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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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各行各业中都会存在一些“人物”他们原本很平凡，可是由于执着自身的人生信条而显得与众不同起来，因此也变得不平凡起来。这样的人总是会活得比较孤独，但也总是活得比较心安理得。厚贵在猪客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的与众不同极能辐射出社会中某些方面的精彩与无奈
挑着猪笼，厚贵悻悻走在石碌桥上，他的心情十分沮丧，约好中午来捉猪，猪主却无端变了卦。他晓得猪主大概看准了，台风过后，毛猪会涨价。厚贵让她退还本金，她很扭昵，掏出百元大钞。那天厚贵给她的订金是50元，说好，谁变卦就赔这个数。厚贵不想让她为难，只讨回本金。他抬头见食品公司就在前头，忖度着是不是先到食品公司买一头猪来宰杀，否则明天就断了生意。
这时，有人拍着厚贵的肩膀，说：“贵哥，买猪去呀？”
厚贵见是家住开发区的王仁和，便向他发了几句牢骚，诅咒那婆娘。王仁和告诉厚贵他有一头猪想卖。厚贵问：“你那猪还没卖成？”
他饲养的那头猪，几天前，很多猪客都估测最多有250斤。他们众口一词说是给足了上限。可这猪养了近两年，估测这般斤两，他极不甘心出售。他好几次托人传话，厚贵由于货源畅旺，就不大放在心上。今天给猪主逮住，也只得随他而去。
猪就圈在平房前的栏子里，是一只花猪，猪头小，毛发长而灰黄，看起来十分败相。厚贵绕着猪栏转，它也对着他自转，目光始终勇敢地跟他对转。厚贵故意跺脚板，它立刻还以颜色，绷腰压尾，抖竖呲牙直奔上来。厚贵始料不及，心里竟有些慌乱。猪主大声吆喝，它才掉头退缩。厚贵走进厨房，伸手进泔桶里搅拌了一下，抓出一把淆食摊在手掌里察看。
厚贵走出来便跟王仁和说，这猪280斤，价钱按市价每斤5元算。王仁和欣然同意，问厚贵何时来抓。厚贵踩着猪笼说，现在就动手吧。王仁和怕逮猪不住，问他要不要找几个人来帮忙。厚贵便教他如此这般去做。王仁和笑笑跨进猪栏，抚着猪的两只大耳朵，梳理它硬硬的毛发，帮它捉捉虱子，慢慢地挠它的肢窝，猪扭怩着倾倒。厚贵趁机将猪笼套进去，不用吹灰之力就将猪给逮住了。
厚贵将屠宰刀磨过一遍，然后用抹布将刀面上的水珠擦干，又将竹筐悬挂在屋前底下的搭钩上。
天上透出朦胧的月色，风依然肆虐，不时把一些树叶刮进院子里。
“贵哥，秋娘在家吗？”
听得出是天虎的声音，厚贵正在煲水烟筒，怕沧鼻子就不吭声。秋娘拾好搬一捆干柴到厨房里出来，便应道：“是天虎呀，快进来。”
天虎最初是厚贵的学徒。有次回家，他缠着厚贵带他到石碌来帮屠宰，见他有这般意志，厚贵便成全了他。天虎很有灵性，不足两个月就学得差不多了。厚贵见他技艺日渐成熟，就找市管让他独自开了一个摊位。天虎独自屠宰后，嫌住在这里局促，另找房子搬了出去。厚贵问及今天的生意行情。他的生意向来畅旺，每天不到响午就收摊，下午还可以将摊位租给别人，净赚个十块八块，因此，以后的市场行情他便一概不知。天虎埋怨早上刘税务刚拿走猪腰粉肠，张工商又来买肉，全是前腿精肉，赚得也不多。
“我就是不鸟他们，又拿我怎么样了。”
“咱哪有贵哥的福份。”天虎说这话时，目光一直在秋娘的身上瞧。秋娘年过而立，还似大闺女般有滋有味，又是一副城里人的打扮，更显得苗条有致。
秋娘也许发觉到天虎不安分的目光，便说：“刮了这么强的台风，什么东西都贵了，米价直涨，杂优都卖到一块二钱一斤了，青菜两块钱，苦瓜好一点差不多是四块钱了。”
厚贵啧啧道：“还差不多抵五花肉的价钱，真要都这般好价，咱干脆去包地种菜呢。”
天虎总算逮到厚贵的话头来启动：“市场上就只剩下咱这肉还在平价供应呢。”
“话可别这么说，蔬菜遭雨浸风打了，长不起来，咱这猪台风刮不走，平白无故的涨什么价呢。”
天虎只得实话实说：“贵哥，你早上脱手快，有所不知，大家商定，趁台风刚过，将瘦肉价钱从八块进到十块，其他的都浮动一块钱。”
“谁出的馊主意？”
“这可是大家的心愿。你想想，刮了这么强的台风，桥给冲断了，轮渡过不了海，外地的猪运不到本地来货源自然少，物以希为贵嘛。”
“你扯谈呗！台风来前，食品公司已调进几大卡车广西白猪，昨天我还看见猪栏蓄得满满的。”
秋娘怨艾：“你也真是死脑壳，顾客昨晓得这长长短短。”
“你如果担心提价后猪肉没人买，那就多虑了。你看这几天刮的都是四五级大风，渔船敢出海吗？不要命啦，咱这猪肉就成皇帝家的闺女了。”天虎又说。
厚贵无语，拿起水烟筒吸。天虎以为他动心了，又说：“这几天，县城和铁矿都长了工资，他们挺得住。”
“这钱莫不是长给猪客不成，那些不领工资的人就不吃肉了吗？”
见厚贵这般牛角尖，天虎以为他只是嘴巴上讲讲而已，就不想跟他顶嘴。
秋娘问：“这么涨价后，工商税务物价就不管了吗？”
“现在提倡市场经济，谁去管你。再说，那几个工商税务物价象狗一样，多给块骨头就不吭声了，他们吃我们的还少吗？真要追究起来，还不是罚些款，小意思啦。”
天虎总算将大伙托付的事转告了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因惦记着明早的生意，吸足几泡烟就告辞了。
鸡刚啼过，厚贵便起床，秋娘也醒，背着猪笼走近猪圈。一见到这败相的猪，就啧怪：“这枉是老猪客呢，咋买回这样的猪。”
“你别小看这猪，它骨架小，肉质多。”
“怕是连毛带屎都不足斤两。”
厚贵见时候不早，她还在评头论足，便生气地说：“你少罗唆，快点架好猪笼！”
猪排已经架好，摊放在庭院的案板上果然被厚贵言中，骨头少瘦肉多。见猪皮皱皱缩缩，秋娘说：“这猪肉要是注些水，谁都看不出来，藏掖个十斤八斤都没问题。”
厚贵笑笑，说：“正经话没说一句，净胡说八道。”
正说着，王仁和踏进院子里。见猪主来，秋娘就说：“伯爹，这几天白替你做工了。”
王仁和是个厚道人，想想猪重也重不了多大的份量，决计待厚贵屠宰时去看上一眼，如果厚贵真亏了，那就实打实算。见秋娘这般说，他让厚贵立即过下枰。抬起来一称，两块猪排一样重，都是130斤，猪下水也有26斤，扣除含水量，差不多就是280斤。秋娘还怀疑厚贵看错枰星。厚贵跟王仁和又重称一遍，果真毫厘未错。王仁和很激动，觉得厚贵这人很厚道，不似别的猪客那样会打埋伏，说：“厚贵，真的太感谢你了，我这猪要是卖给别人，就白亏了七八十元呢。”
接着，他叫厚贵剐20斤精肉，钱从猪款中扣除。厚贵好诧异，便问他买这么多肉做啥？王仁和告诉他这么多年盛了人家的泪水，卖猪了，总该送一斤半两给人家尝尝鲜。
王仁和拎着猪肉走后，张老师就踏进院子里。张老师住在厚贵的斜对门。厚贵对张老师说：“这猪是花猪，猪肉好吃，只是火侯要稍久。”
张老师笑笑，说：“王婆卖瓜，做广告呀。”
厚贵木纳地笑笑。秋娘便问他买几斤肉？张老师说买三斤瘦肉。厚贵将刀在油石上连刮三遍，一刀下去不多不少刚好三斤。
张老师接过肉后便问：“多少钱一斤呀？”
他似乎已经闻到涨价的风声，平时他都不想探价的，这倒使厚贵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正想解释，秋娘先开了腔：“张老师，还是原价呗，八块钱一斤，总共24元。”
张老师付款后正想离去，秋娘让他稍等片刻，走进厨房里剐了块足够有两斤重的猪血给他。厚贵晓得工人在露天矿山上做工，粉尘大，猪血从不拿到市场上卖，都是白送给邻居。三四栋平房三四十户人家，每月都会吃上一两餐猪血炒香菜。
待张老师走出大院，秋娘就说：“我已经跟张老师说好了，九月份咱就将小亮接来，安插在他们学校里。他已经答应了，咱只对他优惠。”
小亮是他们的儿子。厚贵说：“咱不能厚此薄彼，都是邻居，传出去不好听。”
走到集贸市场摊位时，他隐隐听见猪客们低低絮语和急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有人击了三声响掌，喊道：“大家注意啦，按昨天商量好的办哦。”
厚贵听得出是夏三的声音，但不晓得这话到底是啥意思，便问左边的杨坚强。
“天虎昨晚没告诉你吗？”
厚贵才恍然大悟，又说：“就这么定死了？”
“不只是咱这市场，这可是大家统一行动。这回你这‘工会主席’可得起带头作用哦。”厚贵在金石屠宰已有十多年，人缘好，交际宽，因此，猪客们有什么难办的事情，都爱找他帮忙。厚贵总是乐此不疲，大家便私下称他为“工会主席”
天已经渐渐放晴，陆续有人来逛肉市，乍听这价码都不急着买肉，只是在这摊探探，那摊问问，嘴里埋怨猪客门漫天要价。猪客们便众口一词说毛猪涨价了工商管理税金保安卫生等等名目繁多的收费都提了，再保持原价，这猪肉生意就没人做了，倘若嫌贵就少买点啦。厚贵始料不到大家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连肥肉的价钱都咬得死紧。
顾客们似乎也达到心理上的默契，显得耐性十足，你不降回原价我就不买你的肉，看你能全都拿回家吃吗？市场里呈现出一种胶着的状态。厚贵隐隐察觉到这种对抗。
厚贵发现一老主顾正拾级走下台阶，他每天不断跟厚贵买肉，见他直奔自己的摊位来。厚贵佯装转身去整理猪下水，拨拨猪蹄上残留的毛发，给他一个后背。他在厚贵摊档里巡唆。杨坚强招呼他一声音。他探价，扭头就走。秀花有点沉不住气，担心这么耗下去，肉卖不出去，就想将他唤回。
杨坚强摆手制止她：“我就是卖不完丢掉，也不会降价的！”
顾客毕竟是乌合之众，有人并不在乎一两块钱的差价，或者家里正急着等肉下锅，便找老猪客买肉去了。逛早市的人大多是想买些猪下水精肉，怕这么耗下去，好货全被人挑去，就都沉不住气。见多数的猪客都开了处女刀，厚贵直起身子走回自己的摊位。就在这时，他看见张贤潮正冲他走来。张贤潮是县里琼岛大酒店的采购员，生意旺时，他一天可买两只全猪。而城里的酒家大多是小打小闹，买得上四十斤瘦肉的酒家寥寥无几。张贤潮似乎还没有一两个固定的买主，但他并不是跟所有的猪客都有交易，而只是相对集中在八九名猪客身上。猪客们都看得出，他迟早会这么做的，看得出他对臭水熏熏的集贸市场已经十分的厌倦。选定了一两个猪客，他们每天会送货上门，到时候验收后悉数付款就行。这对猪客来说，既可走漏税款，又可免了排摊。
张贤潮一走进肉行，便直奔厚贵的摊档，鳖一眼桌案，不由得皱起眉头。
厚贵说：“你放心好了，这猪是好的，全市就这肉质最好。”
旁的猪客听了，都鄙夷地笑笑。张贤潮心里打了个折扣，只叫厚贵剐五十斤肉。厚贵很快就将肉剐好，一称正好斤两。厚贵人老实本份，象这桩大买卖，你就是多剐上二三十斤，张贤潮都承受得起。张贤潮象记起什么，遂问厚贵：“我哥早上买肉了吗？”
厚贵突然地记起张老师是他的胞兄，就说：“你哥今早剐了好多肉哦，家里来了客人么？”
张贤潮便告诉他今天是侄儿的周岁生日，请婆家和本家的至亲到家里聚聚。张贤潮将肉投进一只油腻腻的肥料袋里，掏出四张百元大钞丢到厚贵的案桌上，扭紧袋口，肩着袋子就走。厚贵这才明白，按今天的肉价，张贤潮整整少付给他一百元。他把半个身子都伸到桌外，想唤回他，突又缩回来，既然卖给他大哥是原价，卖给他却又提了价，兄弟要是通了气，自己迟早会挨骂的。厚贵也想逮住这个主顾，就不吱声了。
杨坚强椰榆道：“贵哥，卖公价呀。”
厚贵含混地说：“彼此彼此。”
张贤潮走到另一个摊档前，让摊主剐八十斤瘦肉。猪客剐好肉后，要张贤潮付给他八百元。张贤潮一口咬定是640元。猪客解释说今天的肉涨价了，都是十块钱一斤。张贤潮大声地说：“我刚刚买的是八块钱一斤，不信你去问厚贵。”
猪客赔着笑脸说毛猪抬了价。张贤潮死活不依，搁下他的猪肉想走。张贤潮财大气粗，猪客也不想跟他闹僵，就屈服了。张贤潮于是便疯狂采购，见到案桌上的猪肝粉肠猪肚悉数收来，一律按昨天的价钱。张贤潮这么一招摇，市场上的肉价象退潮一样突然滑落下去。
事已至此，厚贵索性放开手脚，只想早点将肉卖完，逃出这是非之地。
夏三见厚贵对自己的倡议置若罔闻，心里就十分不满，找来一根腿骨拼命地剁，剁得山响。多数猪客都往他那边看。适逢肉市无客，夏三说：“又冲上去！”猪客默默颔首，晓得夏三的暗语，无非是将肉价又抬上去。
九点多钟的时候，肉行里走来一位中年妇女，约摸四十岁，天生丽质，风韵焯约。她在这摊看看，那档探探，走到天虎的摊前，用钎钎的玉指将天虎的猪肉捏捏砸砸，然后把手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说：“你这位兄弟卖的猪肉肉色白白亮亮的，人家卖的却是红红嫩嫩的，是不是病猪呀？”
“你放心好了，都是好肉，是猪种不同而已。”天虎解释。
“大姐，俗话说，货比三家，你得多看几个摊位啦。”夏三是天虎的搭档，凑过来说。
女人对天虎的话产生怀疑，往肉摊里扫了一遍，只有厚贵的猪肉肉色跟别人的不一样，就说：“照你这么说，肉色亮的是好猪，肉色红的是病猪啦。”
夏三低了声音，诡诈地说：“大姐可别信口胡说哦，砸了人家的生意，可要撕嘴皮子的。”
“这你放心，不会有人怎么样你的。”
天虎怕夏三抢了他的客人，又把话头接过来：“你如果怕买到大母猪猪肉的话，那就看它的乳头长不长。”
旁的猪客都哄堂大笑。女人的脸顿时涨红。天虎这才意识到点到了不雅的话题上。别的猪客闹哄哄：“天虎，给这位大姐也讲讲一下大公猪。”
女人既不理会男人们无聊也不气恼，而是心平气和地对天虎说：“你接着说吧。”
“而且，母猪的猪皮又硬又厚，肉质粗松，肉色偏红偏黑。”
“那病猪呢？”
天虎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以至能多拢一位顾客，就信口胡编“病猪猪皮往往发黄，皮上常有不规则的斑点和斑块，肉色偏深，手摸有粘质感，还有一个重要特征，是病猪经热汤烫过后，蹄甲很容易脱落。”
妇女敏感地问：“这里有口蹄疫？”
天虎也从电视里看到口蹄疫和疯牛病的厉害，便正色说：“这里没有，绝对没有。”
女人又向天虎提了几个问题，天虎都有一一作答。最后，她伸出手来跟天虎握握，说：“小师傅，真的太感谢你了，你今天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专业课。”
半个钟头后，市场来了四位穿白大卦的防疫站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进市场就直奔厚贵的肉摊。厚贵以为他们来例行公务，就跟钟卫生打个招呼。
钟卫生工作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断出是否病猪肉。他弄不明白新来的领导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又是微服出访又是搞化验。这次遇到历史上最大的台风，县委县政府要卫生防疫部门做好防疫工作，新站长把整顿市场当作重点和突破口。
钟卫生看见厚贵的那磅几乎全是瘦肉的前腿，就晓得这是上好的家属猪，红烧起来味道一定是很醇美。在站长向厚贵说明来意，让两位年轻人装走那磅腿肉时，他真想提醒她化验也用不着那么多肉，一小块就行了。厚贵却话里有话：“老钟，这化验恐怕用不了那么多肉吧，有五六斤呢。”
钟卫生听出他的讥讽，便吆喝：“你知道要化验多少项目吗？我们怀疑你这猪肉有问题要进一步检验。”
他们在市场转悠一圈，单单拎走厚贵的那磅前腿肉。厚贵收拾好刀具，悻悻正想回家。张工商吃饱早餐从饮食店里走出来，她是个四十出头的泼辣女人，说：“厚贵，你卖病猪肉给群众，罚款五十元，立即停业整顿。”
“谁说病猪肉呀，你说话得负责任，我厚贵从不做这缺德事的。”
几位顾客正在买菜，乍听到厚贵在卖病猪，纷纷拿肉退回给厚贵。任凭厚贵如何解释，他们就是不信。厚贵只好一一退款。
秋娘洗刷干净后，赶到市场见到这情景，忍不住哭了。厚贵喝骂：“丢脸！哭有屁用，不卖肉咱就回家种地！”
厚贵骂完，抡起骨刀在案板上狠剁两下，丢下了刀，头也不回就走出市场。
前言：在各行各业中都会存在一些“人物”他们原本很平凡，可是由于执着自身的人生信条而显得与众不同起来，因此也变得不平凡起来。这样的人总是会活得比较孤独，但也总是活得比较心安理得。厚贵在猪客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的与众不同极能辐射出社会中某些方面的精彩与无奈
挑着猪笼，厚贵悻悻走在石碌桥上，他的心情十分沮丧，约好中午来捉猪，猪主却无端变了卦。他晓得猪主大概看准了，台风过后，毛猪会涨价。厚贵让她退还本金，她很扭昵，掏出百元大钞。那天厚贵给她的订金是50元，说好，谁变卦就赔这个数。厚贵不想让她为难，只讨回本金。他抬头见食品公司就在前头，忖度着是不是先到食品公司买一头猪来宰杀，否则明天就断了生意。
这时，有人拍着厚贵的肩膀，说：“贵哥，买猪去呀？”
厚贵见是家住开发区的王仁和，便向他发了几句牢骚，诅咒那婆娘。王仁和告诉厚贵他有一头猪想卖。厚贵问：“你那猪还没卖成？”
他饲养的那头猪，几天前，很多猪客都估测最多有250斤。他们众口一词说是给足了上限。可这猪养了近两年，估测这般斤两，他极不甘心出售。他好几次托人传话，厚贵由于货源畅旺，就不大放在心上。今天给猪主逮住，也只得随他而去。
猪就圈在平房前的栏子里，是一只花猪，猪头小，毛发长而灰黄，看起来十分败相。厚贵绕着猪栏转，它也对着他自转，目光始终勇敢地跟他对转。厚贵故意跺脚板，它立刻还以颜色，绷腰压尾，抖竖呲牙直奔上来。厚贵始料不及，心里竟有些慌乱。猪主大声吆喝，它才掉头退缩。厚贵走进厨房，伸手进泔桶里搅拌了一下，抓出一把淆食摊在手掌里察看。
厚贵走出来便跟王仁和说，这猪280斤，价钱按市价每斤5元算。王仁和欣然同意，问厚贵何时来抓。厚贵踩着猪笼说，现在就动手吧。王仁和怕逮猪不住，问他要不要找几个人来帮忙。厚贵便教他如此这般去做。王仁和笑笑跨进猪栏，抚着猪的两只大耳朵，梳理它硬硬的毛发，帮它捉捉虱子，慢慢地挠它的肢窝，猪扭怩着倾倒。厚贵趁机将猪笼套进去，不用吹灰之力就将猪给逮住了。
厚贵将屠宰刀磨过一遍，然后用抹布将刀面上的水珠擦干，又将竹筐悬挂在屋前底下的搭钩上。
天上透出朦胧的月色，风依然肆虐，不时把一些树叶刮进院子里。
“贵哥，秋娘在家吗？”
听得出是天虎的声音，厚贵正在煲水烟筒，怕沧鼻子就不吭声。秋娘拾好搬一捆干柴到厨房里出来，便应道：“是天虎呀，快进来。”
天虎最初是厚贵的学徒。有次回家，他缠着厚贵带他到石碌来帮屠宰，见他有这般意志，厚贵便成全了他。天虎很有灵性，不足两个月就学得差不多了。厚贵见他技艺日渐成熟，就找市管让他独自开了一个摊位。天虎独自屠宰后，嫌住在这里局促，另找房子搬了出去。厚贵问及今天的生意行情。他的生意向来畅旺，每天不到响午就收摊，下午还可以将摊位租给别人，净赚个十块八块，因此，以后的市场行情他便一概不知。天虎埋怨早上刘税务刚拿走猪腰粉肠，张工商又来买肉，全是前腿精肉，赚得也不多。
“我就是不鸟他们，又拿我怎么样了。”
“咱哪有贵哥的福份。”天虎说这话时，目光一直在秋娘的身上瞧。秋娘年过而立，还似大闺女般有滋有味，又是一副城里人的打扮，更显得苗条有致。
秋娘也许发觉到天虎不安分的目光，便说：“刮了这么强的台风，什么东西都贵了，米价直涨，杂优都卖到一块二钱一斤了，青菜两块钱，苦瓜好一点差不多是四块钱了。”
厚贵啧啧道：“还差不多抵五花肉的价钱，真要都这般好价，咱干脆去包地种菜呢。”
天虎总算逮到厚贵的话头来启动：“市场上就只剩下咱这肉还在平价供应呢。”
“话可别这么说，蔬菜遭雨浸风打了，长不起来，咱这猪台风刮不走，平白无故的涨什么价呢。”
天虎只得实话实说：“贵哥，你早上脱手快，有所不知，大家商定，趁台风刚过，将瘦肉价钱从八块进到十块，其他的都浮动一块钱。”
“谁出的馊主意？”
“这可是大家的心愿。你想想，刮了这么强的台风，桥给冲断了，轮渡过不了海，外地的猪运不到本地来货源自然少，物以希为贵嘛。”
“你扯谈呗！台风来前，食品公司已调进几大卡车广西白猪，昨天我还看见猪栏蓄得满满的。”
秋娘怨艾：“你也真是死脑壳，顾客昨晓得这长长短短。”
“你如果担心提价后猪肉没人买，那就多虑了。你看这几天刮的都是四五级大风，渔船敢出海吗？不要命啦，咱这猪肉就成皇帝家的闺女了。”天虎又说。
厚贵无语，拿起水烟筒吸。天虎以为他动心了，又说：“这几天，县城和铁矿都长了工资，他们挺得住。”
“这钱莫不是长给猪客不成，那些不领工资的人就不吃肉了吗？”
见厚贵这般牛角尖，天虎以为他只是嘴巴上讲讲而已，就不想跟他顶嘴。
秋娘问：“这么涨价后，工商税务物价就不管了吗？”
“现在提倡市场经济，谁去管你。再说，那几个工商税务物价象狗一样，多给块骨头就不吭声了，他们吃我们的还少吗？真要追究起来，还不是罚些款，小意思啦。”
天虎总算将大伙托付的事转告了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因惦记着明早的生意，吸足几泡烟就告辞了。
鸡刚啼过，厚贵便起床，秋娘也醒，背着猪笼走近猪圈。一见到这败相的猪，就啧怪：“这枉是老猪客呢，咋买回这样的猪。”
“你别小看这猪，它骨架小，肉质多。”
“怕是连毛带屎都不足斤两。”
厚贵见时候不早，她还在评头论足，便生气地说：“你少罗唆，快点架好猪笼！”
猪排已经架好，摊放在庭院的案板上果然被厚贵言中，骨头少瘦肉多。见猪皮皱皱缩缩，秋娘说：“这猪肉要是注些水，谁都看不出来，藏掖个十斤八斤都没问题。”
厚贵笑笑，说：“正经话没说一句，净胡说八道。”
正说着，王仁和踏进院子里。见猪主来，秋娘就说：“伯爹，这几天白替你做工了。”
王仁和是个厚道人，想想猪重也重不了多大的份量，决计待厚贵屠宰时去看上一眼，如果厚贵真亏了，那就实打实算。见秋娘这般说，他让厚贵立即过下枰。抬起来一称，两块猪排一样重，都是130斤，猪下水也有26斤，扣除含水量，差不多就是280斤。秋娘还怀疑厚贵看错枰星。厚贵跟王仁和又重称一遍，果真毫厘未错。王仁和很激动，觉得厚贵这人很厚道，不似别的猪客那样会打埋伏，说：“厚贵，真的太感谢你了，我这猪要是卖给别人，就白亏了七八十元呢。”
接着，他叫厚贵剐20斤精肉，钱从猪款中扣除。厚贵好诧异，便问他买这么多肉做啥？王仁和告诉他这么多年盛了人家的泪水，卖猪了，总该送一斤半两给人家尝尝鲜。
王仁和拎着猪肉走后，张老师就踏进院子里。张老师住在厚贵的斜对门。厚贵对张老师说：“这猪是花猪，猪肉好吃，只是火侯要稍久。”
张老师笑笑，说：“王婆卖瓜，做广告呀。”
厚贵木纳地笑笑。秋娘便问他买几斤肉？张老师说买三斤瘦肉。厚贵将刀在油石上连刮三遍，一刀下去不多不少刚好三斤。
张老师接过肉后便问：“多少钱一斤呀？”
他似乎已经闻到涨价的风声，平时他都不想探价的，这倒使厚贵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正想解释，秋娘先开了腔：“张老师，还是原价呗，八块钱一斤，总共24元。”
张老师付款后正想离去，秋娘让他稍等片刻，走进厨房里剐了块足够有两斤重的猪血给他。厚贵晓得工人在露天矿山上做工，粉尘大，猪血从不拿到市场上卖，都是白送给邻居。三四栋平房三四十户人家，每月都会吃上一两餐猪血炒香菜。
待张老师走出大院，秋娘就说：“我已经跟张老师说好了，九月份咱就将小亮接来，安插在他们学校里。他已经答应了，咱只对他优惠。”
小亮是他们的儿子。厚贵说：“咱不能厚此薄彼，都是邻居，传出去不好听。”
走到集贸市场摊位时，他隐隐听见猪客们低低絮语和急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有人击了三声响掌，喊道：“大家注意啦，按昨天商量好的办哦。”
厚贵听得出是夏三的声音，但不晓得这话到底是啥意思，便问左边的杨坚强。
“天虎昨晚没告诉你吗？”
厚贵才恍然大悟，又说：“就这么定死了？”
“不只是咱这市场，这可是大家统一行动。这回你这‘工会主席’可得起带头作用哦。”厚贵在金石屠宰已有十多年，人缘好，交际宽，因此，猪客们有什么难办的事情，都爱找他帮忙。厚贵总是乐此不疲，大家便私下称他为“工会主席”
天已经渐渐放晴，陆续有人来逛肉市，乍听这价码都不急着买肉，只是在这摊探探，那摊问问，嘴里埋怨猪客门漫天要价。猪客们便众口一词说毛猪涨价了工商管理税金保安卫生等等名目繁多的收费都提了，再保持原价，这猪肉生意就没人做了，倘若嫌贵就少买点啦。厚贵始料不到大家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连肥肉的价钱都咬得死紧。
顾客们似乎也达到心理上的默契，显得耐性十足，你不降回原价我就不买你的肉，看你能全都拿回家吃吗？市场里呈现出一种胶着的状态。厚贵隐隐察觉到这种对抗。
厚贵发现一老主顾正拾级走下台阶，他每天不断跟厚贵买肉，见他直奔自己的摊位来。厚贵佯装转身去整理猪下水，拨拨猪蹄上残留的毛发，给他一个后背。他在厚贵摊档里巡唆。杨坚强招呼他一声音。他探价，扭头就走。秀花有点沉不住气，担心这么耗下去，肉卖不出去，就想将他唤回。
杨坚强摆手制止她：“我就是卖不完丢掉，也不会降价的！”
顾客毕竟是乌合之众，有人并不在乎一两块钱的差价，或者家里正急着等肉下锅，便找老猪客买肉去了。逛早市的人大多是想买些猪下水精肉，怕这么耗下去，好货全被人挑去，就都沉不住气。见多数的猪客都开了处女刀，厚贵直起身子走回自己的摊位。就在这时，他看见张贤潮正冲他走来。张贤潮是县里琼岛大酒店的采购员，生意旺时，他一天可买两只全猪。而城里的酒家大多是小打小闹，买得上四十斤瘦肉的酒家寥寥无几。张贤潮似乎还没有一两个固定的买主，但他并不是跟所有的猪客都有交易，而只是相对集中在八九名猪客身上。猪客们都看得出，他迟早会这么做的，看得出他对臭水熏熏的集贸市场已经十分的厌倦。选定了一两个猪客，他们每天会送货上门，到时候验收后悉数付款就行。这对猪客来说，既可走漏税款，又可免了排摊。
张贤潮一走进肉行，便直奔厚贵的摊档，鳖一眼桌案，不由得皱起眉头。
厚贵说：“你放心好了，这猪是好的，全市就这肉质最好。”
旁的猪客听了，都鄙夷地笑笑。张贤潮心里打了个折扣，只叫厚贵剐五十斤肉。厚贵很快就将肉剐好，一称正好斤两。厚贵人老实本份，象这桩大买卖，你就是多剐上二三十斤，张贤潮都承受得起。张贤潮象记起什么，遂问厚贵：“我哥早上买肉了吗？”
厚贵突然地记起张老师是他的胞兄，就说：“你哥今早剐了好多肉哦，家里来了客人么？”
张贤潮便告诉他今天是侄儿的周岁生日，请婆家和本家的至亲到家里聚聚。张贤潮将肉投进一只油腻腻的肥料袋里，掏出四张百元大钞丢到厚贵的案桌上，扭紧袋口，肩着袋子就走。厚贵这才明白，按今天的肉价，张贤潮整整少付给他一百元。他把半个身子都伸到桌外，想唤回他，突又缩回来，既然卖给他大哥是原价，卖给他却又提了价，兄弟要是通了气，自己迟早会挨骂的。厚贵也想逮住这个主顾，就不吱声了。
杨坚强椰榆道：“贵哥，卖公价呀。”
厚贵含混地说：“彼此彼此。”
张贤潮走到另一个摊档前，让摊主剐八十斤瘦肉。猪客剐好肉后，要张贤潮付给他八百元。张贤潮一口咬定是640元。猪客解释说今天的肉涨价了，都是十块钱一斤。张贤潮大声地说：“我刚刚买的是八块钱一斤，不信你去问厚贵。”
猪客赔着笑脸说毛猪抬了价。张贤潮死活不依，搁下他的猪肉想走。张贤潮财大气粗，猪客也不想跟他闹僵，就屈服了。张贤潮于是便疯狂采购，见到案桌上的猪肝粉肠猪肚悉数收来，一律按昨天的价钱。张贤潮这么一招摇，市场上的肉价象退潮一样突然滑落下去。
事已至此，厚贵索性放开手脚，只想早点将肉卖完，逃出这是非之地。
夏三见厚贵对自己的倡议置若罔闻，心里就十分不满，找来一根腿骨拼命地剁，剁得山响。多数猪客都往他那边看。适逢肉市无客，夏三说：“又冲上去！”猪客默默颔首，晓得夏三的暗语，无非是将肉价又抬上去。
九点多钟的时候，肉行里走来一位中年妇女，约摸四十岁，天生丽质，风韵焯约。她在这摊看看，那档探探，走到天虎的摊前，用钎钎的玉指将天虎的猪肉捏捏砸砸，然后把手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说：“你这位兄弟卖的猪肉肉色白白亮亮的，人家卖的却是红红嫩嫩的，是不是病猪呀？”
“你放心好了，都是好肉，是猪种不同而已。”天虎解释。
“大姐，俗话说，货比三家，你得多看几个摊位啦。”夏三是天虎的搭档，凑过来说。
女人对天虎的话产生怀疑，往肉摊里扫了一遍，只有厚贵的猪肉肉色跟别人的不一样，就说：“照你这么说，肉色亮的是好猪，肉色红的是病猪啦。”
夏三低了声音，诡诈地说：“大姐可别信口胡说哦，砸了人家的生意，可要撕嘴皮子的。”
“这你放心，不会有人怎么样你的。”
天虎怕夏三抢了他的客人，又把话头接过来：“你如果怕买到大母猪猪肉的话，那就看它的乳头长不长。”
旁的猪客都哄堂大笑。女人的脸顿时涨红。天虎这才意识到点到了不雅的话题上。别的猪客闹哄哄：“天虎，给这位大姐也讲讲一下大公猪。”
女人既不理会男人们无聊也不气恼，而是心平气和地对天虎说：“你接着说吧。”
“而且，母猪的猪皮又硬又厚，肉质粗松，肉色偏红偏黑。”
“那病猪呢？”
天虎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以至能多拢一位顾客，就信口胡编“病猪猪皮往往发黄，皮上常有不规则的斑点和斑块，肉色偏深，手摸有粘质感，还有一个重要特征，是病猪经热汤烫过后，蹄甲很容易脱落。”
妇女敏感地问：“这里有口蹄疫？”
天虎也从电视里看到口蹄疫和疯牛病的厉害，便正色说：“这里没有，绝对没有。”
女人又向天虎提了几个问题，天虎都有一一作答。最后，她伸出手来跟天虎握握，说：“小师傅，真的太感谢你了，你今天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专业课。”
半个钟头后，市场来了四位穿白大卦的防疫站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进市场就直奔厚贵的肉摊。厚贵以为他们来例行公务，就跟钟卫生打个招呼。
钟卫生工作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断出是否病猪肉。他弄不明白新来的领导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又是微服出访又是搞化验。这次遇到历史上最大的台风，县委县政府要卫生防疫部门做好防疫工作，新站长把整顿市场当作重点和突破口。
钟卫生看见厚贵的那磅几乎全是瘦肉的前腿，就晓得这是上好的家属猪，红烧起来味道一定是很醇美。在站长向厚贵说明来意，让两位年轻人装走那磅腿肉时，他真想提醒她化验也用不着那么多肉，一小块就行了。厚贵却话里有话：“老钟，这化验恐怕用不了那么多肉吧，有五六斤呢。”
钟卫生听出他的讥讽，便吆喝：“你知道要化验多少项目吗？我们怀疑你这猪肉有问题要进一步检验。”
他们在市场转悠一圈，单单拎走厚贵的那磅前腿肉。厚贵收拾好刀具，悻悻正想回家。张工商吃饱早餐从饮食店里走出来，她是个四十出头的泼辣女人，说：“厚贵，你卖病猪肉给群众，罚款五十元，立即停业整顿。”
“谁说病猪肉呀，你说话得负责任，我厚贵从不做这缺德事的。”
几位顾客正在买菜，乍听到厚贵在卖病猪，纷纷拿肉退回给厚贵。任凭厚贵如何解释，他们就是不信。厚贵只好一一退款。
秋娘洗刷干净后，赶到市场见到这情景，忍不住哭了。厚贵喝骂：“丢脸！哭有屁用，不卖肉咱就回家种地！”
厚贵骂完，抡起骨刀在案板上狠剁两下，丢下了刀，头也不回就走出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