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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永远的心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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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沈亚踏入那间热气腾腾的小饭店,还没站定,就看见店中央的大桌子,一堆凶悍的汉子正围着个火锅猜拳。下意识的想避开,可肚子不同意,低声文气的对老板说:“来一份云吞面,谢谢。”挨着墙角坐在那油腻的长凳上等着。

    突然听到豪爽的一阵狂笑,那些人看来都有些醉了,一个人叫着:牛松林,你又输了,三杯三杯,哈哈。”

    “老子给你算一瓶得了。”

    一个男人站了起来,挡住灯光,举着个啤酒瓶咕嘟咕嘟的灌起来,沈亚偷看了眼,突然觉得身影有些熟悉,不由直起身伸了伸脑袋。立刻有好事者吼起来:“老大老大,有美女看你罗。”

    一道目光射来,沈亚站起来准备离开,那身影已到面前。

    湿润的雾气里,看到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平头,剑眉,上吊的眼,阔嘴。这人,这人,原来是他!

    那双眼睛也一直望着,突然伸出手拎住她的胳膊,拽到他桌子面前按着坐下。一帮喝红了眼的男人们发出阵阵怪叫,他接着喝未完的半瓶啤酒。

    二:

    沈亚上中专的时候,电脑,网络都还没有普及,甚至于,整幢宿舍里只有一部电话,在门口老太婆的屋子里。那时最流行的,是交笔友。电台节目里的最后几分钟,杂志的最后几页,总是一些交友信息。说不定有人记下了,偷偷摸摸的写信,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多半是异性,诉说彼此的学习生活等事情,日子久了说不定还夹杂着濛濛泷泷的感情,完全符合少男少女初开的情怀。

    沈亚是有些鄙夷这些行为的,她总觉得那些小男生太幼稚,说不到一块儿去。晚上听广播时到了放交友信息时就跳过去,宿舍里其它人都是准备笔和纸准备记录,只有她利用那段时间到水房洗脸洗脚,然后回来钻进被窝,正好可以听后面的阿叔鬼话。有一晚,她钻进被窝时交友还没有放完,那个明显有点煸情的女主播正用低沉的语气读着一封来信。现在她知道了,这叫压轴。

    “这是一封特殊的交友请求,因为笔者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n城的义城监狱,一个已经服了三年刑役的人,渴望能和别人交流。。他的地址是n城义城监狱二队牛松林,邮编:23xxxxx。

    沈亚一怔,这邮编和学校的一模一样,莫非,这监狱就在学校旁边?自己怎么不知道?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还在捉摸这个问题,又去询问了看门的大爷,得知是在附近但很偏的地方,不由产生好奇,心想反正他在服刑出不来,这样肯定不用见面的联系应该也不错。心底还有个比较卑劣的想法就是他因何罪进去的?

    那一年,沈亚十六岁,青葱岁月,牛松林,二十四岁,服刑三年。

    三:

    被好奇引诱写出去的信是洋洋洒洒,毕竟是第一次写交友信,沈亚不知道如何掩饰,于是用作业丰直接了当的写了全部她想问的问题,跑到小店里买了邮票用口水一抺,粘上立刻就投到邮箱里,不给自己一丝后悔的机会。

    最初几天有点忐忑不安,然后逐渐就淡忘了,沈亚是在学校里算是发奋图强的,读书是她每天生活的重点。所以将近两周后,当回信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有点吃惊。

    展开信,大气开阔的字,诚实的告诉她,最近收到许多的来信,来不及看,只有有选择性的回复,所以有些晚了。望见谅。沈亚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字很漂亮的人,总是招人喜欢的。

    只是他并回避了关于如何进去的原因。或许他不愿自揭伤疤吧,沈亚想,不再追问。

    开始通信了,每周一封。她的信写的随意,想到什么便写些什么,学校里的趣事,身边的故事,包括打早饭撞到个人,也当作个事向他汇报。错了字也懒得改,用笔划了继续,他的信来得郑重,干干净净的几页大字,很少有错别字,从学习到饮食起居,渐渐都开始问到。

    暑假到了,沈亚背起包,把最后一封信塞进邮筒,通知一声回家了,打道回府。

    回学校后的第一天,她就收到信,说是信可能不恰当,简直像个文件包裹,足足十五张纸。里面是全方面的问候,叮咛,询问,还有思念。

    思念?想到这一个词时,沈亚面红耳赤。他说现在通信的人只有她一个了。放风的时候经常会想到她在家里的情形。晚上睡觉前会想起她信里所说过的那些趣事。

    如果可能,请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好吗?我想看看你。

    四:

    沈亚没有回那封信,她不知如何继续,把厚厚的纸揣在口袋里,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脱衣时都摸一摸。

    牛松林的信在久等不至之后飘然再次落在沈亚的课桌上。

    “亚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我上次的唐突冒昧,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忘记那些话。我只是在漫长的假期久没有你的信息之后变得有点烦燥和无法控制。你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开始阳光,也更加积极的改造。记得你第一次来信就问到我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我回避了,当时你文字里灵动深深的吸引了我,我不想你先入为主。我渴望能不带一丝杂念的和你相处。

    我是故意伤害罪判刑五年。在进来之前我是个混混,在大街上见到可能你会躲着走的那种人。以前自己只知道吃吃喝喝,打打架,无所事事。但是我进来不是因为兄弟们,而是我的女人。我曾经有个女朋友,在一起五年了。当时我为了帮她出一口气把别人的肠子捅了出来,判决书下来的时候,她说她会等我出来。当时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好好劳动争取早点出来娶她。可是不到半年,她就跟了别人。

    我曾试图假释出去质问她,可是无能为力。欺骗这巨大的痛苦让我迅速颓废,从一开始的改造标兵沦为顽固分子。教官最后给我出了个找笔友的主意,希望我能重新竖立生活的信心。

    还记得第一次你在信里写到,学校的后边有一大片的渔场,你幻想过多次尽头是什么。却从没有想过,越过这片渔场和块块庄稼地,最后的最后,竟然是个高墙耸立的监狱。当时我觉得好像有道线,嗖的一下,穿过空间,把我和你连了起来。

    尽管很多人笑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女孩子身上,但你语言中的开朗快乐如此深深的感染着我,我正在努力改造,争取减刑。真的很谢谢你,同时请求,不要放弃我,好吗?”

    沈亚看完信半天,突然哭了。她翻出去年下乡的一张照片,寄了过去。照片上她穿着鹅黄色的茄克衫,咖啡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站在一棵苹果树杈上,笑颜如花。

    生活里突然加了点什么东西,去阶梯教室的路上,沈亚的头抬得更高,头发飞扬。她觉得自己凡事应该做出榜样,这样更加帮助牛松林同志改造。

    五:

    曾经很天真的认为两个人就这样一直通信下去,各自天涯一方,多少浪漫和美好。可惜有一方并不这么认为。

    第一次交集,是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转手促成。某个温暖的晚上,晚自习前,沈亚听到有人到处在询问她的名字,打眼望去,却是一个陌生的着深色警服高大的男人。见到她时,憨厚一笑,从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上。“牛松林让我带给你的。”

    回到教室打开一看,呵,是个风铃。用无数的软管子,里面穿着各色的毛线,编在一起。九只精致小鸟面对面合在一起,喙向蓝天,长长的尾垂下来,形成串串帘幕。围观的同学不停惊叹叫着,你看这里有两根电线。在鸟的头顶处。把随身听拆开,拿一节五号电池连上,鸟眼闪烁不停,透出说不尽的女儿心事。

    来信只是问了句:“喜欢吗?我用车间里废弃的材料做的。”“嗯,喜欢。”

    接下来的日子,他经常在信里夹些可爱的小玩意儿,或者把信封上画成山水画似的。整个班级都知道她交了个对她很好的笔友。羡慕不已,偷偷摸摸的询问是否可以介绍一下。沈亚只是抿嘴一笑,不言语。

    生日的那天,那个高大的男人来到班级,送上一个箱子。打开时,一首生日快乐歌飘逸而出,满满的箱子里,全是纸鹤。各种各样的颜色,随手拈起一个,叠得一丝不苟。沈亚惊的说不出话来,他来的信却轻描淡写。

    “我不知该如何送什么礼物庆祝你十七岁的生日,我出不来,也没有钱。和教官说了之后,他很支持我,给我从外面买了这些蜡纸,每天放风和睡觉前的那一段的时间可以折一会,花了两个月时间。折的时候想着你的开心表情我也很快乐。生日快乐!”

    六:

    沈亚觉到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些别扭,他的感情已经张开,如网般牢牢的罩住她。怎么办?她有点心慌意乱,虽然她很喜欢,但是他是一个犯人,他们之间肯定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的班长。

    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对牛松林透露。少女的羞涩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千纸鹤送来的那天,沈亚打开时偷偷瞟了一眼班长。他托着腮看着起哄的人们,若有所思。过了两天,晚自习下课时,他悄悄的递来了一张纸条,约在小操场见面。沈亚忐忑不安,死死抓着书,慢慢的走到约定的地方。班长站在那里,剪影,挺拔隽秀,像一棵北方的白杨。

    班长说偷偷喜欢她很长时间却不敢说,本想守着这份感情,每天能看见就可以了,可是那天她的笔友送来千纸鹤,让他心里难受了很久。“沈亚,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像是被一根钩子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的钩了一下,然后再倒上山西老醋,不疼,只是有股酸意,慢慢的糜散遍布整个心脏。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你。”

    夜色醉人,他拉住她的手,轻轻的,覆上她的唇。

    班长说不希望她们再联系,沈亚听话,给牛松林写了最后一封信,简短而迅速。“我恋爱了,是一直暗恋的那个人。其实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礼物让他确定自己的感觉,可能我和他还走不到一起。我要专心的对待他,以后将不再给你写信了。祝早日出狱。”

    那根穿过渔场,庄稼,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断了,再也没有信来,没有穿着警服的人出现。

    七:

    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几个醉熏熏的男人有些东倒西歪,沈亚坐在他的身边低着头慢慢的吃着云吞面。他始终没有再侧过头看她一眼。她也没有勇气站起来说话。记忆中,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半年后的秋天,刚刚开学,第三节课,沈亚正偷偷闭着眼睛小旽,听见有人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的喊着她的名字。把头探出书,吐吐舌头,是校长。“沈亚,有个电话找你。”

    只剩半边头发的校长一边捋着头发一边数落着“打电话怎么打到我这里了,不找还不行,一连打了五六次。是你什么人呀?”跟在后面的沈亚也在纳闷,是呀,会是谁呢?

    接起电话,很沉闷的一个声音“沈亚?”

    “是,我是呀。请问你是?“

    ”牛松林。“

    轰的一声。两边无语。良久,看着校长快要喷火的眼睛,沈亚对着电话低低的说:”我在上课,要挂了。“”我获减刑提前半年出狱了,这是我的手机:1397074152x。如果你想找我,就打这个电话。记住!“

    班长知道后暴怒:”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来找你?是不是你们之间后来还有联系?“

    沈亚委屈:”没有,我没有。“

    两人不欢而散。

    一周后是学校一年一次的大联欢,冷战了几天的沈亚躲在走廊暗处悄悄等他,傍晚已开始渐冷,还下着雨,她有些发抖。远远的,班长出现了,他的身边,站着另外一个女孩,一个众人皆知喜欢他良久的女孩子。他的大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腰际。

    那一刻,透骨的冰冷,反而让沈亚抬起了头。

    她想到报复,翻出那张纸条,她站在校门口的电话亭里拨通电话,”我想见你。“

    牛松林赶到的时候,沈亚正蹲在学校门口的花坛门哭的稀里哗啦。看见出租车,她站了起来仰着脸看他。

    不很英俊却很男人,像一个塔,高高的个子掩不住衣服下强壮的体格。他盯着她的脸半天,一把把沈亚抱了起来。”跟我走。“

    黑白颓废的夜晚,她坐在一堆壮汉中间陪着吃饭。别人都称她为嫂子,她一直低着头,直勾勾盯着牛松林手腕处的道道圆形的烟疤。众人的哄声中,她喝下第一杯烈酒。

    “我原以为你会改好,可是,你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脸发烫,低低的吐出这句话,他没有说话,仰脖喝完一杯酒。

    吃完饭后是玩电动,接着是卡拉ok,最后,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始终握着她的手,而沈亚的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他把她抱入那个房间。里面很简单,一桌一椅,电视机,还有一张床。

    “不!”他的手缓缓探入她已被体温烘的半干的衣服内,沈亚突然惊醒。手停顿几秒,继续不容拒绝的,坚定的上移。

    他的声音依然短促有力,带着浓浓的酒气:“你是不是,已把身子给了他?”

    羞辱和气愤,黑暗中剧烈的挣扎,沈亚用尽全力的蹬他的腿,他微微的放开,沈亚趁机打开门逃了出去,他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追,雨越下越大,耳边全是风声。当沈亚拦住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的那刻她回头,看见一个人蹲在马路边,两手狠狠的揪着自己的头。

    七:

    沈亚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从回忆中醒来。发现酒已喝完,有两个人已趴在桌子上打呼噜,而牛松林,正深沉的打量着她的脸。见她回神,起身摇摇晃晃的准备离开。

    她站起来,拎着自己的小坤包,安静的跟在后面。

    拐入小巷,上楼,开门,他倒在张单人床上,她东翻西找,泡了一杯浓茶放在桌子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

    “你过的好不好?”沈亚递上茶。

    “就这个样子。”他接过。

    继续的沉默。

    “结婚了没?”他翁声翁气的问道。

    “没。”

    “以前的那个男朋友呢?”

    “分了。”

    许多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吐诉。沈亚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很多次,她想念这个曾给过她许多快乐又试图伤害过她的人。工作后的几段感情,她在感情中千锤百炼,几近蜕壳成妖,刀枪不入。唯一的弱点,梦里巡回,她发现自己最渴望的,竟然是他。

    碎碎的说着些过去的话语,沈亚鼓励着他出去闯闯,他摇头。

    “我已经无法再重新开始了。”

    “你还年轻,你才三十岁。还有前途,你的字是那么大气,是个做大事的人。”

    他忽的翻身坐了起来,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绳子,塞到沈亚的手里。“你走吧。”

    就着暗暗的光,看见一个破旧不堪铝制的,菱形的牌子。坑坑凹凹,很粗糙,像是手工制作。上面有两个字。

    “心囚”

    牛松林艰难的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沈亚,慢慢的说:”因为,我被你心囚。“

    愕然,沈亚被这汹涌而又隐忍的感情弄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进退两难。

    他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道:”你知道吗?所有的信不是我写的,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我是那么的在乎你,听人家说交笔友是否成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字好不好看,很害怕你会嫌我的字丑,所以每次都是我绞尽脑汁的写了又写,改好然后找个教官帮我誊的。“

    “你想看看我写的字吗?你看你看,他把床边的柜子呼的一下子拉开,掏出许多信纸,上面的字如小学生般,歪歪扭扭。都是些草稿,隐约间模糊的几个字,愰然是曾经的时光。

    我初中都没有上完,怎么会可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字。”

    ”亚亚,如果可能,我希望没有认识过你。我很后悔那晚,我喝多了,被妒嫉冲昏了,我当时下定决心一定重新做人。那晚是洗手宴来着的,你跑的时候我心都碎了。我对不起你,我恨我自己。”

    牛松林开始推沈亚,力气大的惊人“你走,我们没有见过。”

    沈亚一只手抓住他的腕,眼睛晶亮,另一手缓缓解开胸前钮扣。“松林,这些年,我很想你。让我们连上那一晚。”

    所有的灰尘都坠落在地,他呆呆的看着她。眼神迷蒙,无限温柔。

    良久,他轻轻的吻上她的额头。“不,你是我的天使,永远。我宁愿做你一辈子的心囚。”

    暮冬,一个衣着得体的白领丽人从幢破败的楼里慢慢走出,穿过巷子,在拐弯处,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