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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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晚风呜呜地刮得人脸生疼,你说我呆的这个小城市很冷,是风吹到人心窝里去的那种冷,说完你一笑,露出一排我熟悉的碎玉般的牙齿。你没怎样变,我说。你沉默了好一会儿,脚步仍慢慢地。可是我觉得好像都几百年过去了,学校里的生活现在在我印象里很淡漠,像一张模糊的底片,以往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好久都没唱歌了,你说。说完,就放开喉咙,在接你的这个车站通向我宿舍这条街上,大声唱起以往我俩都爱唱的一首天地自容。我应和着也大声唱起来,一种兄弟间的情感顿时弥漫了我全身,我俩对周围那些人的诧异目光像视若无睹。

    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收到了,可我没脸回信,好兄弟,你知道这半年来我是在鄙视的目光下生活的,内心满是愧疚,让我时时不能安宁。可你从没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听别人说。你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过一会儿再说吧,我肚子饿了。

    前边是夜市,沿街两边灯火通明地亮着,杂乱而无序,弥漫着油香与一些不知什么混合而成的味道。人很多,陌生的脸庞兜揽着生意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吃什么?我问。还用问吗?三鲜砂锅,你说。老毛病还没改,我笑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是狗改不了吃砂锅吧,我开了一句玩笑,想起在学校,没钱的我们周六出去到小夜市吃砂锅吃不起带肉的,便吃三鲜的,后来还吃习惯了,觉得周六不来吃一顿就觉得缺了点什么,那时我们总是在砂锅旁聊得开怀,我象是闻到了白菜以及蘑菇那清香的味道。

    在这里过得怎样?你坐在对面问,眼光里比一年前多了许多东西,说不清那是什么。哦,还好,有些不习惯,但不象别人说的一出学校对社会一点都不适应,我想会好起来的。你没说什么,这时砂锅上来了,我俩吃起来,少了以前上学时那种狼吞虎咽而慢条斯理起来。凡事慢慢来,不要着急,刚工作都是这样,不受重用,你说。我知道,我想我更适合干飘泊忙碌的生活,你也知道我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你默然,后来我总觉得那三鲜砂锅不如在学校时吃起来香和痛快。

    该说说你了,屋子里很暖和,炉子兹兹地响着,锅里水声很大,制造出一种家的氛围。你来看我真的很激动,这半年多我没有什么使自己激动的事情,分到这个边远的小城市来,没有同学,没有朋友,很孤独很寂寞,以前的几个兄弟也分得很远。你说,不用说什么废话,谁叫你是我的兄弟呢。我眼角有些湿,脑里一刹那掠过枫儿和这半年来的事,可很快又强忍了,男人嘛流的什么泪。

    事情是这样的,你顿了顿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是铜川一所学校来到厂里实习的,长得很象阿玲,于是我没来由地喜欢她,几次跟着她很想给她说但没有勇气,后来,你顿了顿,后来却被她们班同学误解了,以为我有歹意,便悄悄地在晚上暗处埋伏了几个人,把下班回来的我拦住打了一顿,正好厂保卫科人看见,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于是就不由分说上报到了公安局,公安局把我拘留了十几天,调查后没事又放了回来。

    为什么还想那个阿玲?我恼怒地问。我忘不了她,你抱着头说,看不见你的脸,我想一定痛苦万分,我又有些不忍心。那个负心的女人,早些忘了她罢,我说,给自己找个好女孩,阿玲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为你的痴情叹息,为什么有的人爱的随便而简单,有的人却永远不能从爱中获得片刻轻松,像你在学校爱了四年,却在一朝灰飞烟灭。女人,女人是什么样的魔鬼呢,她会使你顷刻间落入深渊,即使你没有什么错。

    看守所很苦,虽然十五天,却像做了场恶梦,你苦笑了,刚进那里还被那些犯人毒打了一顿,打的几天缓不过来,你喃喃地说,真的像做了场恶梦。后来经调查后释放时,你头发全白了,你说你被愤怒悲伤忧郁担心诸种情绪整天困扰着,头发能不白么?

    现在没事了,调查后发现是一场误会,可在他们来说是场误会在我却承担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他们随随便便让一个人蒙受名誉损失,这世界上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后来我想告他们,可别人给我讲这种事太多了,你告也不起什么作用的,于是就作罢了,可心里像窝了一块什么,你说着,看窗外那一弯新升的明月船儿一样在云里穿行,我分明看见你两行亮晶晶的东西滚落下来,滚落下来的就是沧桑么?

    我起身泡了杯茶放在你面前,你问枫儿怎样了?你擦干眼泪微笑着问,我在微笑里仿佛看见了不屈,看见了铁一般的物质。她?她走了,和我不可能有什么了,我茫然地说。她说我这种男人不能给她安全感,可什么才是安全感,三年里为什么不说安全感,直到毕业!我歇斯底里起来,忍不住的愤怒又涌上心头,半年了,我已将它埋在心底,可面对你,为什么我又不自觉地将我的恨抖了出来。

    你默然了,后来怎么办的。还能怎么办,我写了封绝交书,她在分手时说以后有机会来她那儿,称我还是朋友,看她那轻浮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从里到外反胃,想把吃的都吐出来,后来我写了绝交书说以后咱们见了面还是形如陌路就当谁不认识谁,就这样。我觉得,这样的女子,不值得再交往下去,也给自己的想念彻底断了。

    好,是男人,你用力拍拍我的手,眼里流露出一种豪壮,那种说不清的眼光不见了,沧桑什么呢,沧桑是人的心老了,可你我还年轻,唉,不说她了,咱们谈谈别的,你又象在学校一样露出了自信的一面,这让我也脱离了懊丧,心底里升起一种轻松,是的,女人是什么呢?在我俩都已失败的爱情面前。

    你提起那次兄弟几个一起去楼观台瀑布玩的事情,你说你还清清楚楚记得几个人把名字刻在那青竹上的情景,我翻开了相册,是哪一张呢,找来找去找不见,丢了,我说,心里升起一股歉意,过去的如果没有了照片,就只剩下了记忆,回忆总是残缺不全的,正如你我走在人生这条路上的自信心,总是修修补补,几十年后或许它让人不忍卒读,可它毕竟是一段经历,无法抹掉的痕迹。

    又翻起了以往的许多照片,你说这里有许多都是经典了,是的,是经典,它也许会在这里保存一辈子,如果沧桑让人无法不经历,我宁愿把它珍藏到永远,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把它回忆,像老牛的反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呢。

    后来又谈及家庭与事业,这些老掉牙的话题,当初在学校时是那么意气风发而辨论不休,如今都有了一种欲说还休的感觉。以前我们忽略了时间,你说,其实时间是最重要的,抓住时间也就抓住了一切,你深遂的眼睛很明亮,让我很受鼓舞,是的,还得慢慢来,沧桑教会我们慢慢来,不要心急。

    第三天你很早就醒来,说六点五十分的火车,昨晚你睡好了吗?我问,还可以,你说,于是我们忙起来,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悲哀,似乎来了还没怎样好好聚一下就匆匆走了,难道就是这样短暂的相聚?

    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这里是起点站,火车在一夜之间便能抵达你所在的城市,破旧的站台上几株小松树孤单地站在那儿,像被遗弃在城市的孤儿,冷风一阵阵刮来,拂起尘土,旋卷着黄叶呼啸而去。

    牢骚发完了?我问,完了,又该好好干了,说完心里话,这儿踏实了许多,你指指心口,你呢?也一样,我笑笑,好好干,别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们自己活自己的,他点点头,我就近买了些熟食,塞给坐车上的他。

    列车员放下了车窗,从窗外还可以模糊地看见你的脸,是有点儿沧桑,沧桑如同这老列车的破旧木窗框,可沧桑又算什么呢?列车长鸣一声,起动了,我知道,它会带走我的叮嘱,这一幕将会成为永远的记忆。

    火车渐渐小了,远了,看看眼前两条无限延伸的车轨,我想,该回去好好洗个澡,洗去这沧桑,前面还有许多明天要好好面对呢。

    完稿于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