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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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远离家到奶奶那里读书,那是一座老城,很破旧很古老的样子,城不大,但对我来说已是那时见过的最大的地方了,刚来时感觉很新鲜,父亲和奶奶在屋里低声说着什么,我则麻雀一样习进飞出,因为门口一会儿不是过来卖红冰糖葫芦的小贩,就是吆喝“磨剪子来,犟菜刀”的老头一悠一悠挑着担子过来。我那时小小的心对一切都好奇,直到父亲悄悄地从奶奶屋里退出,骑车折出巷口多时了,我才醒悟过来,喊着父亲去追,但终于哭着回来,于是便在这里开始了我的童年。

    现在想起来,那时住的是一座四合院,院里有四户人家,一家姓孟,一家姓侯,还有一家不知为什么一年四季没人,门都上了锁,灰尘结得很厚,再就是我家了,家里有奶奶了、姑姑和我三个人。院子挺大挺宽,一家占据一角,中间开阔地上四四方方一块花圃是孟家退休的爷爷侍弄的,小四合院已很有些年代了吧,房子显得很老,木质窗棂、门框都已成黑黄色,而尖尖翘起的屋脊很高很高,上面的瓦油黑发亮,早已褪去青的颜色,一切都显得古朴老旧,象风烛残年的老人。

    虽然这儿的房子很旧,大家生活也都不是很好,但院里的人从来也没有因为生活的琐屑红过脸。至少,从我走进院里的那一天到我走出院子12岁那年我没见过——这让我在现在人情淡漠的环境里倒时时衍生出一种怀念的情愫来。

    清晨,常常醒来时便听到孟家奶奶早早起来扫帚打扫院子里和门前灰土的“沙沙”声,那时才是曙色微现,天边尚有一两粒星子眨着慵懒的眼睛的时刻,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清早,这种沙沙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动听,以至于我十几年后想起来仍声声在耳。不到十几分钟,院里的声音便渐渐多起来,先是孟家姑姑起来刷牙洗脸泼水的声音,再是侯家姨姨开院子后门的吱吱声,接着是奶奶在厨房喊姑姑吃早饭的声音——姑姑那时正是小学三年级,早上起得很早,吃过奶奶准备的早饭便去上学。接着又是一声开前门的吱呀呀的厚重的声音,自行车推出门的孱孱声,铃铃铃的声音渐远了,才传来姑姑与奶奶的告别声与奶奶的叮嘱声,喧闹声渐渐息了,在这些声音消失后,我往往又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大早上太阳已晃在了东窗上,刺眼的光把我照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洗过了又吃了饭,推开碗悄悄溜过灶房,奶奶正满面灰尘地在灶台边忙碌着顾不上管我,我就开始奔来跑去。这时院子里上班的上班,出去的出去,往往只剩孟家爷爷和侯家的小孩——与我一般大的小松,还有我奶奶几个人在家。于是我便去敲小松的家门,小孩子之间是最易沟通的,我来后不几天小松已成为我最好的伙伴,往往小松正赖在床上不起来,我便悄悄地进去,拽着他的耳朵拉他起来一起玩,这时小松常常会一翻身爬起来和我一同奔出家门。

    那时候,我们最大的乐园就是孟家爷爷侍养的这片花圃了,春天里花儿开得姹紫嫣红,满院喷香:夹竹桃碧绿的枝叶伸得笔直,像是在活动缩了一个冬天的筋骨;喇叭花长得茂茂密密,白的、红的、黄的、橙的喇叭伸出来,像一支乐队正在奏乐;而牵牛花也伸着枝条攀上了高高的木架,从一片片绿叶里伸出一朵朵紫色的花,羞怯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迎春花向阳而开,随风微动,袅袅娜娜,亭亭玉立;无花果却只有绿绿的枝叶,似乎正在蕴育秋天的果实;仙人球仙人掌刚长一岁,新结出的一只掌或一个球上嫩刺还显得很白,没有那种老黄刺蜇人的刺痛,嗡嗡的蜜蜂飞来飞去地在花间采蜜,蝴蝶也翩翩地在花丛中翻飞,一会儿停在这朵花上,一会儿又飞进丛丛的绿叶中

    我和小松就在院子里追呀打呀玩呀闹呀,把喇叭花掐下来戴在头上,装扮成小媳妇扭扭捏捏的样子;把牵牛花汁涂在小指甲上,染成紫色比谁的更好看,直到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奶奶出来喝斥,我们才急忙跑开。

    秋天的花圃最迷人,这时的菊花白的、黄的、紫的开满了一大院子,院子里浓香四溢,而且更有无花果圆溜溜的果实甜蜜诱人,我和小松常爬到洗衣服用的石台上,伸手去够那甜甜的果实,这时孟爷爷常常会出来喝斥让我们下来,下来后他却笑了,亲自动手给我和小松一人摘几颗解馋,每当这时,吸吮着无花果甜蜜的汁,别提多滋润啦!

    雨天里不能到花间去玩,小松便教我玩小艇,他用一块塑料纸剪一个船形,在船屁股上抹许多肥皂放进院里有坑凹的水中,这时小艇就极快地在水里游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小松就解释说肥皂是不沾水的,放进水里就有油向四周散发如此这般,现在想来,小松那时很会玩,我常常在雨中撑着一把伞和小松蹲在下边,两人在伞下看着小艇游来游去,游进雨落入水中激起的水花里,那是一幅多么天真的记忆之画啊!

    有一次,我和小松玩累了,我突然想出去玩,于是两人趁着奶奶忙活的时候偷偷打开大门栓溜出了院子。

    出了门便是小巷了,我和小松坐在门口那两座小石狮子头上比谁高,正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声声“洗头理头噜”的吆喝声,于是看见一个老头挑一副挑子,一头放个小火炉子,炉上墩一铜盆,一头放着理发用的家什过来了。

    老头来到我俩跟前放下挑子,笑嘻嘻地问:“小家伙,理不理光头呀?”我摇了摇头,那边小松倒嚷开了“有,有,孟爷爷要理”又跑回院子去喊孟爷爷。

    一会儿孟爷爷和小松出来了,记忆里孟爷爷是位极慈祥的老人,慈眉善目,花白胡子,黑发里夹着点点白,他笑着与我们打趣,又和老头聊聊闲话,老头就开始拿家什作活了。小松对我挤挤眼,溜下小石狮子,站到理发老头面前看他怎样为孟爷爷理发。

    老头极细心地为孟爷爷先洗了头,又为孟爷爷围了一片白布,家什是一片锋利的剃刀,老头技艺娴熟而又迅速,只见他刀片上下翻飞,左右移动,不多时,孟爷爷的头便见了底。这时,我也早已站在小松并肩处,小松拽着我耳朵,嘴凑上来说:“孟爷爷头真亮”说完嘿嘿地笑了。

    孟爷爷像是已听见了,笑着说道:“你个小鬼头,你敢说爷爷,改天爷爷也给你剃个光头。”小松忙捂着头跑老远:“爷爷,你一个光头就够了,我可不想那么丑。”说完趁孟爷爷不注意又过来拉着我跑了。

    没过多久,我上学了,和小松一个学校一个班,小松和我功课都很好,我们常常在一块做作业一块玩儿,现在想来,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就这样悠悠度过了。

    同班有个学生小五,和我们住一条巷里,小五个头大、力气也大,那时我很胆小,可能是远离父母的缘故吧,小五经常欺负我,小松这时常会挺身而出,大哥一样挡住他,我对小五是又恨又怕,有时只好忍气吞声,而小松就不一样,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他不怕他,甚至敢和小五打架。

    秋日的一天,小松由于做值日要晚回家,于是我一个人背着两个书包回来了,走到巷口,小五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抢走了小松的书包,我忙追着要,他却眼一瞪,死活不给,把书包高高举起,我干着急没办法,这家伙个子比我高,这时小五说话了:

    “你和我玩方片,我就给你。”

    方片是纸折成的,放在地上四四方方、花花绿绿,一个人手拿方片使劲拍向地面,直至把地上那只方片拍得翻过来才算羸,我本不善玩这个,因为我力气小,但为了小松的书包,我也只好奉陪这讨厌的家伙了。

    我同意了,这家伙又眨眨眼说:“输了咱们要跳山羊。”

    我只好同意,跳山羊是要被跳者蹲下,跳者从被跳者身上跳过去,我一直不喜欢这种玩法,但现在只有陪这家伙玩了。

    结局当然我比不过这家伙了,这家伙力气足得很,一使劲,方片就拍了过来,我被他跳了一次又一次山羊,最后,我说:“够了吧,该还我书包了吧?”

    小五狡猾地眨眨眼:“再玩十次。”

    我不肯,我说我要回家,小五说你小子不要不识抬举,你不玩我揍你,说着,他晃着他的拳头,又伸出巴掌拍拍我的脸,把小松的书包扔在地上“再玩十次”他一脚踏在书包上。

    看到他那轻蔑的样子,把书包踏在脚下那个神气,我不禁怒从心头起,猛地推开他,抓起书包说我不玩了你怎样。

    小五这时扑过来在我胸口打了一拳,我回击了他几书包,但小五力气大,几下就摔到了我,在我嘴角打了一拳。

    这时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巷口传了过来,是小松在边跑边喊:“小五,你这狗东西,你敢再打他一下!”

    小五急忙逃走了,扔下了书包,小松扶起我,我一摸嘴角,血流了下来,这时孟家爷爷和孟家奶奶、我奶奶听见动静都出来了,大家一起说着小五那个坏小子,一边让我和小松进去,孟奶奶拿过来一片鱼骨,将削下来的粉涂在我嘴角上,我想起小五打我这一拳的耻辱,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小松见状对我说:“没事的,下次咱们也打他,我帮你。”一边过来轻轻地伸手把我嘴角的鱼骨粉抹匀,我感到一阵刺痛,嘴角不由颤栗了一下。

    “疼吗?”小松问。

    “疼。”我说。

    奶奶在那边不停地唠叨着小五这坏小子怎样怎样,孟爷爷过一会把院外花圃里的无花果拿过来给我吃,一会儿小松又摘了几个甜草莓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我渐渐气消了,小松给我讲着许多趣事,一会儿就把我逗乐了,忘了与小五的不愉快。

    这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晃过了三年。

    那天我和小松放学回家,远远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小货车,走进门又看见院子里有一群人正忙碌着收拾一院子的家俱,小松妈回头看见小松放学了就喊:“小松,快收拾一下,咱们要搬家了。”我乍一听,还不相信,小松扔下书包过去问他妈妈这是真的吗?小松妈点了点头,小松又在和他妈低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我此时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小松一搬家不就不能和我一块做作业、上学了吗?不就不能和我在一起吗?他还愿意回来吗?小松这时走过来,样子很沮丧,看来他不得不搬家离开这儿了。我问不能不搬吗?他摇了摇头。

    一会儿,东西都搬进了小货车,我躲在屋里不愿出来,我不愿让小松走,我想小松就是真要走,我得赶紧找件东西送给他呀,免得日后想见的时候都没有一件东西,最后我还要告诉他让他常回来。想着想着,我不禁落下泪来,想起花圃里的追逐、雨天里的小艇、冬天里的雪仗,我多么不愿意让他搬家!正想着,小松走了进来低着头说:“我就要走了,这件东西送给你,你好好珍藏。”我一抬头,正碰见他满面泪痕地望着我,手里托着一艘航模船,这是他在学校考试拿第一的奖品,是他最珍爱的,我双手接过去,眼泪又不禁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拿出一支钢笔,这是我在学校查字典比赛中得的奖品,是我最珍爱的,我一直没舍得用,我说:“这个你拿去吧,想回来就常回来玩,秋天的无花果我给你留着。”说完又禁不住去擦两颊的泪水。

    小松妈在那边也催他了,他走出院门上了车,院子里孟家爷爷、孟家奶奶,我奶奶、姑姑和我一起去送,我看见小松一直低着头。

    我站在小石狮子头上,小货车驶出一段路时,一双手伸出来使劲地摇着,我用尽力气喊:“记住,我给你留着无花果!”

    小货车驶出巷口折行时,我禁不住眼泪又扑簌簌落了下来,在朦朦胧胧的泪光中,我看见了我的童年——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完稿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