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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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检书柜,见一摞记事本沉静的躺侧柜里。其中有一本是十多年前,我替刚出生的女儿写的日记。我当时大概想写到女儿自己能够记日记,然后由她接着写。深夜翻读,有些地方墨迹已然模糊。我于是决定把它用键盘敲出来。

    夜很深了,四周阒无人声,阳雀在不知什么地方尖厉长叫。我不知道马路边的槐花夜里是否依然飘香?忽然散漫的记起“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古句来。我奇怪自己想起这样的句子,但我还是把这日记命名成夜半灯花。当年在记事本上写下这些文字,也多是在夜半吧?我真的记不得了。

    再过几个小时,就将有一个小生命诞生了。该先说说地理环境和时代背景。

    现在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四年元月十日夜十时,农历癸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为了叙述不显得突兀,按三国演义学来的烘托渲染手法,请允许我把这里定为开头吧。同时,为了叙述方便,以及这日记起初只是在对小生命说话,以下我把“新生小生命的父亲”省略为父亲,依此类推,母亲、外婆、外公、祖父等等称谓之前,一律做了同样省略——城外一条哗哗作响的清水河、一条柔顺无声的潕水在不息流淌。它们在城南汇集成湘资沅澧这湖南四大河流的第三条。人类文化好象历来与河流有着不可分的渊源,沅水无疑对此地的风土人情产生影响。在此地还没有铁路、公路的年代,这条河在湘西的交通史上辉煌一时。人们乘船或发运货物下洞庭入长江都十分便当。因为不闭塞,此地“地方上在外做事读书的不少”(沈从文语)。同时这座上千年的小县城里的人们,市侩气息也直趋外界都市。城外二三十华里山中的淳朴民风,在此仅被视为愚蠢土气,当谈资哂笑。俭朴仁厚的民风在外界冲击下易变,而狡诈险恶的民风会延续不穷。有如稻菽易灾,稗草难芟。现今地方上人懂得将生意做到长春北京广州深圳,却全然忘了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

    城不大,尚存许多将城内天空逼挤得十分狭窄的高墙。这些封火墙,叫马头墙,徽商带来的徽派建筑。墙一律颓废失修,墙头疯长一些看麦娘草和本地称作皮叶树的矮壮树木。把城中窨子屋的天空衬托得既诗意又忧伤。巨大红沙石砌成的雄伟城墙,因为民风使然,在本世纪六七十年代不可思议地彻底损毁,仅余西门一个门洞,在风中发出千古长叹。人们各守门墙过活,或为些许小事在街上拳脚刀刃相见。城内有新华书店一家,门可罗雀。一家私营书店,数月自匿其迹。城内人心态可见一斑。城内有数家舞厅,红男绿女摇摆其中,时有流血事件发生。更有衣着光鲜的时髦青年,成群直行招摇于街巷,路人不敢直视、不敢避让稍迟。

    小生命即将诞生的所在,临潕水,距沅水数百米,与号称“楚南上游第一胜迹”的一座古园林仅一墙之隔。园子内用青石奇思飞扬地篆刻有“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诗句。这园子同小城,都因为那首唐诗的作者来这里做过县尉而矜夸骄傲。墙这边院场青石铺就,宽广敞亮。院中央俗气的娉婷繁茂了一棵桂树。即将出世的小东西的父亲很珍爱他,时常向它静望。透过墙头可以瞧见围墙那边一座名楼的古瓦翘檐。父亲几年前在古城永州苦待的日子里,常身坐一室,望窗外鸽子鼓着响翼盘旋飞升,让无限遐思由鸽子带飞。现在院坪空无鸽子,但父亲将他的居室命名为“望鸽室”室宽3?米,外加一个小厨房,可容一人转身进出。父亲和母亲常去的另一个地方是外祖父母家。那是一个曾经显赫的古老院落。显赫往往注定败落。败落了的这个四合院子,就更多一种凄凉孤寂。里面的两位主人。一位是总独自在院子里试图用寸用心关照整个世界、总内心觉得壮志未酬的外祖父。外祖父身长而头发花白,衰老与朝气在他身上极不协调地表现出来,此消彼长。一位是每事细心的外祖母,她常吃在别人无需吃的药,身体总不见好起来,但也绝不会坏下去。因为即将诞生的小生命没有祖母,在小生命面世之前,外祖母就在思想上开始为小生命忙碌和劳累了。

    时间再推移一个小时,即元月十日夜十一时,母亲开始为一种隐隐的痛苦袭扰。父亲说:是隐痛?母亲说:闷痛。父亲说:吃了辣椒?母亲说:怕是。按产科学的计算方法,小生命应该再过20多天才出世。后来痛苦的程度不断升级。母亲在斗室里开始变的像风雨中的小柳,嘴里发出痛苦之声。父亲明白为什么疼痛了,说:别喊。躺下?要不等下生的时候没有力气的。母亲就不喊。依旧如一棵会移动的风中小柳。后来去产房。检查。母亲说:去喊妈来。其实已是十一日凌晨三四点。父亲说:她正睡呢。来了能够干什么?痛苦进一步升级。母亲五时躺上产床。汗湿透了她的头发。母亲说:我要喊了。父亲说:别喊。你抓我的手。父亲的手臂就如被鹰抓。助产士摇了摇头,对助手说:准备胎头吸引器。后来她动用了一把剪刀。母亲有了一个数寸长的创口。

    小生命终于出来了,连着粗大的紫黑的脐带。时间是早晨六时三十五分。

    小生命被描叙的时候应该用“她”字。她啼哭了,不够响亮。脐带被剪断后,她被包裹起来,并侧放在一个高桌上。护士说:双眼皮呢,好漂亮哟。小家伙其时不哭不动,眼睑欲睁未睁,显出尚未准备对这个冷冷的世界作出了解的神情。

    母亲说:好了吗?父亲说:好了。虽然说好了,父亲手臂仍如鹰抓。因为助产士开始进行一种与裁缝手工成衣相类似的工作。

    终于母亲回到家里。父亲把小东西抱回,与母亲并肩放了。母亲望她一眼,说:好丑哟。母亲见到的是一张肤色发红犹沾胎脂的小脸。

    天空的黑色同母亲的苦难都悄悄退走。是一个阴阴的仿佛在做某种沉思的白天。父亲一大早敲开一家店门,用钞票换得一卷鞭炮。然后来到外祖母窗前的高墙下,用火柴点燃。爆竹飞散着火点、经久不息的响着。

    父亲望着清晨灰暗的天,心中感触莫可言说。父亲在一座为鸟唱同野花香气充斥的山中长大。父亲生性由是散淡自由,没有一个固有的远大目标。但父亲总下意识里把世界看成山中景色那样灿烂明丽。现实不时冲撞一下父亲的世界观。但父亲总事过即忘。由此看来,父亲还是一个没有记性的人。这几年,父亲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浮躁不安。总希望有一种新的生活状态。因为怕委屈了新生命,父亲甚至不打算创造一个新的生命,或者说不急着创造。但父亲不是一个坚定的人,他不想违拗长辈和妻子的意原。现在,小东西来到了,父亲能够给她优越和幸福吗?

    隔着窗户,父亲听到外祖父母被鞭炮惊醒后发出的声音,听见屋里外祖父对外祖母都哝:还不及吧?他们一时还不能够接受小东西提前降生的事实。等鞭炮声宁息,敲开门,外祖母见到她瘦弱的四女婿,也就接受了事实,用一种毫不勇敢的口气,问:是崽是女?父亲说:女。外祖母停顿数秒,说,女还好些。又说:恭喜你做爸爸了。照理父亲应该向他们说:恭喜你们做了外公外婆!然而父亲没说。父亲不喜欢说虚套话。父亲说:麻烦你宰只鸡拿过去。然后回家。

    小东西回家竟不哭。八小时以后也不喝。父亲害怕她早产免疫力弱,患呼吸道感染,用醋熏蒸了房间。小东西第二天开始睁一双乌黑的眼珠四处打量。不喜不怒。父亲问:你看什么呢?小东西理也懒得理。父亲向外婆说:她睡觉的时候会笑。外祖母说:是上花树。父亲于是迷惑,觉得上花树是一个太难想象的概念,有如中学时候难以想象宇宙的没有边际。

    第三天起父亲发现小东西原来胃口极大。一顿能够喝150ml牛奶。她很乖。吃饱了就睡。不乱哭,除非拉撒弄脏了自己。

    父亲翻遍了新华字典和辞源,之后又借来一套四柱预测学以及易经,想给小东西取名。搜肠刮肚,也没有取定。

    阴沉数天的天,终于下起了小雨。夜半父亲隔窗听雨,望身边甜睡的小东西,心思微甜,不再想那些不着边际的心思。

    不久善病的外祖母按惯例病了。父亲每夜要起来许多次,换尿不湿、调牛奶,还要照顾母亲、探望外婆、上班,有时候走着路睡着了,撞路边电杆上去。小东西开始吵夜。白天摇不醒,捏鼻子整也不醒,夜间就哭,抱起来走不哭,放床上就张口大啼。

    亲戚陆续来打过三朝。

    外祖母偶尔来看小东西。其时她对药物的偏好充分的表现出来。她觉得小东西腹胀,并坚持认为小东西不稀不烂的大便有问题。她五姨妈都拉稀水一年呢!外祖母说。不断敦促父亲给喂草药、中药。小东西比她老子显得宽容大度,对极苦的黄连水也咕都咕都猛咽。

    外婆偏爱各类药物而无比忌恨牛奶。因为没母奶吃,小东西就吃牛奶。本来吃的极好。大便也好。但外祖母说:牛奶多臊,拉尿也臊,怎么行呢!不似大米浆汁,绸缎一样柔滑。于是小东西改吃大米浆汁。结果真腹胀了,大便也烂。只要不是外婆盯着,还喂牛奶。

    年就这样过了。

    小东西胖起来。肚子不胀,一切良好。洗澡时原来大小恰好的澡盆嫌小了。小东西喜笑。常一人独醒在床,哦哦啊啊“说”个不休。痛快淋漓哭足一个月,仿佛过足夜哭瘾了,也不夜啼了。双目漆黑,灼灼有神,四下打量,顾盼灵活。其时小东西二个月大了。

    天日暖一日。草地绿了。桃花开了。鸟儿唱了。门前桂树里也有鸟啼。小东西眼珠和脖子乱转,大概也听到了。

    三个月大的时候,小东西开始紧盯她感兴趣的东西看。把她仰睡婴儿床上,父亲把缀在长箫上的红缨给她看,她就紧盯住,父亲让红缨慢慢转动,小东西的乌黑大眼珠也慢慢转动。也喜望人,仔细地研究性地望。逗逗她,则斯文而不失畅快的笑。一次父亲给她换尿不湿,失手让她双腿跌落,她咯咯地笑起来。父亲试着把她抛起来,又笑。百试不爽。一对憨父女。

    大小便皆能给大人一个预告。但有时候也不信邪,一下把尿不湿尿个浸透,大便一次也没有弄脏床单和衣服。

    爷爷来住几天。小东西显出好客的性格,对爷爷笑,不停与爷爷“说”爷爷喜欢这个看起来胖胖的孙女。给了一百元。二元一担的箢箕积攒起来的。

    小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厌食。换昂贵的进口奶粉也不屑一顾。依笑。人可不长了,开始变黑变瘦。

    父亲很着急,可表面镇静。母亲整天叹息着强灌牛奶。父亲开始给小东西喂药。很难吃的西药,小东西咕唧咕唧就吃下去。几天后开始恢复对牛奶的兴趣。人又慢慢变胖。皮肤嫩白。人见人爱。

    四个月的时候,小东西有了明显的爱恶。表情十分丰富。大声发笑。尖利哭叫。有次她在外婆家睡觉了,父母同时上街,醒来,直着喉咙大哭。外婆抱了哄,不理,哭,大有把天哭塌把地哭翻的架势。父亲回来,抱上,立即不哭,然抽泣不已。儿科学说小儿认识亲人要到半岁。需要改写。

    五个月了,小东西四处静静的望。仿佛能够望懂许多事情。一晚,母亲与父亲玩笑,拍打父亲。父亲还以拍打。一声尖利的叫声警报似的拉起。父母大惊,顾视,则小东西望着父母,面带不满,停止戏打,叫声戛然止。父母大奇。复戏打,叫声又起,且用小手望父母乱打,表示抗议和“各打五十大板”

    八个月了,别的小孩开始学说话,但小东西好动,不说话。颇合君子“敏于行讷于言”的规范。能够悟会许多语言沟通起来都有一定困难的思想。让大人惊奇。不怎么喜欢小孩的外祖父特喜欢她,老夸聪明。小东西有一股凡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概,违拗不得,否则大哭,直把天哭塌。

    也善感。欲取某物,轻声劝止,立止,广张其口,放连绵哭声。嬉闹无状时,大人小声曰:骂!立即涕泗滂沱。

    从不见小东西爬行和扶墙沿行,忽然一日下班回来,她会走路了!母亲说,开始她站着,不动,害怕的样子,猛的开动步伐,就走起来,飞快,却也不跌。其时小东西周岁。

    因为想把母亲调进卫生系统,作为条件交换,父亲调往江市镇卫生院。外祖父抱小东西曰:要去当乡里妹子咯!

    母亲和小东西就寄养在外婆家,父亲则独自在清水江边的小镇思念她们。颇有点离乱之象。

    间常她们过小镇来。小东西已经会说话了。父亲要抱她烤火看电视,不依,曰:跳个舞就来。去沙发上跳唱不停。姿态可爱。等手脚发凉,母亲连骂带拉弄上火箱,犹身在曹营心在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