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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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事哲学不是别的,就是学习死亡。

    ——雅斯贝尔士(德)

    腊月底,和妻一块到商场采购年货。蓦然回首,只见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一位妇女扶着一位老者,步履蹒跚的攀爬着,每上一级台阶,都似乎倾注了老者毕生的期许,妇女无语的鼓励。短短十几级台阶,竟然需要二十分钟的光景,仿佛耗尽了老者最后一点游丝般的气力。

    虽然只是两个背影,却引起我默默凝视,品味,解读,这一人生终点驿站的最后一搏。

    二楼陈列的是什么商品并不重要,老者在意的并不是去饱览琳琅满目的家电,款式新颖的时装,花样叠出的百货。从老者异常迟缓笨重的攀爬步履,可以估计他的生命更漏的短暂,人生之烛即将燃烧殆尽,唯有这最后一段阶梯横亘在眼前,一如太行王屋山,激励起老者作为百灵之长的人的最后一丝斗志!

    “你在这儿干嘛?”转眼间,那位妇女已经下楼来,询问我。我诧异的发现,原来他们竟是我们小镇上的熟人。女的终年在街头卖水果,而那位“老者”其实仅仅五十出头,早年患上尿毒症,工薪族嘛,做不起肾移植血液透析,只听任病魔滋长漫生,一日日的啃噬着未老先衰的身体。

    哦,死神是一位威严无比冷面冷心的家伙。他并不管你是富裕或贫贱,尊贵或粗鄙,高尚或卑劣,健壮或孱弱,博学或蒙昧,温良或残忍,聪颖或愚笨,美丽或丑陋,他时刻鬼鬼祟祟的监视着你,随时向你发送最后的通牒,经常猝不及防的给你致命一击,你甚至来不及丢下片言只字的遗嘱

    人一生下来,就老得足以死去。海德格尔这么说过。

    死亡是这样一位刚愎自用的审判长,他从来不经征询别人意见,就草草结案,金刚叱目乱拍惊堂木,宣判了你的极刑,而且绝无翻案、复核、继续上诉的可能性。

    人生是短暂的,死亡却是永恒的。有生的日子虽有艰辛磨难,坎坷落寞,但毕竟还算瑰丽辉煌一场,如圆日中天,而死亡却猝然不可预期,独裁不可商量。

    人生岁月的长河,也总有一些零碎的记忆浮萍,久久萦回,荡涤不去,仿佛开机就会显示的桌面,永远定格在脑海。

    不知那是我第几次走进殡仪馆。诚如一位同样去送殡的人所说:每来一次,都要接受一次教育。

    而那次我所受的教育显然更为震撼人心。我的一位亲戚久病不愈,辗转多年,终因肺气肿而去世。所去的那家殡仪馆价格低廉而且服务周到。他们为了显示真实性,竟然把逝者火化后的残骨用簸箕捧出来,让家属自己动手碾碎。

    大厅前,已有一家在碾着亲人的骨灰,颅骨胫骨隐约可辨。在一抔骨灰旁,有一位三四岁的小女孩也在低头细心的碾着,一截红砖来回的滚动,碾砸。旁边摆放着一张遗像,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面目清俊,双目炯炯,是女孩的爸爸。据说他患了一种不知名的疾病,生前转了多家医院,天长,扬州,南京。死后尸体解剖,也没有查明病情。“莫须有”的死因,夺走了一个风华正茂英俊倜傥的人生!天若有情,会否让他感觉到此刻来自阴阳两界交错处女儿的温柔轻碾?女孩显然并未省悟簸箕中英灵的意义,她那稚拙的童心,甚至不能将父亲,死亡,骨灰这几个概念联系起来。

    旁观的我,急急登车在声声哀乐的回环萦绕中,匆匆作别了那个殡仪馆,而那位蜷身轻碾骨灰的小女孩的背影,至今难以忘怀。

    死亡也是荒诞不经的,经不起医学的检诊,亲情的考问。

    我曾遍寻哲社典籍,内自躬省,驰骋心性,追问感悟活着的意义,人生的终极目标,犹如极力握着一杯温热的茶水,努力品尝淡淡的茶味,夹着一支香醇的草烟,努力回味着透心呛鼻的丝丝烟味,捧着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与作者悲喜与共,以一颗细腻深邃得无以复加的心,苦苦追忆我们生存着的点点滴滴,爱的迷茫,被爱的虚惘,回放着心灵感受器在有生之年存盘刻录下来的情感思想的视频音频。于夜阑漏永之际,研读狄金森涂抹在信封上的为美而死:

    我为美而死——

    当我刚适应坟墓时

    就有人躺进了邻室——

    他为真而死——

    他和蔼的问,我为何而死?

    我答道:“为了美”——

    “而我——为了真——二者是一”——

    他说“我们是兄弟”——

    于是,象亲戚,一夜相遇——

    我们隔壁低语

    直至青苔爬上了我们的嘴唇——

    盖住了——我们的名字——

    死亡是至高无上的,如同上帝般让人不可违逆它的意志。我们可以疑问,徘徊,烦恼,惧怕,恐怖,也可以象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一样的执著的抗争,与命运的海洋展开搏斗,与死亡的巨鲨进行厮杀——然而,为谁而死?死于何种意义?殉道?成仁?皈依神?这却要费尽你我一生的思量!处在这物欲横流、道德兴替、去理想化的后现代社会,你上下求索茫茫然寻不着一根形而上学的稻草,藉以拯救我们罪孽深重的原罪之身,拯救我们一直幻想着能够偷渡轮回隧道得以潜入来生,消受另一番温柔富贵衣锦还乡的营营碌碌的皮囊。死亡也许骤然从天而降,与你同榻呻吟,伴你最后一个难熬的宵夜,有刻骨铭心的往昔喜乐,不时袭来,有病入膏肓的癌肿刺痛,划破沉沉黑夜。

    没有盲人凯伦重见光明的三天,这分秒飞逝的最后一夜,与死亡共枕的“良辰好景”你才终于恍然,参透人生的真谛,省悟死亡的要义!

    你仿佛此刻才侧身挤进一扇窄门,可以笑傲生死,宽宥仇敌,摒弃浮世荣华,抛却彪炳史册的虚名,如同婴儿依偎着母亲的胸怀,如同教徒皈依神的怀抱,你终于可以从容不迫的面对死亡,慷慨大方的接受死亡,温馨松弛的依偎着死亡的胸怀,皈依在死亡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