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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烟雨一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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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史之乱”这一病不轻,大唐帝国终于脱下了它的盛装,带着极度的疲惫,进屋休息去了,如日中天的太阳开始西斜,国势日衰,江河日下,这遭受重创的江山已无法经营。豪气干云的孟郊在这个时候出场,显然不是时候,谁执拗得胜过命运呢?

    中国文学史对于孟郊似乎不公,一千多年以来,孟郊一直因为他的“苦吟”而被排挤,被冷落,因为他的贫穷苦寒, 被看不起,这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沉浮在历史的浊浪里,为文学史上一大憾事。

    一

    武康向东无垠的平坦,一无遮拦,一展浩荡,其西巍然耸立纤尘无毫的莫干山,福态华雍。莫干山一直隐藏着它的那份瞬间的隐痛,它无法给自己脚下那位武康才子孟郊送去福音,眼睁睁地让他在“朱门酒肉臭”的时代,死于贫寒。

    杭嘉湖平原,以其天生的富庶,呵护它的子民。孟郊作为异类一种跳出苟安的茧缚,身着母亲密密缝制的粗布衣衫,早早地向着长安奔仕途去了。

    面对萧然黯然的秋色,人家早已收拾店铺打烊走人了,孟郊却要在此时展卷而吟。生命的初霜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芸芸众生感时伤逝叹老嗟卑的深秋。

    孟郊的命大概很成问题,少年丧父,暮年丧子。母亲裴氏为孟郊在武康一直准备人生之旅的行装,孟母时刻鞭挞儿子读书求荣,出人头地。这孤儿寡母,对搏取功名在人生里的位置一定很明白,读书、中举、做官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惟一通道。地方上难觅知己,朝廷里又无亲朋故友,朝中无人,做官无门。孟郊四十一岁才中吴兴乡贡,次年便一鼓作气直奔长安参加科举。在这个天下精英汇集的地方,要进入朝廷的视野非一般作为可以做到

    孟郊的人生如同浮萍,不允许思考,一个劲地随流而去。唐德宗建中元年,孟郊到了北方,这里仍是战乱未息时期,两河一带,是藩镇割据称雄、争斗厮杀最为酷烈的地区,有一件事震撼了这位年轻的江南才子。783年10月,孟郊被困河南,李希烈的叛军控制着两河地区,曾在孟郊的家乡做刺史的颜真卿代表朝廷劝降去了,第二年,年逾古稀的颜真卿被害于蔡州。孟郊亲眼目睹了这个光辉时代的那一层阴暗、血腥的色调,心灵的震颤从此开始。

    坚守长安是要些勇气的,连续两年考试不中且不去说它,生活开销,每天必须面对。其悲苦,其潦倒,其英雄末路日落西山的情形,只有他自己去体悟,因为母命难违,这官帽他是要定了。那阵子,韩愈、柳宗元、李观他们也是纷纷落第,这是英雄落马的时代。

    贞元八年那次应举,孟郊的心着实热了一阵。主考官是大名鼎鼎的、后来成为中唐名相的陆贽和那位知名的古文学家梁肃,因为好友李观的推荐,孟郊曾准备了一些诗作,投谒梁肃。梁、李有着家世之谊,孟郊登第应该很有希望。孟郊的期望值骤然腾升,然希望最大,失望也最大。陆贽和梁肃阅到孟郊的作品,眼睛没有亮起来,大唐需要的是歌功颂德,孟郊的试卷寒气攻心,两位年轻的气血方刚的主考一笔勾去了他的一腔热情。

    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在这次逾千人的应试队伍里,孟郊结识了韩愈,并从此成为终身至交,韩愈小孟郊十七岁,文学史上两颗巨星碰撞在中唐的时空里,韩愈倒是福星高照,考试上了,不过,据韩愈说,他与梁肃从小至交,看来韩愈中榜有梁肃帮忙之嫌。

    韩愈登第孟郊却名落孙山。三次落第,孟郊的心情大概很差,失意悲叹的情绪还是上来了:“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失意容颜改,畏途性命轻”满腔抱负和光明磊落的情怀,被黑暗永远地掩埋着。

    唐代的士人有一大景观,他们大多一生被登龙入仕、治国平天下的渴望纠缠着,却又在困踬穷途之中,在郁结与忧煎中炼就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不朽之作。这情节首先在落第诗上体现出来。在唐代,第一个作落第诗的是大名鼎鼎的陈子昂,最后一个却是杀气腾腾的唐末黄巢,那种发泄才叫发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可见他落第后满怀仇恨的气概与一般落第人的沮丧不同。孟郊的心路历程在唐代诗人中是个特例,一头往悲剧里钻,仍不知悲苦,一头扎进溢满忧愤布满坎坷的失意生涯,永无尽头的期待。

    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5)的那个冬日,凛凛寒风透过窗棂,掠过京城的考场,孟郊这次藏了寒气,学了吴兴老乡钱起,他很佩服钱起在考场上写出“曲终人散尽,江上数峰青”的佳句绝品。到底水平在,加上心态的调整,试题日五色赋、春台晴望,孟郊诗中出现了“少年三十士,嘉会良在兹”佳句,算是诗眼,他的试卷被相中。二月金榜题名,人生的高峰顿现,那个时辰在孟郊的眼里,实在看不到一丝的萧索悲凉之气,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尽是些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孟郊骑在马上欣赏这人间美景心情真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个一生苦噙的诗人,难得一见云开日出的笑脸。孟郊这首诗之所以流传,是因为触摸到了所有登第和落第之士内心深处的柔软。但在千古传诵的背后,却是千古讽吟的笑料,做官的渴求如此强烈,如此的不顾诗人风采,过分的喜悦是过了一点。我们姑且原谅这位叫花子饥饿中要到一碗白米饭时的心情。

    唐代设科举以网罗天下英雄豪杰,给了庶人入仕的机会,天下有才之士都要去搏一搏,科举分进士科和明经科两类,有才华的都冲进士科而去,明经科死板简单,只要死读些“四书”、“五经”书籍,便无大的障碍。那个官至宰相的元稹,早孟郊三年及第,年方弱冠,该是风光之极,可恨中的是明经科,一生为悔。每年应进士试来进长安的,逾千人,及第者不过二十来人,那个竞争也是血淋淋的,首试即中的极少,都要连考几次后终于中榜。多数人则是一辈子未能及第。“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很多名人都有过久困科场的境遇。四十六岁的孟郊尚属少进士之列,及第那几日,是他人生里最为风光之时,参加为时艳羡的曲江宴,探花于名园,题名于雁塔,倍享荣宠,这上天的感觉,自然让他头脑热乎起来,自己毕竟几十年心血倾注,这个名分来之不易。

    孟郊中进士是四十六岁,这个光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十年寒窗,孤灯苦读,漫漫长夜,悬梁刺股之后,才有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官袍加身的荣耀,来之何等的不易,由此生发疯狂,不算过分,然这个梦似乎做得太长又破碎得太快了,琼林宴上刚排上座次,却又匆匆离开。按科举规矩,考进士由礼部主试,中榜后并不授官,只是有做官的资格,还须由吏部主试的鸿词或书判等特科,录取后授官,开始又多在秘书省、集贤院作校书郎、正字;任满才下基层作县尉,了解些民间事,锻炼治理办事能力。县尉虽小,却非轻易得到。

    孟郊有他自己的想法,官帽是母亲要的,诗人是自己要作的。孟郊贫穷,但不属穷酸的文人,吟的不是不着边际的陈腐诗句,也不是偶然的自娱,更非错位的尴尬。而是直面人生,他在精神的角斗中试图超越自我,然终不见所为,仿佛孤傲的天鹅,在茫茫的山野难以找到栖身之所,不断地开放自我,而实际还在笼子里,越来越自我封闭着,囚禁着,在更深的领域纠缠着。存在纠缠着意义,那幽远的诗韵里,跳动的是鲜活的人的灵魂。

    二

    后人把唐朝的世界设想得很美,鲜花到处,奇葩到处,美到处,那种鲜活不时在唐诗的纸片凸现出来,春江花月,桃花流水,大漠孤烟,葡萄美酒,渔舟唱晚,煮茗插花,所有的灵感都生发在这个艺术的时代。

    唐玄宗走后,唐帝国换了天地,也换了人间,替他守摊的尽是些走过场的角色。这座李唐大殿没了那分霸气,宫廷渐渐失去往日的威严,皇上也许流失了太多的精液,整日萎靡不振。大唐王朝的脸上露出了倦容,无法找回往日的光彩,这大概是健康的肌体患有绝症的前兆。德宗碌碌无为硬撑了几年,在孟郊辞去县尉的第二年死去,太子李诵即位,也是个性无能者,长期病卧宫中,煎药的气味弥漫皇宫。不管事倒也落个清静,让东宫旧僚王叔文“掌舵”王大概是个文学爱好者,把郑余庆、柳宗元、刘禹锡这些才子标异了出来,委以重任。李诵久病不愈,宦官集团强迫他传位于太子李纯,是为宪宗,于是朝局大变,柳宗元、刘禹锡遭贬,史称“八司马事件”随即而至的是西川、夏绥、镇海节度使先后反叛,政府军四出平叛,即便如此,李唐江山还未到捉襟见肘地步。长安道上,仍挤满了求荣入仕的人们。

    唐代的用人制度讲究个“制衡”礼部选人,吏部用人。孟郊登进士第,下一步便是吏部的事,跟礼部便无干系,他倒是傻呼呼地作诗讨好试官,连马屁也不会拍。登第只是有了做官的资格,然何时、何地为官,为何官,一切由吏部定夺。他却不去研究,只等吏部放官,凭我孟郊的才识、水平,决不屈膝登门求职。然天底下尚无这等好事,人家忙于投机钻营,请客送礼,孟郊则做诗访友四处游历。一年两年过去,人家衣冠楚楚上任去了,自己仍不见动静,连皇家图书馆做些校阅、正字的工作也轮不到。这事放在他的好友韩愈身上,早就找上门去要官去了,韩愈绝对做得出来。韩愈早孟郊三年中进士,吏部尚未议论,他却憋不住了,写信自荐,得罪了吏部,又在四十几天内连续三次给宰相写信,要求任用。当韩愈得知自己被卡在有过节的陈给事这关节上时,不惜屈尊三次被拒之门外,仍写信主动和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是谁笑到最后。

    这些孟郊做不到,宁愿苦了身子,决不苦了灵魂,苦了人格。一个人,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支配着他的心路历程,要改变命运,须先改变性格,此话很适合孟郊,但要改变他的性格实在太难。孟郊性格孤傲,内向,在他眼里,看上的没几个,恐怕韩愈算一个,要靠自己去鬼鬼祟祟,叩门拜见,谋这个职,求那个差,有那时间和精神,写点东西才正当,苦点算什么,诗人留下的是诗,不是别的。

    因为弟兄们的帮忙,因为孟诗独到,皇上还是睁开了惺忪的浊眼,让孟才子到溧阳做县尉,这已经很给面子了。朝廷的恩赐,孟郊不领这份情,他实在看不上这顶“乌纱”愤激地说:“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韩愈非常了解孟郊,他不时开导这位长于自己十七岁的江南才子,人生里好的机遇不多,不要错过,忍着点。韩愈认真地写下一篇传世之作送孟东野序,给了他一个警句“物不平则鸣”你孟郊不要落落寡合,性格开朗一点,有话要说,闷在心里与人生无益。说实在的,韩愈的这篇文章直入孟郊的软处,他科场屡挫以后又遇登第无官,一直闷闷不乐,益增孤僻,所作诗歌愈加措辞瘦硬,造语奇特。孟郊还是带着情绪上任去了,这样的心态放着,很难胜任本职工作。

    平心而论,中唐以后,做太平官的地方已经不多了。除了长安周边,江南还算太平,溧阳属常州府,鱼米之地,很不错了。他上任第一件事是把在武康的老母亲接来,人生到五十才有报恩老母的机会,感慨万千,一直想为母亲作一首诗,苦于自己未见出息,今日要为母亲祝福一番。他千古传诵的游子吟于是出手,于是放之四海: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诗中自然亲切的语言,千百年来,连同这样密密缝来的针线,凝结着天下母亲对远方子女的真挚的爱,今犹万口传诵。

    唐代的县设县尉一至二人,职在县令、丞、主簿之下,是级别最低的九品文官,职责是分管功,仓、户、兵、法、士六曹,诸如催租征税,判狱缉盗等具体事务,是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的“亲民”官,官是小了点,实权倒是不小,不过,除了对长官屈膝折腰之外,有时不免要受鞭挞之辱,故有志之士不愿干,那些无奈受任县尉的诗人,更满腹牢骚,个性一点的,甩袖走之。

    溧阳这样的山青水秀之地给了诗人一个去处,衙门里呆不住 ,常外出游览,轿子没有不要紧,借一条驴总还能做到。他常常是日落方归,美其名曰“察民情”可拿出的调查研究材料,尽是些诗作。

    孟郊这德性,让县令犯难了,你是干具体工作的,书呆子兮兮,吟诗游历,不务正业,你大唐进士我惹不起,你的工作请人帮忙干,不过工资嘛,你的俸薪里分出一半。县令如此做法算是给足了面子的,放在旁人少不了棍棒伺候,如杜牧所说“一语不中治,笞棰身满疮。”县尉这个职位一不小心,受鞭棰之辱者,看来是常事。这于孟郊而言,欺人太甚了,工资减半养家糊口成了问题,倒无所谓,精神损失却承受不起,孟郊写信给常州刺史,说是请求救济,实是发泄,常州方面毫无反应。孟郊熬了三年,最后下定决心,这九品县尉不当也罢,天下自有留爷处,便拂袖而去。

    孟郊学了一回陶渊明,一怒之下去过一种摒弃社会文明的贫困化的物质生活,即便受饥寒冻馁之苦,也是自找的,我自愿,我怕什么!陶渊明也时时苦吟:“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饥来驱我往,不知竟何之。”这心态在唐代诗人不在少数。

    人各有志,有人乐意顺着仕途爬行,也有人不愿“鞭挞黎庶”干那些昧良心的事,后者毕竟不多,也只有几位大诗人而已。杜甫明确不愿当这有点实权的县尉“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低三下四地奉承,这事不干。高适把不干县尉的话说得更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这迎上欺下的“狗腿子”活,实在让刚直不阿的文人们难为了。白居易作周至县尉后,因公到京北府,看见莲花,深发感慨:“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不久,离开这个招人厌烦的职位,但常提及这讨厌的经历,称为“风尘吏”、“府县走吏”、“一行作吏,便无足现”一提这事便觉脸无光彩。说起来柳宗元当过蓝田尉,李绛,柳公绰作过渭南尉,他们只是不想多说罢了。

    士者仕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摆在中国古代士人面前的,是一条人生的单行道,千军万马都要过登朝入仕这条独木桥。任何一个隐逸的士人,一生受教的都是儒学,三不朽的抱负压抑着人生,套上社会精英的“枷锁”抱着经邦济世、尊主泽民的玄思空想,在自设的实现自我的泥潭里永不自拔。

    三

    孟郊书生气看来很重,偶尔的发泄,也只停留在诗歌里。在唐代很有些开放度的社会里,朝廷眼里遍地是金灿灿的,谁不会来找你这块蒙尘的真金,这一 性格便要吃亏,只有写诗自娱、自渎。

    孟郊在唐诗的地位应该不低,活着时已有“孟诗韩笔”的称誉。孟郊自己也说:“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这话还算客气,留下一半荣誉给韩愈,只是两人的诗各具特色。韩愈属文章高手,但心存浮躁,韩愈的日子过得潇洒自如,活得很实在,很世俗。宋人多讽刺他不善处穷,浑身俗骨,不无根据。张藉批评他既倡儒道又好赌博,既装圣人,又蓄家妓,弄得未老先衰,四十来岁已如他自己所说“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也常有人讽刺他贪财,说像庸俗的政客,拜在权贵脚下,溜须拍马,讨饶求官,一般奴才气。然照例如苏东坡所说“文起八代之衰”浩然而独存。

    那些浪漫诗人不可能做到绝对的皈依正统,现实主义诗人更不满现实。然唐代有几个甘于寂寞,做归隐的文人呢?有许多在长安道上看不见尽头的文人,装腔作势地要去隐遁,可又不愿走得太远,太远了朝廷看不到,就要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当隐士,却时时关注城里的动静,生怕错过了入世发迹的机会。孟郊倒是远远地走出长安,云游天下去了,先后去了朔方、汩罗江,凭吊那共命运的屈子。

    一般说来,韩诗气象比较阔大,孟诗思力比较深刻,其实韩愈文章天才,诗一般。孟郊在文学史上影响不小,中晚唐不少著名诗人极推崇他的诗才。孟郊死后,贾岛在哭孟郊诗说:“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他死时诗篇已由日本遣唐使带到海外。北宋江西诗派瘦硬风格的形成是受孟郊的影响。

    孟郊绝对没有李白的名士派头与浪漫主义的诗人气质,无法成为不与群鸡争食的凤凰,他只能按部就班地参加科举考试,挤那条浩浩荡荡的晋身之路。然大一统的盛唐之后,如唐太宗所言“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这样的大环境里,士人的出人头地,实在太难,自然免不了到处碰壁。孟郊干等了四年,做官的激情渐渐退去,留下的是对诗的忘情。孟郊的诗走了苦吟一路,打出了牌子,一生便要为之付出。他自己熬得过,韩愈、李观、张藉他们却看不过,屡屡求朋友帮忙,给个一官半职,然孟郊那个不善交际,不愿奉承,半死不活的德性,不会给人好感。在世俗里混,在滚滚红尘奔,免不了生活的匮乏与贫贱,孟郊面临的是人世耻笑。即便能做到收心敛性,战胜自我“磨损胸中万古刀”仍然是饥寒交迫,仍然是做人的不幸,仍然是精神层面上的痛苦与折磨。

    孟郊辞了县尉,工资没了,生活没了来源,进士身分罢着,打工不干,为大款们代笔,拉赞助,不现实。一来这孤傲性格让人不敢亲近,二来他的诗作风格不能令人欢心。尽靠妻子卖些针线活,这日子非常艰难。不像韩愈,为人写墓铭与祭文可获钱财,但为得润笔费而滥情卖文常遭讥讽。

    孟郊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才有贵人相助,也算上天有灵,孟郊的诗魂在那个浮华时代与一位权贵的心碰撞了起来,这位权贵便是朝中名相郑余庆,这位郑大人才高八斗,他觉得当代诗人中惟孟郊诗直入自己心底,郑大人一身正气与硬气,宪宗时因抨击腐败被罢,他早就想结缘这位孟才子,但又担心吃闭门羹,唐时文人戏弄官员的事时有传出。

    806年,韩愈将孟郊推荐给了郑余庆,遇上郑余庆这样的人物是孟郊生命里的安慰,这位清官四朝为相,在宫廷五十年,所有俸薪分给下属,家境清寒。郑余庆是位视金钱如粪土的古代将相,每到外地赴任,带足银两,分给贫官贫民,故郑大人每到一地,求资助者无数。皇上也告诫使从“余庆家贫,不得要有求取”朝野上下,德高望重。

    韩愈的推荐,这个忙自然要帮的,郑余庆此时在朝中被挤,出来当个河南尹,比今天的省长稍强一点,省长一旦出手,孟郊到了另一个世界,很快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孟郊旋即启程去洛阳,此时的孟郊已贫困到“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的地步。郑大人特别关照,将他安置在洛水北岸的洛阳立德坊,门牌显赫:“水陆转运判官孟郊宅”; 又于临水高处筑亭榭曰“生生亭”这身分,这宅第的取得,是一夜间发生的,他完全可以将失去的寻找回来,可以像唐代那些著名诗人一样,尽情享受,人生的路上可以歇歇脚了。孟郊人格的高尚此时显现出来,宅第内不置任何上档次的家俱,仍旧空无一物,妻子照例每天念经,孩子们仍然营养不良,民间疾苦仍是他关注的,那首“寒地百姓吟”就是在豪宅里写出的。不久母亲去世,按唐朝的规矩,回家尽孝,孟郊生活又陷困境。

    810年春,韩愈任洛阳令,孟郊有较多机会与韩愈交游论诗。一件意想不到的天灾又降临到孟郊头上,一场病疫,在短短数日内,病魔连连夺去了孟郊的三个儿子。人生的惨烈,让孟郊发现了“天本无道”他一气写了九首杏殇诗,借花蕾的凋落,哀悼早夭的幼子,抒发他难以排解的剧痛。一个“心已摧”的诗人,倒是迸出几句“传世之语”太快乐比太痛苦更不易发激诗的灵感,声色犬马、酒足饭饱的诗人只有饱嗝可打,臭屁爽朗,诗绝对做不出。他自述作诗的情景是:“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听解”;“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答友人赠炭)。妻子以佛的启迪,故早早地进入佛境,念佛度日,丧子的悲哀使她麻木,倒是韩愈写了长诗宽慰孟郊。

    813年,孟郊自知生命将到至尽头,写了秋怀十五首“老人朝夕异,生死每日中”那种幽寒老苦与日俱增,步履也无力移动,常常担心下了床,走到门口便不能走回,看来他病得不轻,即便如此他那些自述贫困穷态境遇的秋怀诗,仍写得十分动人:“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这一年,郑余庆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管辖数省,因为郑余庆太敬重孟郊的为人和诗风了,推崇孟郊的是那个“寒”字,想到孟郊仍挣扎在贫苦里,奏请孟郊为节度参谋,试大理评事,看来郑大人最后要与这位伟大的寒士共一次事。在他身上学几招,但此时的孟郊已万般皆空,生活已难以自主,不过郑大人的情一定要领的,孟郊一改诗风,运起一腔豪迈酬谢之:“国老出为将,红旗入青山。”孟郊携家赴任,惜途中暴病死。

    史载,孟郊死时“家徒壁立,得亲友助,始得归葬洛阳”这里所指的亲友,无非是那帮诗友。即韩愈、李观、张籍他们张罗,郑余庆买棺营葬,还供养孟郊的妻子余年。

    四

    浩浩荡荡唐代诗人里,孟郊的学问意识该是第一流的,对诗的研究与理解极为独到,直往深度里去,这一点,唐代的大家们都做不到。他扑下身子做诗,谋篇布局别开蹊径,用词造句力弃平庸,史家评价其孟东野诗集十卷“其中多镂心刻意之作”

    安史之乱,不仅是唐政治恶疾的突发点,也是唐诗的拐弯处,国运的衰落,民生的疾苦逼迫诗人改变传统手法,这一迹象首先在杜甫身上映显出来“语不惊人死不休”文学史上写实的时代就这样到来了。孟郊觉得杜甫只是提出了问题,于是打出“下笔证兴亡,陈词备风骨”的主张,扛起复古主义大旗,这种险怪瘦硬的诗风,虽导源于杜甫,实大成于孟郊。

    孟郊的贡献在于盛唐诗歌高峰之后,别开蹊径,把唐诗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地解放出来。这种新写实诗风中给晚唐诗人贾岛、陈陶、周朴、李溟、刘得仁、曹邺,宋代诗人梅尧臣、谢翱、无尽居士,王令、陈后山、林和靖等人以深刻的影响。然都不可能超越孟郊,孟郊时期有一位年轻的吴兴才子上了长安道,这个人叫沈亚之,两次落第后,牢骚满腹,杜牧说是“吴兴才人怨春风”沈亚之曾下决心做个诗人,然一读到老乡孟郊的诗,尤其读了他的山水诗,如峡哀、石淙、泛黄河不写则已,写必为风云着色,替山水传神。发现诗已写完,沈亚之很聪明,调转枪口改写传奇小说去了。

    孟郊在政治上实在称不得蹉跌,更谈不上惨败,不善用自己的意志去塑造自我,进取之心只表现在诗内,不渴求为世所用,更不会去进表上书,锐身自荐。政治才识何等的欠缺,在对政治权势的依附中泯灭了自己,习惯于随俗俯仰,与世沉浮。于是不存在什么再找机会重抵政坛,锋芒再试之类的话题,只知道一个劲往诗途上奔,全不管下次转向与叉道,一个劲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全不问这才学是否对人家胃口。弄得苏东坡也很矛盾“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诗。”

    孟郊死后,关于他的评价问题走上歧途,孟郊开了山水诗险怪瘦硬的艺术风格,因为有韩愈这位大儒挡着,他便不能靠前,后人为了讨好韩愈,生拉硬扯地将孟郊诗风说成是韩愈的,是为可悲可哀,扬韩抑孟之风顿起。欧阳修说他仕途坎坷又拙于生计,于是生活困顿与窘迫,于是心态悲凉,诗也悲凉,于是心胸局促。宋人葛立方分析孟郊登第前后的首诗,说孟郊“非远器,不遂志。”话说得刻薄了。苏东坡因此说他“饮食起居,有戚戚之忧。”宋人眼里,孟郊纯粹一个悲凉落寞之人,照此个性气质,难成大气候。大家们的偏见,孟郊当然是苦定了,孟郊便被定格在“苦吟”里,狭隘孤僻等诸多贬词接踵而至,一代诗神湮灭了。

    宋人对于孟郊的评价看来很成问题,倒是明人看出了孟郊诗的高处。明人钟惺的观点:“孟东野诗有孤峰峻壑之气,高则寒,深则寒,勿作贫寒一例看。”他关于寒江、寒天、寒地、寒境的诗作,设想之新奇,表达之透辟,可谓“出神入化,泣鬼移人”孟郊诗风里那股埋泉断剑,卧壑寒松,孤峰之气,用一个“寒”字解释,是到位的。朱熹由此说他“思量到人不到处”孟郊的文字“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上仄碎日月,下掣狂猗涟”“幽怪窟穴语,飞闻胯响流”常人难以出手。孟郊的“一片古关路,万里今人行”照例可以演绎成“秦时明月汉时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种意境。寒士的遭遇对于孟郊说是刻骨铭心,倘若他稍稍会一点钻营、讨好、含蓄,扑面而来的安富尊荣生活的机会绝不会错过,不过,秋怀十五首、寒溪九首这样的珍品后人无从读到,对自然现象中“寒”之种种境界的曲折摹写无法欣赏到。

    高处不胜寒,这诗句写给了孟郊。孟郊作诗往往苦思力锤,入深履险,甚至含着涩味。他对山水诗的研究极有见解,清淡学王维、孟浩然的雄森一路,悲悯学杜甫的入蜀之作。不过,孟郊并非字规句模,不肯丝毫与人雷同的,即便学前人的句法章法,也都是变本加厉,自具面目的。韩诗的诡奇艰险之处,应该是受孟的横空硬语的影响。苏东坡关于“郊寒岛瘦”的评价,倒是不错的。可常人理解这“寒”字,直往贫寒上靠,史家们也讲孟郊胸襟狭小,器度局促,孤苦零丁。这颗寒星一直远离人群,悲苦的人生伴随到他死后一千多年,是为文学史上的悲剧。

    孟郊“一贫彻骨”这贫病交加的凄景,冷酷无情的世道,这无助的人生都只能在片言只语里显现出来。这难以想象的愁苦之心,给了他苦的深刻,那些瘦硬奇警,入木三分的诗句,都经过苦思锤炼。他的苦吟,并非刻意追求奇险,而是为了使内容表现得更警辟。他希望成为一个纯粹的诗人,渴望创导一种诗风:“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孟郊因不善交友,更不善与名家交流,故他的诗一直被冷落,只有韩愈看出其过人之处,韩愈也深感自己技不如人:“有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孟郊那绝妙独到之处,常人根本无法想到,如游终南山诗:“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一个“塞”一个“石”字,有出人意表的雄厚奇气概。他的写景诗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透森冷幽静之气,突险峻峭拔之笔,将人导入更高的意境。韩愈绝对佩服,他向友人推荐孟郊时说他的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这种感觉二百年后,也为大诗人苏东坡找到,苏轼称他的诗是“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实让人回味。

    孟郊大概远离酒色,故不能沉酣于酒,不能狂醉便不能“傲逸”不能豪放,只能时时清醒着,时时关注民生,贴近人生,放逐苦难,人家都在享受生活,孟郊却爱给自己找一些沉重的东西,整日背肩上,永不卸掉。孟郊的贫苦已濒临绝望,但他活得很希望,他在概念中存活,具有在孤愤、幽怨、抑郁里发活下去的勇气。

    浩若繁星的全唐诗人队伍里,杜甫和孟郊是两位苦命人,孟郊比杜甫的命更悲苦更凄惨,正是这两个人打破了盛唐美景。一见杜诗,仿佛见到盛唐荒芜的一角,一接触孟郊的诗,更见大唐的颓唐之容,正所谓“以诗证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