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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最白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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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她走在街上,总会有许多眼睛看过来。开始她还娇羞,觉得无故受了重视,后来才明白,是自己长了一脸活生生的丑。弄懂了这一点,她无法保持平静。她气愤地问妈妈,你为什么把我生成这样?妈妈安慰她说,女大十八变,女孩子随随便便都会变成一朵花的。妈妈的话像是一把布伞,在雨天里给她一块干燥。不仅如此,妈妈早就赐她一个名字叫春子。春子春子,有些清香有些别致,最容易与美丽有关。渐渐她长大了,她看到妈妈的预言也长成了谎言。

    春子真正的清醒是在高中时代。这时她周围的女生开始亮丽起来,她们像一群彩蝶在她身边飞来飞去,把她衬托了出来。高二上学期,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他喜欢别具一格,有一次上课布置现场作文,题为我眼中的同桌,并要求当堂朗读。一节课后,春子的同桌站了起来。他是个白净小胖,说话幽默,爱把笔杆仿做烟斗插在嘴里,自称马克吐温的son。他有板有眼念起自己的大作:有一位女生,长得比较大胆。远远看去,背有些勾形,脸有些猴样。走近一看,面目黄里透黑,嘴大兼着眼小。眼小可以偷窥外界,嘴大只能多装口粮。虽然多装口粮,却没让身段壮大发展教室里爆起一阵阵声响,所有人都在大笑。笑声中春子的脸白成一张纸,没有表情,空空荡荡的。

    过了几天,赶上中秋节。有同学建议,咱们开个假面舞会吧。假面舞会在这座南方县城可称前卫之举,对平时的学习生活是一种叛逆。同学们纷纷响应,还有些兴奋。大家自己动手,做了许多纸质面具。中秋之夜,教室引进花花绿绿,全没了课堂的模样。同学们罩上面具,品味着掩瞒真相后的快感,同时看着别人变成狰狞或滑稽的角色。音乐声中,大家群魔乱舞,把场面弄得很热闹。一边热闹,一边还觉得新鲜,为猜不透周围同学的身份而新鲜。本来天天相处的同学,瞧着影子也能验明正身,但昏暗狂乱之时,就全是模糊。有人禁不住伸手扯下别人的面具,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想。猜对了就扮个鬼脸,猜错了就哈哈大笑。正是在这个时候,春子的面具被一位男生扯下。一瞬间,她看到对方脸上灿烂的笑意猛地凝固,仿佛被吓住似的,一秒钟后才换上气急败坏的神色。春子不知所措地愣着,然后觉出兴奋的心慢慢摔跌在地上。她默默退到场边,失神地抚摩着手中的小丑面具。她想,这是一只多么难看的小丑。她又想,可它没有像我这样让别人吃惊呀。

    春子未等舞会结束,就出了教室回家。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教室的喧闹渐渐隐去,她心里十分明白地感到难过。冷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手中的小丑上。突然,她手臂一抡,将面具甩了出去。那面具轻薄,在空中挣扎一下,飘落在不远的草地上。她走过去站在面具跟前,看到的竟是小丑惨淡的神色,这使她感到不安。她想一下,蹲下在草地上扒出一个小坑,将面具放入,再把草土掩上。做完这一切,她站起来,觉出脸上已湿成一片。原来她早哭了。

    从此春子改变了自己。她不再扎人堆里嘻嘻哈哈,说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她的目光不再在同学的脸上撞来撞去,未说话就想表达什么意思。她跟别人交谈时,更愿意看着对方的耳朵或者胸襟。课堂上她不再蠢蠢欲动的要站起来发言,即使发言也是轻描淡写,没了执着的样子。班里一有什么活动,她就编些漏洞百出的理由让自己走开,别人劝也劝不回。她的存在变得越来越不明显。在同学们眼中,春子是一条沉默的鱼,每天无声息地游进教室,又无声息地游回家里。

    在家里,春子也没让自己轻松。她是独生女,本来有权力在父母跟前撒娇,现在她用旁人的眼光打量自己撒娇的样子,那热情便火焰似的一节节矮了下去。她不再在饭桌上颠三倒四的抖落学校的事情,让父母每天都知道学校发生的甲乙丙丁。以前父母谈论什么事,她挡不住的要加入,现在吃过饭马上躲进自己的房间,不认为屋外的事情很重要了。她的点点滴滴落入妈妈的眼中,慢慢攒成了问题。但妈妈无法克服遇到的问题,她只能对女儿说,你得好好用功,要考上大学。她又说,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春子没有再听妈妈的话。她想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吗?不!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现在她把更多的兴趣和精力搬到文学书籍上。她开始读诗,也看小说。她的书包和床头悄悄让出部分空间,进驻许多不是课本的书籍。没有人注意这一点,只有她知道自己在走进一块新的区域。在此区域里,她是自由的,随随便便的。她的眼睛可以闪闪发亮,撞来撞去。她可以随便逮住一位人物,跟他嘻嘻哈哈,说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当然,她看书没有秩序,有时是夏洛蒂或杜拉斯,有时是汪国真或其他小辈诗人。她看书也不深究,要看出语法不当或主题缺陷什么的。只有语文老师之流才会这样,因为他们从没打算从文字中找到另外一些东西,譬如心情的轻松。这种轻松对春子是重要的援助。有了这援助,她才能坐在教室里面对四周的压力。

    春子把这样的日子维持得很久。即使在高考复习阶段,人人活得沉重,整天灰头土脸,春子仍携着小说和诗歌,像坐在一只安全筏上,看着众同学在高考的水面上挣扎拍打,然后一个个沉下去。

    春子中学毕业了。春子没有考上大学。

    没有考上大学的春子仍然躲在房间里,仍然阅读小说和诗。但解除了学校的压力,她读起小说和诗远不如以前有味道,而且一天中富余的时间那么多,不容易用完。她开始增加床上睡眠的数量,放慢整理房间的节拍,有时还靠窗边,往下打量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行人们有的胖,有的瘦,形象不甚鲜明,但人人似乎都暗藏着各自的目的。他们忙碌的样子进一步突出春子日子的单调。春子现在有了新的烦恼。

    为了对付眼前的日子,春子开始写诗。她写的都是小诗,命名的题目经常叫未完成的天空或者受伤的面具或者别的什么。在受伤的面具里,她会写上这样的诗句:你的身影遮不住伤感的故事,只好失神地躺进月亮的目光。

    春子写得不快,有时一天一首,有时两天一首。写好了便誊抄一份,搁在抽屉里。那份草稿则揉成一只球团,从她的右手出发,穿过窗户,划出一个抛物线,落入楼下一只垃圾箱内。垃圾箱洞口不大,如果扔准了,春子心里蹦跳一下,有了快乐。如果扔不准,就盯着那只失意的纸团,禁不住替它惋惜。

    诗笺攒到一定数量时,春子想到了投稿。她到图书馆一查,知道现在诗人很多,诗刊甚少。不过这没有吓住她。她挑几首好的,细心用信封装好,到邮局挂号寄出去。寄稿回来,春子对自己有了几分满意。她想自己竟然写诗,还投稿,还有根据的等着回复,多么好呀。自此她对楼下的信箱进行关注。每天一到时候,她就倚在窗边等着邮递员从马路上走来。邮递员一些天走来,一些天不走来。不走来也许是自己看花了眼,所以她坚持每天下楼去掏信箱。有时抓出一张电话缴费单,有时摸到一手灰尘。两个月过去了,期待中的回信没有抵达。春子叹口气,决定不让等待的日子一下子中断。她拣了几首诗再次寄出。

    如此几次,有一回办理挂号时,春子从邮局服务员脸上见到了问号。服务员看看信封,又看看春子,眼中透露出粗鲁的疑惑。这种眼神春子太熟悉了。春子想一定是自己的面目太醒眼,服务员马上记住了自己。记住以后,就觉得这姑娘老是出现,就挺纳闷这张没有诗意的脸怎么老跟诗刊什么的缠在一起。这样一寻思,春子便有些难过。她想我并没有跟诗刊什么的缠在一起,我不一定这样。我就想找一个人读我的诗。找一个人读诗还不行吗?

    这天晚上,春子失意地坐在房间里,要设计一个能读她诗的人。她在脑子里把同学老师想了一遍,又把其他认识的人想了一遍。他们学着舞台人物,端着架子一个个走出来,又一个个退下场,没有一个人被允许留下来。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春子做起来觉得那么困难。春子想得累了,止住自己,一边打开桌上的一本诗集。诗集里有许多首诗,也有许多个名字。这些名字属于与诗有关系的人,但她并不认识他们。她的目光从目录的一个个名字上慢慢走过。走着走着,在一个叫“王国真”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她想,这个王国真,那个汪国真,只差了三点水,却不是一个人。她继续往下看,看到尽头没看出什么。其实她本来不想看出什么。她看的只是一群诗人热热闹闹在一起的意思。她自下而上让目光再走一遍,路上又卡在“王国真”上。她按页码翻开内页,看到一组小诗和作者简介。简介让人知道作者是济南人氏。春子想,济南,那是一个大城市。

    过一段时间,春子又要寄稿时,想起济南和那个叫王国真的人。她把济南地址和王国真写在了信封上。

    收到王国真回信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家人闲着没事,开始说起春子找工作的事。说着说着,就带出一片阴影,在客厅里飘来飘去。春子便逃离似的下楼去掏信箱。她打开信箱,一只黄皮信封按捺不住地挣脱出来,掉落在她脚边。

    春子把信揣在兜里,脚步匆忙地上楼,穿过客厅和父母叹息般的眼光,回到自己房间。她打开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竟然是淡黄色的,折叠得很小,打开来很大。春子先确定王国真的署名,再去读信的内容:

    收到你的信我刚从医院回来。我患了感冒,心情也不好。这时我看见办公桌上突然多出一封奇怪的信。我好长时间没收到这样的信了。你的信使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你的诗我看了,那首受伤的面具不错“你的身影遮不住伤感的故事,只好失神地躺进月亮的目光”是两行好句遗憾的是你光寄来诗,没附上其它文字。这使我不知道你是谁,想让我干什么

    春子开心地笑起来。她想我没让你干什么,就是读一读我的诗。你读了就读了,为什么要弄清楚我是谁,再说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呀。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把信复读一遍,还端详字迹。字迹虽然潦草,却像是认真的随意。春子根据这些去猜想王国真是怎样一个人。她想他占着一张办公桌,应该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身体不是很好,经常去医院;性格爱起伏,不是天天的快乐,有时会忧郁。他还是个敏感的人,把一封信看得很重要,把潦草的字写得很认真春子按压不下愉快—我知道他已这么多,他知道我却那么少。愉快之中,春子这样问自己:这是我的诗第一次被别人阅读吗?

    这天春子如法炮制,打点几首诗寄出,也不附言。如果说上次对着一位莫测的男人,不知写什么好,这次却是受了启发,索性将自己的神秘进行下去。十天后,春子收到王国真的第二封信。王国真在信中说:你的沉默姿态使我想到你是一位有趣的女子。你把诗句当作一次发言,还是用为游戏的工具?如果是发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让我使劲地鼓掌,这未免有些不公平。如果是游戏,我亮在明处,你躲在暗处,还可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我的演出,这不符合游戏规则。王国真说:你如果坚持沉默,那我下次只好不回信了。王国真又说:当然你可以打我的电话。他在信里留下了办公室电话号码。

    但春子没有动用电话号码,也不放弃邮寄诗稿。她想他如果不回信也好,我撩拨他几回,够了够了。但过些天王国真还是复信,又说些精致幽默的话。这鼓舞起春子再寄诗稿。春子安慰自己说,这王国真不几天便收到一些诗句,就像是得到一份免费午餐,即使不可口,也应该是快乐的吧。春子不愿承认,对着一位男人,她内心的虚弱妨碍了她在信中说明自己。以后日子里,春子定期享用着远方来信。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春子真的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阅信,一边阅信还一边设想王国真茫然无措的样子,因为王国真有一次这样写道:我简直像一头无助的野兽,被你惯坏了胃口,隔几天就会抬起脑袋东张西望,等着扔过来的食物。

    父母没有让春子继续休闲下去。他们费了心思,替春子找到一份工作,在县城唯一一家百货超市做收银员。现在春子每天都要离开自己房间,准时出现在超市的收银机旁。因为刚开张,超市生意不错,春子就挺忙碌。尽管忙碌,春子始终做得很认真。她将货品倒在柜台上,又一件件拣回篮子。拣完了,收银机上也敲出了收费数目。春子做着的时候,顾客也不闲着,他们先看春子的手,再上移看春子的脸。看了就看了,还诧异,还怜惜,还想到别的一些事情上。于是春子便不自在,两只手也少了灵活。想想一天中那么多顾客从她跟前走过,他们的目光里又有那么多想法,春子真是有些懊丧。

    回到家里,春子并不把烦恼说给父母。她躲进自己房间,似乎把烦恼一点点给消化了。待她出来吃饭时,父母看到的只是女儿一脸的倦意。妈妈说,春子你得早睡早起呀,夜里把灯点得那么晚干吗?!爸爸说,上班得学会轻松,别把精神一个劲儿的提着。春子心里说,你们知道什么呀。

    一天,春子站在收银机前,远远瞥见一位男子把什么货品塞进裤兜。给那位男子结账时,春子犹豫了一下说,你把裤兜里的东西也掏出来。男子不明白地问,什么东西?春子说,你掏出来才知道的。男子盯着她的脸说,那我就真掏了。说着拉开裆链,把手伸进裤裆。春子赶紧闭上眼睛。男子一阵坏笑,说,别把眼睛闭上,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我怎么敢把这丑家伙亮给你呢。他把裤兜里的货品掏了出来。春子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心中的悲愤像一阵浓烟飘过。

    只有到了晚上,春子才会有逃脱出来后的轻松。她经常坐在窗边,看小街的路灯,看路灯照耀中的树枝,边看边想着什么。看够了,想累了,就从济南来信中拣出一封静读。读着读着,她眼里会走出一个悠远而虚幻的故事。同时又恍惚觉得这个故事会慢慢生长壮大起来,然后树枝般的伸进现实,来改变自己。

    冬天的一日,又一封济南来信到达春子手中。春子撕开信封,看到跟往常一样的信纸,却读到跟往常不一样的内容。王国真说,前几天又患感冒,微烧不退。挺过几日,到医院一查,竟查出别的毛病,令人非常吃惊的毛病。王国真没有说出具体病情,但春子几乎能看到他一阵沉默之后,脸上浮出苍白沮丧的神色。王国真又说,你一定会感到突然,因为我自己也感到突然。在我身子将要躺下之时,心里挣扎起一个念头—想见你一面。我设想有一天在病床上醒来时,旁边悄然站着一位自称是春子的姑娘。我知道你是位非常冷静的姑娘,我的这个想法对你是一种打扰,但这个想法对我真的很重要。

    春子想不到这样。她呆了半晌,把目光放在“令人非常吃惊”的字眼上。她想这样的用词真是诗人的缺点,它让自己遇到了困难。对着这个困难,春子只能对自己说,我得想想,我得想想要不要做出一个决定。

    第二天,春子平静地告诉父母她要撇下工作去一趟外地,然后她看见父母的脸上跳起“非常吃惊”的表情。

    春子登上开往济南的列车。因为第一次出门,她有些紧张。好在这时是春运前的调节期,车厢里人不多,没有乱糟糟的景象。春子坐在靠窗座位上,一边看着窗外滑过的树木,一边想着济南的一些事情。她明白,济南听着那么耳熟,其实是完全陌生的。

    傍晚时分,列车停靠在一个车站。车厢里的人和行李下去一些,显得更空疏了。过一会儿,进来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一手拎着旧式挎包,一手牵着一个男孩。他把挎包搁在地上,脑袋探来探去对座号,最后坐在春子的斜对面。其实这会儿到处都是空座儿,坐哪儿都可以。春子想他准跟自己一样,很少出门的吧。

    天色渐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春子起了饿意,便买一份盒饭,又从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慢慢吃起来。刚吃几口,隐约觉出有目光投过来。春子就不自在,瞥一眼窗玻璃里的映影。玻璃里那位小男孩正盯着自己看。春子扭头看现实里的男孩,见他睁着大眼,眼睛里有贪婪之光,分明是看自己的吃。春子松一口气,再仔细打量小男孩—精瘦的样子,脖子很细,把脑袋比得很大,土头土脑的,但目光里的贪婪是小孩的贪婪,含着虔诚。春子心一动,招招手,男孩走过来。春子掏出一根火腿肠剥掉外皮,递到他手里。他嘴一张扑住火腿肠,手仓促地向嘴里推去,当手抵近嘴边时,火腿肠消失不见。春子吃一惊,又掏出一根火腿肠给他。这一次他速度慢了下来,咬一口就把手拿开,亮出上下滚动的喉部。这时父亲模样的男人看见了,忙伸过身子要阻止。春子笑笑说,没关系的。父亲僵了几秒钟,收回身子,不好意思地搓手,说我有干粮哩。

    两条火腿肠下肚,男孩安定了些。他挨在春子旁边,很想说话的样子。春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说,我叫冬生,今年十岁,上三年级了。春子说,你是放假了跟爸爸出去?男孩摇摇头说,学校还没放假,阿爸跟老师请了假,带我去济南玩呢。春子看那父亲一眼,有些不明白。过一会儿,男孩突然说阿姨春子说,你叫我姐姐。男孩就说,姐姐你见过雪吗?春子愣一下,说小时候见过,现在都忘了。男孩说,我阿爸说我出生那年也下过雪,以后再也没下了。又说,可惜那时候我还小。春子见他说小的样子,不禁笑了。

    天黑以后,男孩躺在座椅上睡着了。春子起身去卫生间。路过车厢接口的过道时,她看见男孩父亲蹲在地上抽烟,烟头一暗一亮的。春子不在意,用过卫生间出来,却见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子一抽一抽的颤动。春子不相信地凑近,只见男孩父亲木着脸,上面涂满了泪水。春子一下子懵了。男孩父亲站起身,不知所措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想抽根烟。他的粗糙大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似乎想在一个姑娘面前抹掉难为情。其实春子也有失礼后的尴尬,但她的尴尬很快被男孩父亲的解释掩盖了。

    男孩父亲简短地犹豫一下,便让春子知道男孩正在患病,一种叫白血症的病。他说,已经两年了,我们没钱好好治病,医生说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那一天我问孩子想要啥,他说啥也不要,就想到济南看看雪。这孩子没见过雪,可他刚学过一篇课文济南的冬天,就知道了雪。男孩父亲又说,我们住在山里,出一趟山不容易。可我拿定主意,说什么也得让孩子看一回雪。天气预报说济南明天有雪,我们就来了,看过我们就赶紧回去。

    男孩父亲说话的时候,眼睛半眯着,仿佛疲乏得张弹不开似的。说完话,他又滑下身子蹲着抽烟。春子走回车厢,坐在熟睡的孩子旁边。车厢里灯光昏暗,照在小孩子身上显得凄淡。春子端详着男孩的脸,真是又瘦又黄。

    第二天傍晚,火车抵达济南。春子随着人群往外走。由于不知王国真病情的深浅,她没有通知他来接站。出了出口,一种空旷的陌生感扑面而来,使春子有些惶然。她站在那里,让身后的人群像溪水一样从旁边流过。流完了,春子便一块石头似的凸立出来。这时她看见那农民父子也孤零零的站在那儿。父亲在仰头看天,男孩好奇地东张西望。天气很冷,风挺大,可没有雪。

    男孩瞧见春子,高兴地颠跑过来。父亲跟着走过来,边走边不解地说,这天咋还不下雪呢?春子安慰他说,天气预报说下总会下的吧。他们一起顺着马路找旅舍。走了片刻,找到一处,男孩父亲踟蹰着不进去,说你住下吧,反正我们就一宿,在哪儿都能对付。春子看一眼男孩说,那怎么行呢。就攥着男孩的手走进去。春子为自己开一间房,又按男孩父亲的意思开一间最便宜的房。最便宜的房在七楼顶层阁楼里。春子看着父亲拽着男孩疲乏地一级一级往上走,心里泛起不安。她转身到总台替他们付了房费。

    春子给王国真办公室打电话。料想中王国真应该不在,但同事会告诉他的去向。铃声响了半晌,没人接。春子看一眼挂钟,早已过了下班的点儿。春子想这样也好,有时间预习一下怎样去见王国真。她躺在床上,把见面的各种场面假设一遍,结果没引来踏实,反而添了些怯意。好在这时已经困乏,睡意盖过怯意,慢慢将身子打入睡乡。

    第二天春子起床,怕太早,沉住气耗足时间,才下楼去打电话。这次铃声响一下,就被人抓起。春子说,我找王国真。对方问,你是谁呀?春子有准备地说,我是他的朋友对方说,你是春子?春子来不及惊讶,听见对方又说,春子我是王国真呀,我琢磨着你会来的,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春子突然有些哽咽,说王国真,我已经来了,我是来找你的。王国真说我知道我知道。他问了旅舍地址,说要马上赶来。春子刚要搁下话筒,王国真呀了一声,说真糟糕,我忘了今天得开一天的会。春子说,你还能开会吗?王国真说,我怎么不能开会?春子说,可是你病了呀。王国真顿一下,嘿嘿笑了,说你先休息,下班了我就去接你,到时候向你解释。

    春子回到房间,让自己安静下来。但到了傍晚,那安静把守不住,紧张的想法一阵阵撞来。春子想王国真不是预计中的王国真,他还上班还开会还声音嘹亮还跑来跑去,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又想,原来是打算赶到医院站在他床边,待他醒来了就冲他微笑,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我呆在房间里,等着敲门的声音。

    春子在房间里想来想去,差不多把自己想乱了方寸。敲门声终于响起,春子慌慌的打开门,一位瘦高男子出现在门口。这是个重要时刻,两个人相互默视几秒钟。春子看见对方老练地撑着微笑,但眼中的光在慢慢熄灭。对方说,我是王国真,你自然是春子。春子突然赌气地说,你自然希望我不是春子。王国真笑了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春子说,你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王国真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抛出个说法,能把你牵引到济南来吗?春子说,你这样解释会让我大吃一惊的。王国真说,你看不出来,你很镇定。春子眼里慢慢泛起泪花,嘴里却不说话。王国真连忙说,我的谎言是美丽的谎言,济南是个好地方,我会让你感到高兴的。

    王国真引着春子下楼,坐上一辆“的士”向前开去。喧闹繁乱的城市景象在春子眼中划过。不一会儿“的士”在一家豪华酒家前停下,春子亦步亦趋的随着王国真往里走。走到厅堂,王国真瞧一眼春子,脚步慢了下来。春子赶紧说,不要在这里吃饭。王国真不吭声,携春子到一间包厢前,推开门,把春子让了进去。春子亮相般的站在门内,看见包厢里已候着六七位男人。他们见着春子,有预谋的站起来拍掌,拍了几下,忽然冷落下来。有人禁不住笑起来,跟着其他人也纷纷笑起来。笑声中王国真变幻着古怪的神情,好半天才顺了,向春子介绍说,这些都是我的哥们儿,济南的一小撮诗人。春子慌乱地说,我想不到这样众诗人说来了就好,喝酒喝酒。有人就给春子斟酒。春子说不会不会。那人瞅一眼春子,也不坚持,说那吃菜吃菜。春子就慢慢吃菜,一边看着诗人们松了架子,似无旁人地喝将起来。过了许久,撤下的酒瓶形成可观的规模。酒桌上开始飘起醉意,话题也摇晃起来。有人捡起腐败问题,没谈几句,被别人拦腰截断。别人说,谈这种事你不嫌口臭,我还怕累着呢。就把话题拐上国际战争。在战火硝烟中逗留片刻,又跳到克林顿莱温斯基,再跳到女人的胖瘦。正浓兴间,有位胖子指着春子对王国真说,这位春子不是你说的春子。这是个新的话题。王国真挺住自己,瞪着胖子说,为什么不是?胖子说,你的春子应该是苗条的莱温斯基,你都说过几遍了。王国真说,难道她不比莱温斯基苗条吗?胖子手一挥说,她是比莱温斯基苗条,但她不是莱温斯基。王国真坚持地说,但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他双手无秩序地忙乱着,最后从一只包中搜出一沓信纸甩在桌上,说,就是这些诗稿,你他妈从来没有领略过。胖子大笑起来,发出一系列颤声。他说,王国真你领略得好。他说,王国真听说你还写了赞美诗要当众朗诵。他说,王国真你现在朗诵吧朗诵吧。王国真歪着脑袋想一会儿,说我是有赞美诗,可是我现在找不到脑子了,我他妈想不起来了。他把血红的脸凑近春子,说春子,对对不起,我真的找不到脑子了。春子推开王国真,探身把一沓信纸抓在手里。她看着信纸上自己认真的笔迹,突然想放声大哭,但她终于忍住了。她想我为什么要放声大哭,我应该放声大叫。这样想着,她就尖着嗓子长叫了一声。她的叫声如此锐利,盖住了胖子王国真们的辩争。所有人都停住嘴巴,往春子脸上看。他们看到春子喘着气安静下来,垂了眼收起诗稿,转身走出包厢。

    春子走在街上,意识里一片混沌。风挺大,但她不觉得冷。地上的残叶在她脚边蹭来蹭去。橙黄的路灯投放着她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她在变化的影子里走过喧哗的商店,走过空寂的广场。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春子回到旅馆。她把信纸扔在桌上,把身子扔在床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起身坐到桌旁,开始撕扯信纸。她把信纸撕成小的片状。撕完了一张,再撕另一张。桌面上慢慢长出一堆纸堆,白花花的。她打开窗户,吸一口引进的空气,然后双手捧起纸片,伸出窗外。纸片在风的作用下脱离手掌,滑入空中。尽管是夜晚,春子仍能看见纸片在空中轻盈地飘舞,像雪花一样。她这样看着,心里突然一动—今夜无雪。今天根本没有下雪。她想明天应该去看看那个叫冬生的男孩。

    春子正要脱衣睡觉,忽传来敲门声。她心头猛地一撞,觉得是王国真追来了。她坚持着不开门。敲门声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春子稳住气,走过去打开房门,那位男孩父亲站在门口。春子“咦”了一声,让男孩父亲进来。男孩父亲不进来,躬着身说,找你两次你不在,只好这么晚来打搅你。春子问,有什么事情吗?男孩父亲说,我是向你告别的,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了。又说,得谢谢你替我们付了房费,心里真过意不去。春子说,可冬生还没见到雪呢。冬生父亲黯然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春子说,你们可以再住一天。冬生父亲摇摇头说,我们已经多住了一天,再说冬生在发着烧。春子呆了一下,说怎么回事,是水土不服吗?冬生父亲说,不是的,这些日子他老是这样,时不时要发烧,发烧了就昏睡。顿了顿又说,可他今晚撑着不睡,他说要等着看下雪哩。春子说,今晚可不会下雪。冬生父亲说,是呀是呀,这天真是的。

    春子表示要去看看冬生,冬生父亲就挺高兴,脸上皱纹舒展了开来。春子随冬生父亲上七楼,进了房间,见冬生躺在床上,脸面潮红,眼睛无力地睁着。春子生了怜惜,坐到床边说,冬生你怎么还不睡呀。冬生说,我不,我要看下雪。春子说,你好好睡一觉,明早一张眼没准儿就能见到雪了。冬生睁大了眼睛,说明早真能见到雪吗?春子笑着点头。冬生的脸活了起来,说那我明儿起个大早,我要在雪地里跑上一圈,然后堆一个雪人,我要把雪人堆得高高的,然后装上鼻子眼睛,还有嘴巴冬生一边说着一边眼睛黯淡了下来。春子鼓励地说,你别怕人小,姐姐会帮你的。冬生摇摇头不说话。春子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冬生懊丧地说,我知道明天下不了雪,我明天就回家了,我再也见不到雪了。春子看着冬生,一时说不出话。冬生说,姐姐你小时候见过雪的,你给我讲讲下雪的样子吧。春子说,那我得想想。冬生就安静地等着。过一会儿,春子说,冬生你听好了,姐姐给你念的是一首诗。她轻声念了起来:

    雪是最白的纸片

    载着透明的诗句在空中飞舞。

    它们逃离天空的轻轻脚步

    正像是孩子们调皮的追逐。

    静住气儿用双手摘取几片

    哦,原来雪花永远也捉拿不住。

    那就仰着头静静阅读吧

    洁白的诗句很快会飘满你周围四处。

    春子念着的时候,冬生眼里涂满了想象。他看见了最白的雪花、透明的诗句,还有调皮的追逐春子说,冬生你听懂了吗?冬生说,我听懂了。春子说,冬生你真的听懂了?冬生说我真的听懂了。春子说,那我再念一遍,你一边听着一边就睡觉好吗?冬生点点头。春子就再念一遍。她的声音柔柔的,在冬生听来,就像雪花一样飘呀飘呀。冬生把幸福的想象留在脸上,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冬生父亲站在一旁,见儿子睡着了,心里安慰许多。他要说句感激的话,嘴未张口怔住了。他瞧见这位叫春子的姑娘僵着身子,脸上呆呆的,眼里淹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