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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四章悬圃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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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石二哥的心情相对复杂得多,甚至有几分晦气阴暗。想那屠宰点、畜牧站的人,在大集上收费处罚,张口就是多少多少,不然的话就是半拉猪,票子撕下扔到眼前,不交也得交,一点情面也不讲。

    与有些人相比,石二哥本是生性使然,势弱力孤。祖辈都出产些老好人,凡事让人一马,出门低人一头,逢人开口笑,天天给别人拜年。寒门到底出不了贵子,赖汉也难出息成好儿男。

    而这种秉性的另一半则是沉闷粗野,天生力大,公家人多势众,挡不住石二哥各个击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再说日子已过温饱,一般而论,谁肯和执法人员正常收费或者刻意刁难一般见识呢。

    想不到一向不入法眼的屠户石二哥敢和公家作对,而且想不到他的眼睛里从那天开始已经暗闪出一种陌生的绿光。只是,这一微妙细小的生理变化,无人理睬或到,更谈不上有所警觉和提防了。那闷头上车回村直橛橛的背影,分明有了几多杀意。更何况这一天白忙活了,差不多十头猪眼见毁了。

    石二哥于是咽不下这口气。

    村民打架,泼妇骂街,原本也寻常。石二哥过去安居乐业生活的这个村子,地处大营乡、巴豆镇和石澧镇之间,不乏流氓斗殴地痞找事之刁民。十天半月少不得有人报案,更不乏闲人围了凑热闹解闷儿,好比戏一样。日子平静久了,大家反觉乏味无聊。

    然而这次不同,这口气终于酿成了后来的血案。

    正是那晚,他杀人了。

    第一个杀的是李中成,而且杀的还不是一人。

    长角,前面提到这是长角山区一座人口稠密的中等城市。从悬圃出发沿梅化快速公路西行约一百余公里,在一处山岭隆起的夹缝里,有一个小乡镇叫巴豆镇。

    大营乡归属悬圃县,巴豆镇归属缰绳县,两县均属于缰绳县管辖。此时大约是午夜前时许,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夜幕下悄悄发生的阴谋

    晚饭的时候,石二哥吃得很少。

    基本没有什么胃口。这不是石二哥,至少不是妻子和女儿心目中那个一坐上炕头就大嚼大咽、大葱沾大酱也吃得津津有味的丈夫或父亲。也不是那个平时出了一天力气后,腰包里赚到了钱,吃得舒舒服服、泰泰和和——偶尔还要张口盘算着明天该干点啥的孔武屠夫。

    推开碗,石二哥仰在炕头。

    自然,烟又点上了。

    无以解忧,唯有尼古丁。从年青时第一次抽烟开始,烟这东西,成为石二哥的唯一嗜好。以前日子不好过时,抽几角钱一盒的劣质烟,旱烟袋也抽过,生活富裕了,如今抽的都是几块钱一盒的“好牌子”这种混合着焦油的消费品对石二哥来说,一时半刻离不了。

    睁眼一根烟,闭眼前还是一根烟,中间漫长难熬或一闪即逝的日子里,不说一根接一根,至少不会断流儿。解忧也好,过瘾也罢,都说是慢性自杀,他不在乎,人生在世,活到啥时候不是死呢?

    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更在乎自己的切身感受。

    享受了,口鼻肚肠痛快淋漓,就可以。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饱了吗?”妻子拿眼瞟他,碗,菜。有关切,更有亲情。“咋吃那么点?”扬手赶一下苍蝇,再两个孩子。一个懂事,跟妈妈一样关切父亲的身体了,一个还在妈妈怀里,不知冷暖疾苦,只知搂着妈妈,搂着奶-头,小手有感觉,紧紧的。

    石二哥的心就猛地震颤了一下。这种震颤是真实的,前所未有。城里人把“日子”叫“生活”乡村人把“生活”叫“日子”这似乎是对同一人生状态的不同说法,但其本质的差别,却有着天壤的不同。也许“日子”更多的含意是“一天加一天,天天都是那样儿”

    它单调、乏味、无奈,消耗人的生命,而你又无力去改变。可“生活”却给人的感觉是丰绕,它有色彩,有人气,有宽阔的马路,有明亮的路灯。

    对生活而言,日子是一种贫乏和愚昧;对日子而言,生活是一种向往和未来。

    不过在对待自己的儿女问题上“日子”和“生活”却显示出同样的色彩,城里人视子女为“小皇帝”而石二哥则把自己的一儿一女当做心肝宝贝。

    如果说,那时候他已经决定了要干某种事情,那么最令他牵挂和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女,神情有点异样,夹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下意识瞟瞟桌子上面自己没扒几口的米饭,基本没动的菜盘,视线渐渐迷离。目光扫视妻子一眼,掠过女儿,最后落在儿子搂着吮吸的奶-头上。说出的是:“饱了。”

    闷雷一样的声音,漫不经心,滋味杂陈,跟问话慢了几拍。几分勉强,几分敷衍。有矛盾,也有亲情。

    以往,石二哥并不是每日都是大肚汉,他也有吃几口就撂筷子的时候,不过那种情况多数与快乐或生病有关。快乐,一般而论来自于意外的收获,生病也就吃啥啥味同嚼蜡。但饿了他会不声不响地到厨房自己找东西吃,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饿着。

    可是,这几天情况不同,就有点儿让人担心了。

    妻子劝石二哥再吃点,他不吭声,再劝,他就瞪她一眼。没办法,妻子只好闷头吃饭。后来,收拾完碗筷,在外屋刷碗的时候,妻子又对石二哥说:“有啥事,你就说呗!光憋着有啥用?”

    石二哥说:“我有啥事?”

    一句反诘,只概括了其内心比较突出的矛盾或者说某种痛苦挣扎,并没有论述那些矛盾产生的原因,同时他也论述不出许多原因。他想,横直是自己想干的事情,他会再斟酌一下,哪多哪少,没法说。

    肖子鑫后来地案子最终破获之后,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交待,作为一线的总指挥人员之一,他翻开警方案卷捋一下,一些我们熟悉的场景便会得到复原。事情的起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在血夜的前一天,石二哥照例杀猪卖肉,苦累大不过生活压力,他总要养家糊口,把儿女抚养chéng rén。石二哥跟其他村民没什么不同,再普通不过,不同的也许仅仅是别人种地,他杀猪卖肉。不巧或者恰巧,哪天干这营生都受人管着,近一年来杀猪卖肉生意日渐艰难。

    一个半月前,石二哥动不动就两眼发直,谁也不理。亲人们询问,石二哥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称有人欺负自己,不让自己做生意。为此,三姐石月花带弟弟去市里特地了精神病医生。但诊断结果是一切“正常”只是心情比较郁闷。在集市搭架子占场地收费交税,常常惹出些闷气憋在肚子里。

    此时,他感到心情特别不适,充满愤懑。

    从那天中午开始,那个几月前突然冒出的念头就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了。他首先回想了多年来发生的一些事。之后,他对自己说:“干吧。”

    “干不干?”过去的经验教训,正面经验和反面经验都想到了。

    老帐想够,新帐想透。仇恨和利益有关系,但是两回事。干了不一定解恨,不干不一定化解。几天几夜,这种念头好比魔鬼一样纠缠着他,心里难得安生。先怎样,后怎样,然后怎样,他心里都有反复盘算,略有迟疑,略有迷茫,这些都需要。他想再斟酌几个小时,让时间决定命运,把名单在肚子里再确定一下。

    他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因为医院并没这样说。

    抑郁。

    郁闷。

    就是t***心里总是觉得郁闷!

    这个帐他认。石二哥毕竟好歹也算个高中生,懂得抑郁寡欢的结果也许就是他现在这样。精神没病,真的。没病,三姐放心不下,也无高见或化解之术,可他的病在哪儿,如何让心里真正痛快淋漓一次,他琢磨。那代价一定惨重。

    傍晚,石二哥从炕上起来,到外面去了。

    一根杂草芥捏在手里,仿佛才感觉到妻子女儿对自己的关切、询问那沉甸甸的份量。他一直平静地面对着她们,他受不了静默的煎熬,虽然,十几年来这种难堪的沉默他已司空见惯,常常也麻木地捱着,今天却不同。

    石二哥终于决定了。

    气氛已经剑拔弩张。杀猪卖肉受到“重罚”已经十天了,开出单据的人和另外一些人已经处境险恶。阴谋者已经布好陷阱。胆怯者已经决定“孤注一掷”知情者已经再三劝解

    他还是最终决定了。

    一整天,石二哥基本没说话,中间还站在肉摊子边上喝了瓶啤酒。中午,他买了一袋包子——一袋装十个那种圆鼓鼓热腾腾的牛肉萝卜馅小包子。一口一个。

    石二哥是打算让这些东西都填进肚子里去的,要装作无事。但吃不下,很痛苦。虽然,市场上十分嘈杂,眼前人影绰绰,但他不准他们。他珍惜自己久久的苦苦的思索,渴望以行动换取“痛快淋漓”抛开一切,抑或是再次引来惩罚,都无不可。

    有关或同样的管理者若能惊醒一二,以此为戒,作为奔赴另一个世界的小人物,则于愿足矣。

    惜哉!这个下午的集市,没有人发现他的心思。

    据当时此夜在石二哥家门前路过的一位村民后来回忆道:“我在他家房山头走过,忽然发现后院杨树下有个亮点,晃来晃去,不知是什么东西。再仔细一会儿,啊,是烟头的火光。

    谁在那抽烟,这么晚了?好一阵子,那人才从后院走出来,我一,是石二哥!第二天出事后我去那里转了转,见林子边扔了一地的烟屁股”

    人绝望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自杀,要么杀人,石二哥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选择了后者。

    那个对于别人来说十分平常的夜晚,当他最终决定将以往捅向猪脖子的利刃直接捅向跟自己有“仇”的巴豆镇屠宰点负责人李中成和巴豆镇畜牧站副站长王**那一刻起,这个杀猪的屠夫变得异常诡谲和危险,他对人体的结构非常熟悉,所以他杀人下手非常精准与凶残,在他遇到的人当中,都是两三刀结果性命。

    晚9时许,石二哥开始行动了。

    天有些阴。

    天气预报,是石二哥平时最为关心的一件事,第二天是否照常起早杀猪卖肉,都跟这个有关。可是,那天他对于这些不再注意。他找出了4把常年用来杀猪因而既锋利又油腻的尖刀。

    拿在手里,他端详良久。即或石二哥被捕后,尽管先后有多名记者走进悬圃县采访,然而始终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过这个人的心灵深处,他实施疯狂的杀戮前头脑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是什么让人变成了魔?即使后来面对法官,他也不说。

    他只是很重视自己当时的感受“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活够了。”

    “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呀?”

    到石二哥把刀放在一个旧包里,顺手拎到院子里发动了自家那辆农用货车,妻子有些诧异,不知这么晚了他要干啥去,为什么一下子拿了4把杀猪刀。

    其实,就在这天晚上到来之前,在妻子眼里,石二哥的性格“非常内向”不愿与别人交往。他既没有朋友,也从不参加同学发起的各种集会。与人发生了矛盾,他总是耿耿于怀。一点小事儿也往心里去。

    他体格好,肯出力,不与人沟通,但知道顾家。平时干完活,就往炕上一躺,哪儿也不去,或坐在沙发上发一会儿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那些警匪电视剧和描写大案要案的书刊,白天再怎么累,晚上也要熬眼上几集。另外,他对妻儿及家人也还可以。

    没想到性格上的缺陷终于让他发了狂。

    “你别管,”石二哥平静地说,但妻子有感觉,这两天他总是着仨不着俩,杀猪没精神,有点反常,又不敢多问。丈夫回屋好像还想拿点什么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拿,眼睛只在她和孩子身上转悠,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和不屑“你在家好孩子,别的事别管。”

    出门。秋凉的夜风吹起他那一绺绺漆黑的头发,他打了个寒噤。妻子急忙给他拿出件衣服。他用肘无声无息推掉了。他跨上了农用车那窄小的驾驶室,车后“腾腾腾”不断喷出的那股熟悉的柴油味和黑烟被夜晚的凉风迅速吹散,石二哥的表情变得严肃。

    “爸,你干啥去呀?”

    石二哥的大女儿已经是个秀气的半大姑娘了,听见女儿叫他,岁的儿子也在妻子怀里朝他使劲儿,他下车用力亲了亲两个孩子,不舍。还是不舍。

    虽说十几年来夫妻俩以杀猪卖肉为生,但是这个在村里有名的屠户家庭生活过得比较富裕。平日里,石二哥非常能干,生活也十分节俭,不喝酒、只吸烂烟。一儿一女更是石二哥的掌上明珠,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家里已经没了轻松气氛。

    唯一相同之处,父爱依旧,夫妻情依旧。可是身后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让世界充满爱,重播的央视三套星光大道普通老百姓的歌声依然让人百听不厌,一家人全身细胞有时候都会跟着它散发着一样的旋律,甚或潸然泪下。

    然而,石二哥今晚没有丝毫兴致,充耳不闻。屋里顿时掠过一阵微熏,听了石二哥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见他恋恋不舍亲吻孩子的样子,妻子突然感到某种不安,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不祥之感。

    “你是”

    “叫你别管!”石二哥突然厉声截断妻子的问话,重新上了车。他的口气本想要稍稍放缓了跟妻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来。一肚子的话呀。说出来的却只有这一句,霸气十足。这是他留给妻子儿女的最后一句话,一个绝然而邪恶的转身,随后农用车毫不迟疑地开出了院子。

    从家到大道,不到二百米,下坡路。脑袋似乎一直昏昏沉沉的石二哥却一下子清醒起来。配合他的手势cāo作,座驾踉踉跄跄往前开着。妻子女儿站在门口着他的背影。

    他被夜风吹醒了些。到公路上,他说:

    “你们回去吧。”

    “你啥时候回来呀,我给你留门儿啊?”

    约摸开得远了,没有回答。

    回应她的只有邻近的几声狗吠、猪拱声。她目光痴痴地追踪着石二哥和远去自家农用车的轮廓。他为什么还那样轻松,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似的?可是,这么晚了他开车出去到底干什么,带4把刀又能干什么呢?

    远处村外,一辆重型货车在高速公路驶过,前大灯刺破黑暗。

    她拉女儿返身进屋。

    “妈,我爸能干啥去,你说?”

    “哦?”妈心里一沉,刚想转身出门,儿子突然大哭起来。

    “哎呀,妈不走,妈哪儿也不去了,喂你,吃吧,宝宝。”转身把奶-头塞到儿子小嘴里让他含着,回头对女儿叹息说“你爸会不会出事呀,我想去跟你大爷、三姑家说一声。咋回事这又走不了。”

    奶-头已经没有多少奶水,但是它可以让儿子安静。心也安慰。

    女儿明白妈妈的焦虑和担心。她自告奋勇:

    “那我去?”

    “你去有啥用啊?我都说不明白,你小孩子能说明白?”

    妻子垂着头,在迟疑。她懂得这样的夜晚是不一般的,反常的,有些怪异甚至吓人,不能不报告亲人一声。她抱着儿子脚步轻轻地出门,儿子吃奶受到影响,又哭。站在门口,只好作罢,她又迟疑了片刻,终于磨身上炕,铺被,准备把孩子哄睡了再说。

    丈夫心事重重,妻子多少是知道一点的,近一年来杀猪生意日渐艰难。尽管她似乎感到事情有些异常,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跟她结婚十几年共同把家置办得差不多了的男人,随后会哄动全国。

    携带4把尖刀驾驶自家农用车的石二哥首先选定的目标是前往巴豆镇,乘着夜色他先找到了李中成。大营乡到巴豆镇不过几十公里,在高速公路上轻轻松松也就半小时车程。这期间,余下的那些时间他都在哪里,无人知道。

    山岭夜色迷蒙。下弦月退进云中,渐远。公路两边萧瑟,前方无语平安川的悬崖绝壁,在车灯下默立后退李中成、王**、孙连起三人在眼前晃荡。

    石二哥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去,仿佛女人生产前的最后挣扎一样,离开妻子、女儿和宝贝儿子前剧烈的阵痛最为强烈难熬,一阵紧似一阵,他生怕口气一缓自己瞬间就会瘫软,为情为爱,选择放弃。可是,女人生产到此时此刻会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嘶哑呼嚎:“我要死了,妈呀!”

    痛并快乐着。女人心里明白。感受上,石二哥同样。离家后,那种可以让人瞬间放弃一切的巨大撕裂般的情感交织着矛盾和强阵痛的嘶哑呼嚎,逐渐消失在公路上。

    现在,羊水破了,恶胎即将分娩。

    他要带着上面三个人,一同徒步踏上奈何桥。多少次,晚上在自己家那铺冬暖夏凉的土炕上,幽暗的室内,窗子用窗帘蒙着,昏黄的月光映着石二哥的方脸,上唇那两撇渐浓的胡髭更成一块阴影。伴着烟头亮光,一明一灭。

    那张标准的村民脸,正在心里拟定杀戮计划,和计划中的名单,必须根据生活中不断发生的变化每夜虚拟增删一遍,伴随妻女安祥的呼吸声。睡也睡不着,辗转难眠。

    李中成、王**、孙连起还在不知情中等待结果。石二哥已驾车抵达目的地。随后可能还有一串名单需要照单抓药。期间他也许需要一点时间静候杀人就是这般艰难啊。当年有仇的十几个人中,已有一个早就不在人世了。李中成那时候在哪里?王**在哪里?石二哥已经记不得了。

    他只感到仇恨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对于一个7岁的人来说,年轻力壮,活得不糊涂的意义,就在于他还知道:法律快要审视他的足迹了

    找到“名单”中的第一个人,并不难。石二哥多少费了一点周折,最终在平安川遇到了宿敌。他罚过他,处理过他,平常还管着他,作为屠宰点负责人,对于屠户的管理与处罚,既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也是个人恩怨的起点,不会手软,更不会客气。

    在农村,罚款俗称“割肉儿”钱就是肉,割谁谁疼,这是商品经济社会才懂得的,过去不懂,所以也不疼。一开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见到收费单或处罚条子,这个汉子就冒火。后来不冒了,罚老实了。

    政fu不怕你横,你狂,你咬牙,你放屁嘎巴嘴儿。越狂越横越收拾你。

    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给打台湾去了,你算个鸟?

    “拿钱!”

    “快点快点!”

    按照工商、税务、卫生、城管和当地屠宰点、畜牧站规定,收费缴税不可以打人,更不能搞生拉硬要。但如果收管理费或处罚是以被收费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开始的,那管理者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收费一开始就进入了僵局。

    见惯了村匪屯霸和阿谀奉承的大盖帽们没想到一桩正常收费或纳税处罚竟会碰上这种死不认帐的人,而且从那时开始就预示着在此后收费过程的每个阶段都可能出现僵局,后来的情况果然如此。

    大盖帽们或和风细雨,或声色俱厉,或嘻笑怒骂,或暴跳如雷,有时候参加收费缴税的几个年轻管理者点着石二哥的脑门子让他赶紧掏钱,可他翻着白眼就是一个字儿没有,逼急了也就是六个字儿“太多了,也没有”

    没关系。不交?

    好。加码。

    “不交是不是?抗法是不是?牛逼是不是?三百不好使了,三千!”

    这是万分难熬之时刻。明知道,大盖帽们下面那张严肃的脸代表着国家,不是他个人。不管脸长得怎么样,有癞子、青春痘还是光滑如水,也不管是否戴着大盖帽,都不可小觑。不然的话,后果很严重。

    后来,一点一滴地在大集上就学乖了。

    怨怼也结下了。

    印象深刻的是,交了钱,情况似乎仍然不太妙。“早这么痛快,不就得了,我考,你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熊逼一个!”有人面无表情地转到石二哥脸前,对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嘴巴奚落。

    “石二哥,到这一步,是你把我们逼的,你把我们逼上梁山了。我们把你当人,可你不把我们当人,以为不掏钱我们就没法治你了是不是?你睁眼,国家发给的大盖帽、制服、工作证、处罚单都是叫用的,不是吓唬人的。别人都服从管理,你咋的?你三只眼哪?你想说什么,说吧!”

    石二哥就开始服了。

    这回相当老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还有一类人,也让石二哥寝食难安,如梗在喉。回想过去那段艰苦而又美好的生活,石二哥的眼睛充满着惆怅和凄迷。他说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到内心涌起的酸、甜、苦、辣都掺在一起了。

    跟公家人不同,那些欠账不还,死打烂缠,又臭又硬,有时候还收点“保护费”的“村大爷”这两年又多起来了。每次公安局搞“严打”抓一批,判一批,劳教一批,日子就会太平一阵子。

    可是,这些人总要回来,就像胡汉三“我又回来了”一样,只会更凶,更加肆无忌惮,打不起,躲不赢,就像五六月雨后繁衍出来的漫天乱撞的瞎眼蠓,只要一赶集,到哪都有那么一帮在那静候多时。等候拿肉,要钱。

    不给不行。

    这些人怎么闹腾也判不了死刑,只要没人命。说明这一点,也是很要紧的。住家过日子,到集上卖肉,你想想,谁不想图个吉利顺当,没事找事让别人当一回出气筒呢?他们的招数更损。

    不过,老实巴交的屠夫到底也算得上是江湖一块“老姜”了,泰山压顶之下,党的政策法律威力之下,地痞流氓挤兑之下,给的虽是真钱,说的却全是谎话,在头晕目眩中他还明白这些“单子”、作法日后随时可翻,他不相信**就没有王法,他们说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想欺负谁就欺负谁,他现在只是表面“老实”了而已。

    当然,这些事也许跟李中成无关。但他恨李中成。

    都在名单上。

    石二哥的想法也许是:个个击破,一个也跑不掉。

    这有点儿可怕。

    更可怕的是,大名单上的人至今还一无所知。几小时前,他们依然故我,还是“人物”

    他有事没事就要呆呆地琢磨上一番,思考一下。有时候可能是面对苍蝇飞舞的肉摊子,有时候可能是面对他眼前横七竖八立着眼睛的人,也许更多的时候是内心世界被这个活生生的日子塞进越来越多的个体难以承受的巨大孤独之时。

    反反复复,寒来暑往,不下于一个女人孕育一条新生命那样痛苦和艰难,也不会亚于一个作家趴在稿纸面前掉一堆头发那样欲罢不能,欲速则又不达的那种神经折磨。唯一不同之处,也许仅仅在于:他并非真的孕育生命,他要去毁灭生命。

    为什么要一个一个去击破?当然是量体裁衣。这也许是他孕育时期的一个十分重视的阶段。根据自己的条件,他十分清楚,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是任何人的对手,而夜里,尤其他计划中的某个夜深人静之际,比如今晚,他这独有的一套技艺,他的一膀子力气,他的全部能量——身体素质和胆量可以得到尽情发挥与释放。

    这很重要。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跟这个不怎么爱说话,有事在心里合计筹划的人的最初及现在的想法完全对得上号了,让他真的有了一种类似女人临盆前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痛苦与激动。

    快半夜了,石二哥来找李中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不过李中成没拿他当回事。白天,或者说几天前还打过照面,一切正常,石二哥还是那个石二哥,他也还是那个他,石二哥神情恍惚,今晚来这里,仿佛真是来专门交费的。

    见面后,跟想象中的差不多,没有泛起任何波动。

    没有人见他们。

    此时最怵头的是这个管理者。神态依然很盛,不过他知道这几年得罪了眼前这个最懂杀猪卖肉的人,石二哥对钱得很重,又是内行“肉儿”没少“割”他的,又惯于颐指气使,说话净挑上半句,动不动就嫌猪没合法验收,肉不合格,不在那热气腾腾的白条子肉上面戳下那个宝贵到家的蓝章——它同时也意味着财富,指点着一些地方让他说怎么回事,给点颜色。

    而现在,秋风颯颯,夜深人静,他到底是来交费还是干什么?

    “你”就这么直愣愣地问。话音一落,石二哥觉得他有点儿警觉了。可他就是为这一问今晚才来的呀。来,人都有本能,都知道害怕。

    “这几年你没少欺负我。”

    “那没有什么吧?”李中成侧过脸,两眼炯炯地望着暗中目光如炬的石二哥,他不会不出石二哥此刻的仇恨,但他还是这么说。“国家政策,法律,不是我李中成制定的,对不对?也不是专门为你石二哥制定的,我干这活儿,是我的工作,对不对?就像你杀猪卖肉一样,那是你的活儿,对不对?你说咱个人之间有啥?”

    石二哥微微点头。他琢磨,他迟疑。他下意识四下里飞快地掠一眼。管理者的意思大概认为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情况。因为每次收费都要撕下一些小纸片给他的。

    钱,也许并未进他的口袋,都归了国库。可是,那钱收得合理吗?而且,态度——他依然故我,高高在上。他的右手就有些抖了,慢慢摸进包里,杀人不同于杀猪,第一刀真的是颇费一点勇气呀。

    石二哥明白,中止,他仍然还是一个好公民,至少没有案底,局子里也没有关于他的不良记录。若是一刀出去,他割裂的就不是李中成的脖子那么简单,而是割裂了他公民的一切权利,也割断了他跟亲人们的血脉。

    “**-你妈!”

    这无论如何也是李中成万万没有想到的。夜空中突兀响起的一声破口大骂,就在眼前。石二哥的口气都喷薄欲出到了他嘴里,而且,好像还有点儿口臭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机会品味一下子其中杂陈的各种滋味了。

    没有前奏,没有序曲。

    石二哥进入了状态。

    骂声将落未落就是一刀!

    紧接着又是一刀,一刀比一刀顺手了,也更凶狠。

    长把杀猪刀一出销,对方立刻成为精心首选的一个报复靶子。如果说,石二哥对一部分管理者、一部分社会渣滓前一段对自己的处理、处罚、严厉批评、欺压而无力反驳,反抗,便借贩猪运货、打牌聊天躲在一边几天的话,那么现在他来精神了。

    这是一个“刀刀见红”信徒。杀戮的狂想曲,即使面对当时那样明显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他也不肯中止;即使到了法庭调查阶段,他依然讳言自己在那一夜血洗仇家的表演。

    李中成被杀死在平安川村二组通梅公路旁。

    罪恶之树结出了第一枚果实。此时大约是次日零时许,可怜的巴豆镇屠宰点负责人的要害器官受到戳杀,在劫难逃,连哼都没来得及再哼一声,就不知不觉断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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