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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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阳有信儿了。

    没过几天,邱飞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发来的短信:我是杨阳,现憩峨眉山白龙洞,均好,勿念,昨日做梦梦见我爸病了,代我看看父母是否安康,回短信即可,别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千万。

    邱飞随即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已关机。

    邱飞给杨阳家打了一个电话,杨阳爸接的,邱飞假装找杨阳,问杨阳最近和是否和家里联系过,杨阳爸说没有,邱飞又问您和阿姨身体还行吧,杨阳爸说还行,就是不知道杨阳在哪儿,着急。

    邱飞决定去找杨阳,北京待不下去了,周舟在他脑子里飘来飘去,什么都干不下去。

    德无不周曰普,调柔善顺曰贤。普贤菩萨与文殊菩萨同为释迦牟尼佛的两大侍臣,普贤表“德”并广修十种行愿。

    峨眉山,普贤菩萨的道场。

    白龙洞,明嘉靖时所建,海拔950米,传说白素贞曾在此修炼成正果,与对面山上的青蛇一起去了西湖,遇上许仙。

    金顶是峨眉山的顶峰,海拔3077米,邱飞是坐缆车上去的。

    坐在缆车上,俯视山间小路,能看见零星的背着旅行包的学生,行动敏捷,一步至少两个台阶,有的人柱着木棍,但并不靠其省力,仅仅为了好玩,还有人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就是空抡,不知疲倦。

    以前邱飞去华山。是一天一夜爬上去的,华山海拔比峨眉山低了一千米,要爬峨眉山,更费时间。中国太大,山太多,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爬不完。这个道理邱飞以前不是不懂,而是不服。那时他对世界是挑战的姿态,不怕山高,不怕水深,渴望去战胜,而现在,他对世界是认命的姿态,知道山高,知道水深,知道战胜了一次后面还有。战不尽。人,永远是渺小的,尽管可以心比天高,但最终还是命比纸薄。想通了这个道理,邱飞毫不犹豫地买了缆车票。

    山上下雪了,金顶上一片银装,有日出。有云海,有佛像,有香客,有游客,有猴子,邱飞觉得是跟北京不太一样。出来转转能让心情好一点儿。

    下了金顶,邱飞坐观光巴士车到半山腰的停车场,然后又坐另一条缆车去后山,白龙洞就在后山上。

    邱飞按图索骥找到白龙洞。白龙洞不是一个山洞,而是一座寺庙,门口一副对联:“千古白龙传佳话,七重宝树倚云栽”游客寥寥。

    寺庙建在十几级石阶上,石阶下坐着几个抬滑竿的山民。滑竿撂在一旁。他们围成一圈打牌,带钱的。

    邱飞上了石阶。来到寺庙前,两个僧人正在门口吃山楂。

    邱飞上前问道:“师父,有没有一个叫杨阳的人住在这?”

    其中一个僧人把嘴里的山楂籽儿吐在手里,说:“北京来的?”

    邱飞说:“对!”描述了杨阳的特征。

    另一僧人看了一眼太阳说:“他可能去猴区了。”

    邱飞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前一僧人说:“还早,六点才吃饭。”

    邱飞看了一眼表,三点一刻。

    另一僧人说:“可以去那里找他,只有一条路通,不会走差,说不定路上就能碰见他。”

    邱飞想,那就去吧,顺便看看猴子,于是问:“到那得多长时间?”

    另一僧人说:“走着,四十分钟。”

    抬滑竿的山民津津有味地打着牌,邱飞走到跟前,问:“坐滑竿多少钱?”

    一个干瘦的竿夫头也没抬,说:“五百!”然后扔出一张牌“一个q!”

    邱飞一惊“五百?!是往北京抬吗?”

    瘦竿夫看了一眼邱飞说:“你想去哪儿?”继续打牌。

    邱飞说:“猴区。”

    瘦竿夫说:“看你不胖,但也不瘦,三百吧!”

    邱飞说:“我从北京到成都,买张打折机票算上机场建设费才三百!”

    一个胖竿夫说:“不一样,坐飞机能跟坐滑竿比吗,飞机上除了空姐什么也看不见,她们还老躲在工作间里,坐滑竿什么都能看见,还‘嘎吱嘎吱’的,多舒服!”

    邱飞说:“有不‘嘎吱嘎吱’的吗,我怕折了。”

    瘦竿夫说:“滑竿都‘嘎吱嘎吱’的,不‘嘎吱’就不叫滑竿了,‘哐当哐当’的那是火车,‘嗖嗖’的是火箭。”

    邱飞问:“五十,行不行?”

    瘦竿夫说:“好几公里呢,一个人最低一百。”

    邱飞问:“抬到那要多长时间?”

    胖竿夫说:“二十分钟。”

    邱飞问:“刚才庙里的和尚说走着得四十分钟,我一百四十斤,你们抬着我怎么时间还少了?”

    胖竿夫说:“你花钱了,我们就得替你省时间,我们走和你走,不是一个速度。”

    邱飞说:“那就走吧,你们谁抬啊?”

    胖竿夫对瘦竿夫说:“咱俩走一趟吧。”

    瘦竿夫收起地上的零钱,有些不情愿。

    滑竿的主体是两根两米多长的竹子,两头绑上一截短竹子,供竿夫搭肩,中间架上一个睡椅,睡椅前再绑一根短竹子搭脚,坐的人上坡时头往后仰,脚跷在天上,下坡时头顶往下折,脚垂地,随时担心自己有掉下来的可能。

    路上,胖竿夫问邱飞:“怎么样,我们这里的景色好看吧!”

    邱飞说:“山里都一个样,除了石头就是草树,北京也有。”

    瘦竿夫说:“但是北京没滑竿。”

    胖竿夫说:“蒋介石来我们这的时候。坐的就是滑竿。”

    邱飞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接着,胖竿夫又说:“抬他的是我姥爷。”

    邱飞没往下接,胖竿夫自己又说:“抬完我姥爷就成了村里的名人了,我姥姥就嫁给他了。”

    瘦竿夫插话说:“后来文革的时候,他姥爷因为这事儿被批斗,死了。”

    胖竿夫补充说:“所以,我只见过我姥爷的照片。”

    胖竿夫又说:“幸亏我知道点儿我们家的事儿,要不然工作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为客人讲点儿什么。我说的这些,导游肯定不知道。”

    胖竿夫不厌其烦地介绍着蒋介石在峨眉山的奇闻逸事,七七事变爆发后,蒋介石在峨眉山也着急,吃不下饭,还大便干燥,有一次坐了好几公里滑竿,终于把屎颠出来了。

    猴区门口有一群竿夫在打牌,抽着烟。说着方言,几只野猴子在一旁的树上看着,其中一个叼着烟,边抽边咳嗽。竿夫放下邱飞,说:“到了。”

    邱飞看了看树上的几只猴子说:“就这么几只?”

    胖竿夫说:“都在里面呢,这几只是牌瘾大的。”

    邱飞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胖竿夫,胖竿夫接过钱。

    瘦竿夫说:“再给一百。”

    邱飞有些不悦。说:“不是说好一百块钱吗,我已经给了!”

    瘦竿夫说:“说的是一个人一百。”

    邱飞说:“对啊。我一个人啊!”瘦竿夫说:“我们是两个人抬你,你得给我们一个人一百。”

    邱飞急了“那要是四个人抬我,我得花四百块钱。要知道这样我就让你一个人抬我了。”

    瘦竿夫说:“你要是找四个人抬就一人五十,要是让我一个人抬,就给我二百,反正这一趟是两百块钱。”

    胖竿夫补充说:“两百不贵,我还给你讲我姥爷的故事呢!”

    邱飞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看这山挺清水挺秀的,怎么也没好人啊!”瘦竿夫说:“嘴是你的,说什么随便,但钱不能不掏。不掏就别想走!”说着把滑竿一横。挡在路中间。

    这时打牌的人堆里站出来一个人说:“算了,别要了。他是我哥们儿。”

    邱飞一看,正是杨阳,手里攥着一把扑克牌。

    杨阳走到邱飞面前说:“别往心里去,这些人都挺好的,只是他俩今天打牌输了钱。”

    杨阳带着邱飞进了猴区,一群自称工作人员的山民背着包围着邱飞兜售猴粮,三块钱一包,威胁邱飞说:“你不买点儿吃的喂猴子,猴子会抢你东西的。”

    杨阳说:“大姐,这是我哥们儿,我们就随便看看。”

    大姐说:“你朋友啊,好说。”说着掏出几包猴粮说“拿去喂吧。”

    杨阳接过猴粮,给了大姐三块钱,大姐说不用了,杨阳说拿着吧,大姐收下钱,走了。

    杨阳和邱飞来到猴子多的地方,猴子“呼啦”一下涌上来,邱飞感觉像是一群鬼子围了上来。

    杨阳把猴粮扔在地上,猴子们捡起来,撕开袋,搓掉花生皮儿,开吃,要是边上再摆瓶啤酒,看背影真以为是光着屁股的人在喝酒。

    杨阳穿着一身和尚的衣服,瘦了很多,人却显得结实了。

    邱飞问:“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杨阳说:“出来得太急,没带换的衣服,就在寺里买了一身。”抖了抖袖子“穿着很舒服。”

    一包花生米一两都没有,几包花生米被猴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它们不知道这东西顶一个成年人一天的伙食。

    喂完猴子,杨阳说:“走吧!”

    邱飞说:“哪儿去?”

    杨阳说:“吃饭。”

    出了猴区,杨阳跟一个竿夫打招呼,说:“一会儿你回去,告诉寺里一声,说我不回去吃饭了,就别淘我的米了。”

    目前杨阳食宿都在寺里,每月交九百块钱,一日三餐,和僧人们同吃同住,其他爱好的费用自理。

    邱飞说:“你变了,以前总放人鸽子,现在靠谱了。”

    杨阳淡淡一笑“是吗?”

    杨阳把邱飞领到一个老乡家,他跟这家已经很熟了,管家里的女人叫嫂子,杨阳问:“嫂子,大哥呢?”

    嫂子说:“他下山买菜去了。”

    杨阳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床上,说:“嫂子受累给炒俩菜,北京来了一哥们儿。”介绍了邱飞,邱飞也跟着杨阳称呼女人嫂子。

    女人准备的时候,男人回来了,背着大竹筐,里面是卫生纸、肉、蔬菜、啤酒、大米等生活品,和邱飞打过招呼,便和女人一起去厨房炒菜了。

    菜炒好了,摆在厨房里,桌上有两瓶啤酒。杨阳招呼男人:“大哥,叫嫂子过来一起吃吧。”

    男人很知趣,说:“你们聊吧,我和你嫂不饿。”然后俩人就出了厨房。

    邱飞打开啤酒,要给杨阳倒上,杨阳捂住杯子说:“你喝吧,我喝茶。”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泡竹叶青,放进杯子。

    邱飞自己倒上啤酒“戒酒了?”

    杨阳蓄上开水“没有,只是不想喝。”

    邱飞说:“老不想喝,就等于戒了。”

    杨阳用碗扣在茶杯上说:“只是最近不想喝,到了这里后,我开始想一些事情,觉得还是清醒点儿好。”

    邱飞举起杯子“你都想什么?”

    杨阳碰了一下“思己过。”

    邱飞说:“这词太文,我没太听明白。”

    杨阳说:“就是在心里开展自我批评。总结自己的错误。”

    邱飞说:“我操,你不会上了趟峨眉山,就出家了吧——对了,你来这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的?”

    邱飞问杨阳,为什么跑到这里,而不是普陀山或者五台山什么的。杨阳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缘分。他决定出去躲躲的那天,到了西客站,决定无论去哪儿的车,只要有票,就上,结果坐上去成都的车。

    第二天从成都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杨阳被一个妇女拉住,问去不去峨眉山玩,一日包吃包住。门票自理,一百八十块钱,空调大巴,这就发车。杨阳觉得自己这么大了,光听说峨眉山了,还没去过,反正在成都也要找住的地方。不如就住在峨眉山,说不定还能学点儿峨眉武功,以后不必再被人追讨了,于是上了大巴,当晚在峨眉山脚住下,第二天一早,杨阳随旅游团上了山。因为一脑子烦心事儿,无心赏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索然无味。行至白龙洞,寺院幽静,游客稀少,鸟鸣花香,杨阳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恰好此时山里传来钟声。杨阳觉得身体突然飘了起来,跟猛抽了一口烟似的,但头不晕,也有点儿像喝高了,但脚下不拌蒜。这一刻,忘记了世界和烦恼的存在,异常快乐。杨阳当即决定,不走了,在这多待会儿,便没跟着旅游团下山。

    杨阳在寺庙里转了好几圈,还给释迦牟尼磕了头,随了功德钱,正打算走,看见一个僧人在晒被子,杨阳随口一问,您这能住吗,僧人说,可以。

    邱飞问杨阳:“在庙里见不着荤腥吃得惯吗?”

    杨阳说:“开始不习惯,馋,问师傅能不能多交一百块钱伙食费,每天添个菜,师傅笑了笑,没说什么,我也就没再提这事儿,后来馋了就来这,花点儿钱,改善一顿,时间一长,就都熟了。”

    邱飞问:“你每天在这里除了思考,还干什么?”

    杨阳说:“锻炼身体,开始是跑步,跑到山上再下来,后来觉得干跑也没什么意思,就替他们抬滑竿,练练劲儿,挣了的钱给他们。”

    邱飞说:“他们以为你是北京来的雷锋吧。”

    杨阳说:“开始他们还不让我抬,怕我图谋不轨,我好说歹说,这才让抬,后来他们争先恐后让我抬,他们好借机打牌,但是我每天只抬一次,锻炼锻炼就得,我毕竟不是来当竿夫的。上午我在寺庙的屋里看看书,下午我就出来,去山里走走,喂喂猴子,听听水声,在河边坐坐,有助思考。”

    邱飞喝了一口啤酒,问:“思考出什么来了?”

    杨阳喝了一口茶:说:“其实咱们挺傻x的!”

    “我们一直不甘心自己当个傻x,并为此努力活着,往我们认为不傻的方向活,可是真不傻了吗?我们曾经愤世嫉俗,自以为有理想,有抱负,时不时地伤感一下,蹉跎一下,以为热爱个艺术就精神充实了,狗屁,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人生长着呢。

    “你我活得都很累,为什么?因为我们太想与众不同了,不愿流俗,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这正是我们缺乏智慧的地方,能从世俗的现象中解脱出来,这才是智慧。

    “我们热爱自由,想随心所欲,但真到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的时候,反而会觉得生活失去意义了,所以,我觉得生活在限制中挺好。

    “还记得何勇的垃圾场里有句歌词吗,‘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里面你争我抢’,我十五岁听这歌的时候,只有愤怒,现在我一点儿不愤怒了,我觉得要想让这个世界干净,得先让自己的内心干净。

    “愤怒是一种很低级的情感,爱才是高级的情感,一个人愤怒地活一辈子不难,就像北京胡同的那些大妈,五六十了还天天骂这个骂那个。难的是有爱的活一辈子。

    “看别人不顺眼是自己修养不够,我们应该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愤怒,愤怒什么也学不会,而从容,能让我们敞开胸怀,广纳一切。

    “对生活,我们不要抱怨,应该有颗敬畏的心,生活比我们想象的大多了。

    “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不是拥有,而是放下,学会放下,一生就幸福了,之所以我们会痛苦、愤怒,是因为放不下。

    “快乐,不是因为拥有的多,而是计较的少。

    “我们以为自己看清了这个世界,其实我们认识的世界只是拿肉眼看到的,真正认清世界,是用慧眼去看,我们很多人的慧眼还没开启。

    “丁小乐走就走吧,对感情我已经无欲无求,日后也不会谈恋爱或者结婚了,我一点儿不孤独,因为心里已经有很多东西在陪伴我了。

    “禅宗里有两个词:无常和无我。这两个词教会我很多东西,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所以当快乐、青春、感情、钱,这些东西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儿。

    “世界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它是它,我是我,我愿意和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就发生,不愿意,我一人挺好,世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它。

    “唯一挂念的,就是我父母,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回去后,我想办法还上钱,然后好好孝敬他俩。

    “丢带子这事儿我也想明白了,躲在这也不是个办法,过些日子我就回去。任何事情,无论好坏,都要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青春这几年,我们一直在给荷尔蒙活着,没给自己活,现在荷尔蒙快没了,该给自己活了。”

    杨阳握着一杯茶,目光清澈,神态恬静,不紧不慢地说道。

    月朗星稀,云淡风轻。

    邱飞看着悠远的夜空说:“今晚的月亮真圆。”

    杨阳说:“月亮本来就是圆的,不圆,也是因为我们的视线被挡住了,就像生活,本来就是美好的,可我们偏偏觉得它乏善可陈,其实生活一点儿不操蛋,是我们无法穿越挡在眼前的操蛋的东西,看不见生活的本质。”

    不知不觉,天快亮了,两人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邱飞说:“十年前,咱俩上大一,也是喝了一宿,然后去宿舍楼顶看日出,那次是咱俩第一次喝酒,这次你喝的是茶,除了饭馆的免费茶,这是我第一次看你喝茶。”

    杨阳说:“喝酒能大喜,但第二天难受,又会大悲,我现在追求平淡,避免大喜大悲。”

    邱飞说:“我还是喜欢喝酒,喝酒能让我思考。”

    杨阳说:“酒能让人思考,茶也能让人思考,酒后的思考都是痛苦的,茶后的思考是教人摆脱痛苦的。”

    邱飞说:“你变了,十年前,我想不到今天咱俩会坐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杨阳说:“我没变,我还是我,变的是我的内心。”

    邱飞说:“我和周舟认识也十年了,想不到是这种结果。”

    杨阳说:“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看完日出,两人回到白龙洞,庙门已开,一个僧人在扫地,香炉里冒着香烟,庙后面传来钟声,杨阳带邱飞来到他的房间。

    屋子只有十几平方米,摆了三张床,显得拥挤,被褥整齐,床单洁白。杨阳说:“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有时候也有来峨眉山玩的人在这过夜。”

    墙上挂了四个字,分贴在不同地方,水平成一条直线:和、静、清、寂。

    窗口有一张桌子,很小,上面摆了几本禅书。杨阳说:“我最近看的。”

    邱飞在寺庙里住了两天,和杨阳喝茶聊天,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想多住几天,但老二打电话催剧本,加上自己并没有把周舟的事儿忘掉,便回了北京,打算忙完这段,有了生活费,来此长住。

    杨阳说他还有几本书没看,看完就回北京,解决该解决的事儿。

    回到北京后,邱飞又去找了一趟周舟,仍没看见人。

    最近半个月,邱飞瘦了很多。毕业后因为锻炼少,腰粗了,皮带一直在松,现在为伊消得人憔悴,又回到上大学时候的那个眼儿了,估计用不了多久,皮带又该往细里打眼儿了。

    每隔三两天,邱飞就会给周舟打个电话,但周舟一直关机,移动小秘书问:“有什么要转达的吗,我会短信发给机主。”

    邱飞说:“我爱你。”

    小秘书说:“我在工作。”

    邱飞说:“帮我转达,我爱你。”

    几天后,邱飞收到一条周舟的短信:你是一只鹰,应该去飞翔,而不应该是一个线攥在我手里的风筝鹰。

    邱飞马上给周舟打过去电话,又是小秘书接的,问:“有什么要转达的?”

    邱飞说:“我要带你一起飞。”

    小秘书说:“还没到下班时间。”

    邱飞说:“没跟你说。”

    丁小乐劝过周舟,周舟不听,让丁小乐别掺和他俩的事儿。

    劝完周舟,丁小乐又劝邱飞,说周舟那边是死心了,邱飞急也没用,就像吃火锅,着急让锅开,老想掀盖看看,但是越掀,锅开得越慢,老老实实地等着,锅自然会开。

    邱飞说:“道理我都懂,但我饿极了,等不了了。”

    邱飞回忆着和周舟的点点滴滴。感觉每天心脏跳动沉沉的。所谓的心事,可能都装在心脏里,要不它为什么这么沉重。

    电脑里到处都是周舟的资料,她收藏的网页,她下的片子,她听的mp3,她拷的照片,她玩的泡泡龙。还有一首邱飞写给她的诗:

    掏耳朵

    我坐直身子

    歪着脑袋

    朝上的这只耳朵冲着你

    被你揪着

    你正在干一件事情

    给我掏耳朵

    我托着手

    迎接你掏出来的每一块耳屎

    我知道

    你掏出来

    放在我手心里的东西

    并不是耳屎

    而是

    你的心

    看着这些东西,邱飞想,历史并不是书里的上下五千年,而是听着过去的音乐,翻看过去的照片,流下眼泪。

    实在想念周舟的时候,邱飞就给她发短信,无论能否收到回复:

    天好黑,风好大,我好冷。

    我做了八十个俯卧撑,一百二十个仰卧起坐,想趁着累劲儿入睡,但一点儿不困,脑子里、眼前,全是你,不敢一个人躺在床上乱想。打开电视,看到凌晨三点。看到就剩电视直销了,每台都有一个男人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喊着,卖珠宝、卖手表、卖药,我居然看不困。要是上大学期末考试复试的时候我也这么精神就好了,能省多少补考费啊。

    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我琢磨着用不用去趟天安门看看升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什么事儿都干不进去,不如去爱爱国,说不定看回来,累了,就睡着了。

    中日关系。要通过对话、协商的办法解决。两国矛盾那么尖锐都能解决。为什么你和我就不能呢?

    我们的主题和世界的一样,也是和平、发展。而且我们还要加一个:幸福、美满。

    我不爱给人承诺,怕实现不了,所以我没有给过你承诺。

    但我作出的承诺,没有实现不了的,现在我对你作出承诺: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还没把好日子给你呢。

    不久,周舟终于回复了: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其实我也渴望得到一次和你重归于好的机会,但我们没有理由再破镜重圆了,一块镜子,碎了,粘上,又碎了,再粘上,碎了很多次,你觉得再粘还有意义吗?即使能粘上,它呈现出来的状态也不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玻璃制品而已。

    我比你想象的了解你,大学的时候,你郁闷,天天去跑步,这些事情我都知道,骨子里你是一个追求上进的人,我不应该阻拦你,或者说改变你。

    我会一直祝福你。

    另外,别忘了咱们拉过勾,如果不合适,就不要再纠缠下去,彼此都太累了。

    再多说一点,我发现了你的新毛病,占有欲。你强烈地想挽回,并不是出于为两个人好的目的,只不过是不想失去,就像不想丢东西而已,而爱情不是占有的。

    邱飞看着周舟的短信,思考了一天,也许确实是她说的这样。

    张超凡要结婚了,让马杰当伴郎,杨阳也回来了,跟邱飞约好先在学校门口见面,然后一起去参加婚礼。

    天灰不溜秋的,太阳枯黄,像个没腌好的咸鸡蛋黄,杨阳点了一根烟站在学校门口等邱飞。

    以前常在那里喝酒的饭馆变成了药房,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想的,究竟吃饭还是吃药的学生多,这回清洁工高兴了,每天清晨不必打扫学生们吐在校门口的秽物了。

    药房的房顶上挂着一台电视,播放着药物广告,过往行人不时往里瞥一眼。

    正是十点钟的课间休息,学校的大喇叭里放着校电台制作的节目,校园点歌台,五块钱点一首,学生广播员甜美的声音飘荡在校园里:“2号楼环境工程系的某宿舍为同屋的某某某同学点一首老狼的关于现在,关于未来,祝她生日快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杨阳抽着烟,听着老狼的歌,突然倒在地上。

    一根水泥电线杆压在他身上。

    学校旁边的小区线路检修。一个工人拽了一下电缆,拉倒了校门口的电线杆,正好杨阳站在电线杆底下。

    杨阳睁着眼睛,面容祥和地躺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截电线杆。

    药房的电视里播放着丁小乐拍摄的创可贴广告,她笑容灿烂地看着地上的杨阳,举着一片儿创可贴说:“xxx创可贴,安全呵护您的健康。”

    学校的喇叭里传来老狼的歌声:

    关于未来你总有周密的安排

    然而剧情却总是被现实篡改

    关于现在你总是彷徨又无奈

    任凭岁月黯然又憔悴地离开

    出乎意料之外

    一切变得苍白

    你计划的春天有童话的色彩

    却一直不见到来

    你撒下的渔网在幸福中摇摆

    却总也收不回来

    你始终不明白

    一万个美丽的未来

    抵不上一个温暖的现在

    你始终不明白

    每一个真实的现在

    都曾经是你幻想的未来

    张超凡迟迟等不来邱飞和杨阳,婚礼按计划时间开始了。

    羞涩的张超凡当着众人面温柔地对妻子说:“我爱你!”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1995年,张超凡从区重点初中考入市重点高中,考上清华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杨振宁是他的梦想。高中三年,早出晚归,无论干吗,手里总捧着一本书。

    大人们都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但高考前夜,因吃西瓜祛暑,不幸拉稀三天,脱水严重,丢分也严重,结果清华变成了北x大。从此,张超凡不再吃西瓜。

    1998年,张超凡沮丧地来大学报到,发誓要当羊群里的骆驼,鸡窝里的凤凰。四年里基本都是全班第一,所拿奖学金数目快赶上北京市的平均工资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军工企业,研发导弹火箭,将成为祖国未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为四化为强国做贡献,等待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2009年。八十六岁的杨振宁二婚已经四年了,三十岁的张超凡也决定开始自己的一婚。

    到了上课时间,广播停了,校园恢复了安宁。

    杨阳被抬上急救车,心跳几乎为零,邱飞坐在里面陪着他。

    急救车闪烁着蓝灯,汽笛长鸣,呼啸而过,划破校园的宁静。

    送到医院。杨阳已经停止呼吸。他父母赶来。哭得撕心裂肺,声音久久飘荡在医院的走廊。

    邱飞站在楼梯口的禁烟牌下。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楼下一个身影在邱飞眼前划过,是周舟,一闪就出了楼门。

    楼下是妇科。邱飞问大夫:“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叫周舟的女孩来过?”

    大夫说:“对,她刚走。”

    邱飞问:“她来看什么病?”

    大夫说:“你是她什么人?”

    邱飞说:“男朋友。”

    大夫说:“她怀孕了,想留下这个孩子,恭喜你要当爹了。”

    邱飞说:“爹不一定是我。”

    杨阳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丁小乐来了,失声痛哭,鼻涕眼泪蹭了一脸。

    丁小乐抱着杨阳说:“我没和别人好,我就想和你好,那几天没回家是我拍戏去了,拍了戏替你还钱,我已经替你还了三万了,再挣一百九十七万就还清了;我没跟别人走,他那天来接我,是我搬别的地方住去了,那房租便宜,为了省租车钱,我就让他来帮我拉东西,你听见了吗,别不理我”

    杨阳的眼角挂着一滴眼泪,不知道是不是丁小乐的眼泪落下滴在那里。

    老板也来了,看着杨阳,叹了口气,说:“啥都别说了,拉倒吧!”

    等待装殓杨阳骨灰的时候,丁小乐红肿着眼睛对邱飞说:“都怨我,我要不给杨阳打那个电话,就没这些事儿,杨阳不会出事儿,周舟也不会和你分手。”

    邱飞说:“也不赖你,杨阳说过,万物无常。”

    丁小乐说:“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看见周舟了,她怀孕了。”

    邱飞说:“我知道。”

    丁小乐哭着说:“她说孩子是你的,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杨阳妈抱着杨阳的骨灰来到邱飞面前,递给他一个笔记本说:“这是整理杨阳遗物时发现的,是他大学时候的日记,里面提到了你,给你保留吧!”

    邱飞苦涩地接过来。

    杨阳妈说:“我一直以为杨阳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现在我才发现,他原来一直那么痛苦。”

    从八宝山火葬场出来,邱飞一个人坐地铁回家,在地铁里,他打开杨阳的日记。

    1999年9月5日星期日晴

    开学了,大二了。

    大一这一年,我共折了五门,分别是高数(上、下),普物(上)、英语二级、理论力学(下),均参加了补考,其中高数(下)和普物(上)补考也没过,一共三次补考机会,还剩两次,等明年再说了。

    这一年,我和邱飞喝了三百多瓶啤酒,差不多一天一瓶,都是钱啊!

    这一年,我写了四首歌,只有半首还算满意,妈的。

    新学期开始了,我不能再混下去了。

    1999年9月6日星期一晴

    上课第一天,天气格外好,是个好兆头。

    七点半起床,上厕所、洗脸、刷牙、梳头用去二十分钟,七点五十五分坐进教室里。

    八点零五分,我走出教学楼。

    不是我不想上课,是学校安排这种课有个屁用,电工技术学。听着我就头大。

    老师姓焦,自我介绍的时候没说姓什么,只是把“焦”写在黑板上,然后说“我就姓这个。”

    看来以前受过打击。

    焦老师点完名,我就撤了,回宿舍睡了个回笼觉。

    1999年9月10日星期五晴

    碌碌无为的一个星期就要结束了。

    早上七点五十分,我躺在床上看着张超凡等人离开宿舍,然后又闭上眼睛接着睡。

    九点十分,我下床撒尿,一看,邱飞正在下铺睡着呢。

    撒尿回来,我叫醒邱飞,问他是否去上第三四节课,他说当然去了,是体育课。

    下午是英语课,我去上了。课上没睡觉,因为去晚了,只能坐第一排老师眼皮底下。

    老师穿了一件黑白灰红相间的横格毛衣,领口露出白色的高领球衣,色彩搭配艳丽又不失纯真,毛衣是紧身的,把她的身体曲线勾勒得楚楚动人。所以在她脱掉外衣把这些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男生发出咽唾沫的声音。还有一个人说了一句:“我操,太棒了!”

    这种环境下怎么能睡着觉。

    如果老师天天这么穿,估计这门课就不会有人旷了,至少男生是这样。大家过四级也指日可待了。

    1999年10月14日星期四多云

    特烦。不知道什么原因。

    下午和隔壁宿舍的同学打了一架,打完心情好点儿了。

    起因是我正睡午觉呢,丫在楼道喊人打拖拉机,一缺三。这本身没有问题,问题是他喊了半个小时了,还一缺三,说明这会儿没人愿意打牌,可丫还没完没了,喊得我这叫一个烦。我跳下床。到了楼道。说你丫别喊了。他说我喊怎么了,碍你事儿了?我说碍了。然后也不知怎么着就和他掐起来了,他没我高,比我瘦,所以打完我心情舒畅了些。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凶残,往往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大打出手,每次我都竭尽全力地殴打我的同学,唯恐他们受不到严重的伤害。与我交手的同学已有四人,不知道谁是第五个。

    1999年10月24日星期日雨

    一首歌:

    城市又迎来雨后的夜晚

    树在风中摇曳

    你在雨中凝视着黑夜

    路面倒映着你身影的美丽

    你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难道依然总在风雨中漂泊

    日复一日的幻想没能给你绚丽的光芒

    阳光照耀不出你身上斑斓的色彩

    你渴望在高处飞翔

    你喜欢衣襟迎风飘扬

    你多么希望爱人永远能够伴你左右

    那是你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每当看到她的笑颜你就不再寂寞

    这时候天空已经变成蔚蓝色

    你想要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可你依然不知道明天是什么

    1999年11月3日星期三多云

    一个梦。

    梦见我病了,去教室上课,一上楼发现没带高考准考证,搜遍全身,最后在裤子兜里找到。走在楼梯上很亲切,是高中的教学楼,上到三楼一拐弯就是高三时上课的教室。我在门口徘徊,伸着脑袋窥探,一个女生冲我喊:“进来吧,没错,就这儿!”她是高中三年一直坐我后面的李蔷,我曾经时常拿她取笑,她也没跟我翻过脸。

    我走过去,刚要坐下,屁股即将接触椅子时,整个身体却突然向后倒去,人仰马翻,我倒在地上,很虚弱,想努力站起来却总失败。过来两个男生要扶我,问我:“病好点儿了没有?”李蔷却说:“你俩别理他,都是装的,打在门口探头探脑我就觉得他是装的!”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李蔷,便坐在她右排的位子上。

    语文老师进来了,梳着小辫,面颊消瘦,我隐约觉得她就是高中教我们语文的王大胖子,一张嘴说话,果然是她。

    这节课讲解高考语文试卷,从我这排的第一个同学起,每人讲一道题。一个女生不停地小声向我传递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也看不清她的脸,所以没理会。她把桌子搬过来了。坐在我旁边,我这才认出来,她是我小学同学方芳,那时候歌唱得特好,是文艺委员。

    此时已经该我前面的同学发言了,我赶忙准备我要说的那道题,可我的卷子只有题目,没有答案。这时我才意识到方芳向我传递的正是那道题的答案。我刚要让她再重复一遍,老师已经叫到我的名字了,我站起来,为了拖延时间,我磕磕绊绊地读了一遍题目,下面是两行方格,是要填写的内容,未等我回答,王大胖子就替我念出答案,并对我带病上课予以表扬。现在的王大胖子,上课有“操、操”的口头禅。

    坐下后,我觉得同学都在鄙视我,对我爱答不理,唯独坐在我身边的方芳对我关爱有加,同我聊天,无微不至。只有她理解我。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汗涔涔的。方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上扬,微笑,一层红晕浮在腮旁。还是短短的头发,圆圆的眼睛,模样较小学未发生多大变化,依然可爱。

    我深深地爱上她了,掰开她的掌心,给她看手相,她靠在我的肩头,万分温存,无比浪漫。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紧搂着方芳。怕幸福逃脱。这时我看见赵爽的桌子里放着几张照片,是她穿着婚纱和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子照的。我问方芳结婚了吗。她点点头,我一难受,醒了。

    1999年11月16日星期二雨

    开学两个多月了,回首这两个多月里自己干了什么,无奈油然而生。

    若用小时计算,六十多天里,我睡觉超过六百个小时,吃饭六十个小时,喝酒五十个小时,学习不足二十小时。

    依然过着有理想没行动的日子。

    我也渴望并力图改变现状,可是就像上了毒瘾,怎么改也改不掉。

    白天对许多人来说是短暂的,但对我来说却过于漫长。我并不愿虚度光阴,但除了虚度,我还能在光阴里干什么呢?

    1999年11月19日星期五晴

    下午乐队去一个酒吧试演,第二首歌还没唱完,就被叫停了,说太次。

    确实挺次的,我也这么觉得。包括我在内,技术都够烂的,以后不能再瞎玩了。

    回学校的路上,大家都很郁闷,我不停地唱着跑调的歌,每唱一句,我们就相视笑一下,跟着一起唱,一起跑调。

    我们的青春,也是跑了调的。

    1999年12月8日星期三晴

    早上,我在被窝里度过了考验意志的三十秒。

    起,还是不起,这是个问题。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不起。选择起,太需要勇气了。

    我没有为自己的又一次不去上课而自责,还是被窝里温暖啊,如果一直躺下去,考试的时候还能顺利通过,那就更温暖了。

    1999年12月13日星期一阴

    昨晚喝多了,和邱飞喝了十四瓶啤酒,要不是因为没钱了,喝得更多。

    所以今天我又没去上课。

    现在我的头有点儿疼,但这不是我没去上课的主要原因,即使不疼,我也不会去上课,因为我醒了的时候,已经快下课了。

    我好像有点儿发烧。

    世界是冰冷的,我是滚烫的。感觉身体在燃烧,全身已经变成暗红色,蒸气袅袅升起,周围的空气在沸腾,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释放着热量。

    好像昨晚喝完酒,我俩还去操场跑步,操场锁着门,我们跳进去,被几个小保安逮到,押送到保卫处。值班的保安头好像要睡觉,也没处理我俩,就让我们回去了。回宿舍的路上,我们在教学楼门口撒了一泡尿,天上的星星和两旁的大树都看见了。

    躺到床上,我睡不着,看着窗外的月亮,它可真美。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向我微笑,关怀着我。看完月亮,我戴上耳机,听着许巍入睡。

    “总在每个深夜,听见你在哭泣,你曾向往美丽,我却没能给你”真他妈的棒!

    2000年3月8日星期三晴

    新学期又开始了,我都不知道上个学期是怎么过完的。

    今天是三月八号,祝天下的我妈、我未来的媳妇和普天下的女同胞节日快乐!

    我的水杯丢了,昨天晚上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忘带回来了,今天再去已经没了。

    这回我再也找不到看书的理由了。

    之前,是为了多喝点儿水——我爸给我从家拿了不少茶叶,我才带着水杯去图书馆的,现在杯子没了,我也不用去图书馆了。

    有时候我很内疚,觉得天天这么混,对不起父母。他们给我交学费,还给我拿茶叶,是让我来学知识的,可我都干了些什么?他们要知道我这样,肯定会伤心的,所以,不能让他们知道。

    2000年5月16日星期二晴

    一把手电

    照不到很远的地方

    但它却能

    照亮眼前的地方

    一个朋友

    不能陪伴永久

    但他却能

    跟你聊天喝酒

    折腾一宿

    昨晚我又和邱飞喝多了,他本来答应今天早上和周舟一起吃早饭的,结果我都起来了,他还在下铺睡着呢,他再不起来,中午饭都赶不上了。可怜的周舟。

    2000年7月12日星期三晴

    考试就是打仗,我就是战士。

    考试期间。每天晚上我都怀着做一番大事的心情去教室通宵战斗。现在,战斗结束了,我还活着。

    只挂了一门,基本完成任务,半年后,将有更激烈的战斗。

    2000年9月9日星期六晴

    又开学了,没焕然一新,还是倍感压抑。不想面对,又不能逃避,怎么办?

    生活越发索然无味。

    都说秋高气爽,怎么我就觉得不爽呢?

    我在为什么生活?

    2000年9月13日星期三雨

    昨晚又梦到方芳了。

    她依旧是小学的模样、性格,甚至她还穿着小学时的那身衣服。开始我还有点儿嘲笑她,后来却感觉越发亲切。

    方芳喜欢唱歌,这是我对所有小学同学的唯一记忆,或许我曾经真的喜欢过她?那时我才几岁啊,七岁。还是九岁?

    好像是喜欢过,那时候我只希望和她坐在一起,听她唱歌,听她说话,即便连拉手都没想过,是不是也早熟了点儿呢?

    2001年1月1日星期一阴

    新世纪就这么来了,悄无声息。来了又能怎样呢。

    原来政治书里总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这回该改成“本世纪中叶了”

    我从上世纪活到了这个世纪,肯定活不到下个世纪了。

    窗外刮着让人心灰意冷的寒风。气温骤降。在这个被流传得有意义的一天里,我待在屋里,继续思索。

    人活着,如果没有理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伤感、抑郁、绝望、悲哀、苦闷、哀愁,这些都是人类用来形容自己内心的词汇,而当说到一头猪的时候,却可以用没心没肺来形容,说到一只猫可以用单纯可爱来形容。由此可以看出,地球上最痛苦的生物莫过于人类,我常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

    2001年1月4日星期四晴

    幻想的火花燃烧着,没有方向的眼睛寻找着,希望泯灭又重生。吃饭、睡觉、拉屎不停地循环着。生活的琐事缠绕着。风吹过城市,卷起风沙。吹在脸上。

    天空一片死灰,树木枯萎,街道肮脏。

    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真操蛋,像有什么压抑在心头,沉重,透不过来气,真想撞得头破血流。

    我拒绝平庸地活着,我的梦想要在这个城市生长,可怎么也张不开翅膀。

    明天又要考试了,又一学期过去了,真快啊,我都干什么了。

    2001年1月14日星期日晴

    考完试了,折了一门,比预想的好。

    校园空了,都迫不及待地回家了,兴高采烈地,我也回家了,可我怎么就不高兴呢,我怎么什么时候都快乐不起来呢?

    我被忧伤腐蚀着,心情日益恶劣,无法收拾。

    2001年2月7日星期三雪

    一场大雪把北京装点得纯净,新年有了新气象。老子教导着儿子新年要有新气象,青年们换了新恋人,上班族找到了新工作,公共汽车粉刷了新油漆,小区里开设了新超市,而我还那操行,过两天又该回学校补考报名了。

    2001年2月9日星期五雪

    四级的分出来了,又没过,没什么可遗憾的。

    没有人会一个月只背一百个单词再忘掉八十个,然后依然抱着四级必过的心态去考试。

    2001年2月10日星期六晴

    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疲倦地醒来,不情愿地坐在补课班的教室里,与一群目光呆滞、神情恍惚的男生接受补考辅导。

    教室四周陈列着各种冰冷的机械模型,它们一动不动地摆放在那里,被一届届的学生欣赏,同时也欣赏着一届届学生的悲喜。

    窗外的楼群挡住了阳光,白炽灯散发的光芒无法照亮我的知识盲点,老师有意流露出的考题,也无法让我轻松,补考过了又能怎样呢,我的青春为什么这么没劲?

    我是第二次补考这门课了,对于补考我并非乐此不疲,而是没有办法。

    明天,就该补考报名了,这是学校的一大盛会。届时各路英雄将云集在此。入校以来,每逢该盛会,我是必参加的,也算元老级的人物了,我相信,凭现在的校风,此盛况将一届一届延续下去。

    2001年2月19日星期一晴

    开学了。

    这句话已经出现过多次了,这说明我意识到新学期要改过自新。我也改变了,然而我总是在开始不久——顶多三天,便原形毕露。我觉得还是真实点儿好。

    现在,我坐在教室里,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憧憬自己的未来。本想忆苦思甜,结果光想到了苦,想不起甜。我悲伤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考试成绩,郁闷着自己无奈的青春。

    新课本摆在桌上。里面装着我永远学不懂的知识,发我书干吗啊,浪费!

    头两天的补考还是没过,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补考了,还剩最后一次机会。明年,在我毕业前夕,我将同比我小两届的孩子们一同出现在考场上。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崇拜我呢?

    他妈的。这课上得有什么意义,没有脑子,没有笔记,就一个空荡的身体在这坐着。想睡觉想拉屎想下课想他妈快点儿毕业。

    我在颓丧中可以重生,我在寂寞中可以成长,我在睡眠中可以发育,我在上课时可以看小说,我在考试时可以作弊,我在不及格时可以郁闷,我在郁闷后可以补考。

    2001年2月21日星期三晴

    又一首歌:

    我看见那个遥远的地方

    阳光中充满无尽的幻想

    从忧伤到希望

    幸福就是你温暖的目光

    忘记那些无用的悲伤

    让孤独迷失在身后

    曙光正悄悄绽放

    大地洒下一片阳光

    尽管我依然在流浪

    没人能够阻止我尽情欢畅

    我要向理想出发张开翅膀

    那里弥漫着花的芬芳

    那里洋溢着鸟儿的歌唱

    不必在意路上青春的忧伤

    2001年3月15日星期四晴

    多日的大风,吹干净了城市,天空湛蓝。我没想到天空能这么蓝。其实。它本该就是这样儿。

    久未动笔,并不是我不想写。而是要写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思绪繁乱,无从下手。

    今天下手,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事情干了。

    我终于知道性欲能带来什么了,若不解决,就压抑身体,于是一拨人开始抽烟喝酒,一拨人开始努力学习。

    2001年3月19日星期一晴

    昨天我在街上好像看见方芳了,擦肩而过,应该是她。

    她的变化让我震惊。

    原来光滑如镜的脸上有了雀斑,目光不再那么明亮了,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撅着嘴,蹦着脸,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但她的身材还是娇小的,气质还是独特的。

    当她从我面前走过时,我转过头一直目送了她很远,没有叫她,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不知道她现在还唱不唱歌,看着她的背影,我为她唱了一首歌: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白又亮,刷完房顶又刷墙,刷子飞舞忙,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

    2001年3月21日星期三晴

    阳光明媚的早晨,模糊的意识里潜藏着疲倦与悲伤,我躺在床上继续忧伤。室友们都去上课了,在教室里接受高等教育,我在宿舍自我教育。同样一个早晨,在我们身上发生着不同的事情。

    我替自己一声叹息,叹息失败的生活,叹息不曾凋零但依然不会开放的理想,叹息年少痴狂,叹息青春蹉跎,唉!

    春天突如其来,我毫无防备。柳树发芽了,杨树长满毛毛虫似的东西,地上出现了一层绿色,白色的玉兰花骨朵儿含羞待放,桃花不甘示弱地展示着它粉红色的妖艳。

    又是一年春来到,生活会发生改变吗?

    2001年3月23日星期五晴

    现在,北京时间八点二十分,我坐在偌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同学们都在忙于睡觉和自己的事情,这种本系的专业课上不上无所谓,别人都不上的课我愿意上。

    站在讲台上的这个女人稍有容颜,据说是我们系老师里的一枝花,五十多岁的院长出差总爱带着她。年龄不详(至少二十七八了,因为已经博士毕业),东北人(这与她娇小的身材极不相符),乡音浓重(这让她烦恼,老有学生模仿她说话),性格有些怪异(青年人总是有个性的嘛,再加上还是个女博士),多事儿(比我妈还多),所以她的课基本没什么人上。

    记得我入学那天,她在新生接待处帮忙,我误认为她也是新生,还问“同学你是几班的”她严肃地告诉我她是老师后,我又问“那您带几班啊”希望能带我那班,结果没实现。现在,两年半过去了,我终于坐在她的课堂上了。

    2001年4月2日星期一晴

    我挥霍着自己已经并不过剩的青春与精力,除了空虚与疲惫,毫无所获。

    窗外春意盎然,我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准备继续挥霍。

    现在,我连睁开眼看看这个新世界的力气也用完了,困倦地闭着眼睛,坐以待毙。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我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些重复和单调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困惑。

    任不快乐四处飘荡,任明天会怎样。

    2001年4月9日星期一晴

    黄昏,太阳游荡到天空的底层,风和日丽,校园热闹起来。

    牌局拉开帷幕,酒局正在酝酿,情侣们拉着手走向食堂,好学生背着书包奔向自习室,人各有志,生活多彩。

    我的心情与此刻的天气多么不相适宜。城市一片阳光,阳光属于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也相信明天的生活会美好,我也相信天空会很蓝,但此时世界于我是冰冷和坚硬的,我恐惧,我颤抖,我悲伤,我渴望阳光。

    2001年4月12日星期四晴

    春天了,同学们都大三了,思想成熟了,身体也成熟了,都在争先恐后地找女朋友然后千方百计地发生关系。

    2001年10月11日星期四晴

    秋天,美丽而忧伤的季节。

    风吹过。树叶落下来,我又莫名伤感起来,写了一首歌。

    从一个秋天到另一个秋天

    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

    从最后一片落叶到第一朵花开

    从第一滴眼泪到最后的悲哀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从一种孤独到另一种孤独

    从最后一趟列车到第一缕阳光

    从第一声呐喊到最后的沉默

    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哭泣

    就像一切都离我而去

    从字迹上,可以看出杨阳心境的变化,一开始还比较积极,越到后来就越消极了。早期的字体见棱见角,看不出苍劲,但看得出有力。版式整洁。越往后,字迹越潦草,版式越杂乱,棱角消失了,变得浑圆,可能人变得懒散了。

    看完杨阳的日记,邱飞发现已经坐过站,又往回坐。

    等车的时候,邱飞想起在峨眉山那晚杨阳和他说过的话。于是给杨阳妈打了一个电话说:“杨阳已经不痛苦了。”

    1995年,杨阳上高中,放学回家途中,见胡同口几个大点儿的孩子在弹着吉他扯着脖子唱歌,顿时被这种有生命力的声音吸引,用零花钱买了一把红棉吉他,每天中午吃完饭抱着吉他在教学楼后面练习。并开始将作文谱上曲子在作文课上演唱,被老师评价为:低级趣味,伤风败俗,流氓苗头。

    1998年,杨阳考上大学,四年里。

    上课的时间没有喝酒的时间多,看书的时间没有睡觉的时间多,毕业前夕因唱歌打架被拘留,也被学校开除,后又考入本校,混到毕业。

    2009年,杨阳经历大喜大悲后力求平淡生活,无奈造化弄人。

    邱飞去了杨阳的小学,查看校友录,找到方芳当时的家庭住址。在东城区的某条胡同里,现在只剩方芳的父母住在那里。邱飞问如何能找到方芳,方芳父母问邱飞是谁,邱飞说是方芳的小学同学,方芳父母便给了邱飞一个电话。

    邱飞见到了方芳,她已经是第二个孩子的妈妈,她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丈夫是个it公司的中层,开奥迪。方芳脸上还是有雀斑,邱飞在她身上发现了一股气质——冷漠的亲和,这或许就是让杨阳喜欢的原因。

    方芳见到邱飞很陌生,邱飞说:“我叫杨阳,是你的小学同学。”

    方芳说:“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了。”

    邱飞说:“没关系,我看你一眼就走,再见!”

    老二很久没给邱飞打电话催剧本了,邱飞也不想写了,打电话给他,关机。

    邱飞给韩露打电话,韩露说:“我现在有事儿,一会再给你打过去。”

    傍晚的时候,韩露打来申话,说煤窑出事儿了,压死六个矿工,老大老二都跑了,刚才公安局在她家调查了一下午。

    韩露说:“我怕。”

    邱飞陪韩露吃完饭,韩露喝得有点儿多,想去唱歌,说憋得难受。

    邱飞扶着韩露进了ktv大厅,服务员问邱飞几位,邱飞说两位,服务员说那就去小包吧,韩露不干,坚决要去大包。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邱飞和韩露两个人,韩露点了一堆老歌,霸占着麦克风,每唱完一首歌就喝一杯酒。

    邱飞一个人喝着啤酒,听着这些歌,竟然被感动。

    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调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仍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韩露唱完,拿起酒跟邱飞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点上一根烟说:“下面这歌是给你点的,光阴的故事。”

    邱飞拿起麦克风,唱了两句,有点儿难过,恢复了原唱。在罗大佑沧桑沙哑的声音中,韩露睡着了,邱飞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上,然后出了包房。罗大佑的歌声还在身后飘荡: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叶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光阴他带走四季的歌离我轻轻地唱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

    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

    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

    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离开ktv的路上,邱飞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是生活。

    他唯一能想通的就是,生活就是生生地活。

    邱飞不自觉地走到周舟楼下,抬头看了看窗口,黑着灯。

    邱飞离开小区,坐上出租车。车上放着音乐台的广播,水木年华的歌声在车里回响: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夜晚的北京灯火闪烁,邱飞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景物在眼前一一划过,想起青春在欢乐过后留下的那些忧伤,想起周舟陪他走过的青葱岁月,想起自己的年少轻狂,想起曾经的无知与荒唐,想到自己即将三十而立想着想着,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