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沉默之门 > 第十八节

第十八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真的?!你敢保证。

    我保证。

    那我可能还有救。你知道那天我怎么回来的吗,我出了招待所大门,路都不认识了,那时天已黑了,山路上连路灯也没有,我就是瞎走,只要有路就往前走,不停地走,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似的。到了水渠公路我彻底迷路了,好像是月光把我一下吸到了水面,我一路走下去,再没有上到大路。水渠两岸全是树,密密实实,一条波光,上下都是水,都是迷漓的月。月一会被遮住了,一会又冒出来头来,一会像戴上安全套,一会又像得了白内障,白内障的月光把整个天空都蒙了塑料薄膜,像一个巨大的安全套,我的脑子什么都透明却什么也看不清,我好像不是在走而在飘,我就像个气球可是又有个小小头部,我看到远方失火的长颈鹿,椅子对床的攻击,被拉成面条一样的钟表,成群的无人驾驶的自行车潮水般的掠过长街,一大滴泪水像月亮一样。我走,走,越走越快,后来好像跑起来,是的,我跑起来,简直就是飘起来,一直到夜色慢慢消隐,天空升起更大的鱼肚白,我吓坏了。我看到更大的恐怖,一下停住了,树也都停住了我倒下的时候,鸟已开始振翅,扑啦啦从树顶掠起。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老高,我看到许多重型卡车,我想我是被车队吵醒的。我在树下一辆一辆的数,数了有三十多辆,我不知道醒来之前已过去多少辆,我想至少应该有五十辆,就像战争年代。路上后来再没别的车,好像这条隐秘的公路不再允许别的车通过。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离山脉很近,就在山脚下,一侧是平原,我抱有一线希望在路边等车,哪怕等到一个行人,但是没有。最后我拦住了一辆农民的摩托车,那是个养蜂人,我才走出水渠公路。我差不多是坐在蜂蜜箱上,许多蜂跟着我跑,有不少就落在了我的大腿上,赶都赶不走!

    他把你送到了家?

    把我扔到公共汽车站就走了。

    没要你钱?

    要了,我给了他一百块,一百块!

    我不记得是否曾挑战过李大头的权威,但我记得李慢确实挑战过,至少是看上去挑战过。在电疗恢复的后期,李大头抓住李慢不放,像对每个新人一样向李慢炫耀形意与通背功夫,有时伏在李慢耳边轻轻吹哨,让李慢仔细看清,讲述恐怖经历,水疗遗址,拉李慢的手吓唬李慢要带李慢去看水疗遗址。结果我记得有一次李慢不真的站起来,要跟李大头走,弄得李大头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吓唬李慢是否真的要去。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李慢坐下来,李大头仍不依不饶,弄得李慢再次站起。李慢两皮望天,好像目空一切,除了对像风铃一样的铜哨声感到悦耳,对李大头的鸹噪恐吓充耳不闻,毫无反应。李大头倒也不急不恼,或许经历太多了,很有耐心。李慢实际上在想另外的事物,内心如同默片,上演着童年往事,铁栏杆,猩猩狒狒在眼前走来走去,有时有栏杆,有时没有,它们就在他的跟前手差不多伸到他脸上,他挥它们,呼喊,喂它们玉米花,糖,面包,吃剩的梨桃和香蕉皮,可它们竟然一点也不吃,却总向他不停地说话说呀说呀说呀连比带划,它们吹游人扔给的哨,疵着牙笑,拉他的手,听不清它们说什么,不知道自己何时置身于栏杆之内的,但一切好像都很不同,好像动物园围墙正在拆除,公共汽车鱼贯而入,狮子们卧在马路上十分温顺,蛇在跳舞。李慢曾写过一首响尾蛇的情歌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写的是什么,写的什么呢?得到过一本样刊,一张三十元的稿费单,再没什么了。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眼角流着粘稠的液体,两边的头发竟然像莎士比亚。是的,李大头有点莎士比亚的样子,也是两边头发垂着,居然知道古老的水疗向他描述水疗。水疗这事李慢清楚,水疗是一种相当古老的疗法,嗯,他得认真听听李大头讲的水疗——这个念头在一次睡去之后一直保持到李慢醒来。李慢听清楚了,尽管仍像思想者一样一动不动,但水疗一词使他看到内心慢慢开启了一扇窄门,有阳光和水透进来。水疗很好,是一种人道的疗法,怎么让这家伙说得这样吓人?什么,刘文采?李慢说。是呀,你知道刘文采吗,李大头说,刘文采,刘文采,刘文采的水牢你没听说过?就是那样!他们让我戴着枷,枷你知道吗,就是林冲发配戴的;房上吊着长长的绳索,拴着人的两只手,就这样,这样,你看,这样!俺在黑水里泡了多少天?七七四九天,还有九九八十一天的呢。简直胡说八道。李大头神气活现讲老鼠每天怎样从房顶的绳索爬下来咬他的手指甲,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是的,就是这个家伙,李慢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就是这个莎士比亚似的家伙整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滔滔不绝如长江之水,一群畸形怪状的人随声附和,呜呜叫喊。水疗不是这样,有一天李慢大声说,众目光吓了一跳。李慢说话仍仍有些吃力,但是确实想了好几天了想要说什么,李慢说,水疗不是这样的,水疗是一种古老的精神疗法,中世纪就有了,水疗不是刑法就是一种冷浴,镇定剂,让人头脑清醒,是很人道的。你们知道水疗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众人齐声呼道,立刻凑上来,众星捧月,目光虽然并不准确,有人外斜视,但都竭力从不同方向对着李慢。显然他们听了太多李大头吓人的说法,从没有谁异议,这回有人异议,人们想听听李慢的。如此聚睛会神方向不一的目光让李慢又有些精神恍惚,不禁再次想到童年,铁栏杆,意识又有些模糊。是的,那时李慢意识还不太稳定,一点新的刺激就有类似变频或电压不稳的闪烁。李慢先讲了一段中世纪,讲得人们不知所云,李慢说,在盛产疯人的中世纪,疯人通常总是被家人抛弃,流落街头,而一个城市对待疯人的办法同样非常简单,还是驱逐,把他们捆起来,装车送往码头的商船上,任其漂流到另一个城市。有一次在押运一群疯人的途中,一个疯人突然跳车逃跑,后面的马车追,疯人跑得飞快,马车也追得紧,眼看快追上了,前面出现了一条河,疯人下了道朝河跑去,后面人也下了马车追,追到河边疯人一下跳入河中,疯人不会游泳,到河里就沉了底,等人们把他捞上来,疯人灌了一肚子水,肚子像个大皮球,都以为疯人死了,结果慢慢又喘上气来,吐了很多浑水,慢慢醒转过来,这次不是一般的醒来,是真正的醒了,一下不疯了,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好人一样。由此人们发现了水可以治病。水疗就是从这儿来的。

    就是把人投到河里?是呀,就是把人投到河里?

    当然不是,那有一套方法,很讲究的,不是你说的水疗,你说的那是水牢。

    你刚才说把疯人都送到船上是咋回事?是呀,咋回事?人们闻所未闻,听到了新鲜的事情,欲罢不能。

    你们没听过愚人船的故事?

    众人齐声喝道:没有!包括李大头。

    李大头一下过时了。

    那时李慢没意识想到他将要成为一个新的叙事者即统治者,尽管时间十分短暂。李慢很小就读过愚人船的故事,读愚人船的故事就像读堂吉诃德的故事一样有趣,这归功于倪维明老人。倪维明老人在谈到堂吉诃德时常常讲到愚人船的故事,老头认为堂吉诃德的写作明显受到愚人船故事的启发,没有愚人船的民间故事就不可能有堂吉诃德伟大形象的诞生,这就像中国红楼梦之于金瓶梅。老人说,巨著从来不会凭空而来,每一时代的巨著都有着丰厚的民间文化土壤,都与自由对梦想的渴望息息相关。愚人船的故事看上去荒诞不经,突际上蕴藏着人类心灵的自由与陌生的想象力,它不仅启发了塞万提斯的写作,甚至也是后来欧洲文艺复兴和浪漫主义精神的源头。愚人船是迷人的,是人类最早失去家园的象征,同时也是对自由想往的象征。想想那些疯人怎样被押送上船,在河上或海上四处漂流,那是中世纪一个无奈而又惟一例外的活跃因素,甚至是一道自由的缝隙。疯人像垃圾一样被倾倒在河里,任其漂流到下游城市,以为会就此了事,但疯人并非人类的垃圾,他们仍有生命,他们有着一切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多了些什么,比如自由,漂泊,行为怪异,实际就像现在的演员一样。他们从一个城市漂到另一个城市,成为异乡人、流浪汉、街头一景,他们乞讨、说唱、占星,杂耍,街头演讲,宣扬异端主张,直到被送上商船。他们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就像他们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们来自何方一样。一些城市开始甚至是欢迎他们的,人们在岸上争相一睹,翅首遥望,小城为之轰动一时,如同来了马戏团一样。疯人们衣着褴褛,肮脏不堪,整体模样差不多,但他们的构成事实上极为复杂的,当中不乏学者,诗人,占星士,艺术家,预言家,革命者,甚至贵族。他们给中世纪的交流带来可能,带来了不同地方风土人情,思想流派,手工艺、笑话、舞蹈、疯言疯语,奇谈怪论。

    “他们是自由人,尽管不断的被驱逐,但仍是自由的!”李慢大声说,显然已具有隐秘的煽动性。许多天来李慢代替了李大头的讲述位置,这一点就连李大头自己没意识到,因为李大头也被李慢深深吸引。李慢以为自己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结果人们闻所未闻,这使李慢受到鼓舞,他的博览群书没想到有一天竟派上用场。许多眼睛盯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盯着许多人的眼睛,他看到自己讲述的效果。他被众星捧月,像一盏明灯,这种感觉李慢从未有过。在谈到“航行”时期结束“圈禁”时期到来,李慢的话变得铿锵有力,越发富有鼓动性,这时李慢几乎像个革命者。李慢说“航行”时期在中世纪后期结束了,这意味着人的最后的自由也结束了,疯人院的出现敲响了自由的挽钟,疯人被圈进了高墙深巷,铁丝网密布,所有的城市归于沉寂,再没有愚人船驶来,再没有岸上的欢呼,像迎接演出团那样的盛况,有的只是窒息、潮虫、四脚蛇和这些透不进阳光的窗子,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李慢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要干什么,鼓动什么?幸好一次及时的节日例行的集体电疗开始了,一切都像现在的电脑没有存盘一样变得干干净,否则真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之前除了李大头默不作声,不知想什么,或可以理解为犹豫不解,其他所有人都禁不住搓手,跃跃欲试,目光热烈而扭曲,望着北斗星那样望着李慢,好像只等李慢一声令下,人们就要推倒围墙出去“航行”似的。爱卫运动在十月之前展开,之后秋高气爽,病院上下干干净,一派明亮色彩,树叶红了,盆花摆放,如同花园。根本没有铁丝网,有也早已破烂不堪,形同虚设,也没有潮虫,阳光直泻窗内,午后晃得人们睁不开眼,李慢纯粹是胡说。一场可能的危机被偶然度过,李慢再次成为思想者,李大头重开讲坛,再次向李慢重复水疗,照例提到刘文采与林冲,一切都恢复原状。

    我的居住环境很不适合做ài,我住的是四合院,我们经常是白天,没有更多的时间,她总是来去匆匆,我们在一起主要就是做ài。我的窗外是水管子,外面总是有水声,大妈大婶一边洗菜一边聊大天说闲话,茄子扁豆西红柿之类,我们大气都不敢出,恐怕外面听见,不过仍然快乐极了,她用毛巾堵住嘴,那声音让我飘飘欲仙

    行啦,我问你是否有电话焦虑,过去你们也被电话中断过吗?

    我们家没电话,我哪有钱装电话,那得好几千块,我没那么多钱,况且我装电话干吗呢,我又不做买卖。有几次邮差打扰过我们,我记得是有一次院门口喊我的信,我们正在那什么,一般我就装听不见,邮差喊几声如果没人接信就会把信夹在大门缝里,可那一次院里大妈大审正在洗菜,她们接了信,知道我就在屋里,也知道唐漓来了,就使劲喊我的信,我觉得她简直是故意的,李慢李慢的叫,烦死我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停下来,唐漓笑,兴灾乐祸,我怒气冲冲穿上衣服,这儿还顶着,不好意思出门,外面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正犹豫,魏大妈竟然敲门了,扯着嗓子喊,我只好弯着腰走出去,使劲收着腹,接过信二话没说立刻关上了门。是一封退稿信,一看就是,我还读了信,但这仍没影响我。我们继续做ài,毫无障碍,甚至我觉得比刚才更好,更有力了,你知道之前我已快那什么,经这一停反而力量倍增,好像报复她似的,她当时就

    行啦!就是说,你那时并不怕干扰?

    杜眉医生总是打断我,或许因为杜眉医生还没结婚,我不知道。杜眉医生在哪一点上与唐漓有点像,都是那种细腻的女人,但又天壤之别。唐漓细得果断,有一种凌人之气,或者也可称为南方的野性,更像越南女人。杜眉医生完全不同,具有一种文静的果断,她的果断或者不如说是羞涩造成的,使人想欺负她却又不含真正的恶意。她的博士头衔以及考究的眼镜使她显得相当专业,但却并非通常医生不管多么年轻都显得满不在乎的那种职业的冷漠。杜眉医生的样子就算再干二十年医生也不会满不在乎,也不会冷漠,她是那种职业和人性结合得相当完好的医生。我总是说一些过头的话,对细节试探地津津乐道,我是故意的,直到被杜眉医生打断,她显出责怪甚至不耐烦,果断地中止我,但是善意或几乎是羞涩的,这种瞬间的打断非旦不能使我有任何的挫折感,反而好像得到了鼓励,感到体内充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苏醒,我不能说是一种性感,但确实是一种温暖的东西。据我对杜眉的观察,我认为女人最性感的并非她们的美貌,她们的线条和暴露,而是与生具来恰到好处的羞涩。那些丧失了羞涩感的女人,无论她们多么年轻漂亮已经枯萎了。

    你后来再没见过她?

    没有,一次也没有,她一下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她很彻底,像她的性格。

    噢,对了,想起来了,我接到过她一个神秘的电话,不过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她,非常奇怪,她找我好久了,我的同事告诉我,你知道我好长时间没上班,至少有一个月,我的状态非常不好,一直恍恍惚惚,有一天我刚到办公室,我的同事就喊我的电话,让我赶快去接。我到了走廓上,我们单位只有两部电话,放在走廊里大家共用,每天走马灯似的,我跑过去拿起电话,那时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儿了,我拿起电话却没人接,喂喂了足有五分钟,大声喊她的名字,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喘气儿声也没有,后来出现了忙音。我没听到电话挂断那种咔嗒的声音,在走廊里等,谁打电话我都拦住,不让打,我觉得是她,可能是线路有什么问题,结果等了二十分钟,一个小时,我的心凉了。

    你没听到声音怎么认为是她?

    我觉得是她,应该是她!

    也没准儿有别人找你,那时应该很恐怖了,很多人打电话相互问安,比如没有你经常联系的作者,比如某个女诗人之类给你打电话?

    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女诗人!

    你过去的女同学?

    我说过了不会有任何女人给我打电话!

    就是说你肯定是她?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她,肯定是她!

    那你为什么开始说不肯定?

    我后来不太肯定了,越到后来越不肯定,因为那以后再没有电话,再没她一点消息,我连给她写信的地址都没有。

    你仍然想念她——

    不,不是,我就是觉得奇怪,我想弄清楚是不是她。

    好了,让我来给你总结一下,你想听吗?我们先假设那个电话是真的,确实存在的,假设电话是唐漓打来的——

    干吗要假设?

    你不是不能肯定吗?

    谁说我不能肯定了?我就那么一说!

    那么你肯定?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允许你怀疑就不允许我怀疑?

    你不能怀疑,你是医生!

    细雨绵绵,病院被雨和植物履盖,四季准确,任何光线都像是不动的,投到昏暗空落的房间都是永恒的场景、光感、不动的眼睛。如同雕塑的日子漫长,似乎没有尽期。早操以及之前李大头的哨声是人的活动期,之后各就各位听李大头的讲述或读报。哨声是一天中的孤立事件,总像是一个例外,它让人从黑夜的睡眼中一下弹起,活跃起来。倘若没有这瞬间的弹起,生命几乎就是人体陈列,因此哨声是必要的,尽管它的冲击瞬间大体相当于电疗。

    日子久的病人已有相当的经验,往往能像李大头那样与光线同步,日月起落,在哨声响起前就已预先睁开眼睛。那些深睡的人就不同了,每天都像被刺了脚心,听到哨声一下跳起,就算堵上耳朵也要抽搐半天,伴有大声咳嗽,以为脑袋又通电了。哨声中气十足,划破睡眠,而且显然是骄傲的,每次都搁上了年深日久的功夫,哨声不像电流通过让人瞬间失去知觉,但对睡眠神经的爆破却更是一种更具考验的折磨。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习惯电疗也不习惯李大头石破天惊气贯长虹的哨,那时候人们甚至盼望节日领导视察,因为那样就算李大头也不能幸免一次电疗,大家同归于寂。但李大头就是李大头,有功夫和没功夫就是不一样,那时李大头仍比别人清醒,仍不失对太阳的敏感,忠守职守,定时吹哨,尽管如此,毕竟功夫被废,这时的哨声绵软无力,时断时续,加上人们听力严重下降,哨声听上像一种鸟叫,十分悦耳。人们心里痒痒,像虫子一样蠕动,早操时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听着音乐与李大头的哨声,动作优美而无声,是最容易受到院长或上级领导夸奖的时候。

    提着裤子做操这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在没有电疗只有电棍的时代,病人难以管理,用裤腰带伤人或自伤(上吊)事件时有发生,后来病院发明了只发裤子不发裤带,也不装松紧带,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本来这事是为防范事故的发生,结果发现不仅防范了事故,还有其它诸多好处,甚至也构成了治疗手段之一。每天人们提着裤子进食,提着裤子发呆,提着裤子接受治疗或出操,这样你必须精神集中,提高自我意识,你时时刻刻都要牢记你的裤子,抓住了别松手,倘若一不留神裤子脱落,会引起轰堂大笑。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事实上人们的一大乐趣就是盯着谁的裤子不小心脱落,因此虽时有发生却也并不多见,但一旦发生就特别令人兴奋不已。如果是发生在早操上,看见得人多,就更是一件轰动的景观。新来的人最不容易过的就是裤子这一关,开始有的人掉了就不再穿上,就晾着,这时所有人都愿帮助他,凑上前连哄带劝,小心翼翼帮他穿上,为的就是再次掉下来。

    杜眉医生第一次出现是在早操上,当时我们所有人眼睛都一亮,因为我们还没见过如此年轻的女医生。杜眉医生的白衣特别白,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显得十分鲜亮。杜眉医生旁边走着院长大人,戴着大黑边眼镜,好像挺有学问似的,其实是个凶神恶煞。不过今天出奇地和蔼,也穿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眼镜擦得非常亮,黑胡子也刮干净了,好像还抹了什么东西,尽管这样我们仍不喜欢他,他站在杜眉医生旁边我们就更不喜欢。院长满脸不恰当的堆笑,说杜眉医生刚刚毕业的博士,本来可以留下任教,但她要求下到基层,上级把她派到我们病院,我已任命她为我的助理,这是我的荣幸,也是你们的荣幸,大家鼓掌欢迎!院长忘了我们不能鼓掌,我们一时盯得杜眉医生紧,也忘了,裤子一下掉子大半,有人穿了内裤,有人没穿,根本不知道,使轻拍巴掌。我们听到院长大叫:停!停!停下!我们提起裤子,两手紧紧抓住,没觉得什么,仍盯着杜眉医生,我们喜欢杜眉医生。

    杜眉医生没有讲话,始终对我们抱以微笑,就算我们裤子掉了她也像我们一样毫没在意,我们看得出她也喜欢我们。院长讲完话带走了杜眉医生,看着院长挨着杜眉医生那样近,好像流氓一样,我们有人真的很生气,呸,婊子!我们说,但心里仍喜欢杜眉医生,我们不敢对院长,只能对杜眉医生。

    我们继续上操,手不断变换,音乐是为我们专门录制的,像摇晃的爵士或残疾人进行曲。我们已非常熟练,一般不懂的人看上去无序,实际上是很严格的,有着内部规律,没有一个人会因裤子脱落溢出节拍。不含任何抒情成份,某种角度我们已接近舞蹈或者莫如说是活动的浮雕。我们有自己整体的造型,抽象对我们最为有益。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有点不同,我们看到院长带走了杜眉医生,动作不由自主难以克制的表现了抒情以至悲伤的味道,这是不允许的。我们的低调、零乱、自由展示,做出幅度很大的造型,然后整体的停顿,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当时没有录像设备,谁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但我们确实创造了现在看来最为先锋的艺术。我们像串起的木偶,看上去像缺胳膊少腿,七零八落,但整体效果却是绝无仅有的表达。不久杜眉医生发给了我们裤带,改变了早操的音乐形式,启用了第八套广播体操,看上去统一了步调,但一切也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裤带当然应该算人的主要标志之一,甚至是史前人类文明的标志,自从人类直立行走以来腰上就有了物什(当然不发裤带也应该视为文明行为)。杜眉医生发给我们裤带是件大事,过去想都没想过。起初我们不知发给我们一条绳子做什么用,稍后才知道是让我们系上裤子,我们有点忘乎所以了。那是一条带蓝色条纹的绳子,原本和我们裤子配套,穿扣是现成的。我们每个人都系上了裤带,有的人开始穿不上,穿上了又系不上,大家互相帮助,兴高彩列,到每个全都穿好系好时,像全副武装的士兵,我们在房间站了整一排。李大头重操二十年前旧业,喊少稍立正,向右看——齐,向左——转,稍息,立正!声音十分宏亮,我们新鲜不够,挺胸抬头,做着李大头喊出的全套队列动作。下午李大头意犹未尽,开始教我们怎样发现敌情,就地卧倒,对空射击。李大头拉响了警报,当然是哨子,我们迅速穿好衣报,系上裤带,一切要求在三分钟完成,当然完不成,但我们有的是时间训练,全神惯注,毫不懈怠,一切都令我们兴奋不已。整整一天因为有了裤带我们变成了一个人,手被解放出来,可以任意正常活动,并且由于有了李大头提供的军训内容,我们的活动甚至超出了正常人的水平。就是说,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还是有过训练的人,是军人。我们如此信赖李大头,一如既往的信赖,我们觉得李大头是我们的幸运。杜眉医生几次查房看见我们精神振作,面貌一新,十分满意。惟一不满意的是对李大头的哨声。李大头收起哨,没再拉响警报,而是撮起嘴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代替了哨声。李大头在我们面前像个营长,但在医生或管护人员面前从来都十分恭敬,总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弄得我们也服服贴贴,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总结你说的话,在你没上班的那段日子里,唐漓给你打过电话,而且是连续打电话找你,直到你上班接了电话才不再打来,虽然你们没说任何话。你在听到是你电话那一刻心跳得非常厉害,接下来的几天甚至很长时间你都在等她的电话,但是再没有电话,你的心慢慢凉了,以致开始怀那个电话是否真的存在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刚开始说电话时你不能肯定。现在你认为可以肯定,那么好了,现在我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们的一切好像在一天之间嗄然而止,可是当你听到可能是她的电话你非常激动,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是她打来的。

    她打来的所以就很激动?

    废话,我当然很激动你什么意思?

    你仍然爱她是吧。

    不是!绝对不是!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