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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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说严实的情况了。也许是严实曾经想抛弃容金珍拔高自己的做法,造成了他跟701人的某种隔阂和情结,赋闲后的严实没有住在单位里,而是和女儿一起住在g省省城。通坦的高速公路已经把g省省城和a市拉拢得很近,我从701出发,只花不到三个钟头就到了g省省城,并不费什么周折找到严实女儿家,见到了严实老人。和我想像的一样,严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已经70多岁,快80了,有着一头白晶晶的银发,他的目光有点狡谲和秘密,所以看上去缺乏一个老人应有的慈祥和优雅。我造次拜访他时,他正趴在一桌子围棋子前,右手玩弄着两只黄灿灿的健身球,左手捏着一枚白色的围棋子,在思虑。但面前没有对手,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是的,是自己跟自己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有一种老骥伏枥的悲壮感和孤独感。他的外孙女,一个15岁的高中生,告诉我说,她爷爷退休后和围棋结下了难解之缘,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书中消磨时光,棋艺就这样高长,现在她爷爷已经很难在周围寻找到对手,所以只好靠跟棋书对弈过过棋瘾。听到了没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实是在跟名家下呢。我们的谈话正是从满桌子的围棋上引发的。老人自豪地告诉我,围棋是个好东西,可以赶走他孤独,锻炼脑筋,颐养气神,延长寿命等等。说了一大堆下围棋的好处之后,老人总结性地说,爱下围棋其实是他的职业病。“所有从事破译工作的人,命运中和棋类游戏都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辈,最后无一例外地都会迷恋于棋术,就好比有些海盗、毒枭,晚年会亲近于慈善事业一样。”老人这样解释道。他的比喻使我接近了某种真实,但是——我问:“为什么您要专门强调是那些平庸之辈?”老人稍作思考,说:“对于那些天才破译家来说,他们的热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职中得以发挥。换句话说,他们的才华经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职业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挥发中趋于宁静和深远,既无压抑之苦,也无枯干之虑。没有积压,自然不存在积压后的宣泄,没有枯干就不会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们的晚年总是在总结和回忆中度过的,他们在聆听自己美好的回声。而像我这种平庸之辈──圈内人把我们这些人叫做半边天,意思是你有天才的一定天分,却从未干出过天才的事业,几十年都是在寻求和压抑中度过,满腹才情从未真正放射过。这样的人到晚年是没什么回忆的,也没什么可总结的,那么他们到晚年干什么?还是在忙忙碌碌寻求,无意识地寻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种类似垂死挣扎的努力。迷恋棋术其实就这个意思,这是其一。“其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天才们长期刻苦钻研,用心艰深,思想的双足在一条窄道上深入极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于脑筋已朝一个方向凝成一线,拔不出来(他用了一个拔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都给提拎了一下似的)。他们的脑力,他们的思想之剑已无法潇洒舞动,只能如针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疯子的病根吗?天才的失常与疯子同出一辙,都是由于过分迷醉而导致的。他们的晚年你想叫他们来下棋?不可能的,下不了!”略作停顿,老人接着说:“我一直认为,天才和疯子是一种高度的对立,天才和疯子就如你的左右手,是我们人类这个躯体向外伸出的两头,只是走向不一而已。数学上有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的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才就是正无穷大,疯子或白痴就是负无穷大。而在数学上,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个,同一个无穷远点。所以,我常想,哪一天我们人类发展到一定高度,疯子说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样作为人杰为我们所用,为我们创造惊人事业。别的不说,就说密码吧,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能照着疯子的思路(就是无思路)设计一部密码,那么这密码无疑是无人可破的。其实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过来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疯子。天才和疯子在构造方面是如此相呼相应,真是令人惊叹。所以我从不歧视疯子,就因为我总觉得他们身上说不定蕴藏着宝贝,只是未被我们发现而已。他们像一座秘密的矿藏,等着我们人类去开采呢。”听老人说道如精神沐浴,我心灵不时有种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灵深处积满尘埃,他的一言一语化作滔滔激流冲击着尘埃,使我黯然的心灵露出丝丝亮光。舒服啊,痛快啊!我聆听着,体味着,沉醉着,几乎失去思绪,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了一下,才想起要问:“那么你又怎么能迷恋围棋呢?”老人将身体往藤椅里一放,带点开心又自嘲的口吻说:“我就是那些可怜的平庸之辈嘛。”“不,”我反驳说“你破译了黑密怎么能说是平庸之辈?”老人目光倏地变得凝重,身体也跟着紧凑起来,椅子在吱吱作响,仿佛思考使他的体重增加了似的。静默片刻,老人举目望我,认真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破译黑密的?”我虔诚地摇摇头。“想知道吗?”“当然。”“那么我告诉你,是容金珍帮我破译了黑密!”老人像在呼吁似的“啊,不,不,应该说就是容金珍破译了黑密,我是徒有其名啊。”“容金珍”我吃惊了“他不是出事了吗?”我没说疯。“是的,他出事了,他疯了。”老人说“可你想不到,我就是从他出的事中,从他的灾难中,看到了黑密深藏的秘密的。”“这怎么说?”我感到心灵要被劈开的紧张。“嗯,说来话长啊!”老人舒一口气,目光散开,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该说说严实的情况了。也许是严实曾经想抛弃容金珍拔高自己的做法,造成了他跟701人的某种隔阂和情结,赋闲后的严实没有住在单位里,而是和女儿一起住在g省省城。通坦的高速公路已经把g省省城和a市拉拢得很近,我从701出发,只花不到三个钟头就到了g省省城,并不费什么周折找到严实女儿家,见到了严实老人。和我想像的一样,严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已经70多岁,快80了,有着一头白晶晶的银发,他的目光有点狡谲和秘密,所以看上去缺乏一个老人应有的慈祥和优雅。我造次拜访他时,他正趴在一桌子围棋子前,右手玩弄着两只黄灿灿的健身球,左手捏着一枚白色的围棋子,在思虑。但面前没有对手,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是的,是自己跟自己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有一种老骥伏枥的悲壮感和孤独感。他的外孙女,一个15岁的高中生,告诉我说,她爷爷退休后和围棋结下了难解之缘,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书中消磨时光,棋艺就这样高长,现在她爷爷已经很难在周围寻找到对手,所以只好靠跟棋书对弈过过棋瘾。听到了没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实是在跟名家下呢。我们的谈话正是从满桌子的围棋上引发的。老人自豪地告诉我,围棋是个好东西,可以赶走他孤独,锻炼脑筋,颐养气神,延长寿命等等。说了一大堆下围棋的好处之后,老人总结性地说,爱下围棋其实是他的职业病。“所有从事破译工作的人,命运中和棋类游戏都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辈,最后无一例外地都会迷恋于棋术,就好比有些海盗、毒枭,晚年会亲近于慈善事业一样。”老人这样解释道。他的比喻使我接近了某种真实,但是——我问:“为什么您要专门强调是那些平庸之辈?”老人稍作思考,说:“对于那些天才破译家来说,他们的热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职中得以发挥。换句话说,他们的才华经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职业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挥发中趋于宁静和深远,既无压抑之苦,也无枯干之虑。没有积压,自然不存在积压后的宣泄,没有枯干就不会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们的晚年总是在总结和回忆中度过的,他们在聆听自己美好的回声。而像我这种平庸之辈──圈内人把我们这些人叫做半边天,意思是你有天才的一定天分,却从未干出过天才的事业,几十年都是在寻求和压抑中度过,满腹才情从未真正放射过。这样的人到晚年是没什么回忆的,也没什么可总结的,那么他们到晚年干什么?还是在忙忙碌碌寻求,无意识地寻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种类似垂死挣扎的努力。迷恋棋术其实就这个意思,这是其一。“其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天才们长期刻苦钻研,用心艰深,思想的双足在一条窄道上深入极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于脑筋已朝一个方向凝成一线,拔不出来(他用了一个拔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都给提拎了一下似的)。他们的脑力,他们的思想之剑已无法潇洒舞动,只能如针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疯子的病根吗?天才的失常与疯子同出一辙,都是由于过分迷醉而导致的。他们的晚年你想叫他们来下棋?不可能的,下不了!”略作停顿,老人接着说:“我一直认为,天才和疯子是一种高度的对立,天才和疯子就如你的左右手,是我们人类这个躯体向外伸出的两头,只是走向不一而已。数学上有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的概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才就是正无穷大,疯子或白痴就是负无穷大。而在数学上,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个,同一个无穷远点。所以,我常想,哪一天我们人类发展到一定高度,疯子说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样作为人杰为我们所用,为我们创造惊人事业。别的不说,就说密码吧,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能照着疯子的思路(就是无思路)设计一部密码,那么这密码无疑是无人可破的。其实研制密码的事业就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过来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疯子。天才和疯子在构造方面是如此相呼相应,真是令人惊叹。所以我从不歧视疯子,就因为我总觉得他们身上说不定蕴藏着宝贝,只是未被我们发现而已。他们像一座秘密的矿藏,等着我们人类去开采呢。”听老人说道如精神沐浴,我心灵不时有种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灵深处积满尘埃,他的一言一语化作滔滔激流冲击着尘埃,使我黯然的心灵露出丝丝亮光。舒服啊,痛快啊!我聆听着,体味着,沉醉着,几乎失去思绪,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了一下,才想起要问:“那么你又怎么能迷恋围棋呢?”老人将身体往藤椅里一放,带点开心又自嘲的口吻说:“我就是那些可怜的平庸之辈嘛。”“不,”我反驳说“你破译了黑密怎么能说是平庸之辈?”老人目光倏地变得凝重,身体也跟着紧凑起来,椅子在吱吱作响,仿佛思考使他的体重增加了似的。静默片刻,老人举目望我,认真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破译黑密的?”我虔诚地摇摇头。“想知道吗?”“当然。”“那么我告诉你,是容金珍帮我破译了黑密!”老人像在呼吁似的“啊,不,不,应该说就是容金珍破译了黑密,我是徒有其名啊。”“容金珍”我吃惊了“他不是出事了吗?”我没说疯。“是的,他出事了,他疯了。”老人说“可你想不到,我就是从他出的事中,从他的灾难中,看到了黑密深藏的秘密的。”“这怎么说?”我感到心灵要被劈开的紧张。“嗯,说来话长啊!”老人舒一口气,目光散开,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