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密码 > 一生世

一生世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01

    我是个孤老头子,而且谁都看得见,还是个残废人,拖着一只跷脚。这里的人大多喊我叫跷脚佬,年岁大的则叫我北方佬。我不是本地人,是哪里的,我自己也闹不懂,可能是河南,也可能是陕西,或者其他地方。我是说,我不知晓,也没人知晓。我只记得我们家原来是在黄河岸边上的,是一间用黄泥巴和石头子堆起来的小屋,离渡船口很近。小时候,我曾在渡船上掉下过,但没淹死,反而学会了游水。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

    1941年,也就是我13岁那年,洪水把我们家和整个村子都吞了,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晓,反正死人比活人多。我们家9口人,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二哥,还亏得河滩上的那棵老水沟树。我们在几丈高的树上吊了三天三夜,把弄得到手的树叶和所有挂在树枝上的死肉烂菜都吃尽了,洪水还没在老树的腰肚上。后来上游漂下来一张八仙桌,四脚朝天地颠着,像一艘破船,二哥和我从树上跳下来,抱住桌子腿逃命。因为熬不下去了,再熬下去淹不死也得饿死。我们在水里漂了一天多才上岸,上岸后又走了十来天,才看不见洪水和死人。从那以后,我和二哥像两条野狗一样乱窜着,窜到这里时,已是第二年的阳春时节,大明溪两边到处都堆着刚砍伐下山的毛竹,等人扎成竹排,漂去下游换大米。那时候,这溪水可不像现在这样,溪流急得连秤砣都冲得走,几十株毛竹,绑扎好了,往水里一丢,飞得比天上的鸟还快。所以,没个好水性,谁也不敢去碰这活,没准两个浪头就把你性命甩脱了。我和二哥的水性都好,就去帮人家干这活,没工钱,但有饭吃。

    就这样,我们在这块地方留了下来。

    第二年的麦黄时节,一队日本鬼子到村子里来扫荡,走的时候,我二哥挑着一担子东西,走在队伍的前头。我哇哇大哭,冲上去,抱住二哥不让走。鬼子上来用枪托戳我,想把我打脱手,可我跟团烂泥似的粘在二哥身上,怎么也打不脱手。后来我听到杀人的一声枪响,然后就什么都没了,声音没了,知觉也没了。等我醒来时,看见一只狗正闷着头在我腿脚上叭嗒叭嗒地吃着什么,我想赶它走,却感到小腿骨钻心的痛。我起来看,半个腿肚子没了,地上的血跟杀了只牛似的。不过,幸亏是狗帮了忙,它吃了我的血,也止了我的血,要不血不把我流死才怪呢。

    可这跟死又有啥两样?二哥走了,谁来管我?一个无家无靠的北方佬。我等着痛死,或饿死。过了两个晚上,学堂里的蒋先生差人把我背回了他家,并找来一些蜘蛛帮我吸干了毒汁,疗了伤。后来我才知晓,蒋先生的老婆那天叫鬼子睡了,跳了水,尸首都没找回来。我不知这跟蒋先生救我有没有关系,反正是蒋先生救了我,后来又留下我在他开的豆腐坊里做活,给我吃和住,我的命才没丢掉。解放后,人民政府镇压了蒋先生,田地和山、房子,包括豆腐坊,都分给了村里其他人,分给我的是这爿小店。几十年来,我一直守着这爿小店生活,挣饭钱,从饭钱里扣一丝养老钱,就这样一岁岁老了。

    我一直是一个人过。因为跷个脚,干不了农活,没人愿意嫁给我。有段时间,对岸阿根的寡妇对我好像有点意思,我去给她送过几根蜡烛,晚上他兄弟就找到我,说我要再去找她,他就要砍断我另一条腿。我想没女人我照样可以活,没这条腿可怎么活?就不再去找她了,也不想去找其他人。除了每个月去镇上进点货,我哪儿都不去,也去不了。我每天都厮守在这里,像是在等二哥回来似的。二哥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我每天都在想他,等他回来,有时还跟他说话。说实话,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把家乡话都快丢尽了。可是,我连我们家乡在哪里都不知晓,会说那话又有什么用呢?

    02

    1976年,大概是端午节前后吧,一天晚上,天已经墨墨黑了,我关了门,正准备抽锅烟就睡觉,听到门外响起吃力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我想一定是来买东西的,就把烟锅一丢,去开门。门是那种老掉牙的门,门栓很难下的,我一边拨弄着,一边对外面喊道:

    “要什么啊?”

    外面没人答话。

    我糊涂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就又问:“有人吗?”门又轻轻地响了两声。

    我再问:“是谁啊?”

    外面说:“大伯,开开门。”

    是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

    我把门刚拨弄开,女人就急煞地挤进来,像有人在追她。我出门看,左看,右看,外面什么动静没有。再回头看她,已坐在柜台旁的板凳上,身子和头都靠着墙,一副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村子里的人没有我不认得的,但这人我怎么也认不得,四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格子样的衣裳,胸前戴着一枚有铜板大的毛主席像章,头发剪得短短的。应该说,人看起很周正,穿戴也好,只是脸上灰的,眼睛里一点神光也没有,像在生病。听口音,她不是村里人,也不是本地人。

    我走进柜台,又问她:“你想买什么,蜡烛还是洋火?”

    一般这时候要买的总是这些东西。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犹豫了一会,说:“我想要点吃的。”

    “吃的?”我看看货架子“我这里有花生米,蕃芋干,还有点桃酥,你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她说“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抓了两把蕃芋干丢在秤盘上,准备称个斤两,她却喊我不要称,说她没钱。

    我看着她:“你没钱怎么来买东西?”

    她看着我:“我不要东西,只要点吃的就行了。”

    难道吃的就不是东西啦?我觉得这人有点不对头,问她是谁,她说是过路的。刚才我一直以为她是村子里谁家的亲戚,既然不是这样的,只是个过路人,我想谁认识谁呢,凭什么我给你吃的?我丢下秤,对她说:

    “我这里没吃的。”

    她指着秤盘里的蕃芋干说:“这个也可以的。”

    我说:“我这是要卖钱的。”

    她说:“大伯,你行行好,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心里想,她这不是在跟我“叫花”吗?可我不打算行这个好。不是说我稀罕这点蕃芋干,也不是说我这人有多自私,没有同情心。如果说人都是没有同情心的,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早已经饿死病死了。我是说,我本来就是在人的同情中活着的,起码的同情心是有的,只是对她,这个像鬼一样在黑夜里冒出来的人,我缺乏应有的同情心。想想看确实奇怪,我开这爿小店已经二十几年,还从没遇到过一个外乡人半夜三更来敲我门的,还是个女的。她这样地出现,又这样可怜兮兮的,我总觉得不正常,像个阴谋。我似乎一下子想到了聊斋里的故事。再看她样子,穿得体体面面的,还挎着时髦的军用挎包,哪像个叫花的人?我这样想着,心肠变得很硬,几乎抹掉了脸上和嘴上的所有客气,对她说:

    “大妹子,你找错人了。”

    说着,我从柜台里走出来,故意把跷脚走给她看:“你看,我自己都是个要靠人可怜活着的人,哪能可怜得起你啊。你走吧,村子里谁都比我强,你去找他们吧。”

    她说:“我找过了,是他们叫我来找你的。”

    我问:“谁?他们是谁?”

    想她肯定回答不上,又说:“他们都帮不了你,我就更帮不了你啦,你走吧,我这里的东西都要卖钱的。”

    她不走。

    屋里静悄悄的,外面也静悄悄的。

    往常,这个时候,我经常可以听到孩子闹睡觉的哭声,有时还有零星的狗叫声,或者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或者骂爹日娘的吵架声,或者树上的高音喇叭声,等等。但这天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村子里谁都知晓有个神秘的外乡人在我这里,都在屏声静气地偷听我们之间的谈话。所以,我更不想跟她谈什么,只想她尽快走。我走到门口,有意做出要关门的样子,催她走:

    “时候不早了,我要睡觉了,你走人吧,大妹子。”

    “我没地方去。”她头也不抬地说。

    我生气地说:“可这也不是你留的地方啊!”v她这才抬起头,又喊我一声大伯,说:“我不是叫花子,我是个落难的人,大伯,你就行行好,同情同情我,等哪天我苦出头了,会报答你的。”

    我问她落了什么难,她说:“这说来话长,你先给我点东西吃吃再说行吗?”

    说着,目光像着魔似的,从我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地转移到秤盘里的蕃芋干上。

    看来,她真是饥慌了,饥到骨子里去了。我也是饥饿过的人,我知晓,人真正饿急时,眼睛是不听话的,只会跟着食物和食物的香气转,好像看一眼也能解饥似的。其实,看了以后,只会觉得更加饥饿。对自己饥饿的记忆,唤醒了我的同情心,我走过去,抓起秤杆,把秤盘里的蕃芋干,都倒在了她身边的板凳上。但是,我说的话并不好听:

    “你吃吧。这是我的口粮,我要靠它们卖钱换饭吃的,今天你白吃了它们,哪天我不定就要挨一顿饿。”

    其实哪至于呢。我也不知晓,都决定给她吃了,为什么还要说这难听的话。也许是我觉得对一个过路人行好,是没意思的,傻的。我们乡下人就这样,认识的人才叫人,不认识的就不是人,感觉气派一点的当龙看,什么事都客气几分,否则就当虫看,该欺不该欺的都要欺。总之,我们乡下人是不大会用正常的眼光去看待一个外人的。老实说,我当时是有点把她当虫看了,所以,都决定给她吃了,还要说这么难听的话。

    但后来,我逐渐又看出来,她可能真的不是一条虫,而是一条落难的龙。比如,她的吃相,虽然饥饿得不行,但吃相一点不难看,不是猴急巴火的,一把把往嘴里塞,囫囵着吞下去,而是一根根捻在手上,从容不迫地往嘴里送,到了嘴里又细嚼慢咽的,不时还拧开水壶,喝口水。水壶是部队上的水壶,她的挎包也是部队上的,好像脚上的胶鞋也是部队上的。从这些东西看,我猜想她可能跟部队上有什么关系,要么她自己是部队上的,要么她有什么亲人在部队上。部队上的人当然是龙,哪怕只跟部队上的人沾一点点亲缘,少说也是条蛇,决不会是条虫。我对门的阿木老师,以前是管山林的,但他有个远房表哥在部队上当连长,那年来村子里走了一趟,阿木就从山上下来,去小学里当了老师。听说阿木当时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连“老师”两个字都不会写,只会写先生。阿木说先生就是老师的意思。可能吧。但一个把老师写成先生的人,总是不大合适当老师的。当然,后来阿木不一样了,有长进了,不但会写老师,还会写教师。教师两个字是不容易写的,村子里的人,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可能还没有几个人能写。话说回来,阿木能有今天,全靠他那个在部队上当连长的表哥,还不是嫡亲的呢。

    再看,她喝水的样子也是有讲究的,不是豁开嘴喝的,更不是仰起头倒的,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的,文文气气的,没有咕噜声,嘴角没有涎水。水是山泉水,她自己说的。她说今天她已经喝了三壶这样的水。山泉水。这是第四壶,是傍晚她下山时灌的。我们村子前后都有山,听她讲的,她该是从前山来的。前山叫蚂蟥山,看上去不高,矮矮小小的,好像上去很快就能下来,等上去了才知晓,没有一天是下不来的,否则怎么叫蚂蟥山呢?蚂蟥山的意思就是它像条蚂蟥一样,细长细长的,还可以拉长,性子是磨人的。蚂蟥叮在身上,不像蚊子和其他虫子,叮一口,人动作一下就溜了。蚂蟥叮在身上,硬扯都扯不下来,想扯下来得有耐心和诀窍,要慢慢地、轻轻地挠它,挠得它痒痒了,才会走掉。很多外乡人经常上蚂蟥山的当,不知晓它的厉害,不备点干粮就上山,结果肚皮饿空了,还只走在蚂蟥的背脊上,离下山还远着呢。我想,她这饥饿一定是走蚂蟥山闹的,否则即使没钱,哪至于这样呢。

    在她一根根地吃着蕃芋干时,我把刚才抽了一半的那窝烟,又点了抽起来。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思忖着,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坏人就是鬼,是来滋事的,闹腾我的。思忖的结果,我觉得她是坏人的可能性不大。就是说,我开始相信她是个落难的人。于是,我决定改变一下对她的冷淡,先是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在她对我表示感谢时,我又想起晚上的剩饭,便对她说:

    “算了,你等一等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一听这话,她激动地站了起来,连着表示了几道感谢的话和手势,接着还跟我转到隔壁的灶屋里,要求让她自己来忙。

    我说:“黑灯瞎火的,还是我来吧,你去外面喝点水。”

    她说:“吃了蕃芋干,不能多喝水,要反酸的。”

    我问她以前有没有吃过这东西,她讲吃过的。

    她说:“战士们从家里探亲回来,都会带点土特产,有的战士带的就是这种蕃芋干,一模一样的,我吃过好几次。”

    这么说,她还真是部队上的人。但我这么问她后,她又说不全是,只能“算一半”

    我问:“算一半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只是部队上的家属。”

    就是说,她男人在部队上。

    我又问她是哪边的部队,她说这个不好说的,她男人的部队是保密部队。

    我说:“既然你丈夫在部队上,怎么会落难呢?部队上的人是没人敢欺负的。”

    她说:“是他(她男人)先落了难,所以我也跟着落了难。”

    说着,伤心地呜咽起来,好久才平静下来。

    就这样,她一边看着我给她弄吃的,一边回答着我问的一堆子问题,到她坐下来开始吃饭时,我对她的情况已了解不少。真是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他男人不但在部队上,而且还是个大官,团级干部!团级干部啊,那要管多少个连长!这么大的官,还是军官,我想不出还会落什么难。

    她说:“谁也没想到,简直像做噩梦啊,头天还好好的,还在大会上讲话,读文件,第二天大清早,一队卫兵就冲进我家里,把他从床铺上拖起来,五花大绑地押走了。”

    我问是为什么,她受惊地叫起来:“只有天晓得!”

    我又问:“押走后又怎么了呢?”

    她讲道:“过了几天,他们把我也关起来了,关在一个油库里,审问我,要我交代我男人的错误。可我不知晓他犯了什么错,怎么交代?我不交代,他们威胁我,抗拒从严,要枪毙我。”

    我问:“你就这样逃跑出来了?”

    她说:“不,都是铁门铁窗的,怎么跑得了呢。”

    灶膛里的火势萎了,要加柴火。我添过柴火后,她接着说:“又过了几天,也就是前天下午,我男人以前的一个部下来看我,给我带来了我男人写的一张纸条,上面说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上南京去找老首长求救,否则”她摇着头憋出几个字“我男人说,只有等死!”

    我记得,她讲的这位老首长是个真资格的老红军,解放后曾被授予中将军衔,当时在南京军区当大官,她男人曾经给首长当过三年警卫员,她自己也曾在首长家当过多年保姆,后来她们结成夫妻还是首长夫人做的媒。可以想,这时候,只有去找老首长,才有可能救他们。但是,怎样才能逃出去?

    她说:“门窗是锁的,外面还有专人看管,简直没有一点可能。天黑了,夜深了,我想的一个个办法都实现不了,我急得一头撞在墙上,只有哭,没有任何办法。后来,都到后半夜了,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我男人的老部下,就是下午给我送纸条的同志。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根木棍,递给我,要我狠狠打他一棍逃走。他说我必须打他,否则他说不清的。他几次催我打啊打啊,还把头伸给我。我拿着木棍,试了几次,都下不了手,急得乱打转。最后,他看我实在不行,拿回木棍,自己朝自己头上往死里猛击了一棍,当即头破血流的。我吓得哭起来,上去捂着他伤口,他推开我,喊我快走。当时是夜里两点来钟,他说到明天早上八点会有其他人来接班,就是说我有六个小时逃跑的时间,并且告诉我逃跑的路线。我哭着往外走,刚出门,他又喊我回去,塞给我一把沾了血的钞票,后来我数了,总共是18元4角。这一定是他当时身上所有的钱,也是我现在身上所有的钱。”

    说到这里,她要我原谅,意思是她刚才说身上没钱是假话,骗我的,只是这钱要留着赶火车用,现在她一分都不敢用。这我是想得明白的,在不知去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之前,她当然不敢乱用这钱。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要坐火车,其实蚂蟥山那头便有个火车站,是隔壁临水县的,为什么她不在那边上火车,专门翻过山来,难道仅仅是为了节约一两毛钱吗?

    “不,我是担心有人来抓我。”她解释说“我们出门都会在那儿赶火车,所以他们要抓我,肯定会派人去那边守着的,我去那儿就是自投罗网。”

    这么说,她的部队应该就在临水县。后来,她也承认了,就是这样的。

    这时候,饭菜差不多已经热好,饭是剩饭,菜是半碗老白菜,还有一小碟萝卜干,都是蒸一下就好的。我揭开锅盖,把菜从蒸笼里端出来,她看见了,上前来,把菜从我手上接过去,端到桌子上。然后,我帮她盛饭,用的是一只海碗。锅里的饭大概有一碗多,这本来是我明天早上煮泡饭吃的。我总是这样,煮一锅饭吃两顿、三顿,甚至几顿、几天。什么叫孤老头子?这就是孤老头子,把烧饭和吃饭当作罪受,能偷减一点都是好的。

    我盛了一铲,又一铲,盛第三铲时,我又把盛好的饭倒进了锅里。我不知她在背后有没有瞅见,瞅见了又会怎么想。怎么想?肯定以为我是心疼这白米饭,不想给她吃这么多。其实,我是想给她捂两块肉在饭里面。是肉啊,两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肉!这肉看起来脏不拉几的,上面沾着蚂蚁一样的黑家伙,那是霉干菜渣子。但吃起来馋人得不得了,香啊,好吃啊。除了过年过节,这是我平时能吃到的最好的菜,这边人都管它叫霉干菜蒸肉。霉干菜是不值钱的,村子里谁家都贮着一两坛子,要从冬天吃到夏天;值钱的是肉,那年头简直比人还值钱,没有谁家不稀罕的。其实,刚才给她准备饭菜时,我是看到这碗肉的,只是想它太稀罕,自己都不忍心吃,藏着,偶尔才打打牙祭,便没拿出来。但听她讲过那些后,我真正有些同情她,所以又决定拿出来了。没有热过,是冷的,重新热一下又太麻烦,所以我把它放在碗底,好让饭把它捂热。

    屋里只点一盏松油灯,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才显出一分亮堂。不过,我在往她碗里夹肉时,柴火已经熄灭,屋子昏暗昏暗的,加上她又在我背后,根本不可能看清我往碗里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她吃掉大半碗饭时,才发现是两块肉。这时候,两块肉已经被饭捂得热乎乎的,钻出一股诱人的肉香和油气,满屋子地窜,馋得我口水直冒。她看着两块肉,像受了我什么大安慰似的,感动得眼眶都湿了。她抹了把眼睛,对我说:

    “大伯,你是个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说:“锅里还有饭,都吃了吧。”

    说着,我往外间走去,又听到她在背后说:“只要我男人翻了身,我一定要报答你,大伯。”

    一个团长要报答我,这事情光想一想都觉得乐。心里乐着,就又有了烟瘾,于是我坐在门口刚才她坐的凳子上装烟。烟才装好,还没点火抽,我听到她起身又去盛饭的声音,一铲又一铲的,听声音就知晓,她在把每一粒饭都往碗里铲。我想,她平时的饭量不应该会这么大的,那饭量比我还大,还有两块肉。看来,她确实是饥慌了。后来,烟还没抽完,我又听到她起身的声音,把碗筷丢进锅里,还勺了水,是要洗碗的样子。我没有起身,只是喊她别管,我会洗的。她嘴上答应好的,但还在继续洗。我又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找地方过夜呢。这么一说,她马上丢了碗,出来,立在门口,对我说:

    “大伯,我没地方去,求你再行行好,收留我一夜。”

    我说:“我是一个人住,不合适的。”

    她说:“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大伯。”

    我说:“相信我也不行,没地方的。”

    她说:“就让我在凳子上坐一夜也行。”

    最后,当然不是她坐,而是我。不过,我也不是坐,而是把柜台放倒在地上,像模像样地搭了个铺。我的柜台以前是有一面玻璃的,只有一面,是朝外向的一面,这样人进来,柜台里有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但是,几年前,治保主任喝醉了酒来我这买香烟,走到玻璃跟前还在往前走,结果一脚把一整面玻璃踢成了几块。他本来答应赔我一块玻璃的,但最后赔的是一块木板,是他兄弟来钉上去的,还上了两层油漆,说这样比一块玻璃还值钱。值不值钱不好说的,但做柜台肯定没有玻璃受用,只是当床铺要比玻璃受用。那天晚上,我就在柜台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朦胧亮,她就起了床,要赶路的。我下了碗挂面,又烙了两张饼,面我们两个人吃了,饼我都给了她。她接过饼的时候,又对我说了晚上的话,说我是个好人,哪天她男人翻了身,一定要报答我。

    我开开门看,天已经亮堂,要不了一会,村里人就会出来倒夜水。我不想让人看见她在我这过夜,便催她快走。她本来就急着要赶路,说走也就走了。走前,她跟我扎扎实实鞠了个大躬,头低得头发都倒挂了。

    因为跷脚不便,我只是立在门口送她,她走一会,回头看我还立在门口,又对我鞠了个大躬。就这时候,我突然有种冲动,又把她喊回来,给了她五块钱。

    说实话,这是我当时身边仅有的钱,剩下的都是毛毛钱,总共加起来也没一块钱。她死死盯着钱,却不敢来接,可能她知晓这钱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吧。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对她说:

    “拿着吧,万一你身上的钱不够买火车票呢。”

    我想得到,这样说她一定会把钱收下,却想不到,她收了钱会哭起来,跟着还要跪下来谢我。算我手快,及时拉住她,没有跪倒在地。我责怪她:

    “这又何必呢?”

    她挂着泪讲我太好了。我说太好你也不要下跪,我受不起的。她讲我比她亲爹还好,受得起的。我的年纪是可以当她爹,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得她就是我闺女,嘴上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闺女,催她走。

    我说:“闺女,时候不早了,你赶早上路吧。”

    她说:“大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爹,我死了也要报答你。”

    我说:“人出门在外,不要说这种倒霉话,还是活着来报答我吧。”

    她说:“好的,我活着来报答你,亲爹。”

    这时,不知谁家传来开门的声音,我觉得再不能耽误了,又催她走。可她又是哭,又是夸我,又是谢我的,老是走不了,我索性把她推出门。我怕她还不利索走,她一出门,我就关了门,躲在窗洞后面看她走。她好像知晓我在窗洞里看她,走几步,回头看看,有时还挥手,就这样拖拖沓沓地走了。

    天还早,空气里还没有一点白天阳光的热气,屋子里浮着一层凉了一夜的潮气。我立在窗洞后,一直看着她走远,立得脚都觉得凉了。最后,我看见她消失在清冷的天光中,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好像时光又倒回到很多年前,二哥刚走的那一阵子。那阵子,好多天,我都一个人蜷在蒋先生的豆腐坊里,默默地哭呢。

    03

    阿木老师以前当老师时,时间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的,现在他得了风瘫病,整日困在床榻上,养成了每天晚上都看电视的习惯,所以时间变成是一夜一夜过了。我的时间一向是一个月一个月过的,因为我每个月都要去镇上进一回货。镇子不远,七八里路,只是没有公路,像我这样的就很不方便。村里人一般都走路去,我怎么走?我每次都是坐对门老三的独轮车去的,去一个来回给一个工钱。以前,一个工钱才几毛钱,慢慢长了,长到几块,十几块。去年开始,老三出不了车了,他比我还大三岁,快80的人了,老了,手上脚上都不大有把车的力气,只有喊他儿子送我。他儿子一接手,就要我二十,今年又说要长五块,我好说歹说总算降了两块。可我还是觉得多,23块哪!我一个月能挣几个23块?都看见的,这些年,镇上村里,大店小店,开了一爿又一爿,谁还来我这儿买东西?来人已少得可怜,而工钱又一年年长。所以,阿木老师讲得对,这些年,大伙的日子都是越来越好过了,只有我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不好过也得过,一个个月地过,一个个月地去镇上,把货弄回来,挣工钱和饭钱。我的日子就是这样,是在一次次往返镇上的独轮车上翻转过去的。每次,坐上独轮车,我就想起,又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开始了。也只有在这时节,我才觉得时间在往前走,像独轮车的轮子一样地走,吃力地走,吃力得吱吱叫。

    怪得很,只要坐上独轮车,听着轮子吱吱地响,吱吱地走,我就会想起她。我不知晓她的名字,一直在心里喊她叫闺女。其实什么闺女嘛,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时间久了,想多了,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了。人的脑筋是很怪的,不想了要想不起,想多了也要想不起。我不知晓我为什么会老是这样想她,可就是想,经常想,一坐上独轮车就想,有时到镇上还找人打听她,好像她真成了我亲人似的。想来想去,最后都变成一个盼字,盼她来看看我。我相信,只要她男人翻了身,她是一定会看我的。但是,时间一个个月地翻过去,独轮车的轮胎换了一只又一只,如今连驾车的人都老了,换了,她还是没来看我。阿木老师说,这一定是她男人没翻身呢。我想也是。我不知晓她男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连那么大的首长都救不了他。阿木老师又说,她可能根本就没见到首长,甚至恐怕连火车都没上,就给抓回去了。我想,要真这样,她的下场一定会很惨,少说要坐牢,多说要枪毙,再多说可能连亲眷朋友都要坐牢、枪毙。

    这么多年了,我就是经常这样的胡乱想着她,越想越觉得这女人命苦,怪可怜的,从天上不知怎么一来掉到了地下,还掉进了窟窿里。我虽然是个孤老头子,无亲无故,但这不是说我心里就无情无意,没有记挂。可能正因为无亲无故吧,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忘不了她,老是把她当亲人一样想着念着。说实话,她没专门送我啥东西,但还是给我留了一件东西。是一块真丝手绢,乳白色的,上面还绣了一个红太阳和两株绿色的兰草,绣的手艺很平常,可能是她自己绣的吧。我是在她走后理床铺时发现的,当时拿在手上还潮乎乎的,可想她夜里一定哭过。本来,这手绢对我是没啥用途的,但想这是她留给我的一个凭据,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它,有时候想她时就拿出来看看,看了,就像见了人似的,要安心一些。我想,如果阿木老师不得风瘫病,我可能就会这么惦记她一辈子,也算是我在人世有个牵挂吧。

    但是,前年夏天,阿木老师在竹榻上睡了个中午觉,起来时一下子像条鱼似的滚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这就是风瘫病,死不了,也动不了,活着比死还难受。我说过,我的小店跟阿木老师的家是门对着门的,以前阿木老师还在山上管林木时,经常来我小店坐,关系就这样好了,后来也没不好过。得了风瘫病后,他经常在窗洞里喊我过去他家坐,可我是要看店的,怎么能出门?所以,只要他一喊,我就索性把他弄到我店里来坐,到晚上才弄回去。去年春节,他小儿子从上海打工回来,扛回一台旧电视机,说是老板当工钱抵给他的,他又把它当养老钱抵给了两位老人。从那以后,我和阿木老师白天晚上都在一起,白天他在我这听收音机,晚上我去他房间看电视,一天只有睡觉时才分开。我们这里,白天是看不了电视的,开开机器,上面只刷刷地冒雪花,不冒图像。如果白天也有图像,我就不必要天天把他伺弄过来了,因为我和收音机哪有电视机陪他好。

    啊,电视机确实是个好东西,守着它,时间比鬼还溜得快,连个影子都瞅不见。说来简直神奇,有天晚上,我居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棵有两个人抱都抱不住大的水沟树,长在黄河滩地上,背后是一间用石头砌的抽水机房,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像我家乡那棵救过我命的老水沟树。阿木老师说,如果我能确定这就是救过我命的那棵树,那我应该是河南兰考人,就是焦裕禄那个县上的人。当然,我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树不是人,可以眼睛鼻子嘴巴地说出名堂来。但我还是有六七成的确定,一个是它长的样子,二个是它长的地方,都跟我家乡那棵树太像了。总之,我基本上是认定它了,认定它了等于认定了我是哪里人。河南兰考人。焦裕禄的同乡。是的,我是河南兰考人,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真想不到,电视机有这么神,还能把我这么老大个谜团都解开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简直跟做梦一样的,有一天,我居然从电视机上看到了她——我闺女呢!

    啊,这个电视机啊,简直是存心要把我所有的谜团都解开,竟然把她的下落也给我折腾出来了。啊,我万万想不到,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活得上好的,用的办公桌比我的床铺还大,出门坐的是亮光的小汽车。阿木老师是识得字的,说这女人现今是一个什么军工厂的领导。党委书记。董事长。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电视上是在表扬她,说她把生意做到日本美国去了,赚的钱多得数不清呢。啊,这人是她吗?她没这么胖,这么白,说话也没这精神气。啊啊,这人不是她吗?就是她!她就是再胖一点,白一点,说话气再精神一点,我也识得,认得,就是她。人不是树,不能完全确定,我完全确定得了,她就是她,错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没看完电视就走掉了,阿木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人不舒服。我确实不舒服,从阿木老师屋里出来,脚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走路像走在水里一样,非常费力,几步路走得我冒汗,进门时还叫门槛绊了一跌,硬生生来一个劈叉,痛得我叫。

    屋子里黑作一团,心里面也疼得发黑。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稀里糊涂地在房间里瞎转着,直到连着碰翻了两张凳子,才想起我还没开灯。我开开灯看,奇怪了,我手上居然已经捏着那块手绢,也不知是怎么拿到手的,它本来是藏在我箱子里的。再看看手绢,就更奇怪了,以前绣的太阳明明是鲜红的,现在怎么成黑的,兰草本来是绿的,活的,现在成乌的,死的。我以为是灯光的原因,凑到灯下看,还是这样,太阳是黑的,兰草是乌的。我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眼睛里有泪水的缘故吧。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你哭什么,你没必要这样可我还是这样,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眼睛里的东西都变了形,染了色。可能这才是真实的,我想。可能吧,我不知晓,我一个孤老头子,一个残废人,能知晓什么,知晓了又有什么用?我只知晓,我要活下去,必须把这爿店开好,但现在着实是越来越开不好了,所以我也活得越来越难苦了。不过,我想,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觉得生活的难苦,那些幸福人的生活又怎么能感到幸福呢?这样想着,我心里要感到好受一些。现在,我并不感到太难受,只是看进来的货老是脱不了手,心里头发慌。我想,如果每一个月都能把进的货顺顺当当卖掉,我觉得我就是个幸福的人。

    200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