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犹如淌着血的伤口,被狠狠地抹上了一把盐,丁馥的出现,使得江彦城的心,受到了剧烈的刺激。

    肠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他走了几十步,实在支撑不住,扶住了一根电线杆,头朝下一俯“哇”一声,呕吐了。

    当胃里的酸水好像也吐净时,他倒感觉清醒了很多,唯有嘴里苦涩涩的,不好受。

    神智一恢复镇定,眼睛也能清楚地看到身前的景物了。他为自己莽撞的举动感到羞愧,感到不安了。

    回到家,江彦秀一闻到他身上那股酒味,就厌恶地避到另一间屋去了。妈妈以怜悯的目光瞅着他漱口,洗脸,想问什么,又什么也没问。

    江彦城吃了一碗开水泡饭,就躲到自己低矮的三层阁楼上,蹬了鞋,仰面朝天躺在溜窄溜窄的单人床上。这是他唯一的“领地”躺在这儿,就是躺到明天晚上,也不会有人来干涉他。

    他闭上眼睛,想昏昏沉沉地睡去,把人世间的一切都通通遗忘,可是,眼睑虽沉,却怎么也睡不着。从晒台那边的窗户里,传来邻居家播放的流行歌曲。浓重的鼻音、唏嘘的喘息,清晰可闻,一听就知道是双通道立体声,四个喇叭的收录机,十足的洋货、洋腔、洋调:是爱情

    不够深,

    还是没缘分?

    希望你告诉我,

    初恋的情人。

    你我各分东西,

    这是谁的责任?

    这是谁的责任?这是谁的责任?

    刘廷芳和他江彦城各分东西,是谁的责任?怪他没工作,还是怪刘廷芳太薄情?

    丁馥和他江彦城各分东西,是谁的责任?怪他太薄情,还是怪丁馥所作所为太卑鄙?

    自从和刘廷芳逐渐好上以后,他总以为,他和丁馥之间的事,已经彻底地画了句号。哪知全不是那么回事,今天这意外的邂逅,把一切又都重新勾了起来。

    一九六六年,那个狂飙突起的年头,江彦城在红卫兵团部任勤务员。名称虽像个打杂的,实质上,却是五个常委之一。况且,他还负责发展红卫兵的组织工作。呵,那年头,臂膀上只要有写着“红卫兵”三个字的袖章,连走路都神气三分。江彦城深知自己肩头所负的责任,决不容许有一丝一毫杂质,混进纯洁的红卫兵队伍。

    “丁馥”从名字看,就不像是纯粹的工人家庭出身,可履历表上,却偏偏填的是“工人”父亲是开救护车的司机,母亲是织布厂工人。这么说,不单是工人,还是挺纯的。江彦城问送表格到总部来的红卫兵排长:“这个丁馥复查过吗?”

    “查了,基本符合要求,只是,只是”比江彦城低两届的红卫兵排长,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戴一副眼镜,生得矮小,简直还是个孩子。不过她出身好,父亲是一家大厂的科室干部,没啥问题。

    “什么‘只是’,有话爽爽快快讲!”江彦城俨然是一副领导者兼大哥哥的姿态。

    “只是她父亲过去跑过单帮,她母亲在进厂前做过小买卖,卖过萝卜丝饼、油磴子”

    “这样的人怎么能加入红卫兵呢?参加‘红外围’都勉强!”江彦城决断地说。

    瘦弱纤小的红卫兵排长不服气“呱呱”地争辩着:

    “我们研究过,她父母亲做过小生意,这不假,不过从没剥削过人。”

    “我没空和你辩论,我有权保证红卫兵组织的纯洁性!”江彦城不耐烦地把表格掀过去,看下一个人的情况。

    “那,那我无法回话。你自己对她讲吧,她也来了!”红卫兵排长用手朝总部门口指了指,把矛盾上交了。

    这倒是江彦城没料到的,丁馥竟然也跟着来了!他顺着排长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姑娘,高挑瘦削,脸色略显苍白,正凝视着他,不待他说话,她却一个转身,走了。

    这就是江彦城和丁馥的第一次见面。那年头,红卫兵团常委要和全校三千多名师生打交道,每天要讲多少话,要看多少张脸,简直无法记住。可事情就是那么怪,丁馥的脸,印在江彦城的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甚至直到三年多以后,当他随着上山下乡的大军到了安徽,在广德县乡下的集体户里看到她时,竟一下子就把她认了出来。

    丁馥!

    尽管这时候的丁馥,已是个娴静温存、寡言少语的十八岁大姑娘。和三年前有了很大变化,他还是认出她来了。

    有多少次,他都想和她说些什么;有多少次,他都试图帮着她挑水、砍柴,干些她干不了的重活。虽然他啥也没说,几乎什么都没帮她干,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神情。他们虽没说话,可青春的眼睛,有时候比说千百句话还管用呢!

    只怪她不争气!

    “哈哈,彦城,这才是奇闻呢,上海知青在集市上摆出五香豆摊了,奇闻,奇闻,天下奇闻!”

    “是哪个?”

    “还有哪个,就是我们同户的丁馥!”

    “啊!”江彦城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是的,这已是插队落户的第四年,招生、招工没份,回上海无望,就是要搞病退,也得家中有底子,拿得出钞票,去打通各种各样必须打通的路子。家庭经济拮据的,只有在农村慢慢拖。知青的生活艰难,日子不好过,这是事实,可这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她丁馥为啥这么蠢呢?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卖五香豆,做小生意,在这一代闹过“文化革命”的青年眼里,是多么可卑的事儿。

    “她她怎么如此糊涂,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憋了半天,江彦城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就是嘛,该去劝劝她。”于艺文兴冲冲地说。

    “还劝呢,”邻队的刘廷芳撅着嘴说“这种人啊,连面子也不要了,就该出出她的丑!”

    “走!”江彦城想到自己当过红卫兵常委,又是顶着名儿的户长,决定亲自出马去劝告丁馥。

    谁料到,邻近几个大队的上海知青,你呼我唤的,不多会儿都传遍了,要到集市上,去出摆五香豆摊的丁馥的洋相。尤其是一帮酗酒、赌博、不三不四的流氓,更是哄得凶。

    当这一大帮人,出现在丁馥的五香豆摊跟前时,丁馥惊慌地大瞪着一对眼睛,询问地瞅着江彦城。

    “你这是在干啥?”江彦城的语气委婉、恳切。

    “卖五香豆,养活自己。”丁馥的声音比蚊子叫还低。

    “不,你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一个知青,怎么连这点是非也分不清?”江彦城的口气,气恼中带着哀怜。

    “豆是集体分的,五香豆是我双手做的,怎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丁馥的嗓音响了些,辩解着。

    “不要和她多啰嗦了,堵住她这条资本主义道路,掀翻她的摊子!”有人在后面高声喊着。

    不待江彦城转过身去劝阻,不待丁馥护住那小小的摊子,几个不三不四的知青便一拥而上,一眨眼的工夫,丁馥被逼到了角落里,小小的摊子掀翻了,箩筐、簸箕里的五香豆,被蜂拥上来的男女知青们一抢而空。

    “哈哈,谁叫她走资本主义道路!”

    “快吃啊,这五香豆味不错!”

    “香得够滋味!”

    “今天有口福,这五香豆,和上海城隍庙出产的差不多!”

    “拆上海知青的台,就该这样子整她!”

    箩筐被踩扁了,簸箕被抢烂了,包五香豆的纸袋,撒得满地都是。衣袋里装满五香豆的男女知青,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

    江彦城绝没想到,他的好心劝告,会以这种场面而告终。他退到一边,揪心地瞧着远去了的知青,转过头来,他看到,惊骇的丁馥倚着泥墙,脸色煞白,脸颊上淌着两行清泪。他不忍心看下去,拔腿就跑

    以后,很久很久,江彦城总在寻找一个机会,想对丁馥赔礼道歉。内心深处,他还暗忖着,试图弄清她为啥要摆摊卖五香豆,是她自小就受父母亲做买卖思想的影响呢,还是另有缘由?

    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黄昏,田野里已经收净了稻子、棉花、黄豆。农活已不是那么忙碌了,松闲下来的人们,已在静静地做着越冬的准备。想回上海去过元旦和春节的江彦城,只等着秋后分配结果就动身。这年他出工多,扣除口粮款子,多少还有点钱可进。带着这点钱回去,至少还可以进点心店吃点馄饨、排骨年糕。

    他不用预备过冬的烤火柴,百无聊赖地出了村庄,沿着稀疏的树林边缘过去。

    太阳沉到西边地平线上,远方的苍穹透出绚丽多姿的晚霞。电线杆啊,农舍啊,静静淌着的河流啊,散放着的牛羊啊,陡然间,都像在这暮色渐近的时候,汇聚在一个画框子里似的,特别静谧,安宁,富有色彩。

    江彦城正在欣赏着这一派乡村的美景时,一眼看到了丁馥。

    她肩上挎着一小捆柴,右手握一把柴刀,弯腰正砍着被晒得干脆了的荆棘、灌木。

    一直等候着的机会总算来了!他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也许是脚步声惊动了她,她骇然直起了腰,惊惧地瞪着他,双手情不由己护住了那一小捆准备过冬的干柴,好像怕他把柴抢走似的。

    “别别怕”一看到她那副慌乱的样子,江彦城的心隐隐作痛,他词不达意地嗫嚅着,摆着手。看她不住地往后退,他不敢前行了。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他俯下脸,垂落下眼睑,结结巴巴地说:“丁、丁馥,我我对不起你,害、害你”不待他说完,她迅速地车转身,抱起那一小捆柴,顺着稀疏的树林子边缘的小径,朝村落那边跑去。

    江彦城站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呆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不知为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找不到个着落处。

    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和她单独相处过。直到来年的春耕时节,他在雨中插秧受了寒,病倒在集体户男生寝室的床上,孤苦伶仃地忍受着寂寞、病痛的折磨。丁馥给他端进一杯开水来,送到他的口边,他才意识到,丁馥是谅解他的,至少,是没把他看成抢劫的流氓。

    捧着微温的搪瓷茶杯,双眼凝定般瞅着丁馥文静的眸子,他们进行了如下的谈话:

    “谢谢,谢谢!你、你咋想到我要喝水呢?”

    “没啥。集体户的知青都出去了”

    “丁馥”

    “你还想要啥?”

    “啊不,不要。我,我是说,过去的事”

    “别提那些了!”

    “可我、我总想不明白,你、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我唉我也是没办法呀”

    “到底是为啥?”

    “喝水吧!”

    她用手掌托起他手中的杯子,使他不能讲话。趁他喝着开水时,她默默地走出了男生寝室。

    直到他病好之后,他才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地知道:她父亲开车出了事故,母亲一人的工资,养活着三个弟妹,家庭经济情况很糟。她想到自己是家中的大姐,有责任减轻母亲的负担,而队里,又恰恰分了那么多胡豆,于是

    是增进了了解,还是总觉得自己欠了她一点什么,或是她的个性中,有着吸引他的东西,江彦城分辨不清。不过有一点,他是明了的,那就是他开始倾心于她,默默地、谁也不曾告诉地爱上了她。在集体户,他希望她在茅屋里;到集市上去,他希望她也去;她收工晚了,他心头焦急,思念,会不由自主跑到村边去迎她,遇见了什么事,他愿意第一个讲给她听。他也看到,当他帮她挑水,当他把砍回的柴分一半给她,当他悄悄地塞一块从集市上买回的糕饼给她时;她总会羞怯地偏过头去,默不作声地接受下来。同时,她的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

    夜间,躺在床上;或是收工后,沿着河边散步,江彦城老在思忖,找一个什么样的时辰,周围没有其他人、向她表白;或者是,写一张小小的条子,趁人不注意,塞给她,约她在河边、在树林里,在村后的稻垛子后面见面。多少次啊,他为自己的这些念头激动得心颤、脸红。

    他发现,她似乎也在为这样的情思忧郁、犯愁。她瘦了,脸容愈加瘦削,眼睛凹陷,话也出奇的少。在那些小说里描写的坠入情网的姑娘,不都是这样的吗?这就逼着江彦城,更早地向她有所表示。

    啊,要不是那件事,江彦城真的会这么做了。

    太令人惊讶,太令人不可理解了。他心目中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竟会做出如此缺德,如此毁坏自己名誉的事。在这之前,什么预感也没有,什么迹象也看不出啊!

    一年一度的秋末冬初又来到了。生产队面临着年终结算,知识青年们纷纷打着主意,有的想趁农闲去县城、去地区找找关系,做点打通关节的事儿;有的在准备着回上海去消磨漫长的冬天。于艺文家寄来了五十元钱,要他在当地集镇上采购些便宜的年货带回上海,其余的作为路费。

    于艺文领回汇款,那股高兴劲儿,甭提了。他把五十元钱,放在枕头底下的皮夹子里,同寝室的江彦城是知道的,就像江彦城常把钱压在板箱上的玻璃板底下,于艺文也知道一样。

    于艺文什么东西还没买,有一天回来,一翻枕头,打开皮夹子,当着江彦城的面,就连声怪叫:“钱被盗了!”还一口咬定,钱是江彦城偷去的。因为他出门之后,大约只过了半个小时,江彦城就回来了。而他放钱的地方,只有江彦城晓得。

    江彦城听了,大为恼火,和于艺文争执起来。他心里想,要是这事儿传到丁馥耳里,该多么难堪!而丁馥,就住在和他们隔着一间炉屋的女生寝室里。

    一个咬定钱是被他盗了,一个矢口否认,两人争执不下,险些打起架来。

    集体户里的吵嚷,惊动了村庄里的农民,造反蹦上大队主任宝座的高国璋,手里抓着五张十元的人民币,问于艺文:

    “你认认,这是你的钱吗?”

    于艺文拿过钱来,稍一辨认,就认出来了:这正是他的钱,一点也不错。其中一张,撕破了一小个角,那一小个角,还在他皮夹子里呢。

    高国璋“嘿嘿嘿”一声冷笑,立即宣布:于艺文的五十元钱,是丁馥偷的。她昨天晚上,刚把这钱作为欠款,交给年终分配的结算小组。

    江彦城顾不上问于艺文,钱是不是昨天丢的?他震惊地盯着被喊出来的丁馥,嘶哑地嚷着问:

    “这、这钱是你偷的?”

    周围多少张脸望着她啊,知青们,村庄里闻讯而来的男女老少,可她她她她她她垂着头,胸脯起伏着,嚅动着嘴唇,答了一个字:

    “是。”

    “你!”江彦城的怒吼盖过了所有人的嘁喳私议“你真下贱!”

    隔壁那家人,怎么这么爱听那首缠绵的情歌呢?听,又放起来了:是爱情

    不够深,

    还是没缘分?

    希望你告诉我,

    初恋的情人,

    你我各分东西,

    这是谁的责任?

    谁的责任?当然是丁馥的责任。他怎么可能去爱一个“三只手”的姑娘,他怎么能向她表白呢?

    江彦城在他那狭小的“领地”上翻了个身,是他的领地太小,还是他翻身过猛?幸亏他及时地抓住了床沿,才没掉到地板上。哦,想上海,盼上海,回到了上海,却只能睡在三层阁楼上,房子拥挤,恋人背信弃义,连工作也没有,快三十了,还在待业。

    待业,待业,从知识青年,变成待业青年,名称变化了,可实际情况几乎没啥变化,没有收入,不能自立,而唯有年龄,一年一年增大起来。

    想到自己的身份,江彦城陡然想起,那个丁馥,在酒店里给他买两盘菜的丁馥,不也是待业青年吗!他听说,她父亲在行车事故中死了,她母亲退了休,让她一个弟弟顶替;她本人,回到上海以后,也在待业。

    那么,她哪来的钱给他买菜呢?是故意硬着头皮,来当众羞辱他,奚落他,嘲弄他?还是她又在卖五香豆、花生米、炒瓜子赚的钱?或者是干脆当了小偷?要不,她一个女的,为啥要去那种小酒店?

    江彦城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自从发生了偷盗事件,他再没和丁馥讲过一句话。特别是后来同刘廷芳好上了以后,他连正眼也没瞅过丁馥一眼。丁馥为何会出现在小酒店里,还给他买来两个冷盘?他绞尽脑汁,也得不出个答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