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孽债 > 第二节

第二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2

    这是上海滩四十年代造的新村式高级公寓,四层楼高,蜡地钢窗,采光面积大而宽敞。居室配有大卫生间,走廊和楼梯脚还有应急的厕所。厨房在楼下,阳台在楼顶,宽阔而又整洁。杨绍荃能在公寓里占据一间二十四平方米的住房,全靠曾在科研所工作现已卷入出国潮东渡的丈夫程锦泉。住在这里,她什么都有,洗衣机、电冰箱、立体声收录机、大彩电、录像机、瓦灰色的组合式壁柜,全都是日本进口的。包括那套家具,她也特意选购日式的,为的是配套,也为的是将来一旦去了日本,可以更快地适应东洋环境。一般女性热衷的金首饰,她也不缺。打开首饰盒,光是珍珠项链、各式金项链,她就有十几条。她读完研究生,顺利地当上了硕士。工作悠闲自在,却又有个令人羡慕的名声:搞研究工作的。

    她真生活得那么轻松自如、悠哉游哉吗?唯独她心头最清楚。她那双在镜子里映现出的眼睛,总是水汪汪地急切渴慕着什么,希冀着什么。每当夜阑人静时,一股凄惶而又孤独的情愫汹涌地袭来。她结过两次婚,她深切地体验过夫妻生活真实、甜美、酣畅的滋味。且不论吴观潮和程锦泉的为人作风,就男人而言,他们都是好样儿的。可如今,她还不满四十,却偏偏要独守空房,伴着一房豪华阔气的陈设,伴着一盏床头孤灯。她怎能忍受得了!看到窗外的天一黑下来,她就感到烦躁,就有一股想发泄一番的欲望。岂止是晚上,就是在白天,她也常常有着抑制不住的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厌倦。

    这得怪她生活得太清闲了。有时她忍不住想,若像当年插队落户时一样整天忙忙碌碌,累得腰酸背痛,倒可能会觉得日子好过一点,时间也会打发得快些。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有几分欣喜,总算还有人想到她。

    "谁呀?"从话筒里听到她的声音,谁都会误认为这是个妙龄女郎。她一边接电话,一边望着镜子里映出的白皙细腻的脸庞。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了吗?"吴观潮的嗓门从电话里传来。

    这个畜生!杨绍荃真想摔电话,他竟还有脸打电话给她。她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背叛。镜子里她的那张脸拉长了,嘴角两条随时会露出笑靥的唇纹倏地扯直了。

    "有何贵干?"她冷冰冰地问。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没把手放到压簧上去。反正是通电话,离得还远着呢。他的气息伤不着她。

    "不是要紧的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他话音里的调侃声气全然消失,变得一本正经,"这事关系到我俩"

    "胡说!"她尖厉地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将声音压低了:

    "不是耍你。安永辉来了。哦不,是我们的娃娃吴永辉来了"

    辨不清他是故意停下不说了,想听听她反应呢,还是他确实也找不到话讲。电话里"嗡嗡嗡"一片低吟,杨绍荃呆痴痴地捧着话筒,镜子里映出她脸上的惶悚、慌乱得瞪直了的眼神和微启的嘴巴。

    弄堂里有人在发动摩托车。哪户人家的钢琴又"砰咚砰咚"弹起来了。

    "你骗人!"杨绍荃憋了半天,歇斯底里地叫出一声。她知道他不是骗人,他这几年春风得意,什么都有,一贯地趾高气扬,擦身而过时那孤傲的眼神,活像外国影片中总统的保镖。可他刚才说话时,连插队落户时的云南口音都漏了出来。杨绍荃眼前掠过漠苹那张瘦削的有几颗浅色麻点的脸。吴观潮慌了。他只得给她打电话。

    "我骗你干啥,娘x!我都和他吃过一顿饭了。"吴观潮恼怒了,又像当年那样骂起人来,不晓得他敢不敢在漠苹面前骂。"不管你信不信,他都来了,我们得想办法。"

    是的,永辉来了,不管他现在姓安还是过去姓吴,他都是她和吴观潮的儿子,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

    儿子。

    她的儿子!

    她仿佛在想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连他的模样儿都记不起来了。那时候为了回上海,她听从了吴观潮的计谋假离婚。上头规定,凡结了婚的都不能走,她和吴观潮都想走,假离婚不成问题,两个人说妥了就行。可儿子怎么办?永辉五岁了,离婚离不脱孩子。安文江、陈笑莲夫妇找来了。那年头,为了回上海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和当地人结婚的,不管是男是女,离了婚都把孩子扔在留下的一方。她和吴观潮都是知青,都要回去,无法扔。正好安文江、陈笑莲婚后多年不孕,他们做梦都想要个娃娃。况且安文江是镇街上供销社一位老实巴交的副主任,陈笑莲呢,是农场割胶工。两口子不是泥巴脚杆的农民,都有收入。婚后没子女,经济上宽裕,收拾得也干净,永辉给了他家,不至于像留在乡间那么苦。于是乎,一方嫌娃娃碍事,一方实心实意想要,永辉便以过继名义送给了那两口子。安文江夫妇留下五百块钱,绍荃死活不要,推来搡去,吴观潮还是收下了。绍荃为此事一连恨了吴观潮几天,待事过境迁,假离婚变成了真分手,绍荃倒以为吴观潮那钱收得对了。她当时最忌讳人家背地里斥责他们变相卖娃娃,几年后她心头暗忖,卖便卖了呗,就算买了清静、没牵挂。

    十年,整整十年,娃娃在她的头脑中完全淡漠了,现在突然又冒了出来,怎不叫她震惊!

    "你怎么不讲话?"吴观潮的声音,又在电话里不耐烦地响起来。

    绍荃撇撇嘴,她已经无心再欣赏镜子里自己的倩影:

    "他来干什么?他!"

    "干什么,来找生身父母!"

    "总有个目的喽!"

    "我怎么知道?娘x!"

    "那你就问问他吧。"绍荃说话间已逐渐打定了主意,轻描淡写地道,"当年那钱,是你收下的,你该多管着他一点。

    和你那位贵夫人商量一下,让他住些天吧。"

    "不行啊,绍荃,漠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吴观潮急得声音都变了,"平时一提你,她都要变脸。现在又冒出个永辉,她不泼天泼地才怪呢!"

    绍荃冷笑了两声,又把脸转向镜子。是的,她非常白,在云南当知青时姑娘们妒忌地说她是晒不黑的。回到上海她变得更白了,粉白粉白,漠苹的相貌是不能同她比的。漠苹最多是有点俏罢了,她那点儿妖娆的媚劲儿全给几颗浅浅的麻点败坏了。她不无自得地道:

    "好嘛!你有了打不开的结,就来缠我了。"

    "不是我缠你。"吴观潮狂吼着申明道,"是永辉提出来的,要见妈妈。他有这个权利!"

    绍荃一愣。这是她没想到的,母子间的血缘是任何东西割不断的。

    吴观潮又紧逼了一句:"再说程锦泉出国以后,你一个人挺孤单的,让儿子住几天又有什么不可以?"

    好啊,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把责任往我这里推。

    绍荃把嘴凑近话筒,简洁地道:

    "电话上三言两语讲不清。我们见面谈吧。"

    约定的地方是街口小花园,如果那儿不清静,就顺路往前走几十步,到个体咖啡馆角落里找个座位谈。

    绍荃"哼"了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转过脸来,在仿红木的日式沙发上坐下,绍荃才想起,没问问吴观潮,来的时候带不带吴永辉。

    看表,下午四点半钟。离与吴观潮约定的八点,还有三个半小时。

    塑料片百叶窗帘半翕着,室内的光线明暗适中。屋里的陈设井然有序。是的,一人呆在这偌大的房间里,她感觉寂寞,像昨天那样一下雨她还倍觉凄凉。可突然地,这间屋里要多出一个人来,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绍荃会感到别扭、感到不习惯的。她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地生活,过得惯了。

    程锦泉刚出国的那段日子,她是独善其身,过得很充实很有盼头的。除了上班,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日语上,她学电视上的日语,还进了一所日语补习学校。她一门心思等待着丈夫的召唤,到日本去开开眼。她的英语本来就学得不错,再攻下日语关,到了日本不愁找不着一个活干。她清心寡欲,她埋头苦读。吴永辉若是在那时候来上海,她会高高兴兴收留他住上一段日子,在上海好好玩玩的。她甚至可能陪着儿子到处去转转。

    转变恰恰是程锦泉托回国的于碧莉给她捎来四条金项链开始的。

    于碧莉率直得惊人,她说她在日本干的活回来对一般人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对绍荃讲讲也无所谓,上海现在不也有卡拉ok嘛,她就在日本卡拉ok端端盘子,陪陪酒,给客人伴个舞。初干时不习惯,久而久之便也惯了。否则她一个没啥学问的姑娘,凭啥一小时赚二千日元。靠劳力去涮盘去打工,一小时赚上个七八百日元算多的了。她若也去干那种活,累垮了也不能像今天这样一身珠光宝气地回上海滩炫耀。她说她家在上海的条件可不敢同绍荃比,她家的住房差半平米就算上特困户了。一大家人父亲母亲大男大女的兄弟姐妹挤住在三层阁上。她还说已把一个弟弟弄去日本,她准备把对她羡慕得要死的妹妹也弄去。她并不美,小眼睛,瘦高个,只是像很多上海姑娘一样,肤色细腻白净,走起路来挺有弹性,整个形象让人感到秀气新颖。她还说如今混出头了,伴舞时她认识一位大她十几岁的三十五六的日本男人,个儿比她矮,丧偶后有一个孩子,她嫁了他。以后她每年都可以回一次上海来探亲。

    绍荃招待她吃晚餐,不知为啥她对碧莉的直爽坦率非常欣赏。这女人出身并非高贵,但她为程锦泉带四条项链来上海,诚心诚意送上门,光这点就让绍荃对她刮目相看。

    绍荃尽自己所能美美地招待了她一番,还喝了葡萄酒。于碧莉的酒量真大,一瓶葡萄酒,绍荃仅喝了一小杯,其余的她都干了。是见于碧莉酒后神情恍惚,还是想起了她说的上海住房条件差,当晚她留于碧莉在家歇宿。于碧莉微带醉意睡下之后,绍荃还温习了一遍当天学的日语。于碧莉素质这么差,还在日本混出了名堂,她对自己出国更有信心了。第二天清晨她一早起来,于碧莉还在酣睡,她一边为于碧莉准备早餐,在厨房里守着牛奶锅、咖啡壶,一边还不忘拿一本日语课本。

    两个女人相对喜吟吟地坐下喝牛奶咖啡吃法式小圆面包时,于碧莉若有所思地瞅着她,欲言又止地说:

    "昨天和你聊了半天,又亲眼见你怎么在打发日子,看得出你对程大哥一往情深"

    绍荃仰起脸来睁大一对眼睛瞅着她,这姑娘才二十多岁,目光倒挺厉害,绍荃为她对自己的了解而欣慰。这姑娘也会把同样的话对程锦泉说的。

    于碧莉笑了一下,呷一口牛奶咖啡,把一双秀气的小眼睛移向窗台,好似在欣赏那几支飘逸洒脱的菖兰。

    "不告诉你是罪过。刚才我醒来后一直在想,想得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你是说"

    "程锦泉在那边已经与人同居。我告诉你不是责怪他,而是同情你。"于碧莉快言快语地道,"杨大姐,看你活得这么纯洁,这么清苦,我暗自忖度,值得吗?若是我,我会比你现实得多。是人嘛,何必强行抑制那种欲望"

    杨绍荃没有垂泪,没有惊讶和遭骗后的愤怒表情,她把一切埋藏在肚子里。她显得至少在表面上仍镇静如常,但她记不得于碧莉还说了些啥,于碧莉又是如何告辞的。

    她跌坐在日式沙发上木呆呆地过了一天。这是她第二回被倾心相爱的男人抛弃了。吴观潮抛弃她还有些预兆,她多少还看出些端倪,况且他们是两厢情愿地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各自东西。初回上海时,他们还偷偷摸摸维持着事实上的夫妻关系,她是逐渐逐渐察觉吴观潮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漠苹的。而程锦泉这一手,却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出其不意。最可笑的是他已与人同居,还托于碧莉捎回金项链来,且竟是四条,足有五十几克。

    没几天后她接到程锦泉的来信,信还是一如既往写得情意绵绵,使劲嗅都嗅不出异味;隔开一两个月她又接到了程锦泉打来的长途,什么都和她聊,还说想她。

    杨绍荃终于想明白了,程锦泉虽和人同居却并没想甩了她,她还是他的妻子,他作为男人仅是寂寞难耐仅是逢场作戏。她装作啥都不知道,在信里在电话上都对他送来的项链表示十二万分的喜悦和欢欣,压根儿没露出责备他的话意。但她听进了于碧莉的话,既然程锦泉可以逢场作戏,她又何必苦守苦熬,她也可以有自己的情人自己临时的安慰。她不愿意再在走过的路上重复走一遍,离了婚再结婚。一个结三次婚的女人在中国一辈子都会有人说的。她只是不想再委屈了自己。

    像她这样风韵犹在脸貌俏丽白净得晃人的女子,不主动去找都会有男子找上门来,她只消羞涩地半推半就就可以了。

    她有了一位中意的情人,是个颇有造诣的摄影师,他的大名时常署在一些报刊发表的艺术照片下面的括号里,名字很好记:屈显亮。杨绍荃却觉得他即便没名字也无所谓,管他是a是c。这人不俗,也还尊重她,杨绍荃不答应,他不敢上门。而当她感到寂寞难耐时,一个电话他就会如约而至。关起门来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享受性的欢乐。而他离去以后,绍荃很快就把他忘了。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随时能招他来,随时可以同他断。她从不主动地去打听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妻子或他的儿女,他愿说且让他说去。他问及时她只说丈夫在日本,她连程锦泉在国外有情人也不和他讲。她甚至告诉他,程锦泉最近一次打来国际长途说可能回一趟上海,言下之意是她若较长时间不同他幽会必有缘由。

    这样生活着她多少获得一些心灵上的平衡,至少在表

    面上她尚能自得其乐。如果程锦泉一时不能回归或她暂时去不了日本,她愿意这样过下去。

    她不想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干扰了悠闲自在的生活,不想放弃她的享受,不想有任何烦恼来扰乱她的情绪。

    往脖子上套一串精心选出来的项链准备去同吴观潮见面时,她已拿定了主意,不能让吴永辉住到这里来。他是她的儿子,可她在十年前已觉得他碍事把他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