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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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了,夏绘溪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搞出来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如果早些请假,两三期的内容,节目组还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没顾得上。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女主持刘菲俏生生地插话:"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编导的声音更添了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怎么叫规矩呢?"夏绘溪蹙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刘菲轻轻地嗤笑,夏绘溪听见她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还不小。"

    她只当做没听见,淡淡地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刘菲笑得又酸又假。

    夏绘溪不急不缓地在衣兜里掏了掏,拿出来一张名片,递给她:"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地说完,转身就走,"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共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转身的瞬间,刘菲脸上僵硬的表情,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同航班的只有他们师徒3人。彭教授是商务舱,他俩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在不宽裕的座位里总是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借着小小射灯的那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头靠在椅座上,有些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不仅帅气,更可贵的是待人体贴入微。

    冷不防地,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夏绘溪讷讷地收起适才的笑容,微微皱眉,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眼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点点头:"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成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成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得通的。

    苏如昊迟疑了下,像是悄悄做了一个决定,微笑着说:"不。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声"哦"。那个语气带了些不知所措,她的脸颊也渗上了些微粉色。

    苏如昊转过脸看向另一边,淡淡地问:"是裴越泽吧?"夏绘溪抿了抿唇,看窗外的云层,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她试图驳斥这个说法,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又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苏如昊沉默了。她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他没猜错,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著和手段,他想要的东西,从不放过。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端着那杯水,露出纤细的腕骨。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地思考,忘了身边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地被浓稠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苏如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他很有冲动去触摸她那漂亮而纯真的脸庞。

    在她发现他的目光之前,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开了,并体贴地从她手里拿过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即便有雾,她依然可以分辨出这座城市带着的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在她身后温柔地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冲他盈盈一笑:"我没有出过国,图个新鲜。"但还是听他的话,安静地靠回了椅背上。

    直到完全着陆,她解脱般地蹦起来,又低头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可爱。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正错过了这座城市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在夏绘溪看来,这里依然陌生而充满了新鲜感。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滔滔不绝地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但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彭教授问:"难道治安不好?""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苏如昊接过话:"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到了宾馆住下后,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她站在窗前良久,心情仍是难以平复。或许只是因为在窗外就可以望见的那条壮阔的涅瓦河。也或许是因为明天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zac教授吧。她读了zac教授无数的著作,对他的崇敬如同高山仰止。

    从窗户可以看见酒店的大片园林,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地对自然的抗拒无所不在。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她愈发深有体会,不由得想起了zac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也正是这些有趣的论点,逐一地敲在她的心口,才会令她这样沉湎于zac教授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调侃,说夏绘溪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地落进来,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加上了最温柔的脚注。

    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触到了轻巧的羽毛,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第2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才想出门去散散心。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冲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她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吗?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的蓝色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这从西方来的、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加激荡,叫人生出空旷的感觉。

    天气还是有些冷,夏绘溪穿了条及膝的裙子,此刻感到腿上发冷,才不禁后悔穿得少了。苏如昊十分体贴地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替她遮去些风寒,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扫过她的小腿,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苏如昊正和她聊着他之前旅行的经历。夏绘溪侧过脸看他,他的语调内敛,从不夸夸其谈,脸部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

    她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夏绘溪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宗教建筑兴奋地问。

    苏如昊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的东正教建筑。远远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夏绘溪不答,静静地站在风中凝视教堂,轻轻地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她只说到这里就匆忙地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地重新往前走,又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神父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他的语气有些不常见的冷酷。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他的唇角一勾,灼灼地望定她,最后漫不经心地说:"你试过?"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的精妙。"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地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出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持着圣餐和圣杯,座下立满了信徒,尽管他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地望向了天顶,仿佛那里才是她畅想已久的地方。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圣徒看见了真主,遥遥地勾起了回忆。

    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夏绘溪才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走出了辉煌灿烂的教堂,才发现外边天色晦暗,比来时还要阴冷。他们走在街上,苏如昊忽然停下脚步:"你等等,我去买杯咖啡。"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夏绘溪百无聊赖地环视街景,忽然看见一只海鸥吱呀叫了一声,从视线的尽头掠起,飞向了深蓝的海港。碧海,白鸥,巨船她只觉得那幅画面美得难以言说。继而,更多的海鸥跃起,如同百合在蓝色的丝绒幕布中猛然绽开,于是她不由得顺着幽静的长巷走了过去。

    原本圣彼得堡的白昼较长,可因为天气不好,近黄昏的时刻,雾霭沉沉,已经有了夜晚的阴涩。夏绘溪走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似乎突然多出了数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脚下,让周围的气氛更加暗沉下来。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车里的那番话,又想起那些排华辱华的暴力事件,隐约觉得头皮发麻。夏绘溪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条小巷,可那几个人并没有被甩开,依然如影随形。

    最后她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几个年轻人,大约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趔趄,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肆无忌惮地笑,目光幽暗得叫人心底发凉。

    顺着疾风席卷而来的还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讲话,她就感觉到对方的敌视和恶意。夏绘溪惶然地后退,惊惧中还有一丝苦笑,偏偏这么巧,这样的事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那3个年轻人一步步向她逼近。四周如此黯淡,可夏绘溪发誓,她看得到他们眼底野狼般的光泽闪烁。

    她开始紧张地在心底盘算,出口已经被他们堵死了,如果往后跑到小巷的出口,那里有大片开阔的海港,应该会有行人。

    夏绘溪当机立断,屏住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许真的是老天同她开了个玩笑,出门的时候穿的短靴此刻分外得硌脚。她只奔出了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这种肢体接触叫人恐惧得难以言语,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夏绘溪挣了一下,说了句中文:"干什么?"那个抓住她的男人大笑,又用力地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锢住她挣扎的手臂,口中还在说着大串的俄语,他的同伴站在旁边,笑得十分狰狞。

    大约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男人粗糙的肌肤炽热得烫手。她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挣开。偏偏她不会俄语,连依靠语言的发泄都做不到。

    急剧晃动的画面,粗暴狞笑的男人,从长巷中刮过的冷风,或许还有包里一直在响的手机铃声这一切恶梦忽然被一声熟悉的低喝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