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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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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声音陌生而苍老,初夏停在耳中,心中莫名一动——它是人声不假,可又不像人声,像是这密密丛林中一棵老树在说话,又像是一只鸟的鸣叫声。那声音与这自然是融为一体的,说不出到底在哪里,却又无处不在。

    公子将手从渔阳剑上放下,轻轻握住初夏的手,似是安慰的用力握了握,方沉声道:“前辈,还请现身。”

    “有形无形,有相无相,一切皆空。如此说话便好。”那声音道“君公子,令尊可好?”

    “家父早已去世。夜安此趟夤夜前来,亦是为了此事。有些困惑,还请大师赐教。”

    那声音静默下来,风声却呼呼的更响了。

    初夏打了个寒噤,拉拉公子的衣袖道:“是鬼么?”

    公子抚慰般对她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十数年不见人,连话都不会说了。”那声音轻轻一声叹息“今日又有女客,诸多不便,君公子,老衲还是这般与你说说话吧。”

    公子抿了抿唇,恭谨道:“贸然请大师现身,倒是晚辈唐突了。”

    那声音尚未开口,初夏却低声道:“原来是位大和尚啊!这般鬼鬼祟祟的吓人”

    公子原本要阻止她,最后见她微嗔的神情甚是可爱,倒也不便开口,只是一笑。

    初夏见公子不说话,胆子愈发大了一些,续道:“大和尚,我觉得你刚才的话有些不对——女客怎么了?你自己也说了,有形无形,一切皆空。男女之防是对世人而言,得道高僧眼中,难道不是万物生灵,一切平等么?”

    风声变得柔缓,低低呜咽似是倾诉。

    良久,那道苍老的声音又道:“是,是老衲执着了。”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泥草抖落的动静,自西南方传来。

    公子微微踏上半步,拦在初夏身前。

    一个枯槁的人影,如同一截朽木,慢慢的从一株树下站了起来。

    他离他们这样近,而以公子夜安的深厚内力,竟没有察觉出他竟在左近,离自己不过丈许距离。公子眸色蓦然变得深暗,望着那道人影,一言不发。

    “老衲独自在此处修行十数年,竟被一个小姑娘提点,实在惭愧。”那人影慢慢走出,身上窸窸窣窣的落下黑泥、青苔、枯叶,他抬眸望向君夜安,道“故人之子,我初见你,不过是个婴儿。时光转瞬呐。”

    初夏这才看清,这是个极瘦的老人。须发皆白,身上的衣衫已经尽破,像是麻袋般挂在身上,而指甲间甚至还长着青苔,不知在此处静修多久了,或许长到不知今夕何夕。那分明是人影,却又仿佛不是——像是一株树,一棵草,又或者是一粒泥,与这一片天地,皆融在了一处,叫人无迹可寻。

    君夜安躬身谨然行礼:“图风大师。”

    老人微微抬手,极为平和道:“若老衲猜得不错,君公子此刻必然在衡量老衲的武功。”

    公子脸色未变,只淡淡道:“不敢。”

    “老衲原本是有些武艺的,只是闭关十多年,全都忘了。”图风大师一笑“你未察觉出我的吐纳,是因为我习的是印度传来中土的吐纳之法。与天地同息,与万物同灵。我即万物,万物即我。”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掩去眼神中亮色,语气却是轻松了不少:“大师过谦了。”

    初夏见这老者瘦得肋骨尽显,有些迟疑的看了公子一眼,小声道:“你不是要和他动手吧?他这么瘦,不是你对手的。”

    公子看着她一脸担忧的表情,忍不住微弯起唇角。

    “小姑娘心地甚好。”图风大师微笑,顿了顿,又转向公子“不知公子是有何困惑,要老衲解惑呢?”

    公子收敛起唇角的笑意,深深作揖道:“二十年前,先父与惠风大师、图风大师交好,往来甚密。后来惠风大师为天罡所害,先父临终前,命我灭天罡。夜安在数月前,所幸不辜家父遗愿,歼灭天罡战甲,只是尚有一些未明情况,还请大师指点。”

    图风大师枯干如同老树皮的脸上,终于微微动容:“你已灭了战甲?”

    公子点头道:“是。只是天罡大首领临死前,说了一句话。”

    图风大师沉默良久,道:“什么?”

    “他问我可清楚父亲的死因。”公子一字一句答“后来我听闻,先父的心疾,是在惠风大师过世后染上的。二十年前,他曾来此处找大师你长谈——不知那一次长谈,先父与大师聊了些什么?”

    图风大师垂眸,雪白长眉垂直肩处,叹气道:“二十多年前的事,老衲静修多年,连人名都忘了。”

    风声怪异的呼啸而过。

    初夏忽然有些不悦道:“大师,这可是你的不是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用不记得这样的幌子来推脱?”

    老僧人闻言一怔,默默转身,又回到先前那棵树下,盘膝坐下。

    “大师若觉得不妥,夜安也不勉强。只是天罡欲孽恐未拔出干净,近日江湖上又频传凶案。夜安慢慢查,也就是了。”君夜安轻叹一声“打扰大师清修,见谅。”

    他欲转身,携初夏离开,却听身后老僧道:“且慢,你只这一个问题?”

    公子眸色沉沉,黑得如同一汪黑玉,道:“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大师是否知晓。”

    “不妨一说。”

    “山水谣究竟是什么?”

    图风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丛林中落叶纷飞,他垂手在身侧,闭目道:“你要问的事,并非老衲不愿说而是不可说。其中涉及昔年一桩大过错,数位故友名誉亦牵涉其中——老衲虽已勘破红尘,只是他们却未必。”他这句话虽平淡,旁人听着,却又能察觉出图风大师说的,是江湖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往事。

    公子眸色中掠过一丝失望,却不再多说,道:“如此,夜安也不敢令大师为难。”

    “君小友你可知令尊他曾为”老僧咳嗽了数声,却又踌躇停下,良久之后,方道“这样罢,明日你再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公子点头道:“好,多谢。”他不再多言,转身携了初夏离开。

    初夏却站在原地未动,眸色闪动间,她侧头看看公子,又看看地上的老人:“大师,出家人不说诳语。你要说话算话。”

    图风大师微笑看着初夏良久,应了一声:“是。”

    下山的时候,两人绕回前山。暗夜中谁都没有开口,似乎各有各的心事。只是一路上公子紧紧牵着初夏的手,一直不曾放开。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山路中央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树。初夏眯起眼睛,低声道:“那是客栈的伙计说的那棵柏树么?”

    公子微笑道:“咱们去看看。”

    走近一看,果然是棵柏树,枝繁叶茂,上边挂下一条条的深红色丝绦,树枝上挂下许多铜锁。

    蓝绒般的夜空下,星子一把把散落着。初夏一直仰着头,直到身后公子的声音很柔和的传来:“小丫头,你不是在数这里挂了多少铜锁吧?”

    初夏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怎么知道?”

    他摸摸她的脸颊,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唇角微勾:“我们也试试。”

    他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把小巧的银锁。

    初夏一怔,慢慢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公子却不答,只是专注的看着她的神情。

    “你信这个么?”她很是欢喜的从他手中接过来,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着。

    银锁上还带着他手掌中的余温,她连忙将手指阖上,仿佛是怕这丝温暖逸散出去了。

    “小姑娘比较会信吧”公子看着她孩子气的小动作,忍不住将笑意加深了。

    “你不信么?”初夏有些气馁的望着他。

    “你信我就信。”公子淡淡的望着她,眸中滑过一丝错综复杂的神色。

    初夏静静的将视线别开了,微笑道:“那我们挂上去吧?”

    他揽着她的腰肢,轻轻一跃,便坐在了柏树枝头。

    初夏选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卡擦一声,将银锁轻轻扣上,又细细的看着锁身上的两个名字,忍不住莞尔。

    公子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向自己。夜风徐来,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颈侧,微痒,柔和。

    “明晚图风大师要告诉你的,一定是很要紧的事。”初夏忽然开口道。

    公子淡淡一笑:“或许吧。”

    初夏似是想了一会儿,有些怔怔道:“会是好事么?”

    公子揽紧了她的腰,阖上双眼,将下颌靠在她的发间,却不答话。

    凉风渐急,又是在山上,初夏微微瑟缩一下,公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冷么?”

    她恰好回头,脸颊便与他的唇撞在一起。

    两人皆是一愣。

    初夏慌忙侧头,而他微微笑着,伸手不轻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颌,慢慢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莫名的慌乱渐渐的消退了空气中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情愫,与一丝丝甜甜的香氛。

    初夏被他迫着,微微仰头,眼睁睁的看着公子的薄唇贴近,男子的气息亦渐渐迫近,让她觉得慌乱,却又有着飞蛾扑火般的吸引。

    她闭上眼睛,将触未触之时,山顶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

    初夏连忙睁开眼睛,山顶已经亮起了火光,遥遥可以想见那里的兵荒马乱。

    公子亦侧开脸,凝神听那钟声,皱眉道:“似是山上出了什么事。”

    初夏心中隐隐起了很不好的预感,她只望向公子,却听公子果断道:“我们先下山。”

    他抱着初夏,跃下柏树。两人走出不过半柱香时分,山上那条火龙已渐渐蔓延至山腰。初夏有些惶然道:“那是什么?”

    公子此刻,反倒显得极为悠然,他放缓脚步,微微一笑道:“想是有不速之客,少林弟子追下来了。”

    初夏心中更为不安:“不速之客?”

    公子眸色铮亮,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却分外温和:“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