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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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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罹家乱上

    不必到婚期那一日,杜家已经被沈督军带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猜消息走漏多半是因为杜允威夫妇,只是此时再追究这些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

    杜家此地是几国租界交界处,沈督军带人围困的消息一经走出,来了许多巡捕房的巡警,只是见到沈督军人马的枪杆由蔫了下去不敢出声,杜瑞达站在台阶之上,长衫迎风卷扬,两道浓眉皱紧在一处,下人出门购买杂物已经被士兵拦下,多有几句口角就拿枪顶了太阳穴按住,下人们吓得尖叫连连,只能跪在地上。

    杜凌氏由容妈妈搀扶着走出,风口上她惨白的脸色显得格外苍老,她冷哼一声:“可不就是你的新思想害了全家。”

    杜瑞达侧脸看见妻子病容,也不肯多说一句,只是低了头转身进入花厅。

    杜允威和黎美龄看似满不在乎的模样,在杜瑞达身边围拢住,杜允威将报纸拿给父亲,低声道:“还是去寻三妹回来吧,一旦三妹回来,事情必然有了结果。”

    杜瑞达抬头,冷冷视线扫过去,杜允威立刻噤声不语了。

    翠琳坐在沙发上一味哭泣,美龄坐过去好言相劝:“本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如今悔得莫名其妙不说,还害了全家。”黎美龄虽然嘴上如此说,却不敢多看公公一眼,杜瑞达咳了一声,也小心翼翼停住抱怨。

    毓婉扶着丫鬟的胳膊从台阶走下,见众人都在,挨个与之行礼。杜允唐在她身后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并不与大哥大嫂说话,只是坐在父亲对面,冷眼瞧着这一家子心怀鬼胎的人。

    不出半个时辰,一队士兵已经冲入花厅,黎美龄和翠琳两人唬得躲避,毓婉扶住肚子将脸扭向允唐。那长官虽然接过毓婉的钱如今也是不认人了,带着人马分列两边,中间沈之沛披着黑色大氅脚踏军靴已经徐步走入进来,杜瑞达连忙起身“沈督军,何以大驾光临?”

    沈之沛笑笑,身后已经有士兵将座椅搬好,他缓缓落座:“杜老爷,这话还用问吗?令嫒逃婚,令我这个保媒的媒人丢尽了脸面,你说,该如何处置呢?”

    沈之沛的目光冰冷锐利,扫过毓婉时,毓婉心底一抖,他暗黑色的刚毅面容越发显得阴狠,毓婉生平所接触的男子从未见过如此凶狠模样,所以,难免有些忐忑。

    “杜二少奶奶,这事是你做的,如何给我交待想必你也想好了。”沈之沛话音一落,那军官立即上前擒住毓婉,杜允唐跃然起身与那名军官撕扯,两人虽势均力敌,终是抵不过人多势众,呼喇喇围上一群用枪将杜允唐逼住,杜瑞达站在沈之沛面前面色微怒,只是一瞬又低头向沈之沛道:“沈督军,此事原本就是儿女jj,我家幼女年幼无知不懂得珍惜这段良缘,自然是该罚,此事与老夫儿子儿媳并无干系,不如”

    “并无干系?那是谁放走的令嫒呢?莫非是杜老爷你自己?”沈之沛扯动嘴角的笑容冰冷入骨,杜瑞达抿住嘴,不能回答。

    毓婉蓦然回首冷冷瞥了身后那居官一眼,气势威严,神色冰冷“我也是你碰得的?”那军官慌忙收了手,随后接触到沈之沛眯起的双眼又回过神来,狠狠将毓婉按倒在地。杜允唐见状猛地扑起,想要去救毓婉,但身边众多人手一人一下将他打倒在地。

    毓婉被迫跪倒,一颗心急急跳个不停,沈之沛低下身,仔仔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脸庞略有些圆润的毓婉:“二少奶奶,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当年你身上的命案还是我解的,如今这条命是不是不耐活了?”

    毓婉深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沈之沛站起身靠近毓婉,一双军靴陡然踹向毓婉,杜凌氏疯一样大叫:“住手,不要!”

    而当事者佟毓婉只是昂起头迎上沈之沛的双眼,她并不是不想躲,而是根本躲不开,毓婉的双眼坚定而又充满愤恨,她这样死死的盯住一个人,分明就是在说,若孩子不在我定于你同归于尽。

    军靴即将踢近,毓婉反直起身子迎上去,动作只在一瞬,连同杜允唐和杜瑞达在内都以为此次她定是在劫难逃,忽然沈之沛将脚停住,反一手掴了毓婉,他低下头冷笑:“别以为我不敢踢,只是来之前雪梅用性命求了我定不伤你性命。”

    毓婉抚住脸颊,紧紧闭上双眼,一颗心险些就此跳了出来,真不知该谢雪梅还是恨她。

    杜瑞达咬紧牙关,硬挤出笑容:“沈督军,事已至此,终还是要考虑应该如何处理。”

    沈之沛接过副官递过的手帕擦了擦手,又丢在地面上:“没办法处置,你们全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杜允威听得这话顿时慌了神,他惶惶向前爬了几步:“督军,您可是说过的,此事与我们无关。”

    “我说过如果你三妹归来”

    “杜家小姐回来了!”门外一句惊呼传入,顿时所有人纷纷吃惊扭头去看,大厅正门被推开,一孑然身影孤单单出现在门口,见到二哥被人按住,她抽泣了一下,但还是毅然决然走进来:“我回来了,请放了我的家人。”

    翠琳见到女儿涕泪横流,一方面可怜已经逃脱出虎口的女儿能舍身救家,一方面暗自庆幸事情还能有挽回余地,她抱住若欢嚎啕大哭,黎美龄立刻拉住婆婆将若欢向前推了几步,杜凌氏坐在一旁见状不住的冷笑,果然一家子心毒的狠货。

    杜若欢走到沈之沛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我自己逃走的,原本就和我们全家无关,现在回来也是我心甘情愿回来的,我要嫁给黎邵峰。”

    沈之沛睨眼瞧了杜家全家,点点头:“回来了?”

    “嗯,回来了。”杜若欢坚定的点点头。

    “不再逃了?”沈之沛嘴角逐渐上扬。

    “绝不再出杜家半步。”杜若欢天真的以为舍掉自己就能成全全家性命,殊不知此事已经难以操控,即便她出现了,事态也未必能有转机。

    “晚了。来人!把杜瑞达抓起来!”沈之沛的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嘴角陡然向下:“本来杜小姐出现,事情就算完了,不过今早我抓到几个煽动工人罢工的革命党,其中之一供出了你们杜家杜老爷也参与其中。杜老爷,这事不是冤枉你吧?”

    杜若欢吃惊的看着父亲,不单单是她,连同全家都惊异杜老爷会做出这样的事,杜瑞达闭嘴不吭一声,身后的士兵已经将杜瑞达按倒在地,捆上了绳索,沈之沛走到杜瑞达面前:“杜老爷,时势造英雄,在我手下苟延残喘的人革不了命。”

    杜瑞达被士兵按住手脚低头喘息,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年纪,这时的他根本无力强硬,杜允唐赤红了双眼想要站起又被人踹倒了双腿,杜允威见状也只能给沈之沛不住叩首:“督军,这个罪名可不能随便说的,我家父亲从未有这样的行动,定是一些宵小诬陷。”

    沈之沛冷哼一声并不理睬杜允威的求饶,径直站起身:“喜事变白事,我也不想,除非你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换人。”

    他行走过杜允唐的面前,蹲下身:“杜家二少爷,你千不该万不该负了黎家。”

    杜允唐被按住手腕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就这样拉扯走。单等沈之沛离开了,那些士兵才收手将杜家全家人都放过了,杜凌氏老早已经气得浑身乱颤,翠琳见若欢回来并没挽回局面,反而害得老爷被牵连带走,逮着女儿扬手就打,若欢一边躲一边哭“母亲,我也不成想”

    翠琳哪肯罢手,若非她胆敢逃婚怎能害得全家如此,两人正在追打,杜允唐忽然站起身,咆哮道:“够了!”

    翠琳抽打若欢的手就停在近前,怯怯无法收回。

    毓婉由丫鬟鹊儿搀扶起来,走到杜允唐面前,杜允唐因愤恨毓婉和父亲一同放了杜若欢惹下的大祸瞧也不肯瞧她,低低说了一句:“我去找日本领事馆,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能有一点闪失!否则”

    毓婉抬头望住杜允唐,杜允唐硬生生将话尾吞咽,转回身立即离去。

    *********

    想从沈督军手里夺下杜瑞达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用来交换上海滩响当当的杜家老爷,所耗费的金钱定是以百万计。杜家所流通闲钱并没有如此庞大数额,便想到去借。得知杜家老爷被沈督军抓了,原本能够搭得上的亲友自然躲缩了,两个姻亲,一个黎家一个佟家,黎家自是不指望了,佟家则是想指望也指望不上。

    倒是有几个陌生面孔前来与杜允唐和毓婉私下见面,说只需杜允唐一句话他们会尽力营救杜老爷出来,来者面容皆有蓬勃精神,随衣衫简朴却也不失风雅,但杜允唐以家规森严为借口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并不肯当真凭他们一己之力抵抗军阀去营救自己父亲。

    其实,毓婉也知晓,那些人是南下的革命党人,他们与杜瑞达有盟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时风头甚紧,沈之沛偏就以里通革命党一由治罪杜家,再沾连上他们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时需还避嫌,只能无奈将此一线希望也推在门外。

    、祸罹家乱中

    其实,毓婉也知晓,那些人是南下的革命党人,他们与杜瑞达有盟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时风头甚紧,沈之沛偏就以里通革命党一由治罪杜家,再沾连上他们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能避嫌时需还避嫌,只能无奈将此一线希望也推在门外。

    杜允唐将所有实业分管经理都招来,命他们立刻联络其他门阀世家购买杜家实业,想佟鸿仕当年想要借款四十万保存房产都那般艰难,如今兵荒马乱的时刻肯拿出几百万来购买杜家实业的人更是寥寥。

    日本驻上海领事森田倒是出了个主意,即:将杜家实业与日本人合作生产军工产品,对外宣称生产民用机械和日常生活用品,这样日本人宁愿先行以钱入股,再由杜家继任者代为分管经营。这个主意一开始就被杜允唐坚决予以否定,这样一来杜家将成为日本人旗下走狗,即便能留得杜瑞达性命,也留不下杜家脸面了。

    森田领事拂袖而去,带走的是最后一个救下杜瑞达的希望,杜允唐和毓婉对视,毓婉上前拉住他的手:“我赞同你的决定,但父亲”

    但父亲的性命等不得。毓婉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即便没有说出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呢。

    没出五天,沈之沛遣人送来杜瑞达老爷的贴身衣物,贴身所穿的丝衣已经变得破烂,一条条被撕碎的缝隙染满了鲜血。所来士兵称杜瑞达已经昏死一天了,水米未进,杜家若再不想办法营救,怕是这条性命就交代在监牢。

    杜瑞达濒危消息使得杜允唐再难冷静下来,只在书房吸了一夜的烟,天半明时毓婉推门而入,他赤红了双眼抬起头,下颌已满是胡茬,想杜允唐当年常以翩翩倜傥公子形象披靡社交界,今时今日连得形象也顾不得了,他在父亲的烟灰缸里按灭烟头,将当年全家所照的全家福拿起:“父亲最厌恶的孩子是我,大哥听话,又能帮他料理家业,我除假装纨绔很难有怎样的大作为。如今他有了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也算是尽一份孝道罢。”

    “你想和日本人合作?”其实毓婉心中早已经知道杜允唐的定论,眼下除了与日本人合作这条路,根本无路可走。

    “索性先和日本人合作了再说,咱们拿到钱交了赎金,再凭借日本人的势力逼沈之沛放父亲回了家,至于后面是否真的要和日本人合作还可以协商。毕竟现在罢工大潮如此汹涌,我们只需要略施小计很容易趁机将工厂解散,即便他们有心想合作,没有工人和奈何不了杜家。”杜允唐的目光黯淡,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招棋比私自放走杜若欢更险,他若走下去,恐怕将是整个家族孤立无援的背叛者。

    毓婉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抱住了杜允唐,将脸埋入他的胸膛:“父亲会原谅你的,他会明白家不散,人得存的道理。”

    杜允唐低下身子,手掌抚在毓婉的圆润的肚子上,毓婉露出母爱的笑容诱惑杜允唐全部理智,他轻轻的靠近,毓婉缓缓闭上眼睛,杜允唐贴住她的嘴唇低吟:“我要对得起我的孩子,若我不救我的父亲,他又会怎么看他的父亲?”

    毓婉慢慢睁开眼,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会把事情解释给孩子听,即使全家人都误解你,我不会,孩子也不会。”

    杜允唐打定主意,离开毓婉温暖的怀抱,只身一人乘车赶往远达纱厂,将杜瑞达遗留在那里的行事公章偷出,又连夜造访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与森田私自签订为期十年代为加工军工产品的合同,合同注明将由日本人接手纱厂,机械厂以及各类制造实业十家,由杜家人(杜允唐)代为协同管理,十年共得租金五百万元,股份分红若干,其中三百万元用于赎取杜瑞达出狱。

    卖掉实业这件事除毓婉外无一人知晓,凌晨时分赶回杜公馆时,只有毓婉身披丝绒的披肩站在台阶上默默等待,两人对视一眼,缄默无声走入,身后鹊儿悄悄跟随,一切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还有三个时辰,杜允唐便可以请求沈之沛放人,这一夜注定无眠,杜允唐与毓婉对面而坐,屋子静得连两个人彼此的呼吸都可细细听见,杜允唐容色疲惫异常,毓婉将他拉在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你先睡会儿,天亮我叫你。”

    “杜家还有一笔有价债券,待出了这笔钱将日本人的借款堵住,真是有了万一我们不打算与之合作,不过是损失三百万的钱财,也伤及不到杜家老小的性命,算是借他们的钱财周转一下。”杜允唐声音低沉,毓婉知道他心中忐忑,也顺着说:“即便出了事,父亲也已经出狱,留得青山,万顷家业就算散尽也有重新聚回的一天。”

    其实他们两人心中都知这样欺骗日本人合作,等同于与虎谋皮,说什么日后复起都是自欺欺人的傻话。只怕杜瑞达出来面对的将是更危难的险境,可杜允唐和毓婉又不能眼睁睁目睹杜瑞达为此送命,因此,什么家国祖训也就顾不得了“我只怕一旦父亲放出监狱,就必然不能容我待在这个家了,一旦我被迫离开,家事纷杂,请帮我照顾母亲。”

    杜允唐的担忧并不是全没有道理,与日本人做生意等于在向来挺直脊梁做人的杜瑞达脸上狠狠抽了一个耳光,他那些所谓革命气节都被自己亲生儿子败坏如何还能饶过。毓婉心头一沉,点头承诺:“不单单的母亲,即便你真的被迫离开,我会将红羽一起接过来同住。”

    这是毓婉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她并非真的宽厚贤良到为丈夫照顾妾室,只是既然杜允唐将自己全家性命相托,她也必然会放弃坚持为他做坚实后盾。

    杜允唐知道毓婉能说出这样承诺实非不易,他沉重的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多谢。”

    毓婉嗯了一声,没再回答。夫妻二人静静的头并头靠在一处,他温热的体温始终暖着她的,隔了许久,杜允唐又沉重的唤了声她的名字:“毓婉。”

    毓婉抬起头,打量他踌躇的神色“什么?”

    “我此生只后悔两件事,一件是未能在周霆琛之前认识你。”杜允唐仔细观察毓婉的神态,毓婉听到周霆琛三个字愣住,只觉得已经长好的心,似乎又裂了一角,她刻意忽视那股疼痛,淡淡的问:“另一件?”

    “另一件便是,如果能知得妻如此,我必然不会招惹青萍与红羽。”他转回身背对毓婉,认真的说:“可惜,时光不再来,你我不知是否还能”

    如果说此时杜允唐最为担心的事,并不是杜瑞达放还回家时的暴跳如雷,而是他知道若红羽过门,毓婉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而碍于对他的承诺,她必然会咬紧牙关忍辱负重下去。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恳求她的原谅。

    毓婉深深吸口气,好半晌才说:“睡吧,天快亮了。”

    *********

    沈之沛向来不敢与日本人为敌,又收到杜家巨额赎金,自然痛痛快快放人。

    杜瑞达因为在监狱里死不承认与革命党人有诸多牵连,挨了不少鞭刑,出狱当天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由家人抬着出了监狱大门由杜允唐和毓婉接回家。

    家人抬着杜瑞达从狱们走出,杜瑞达忽然睁开眼,正看见儿子儿媳一并日本领事都站在卡哨外翘首等待自己出门,他已经猜出事情大半,更觉得身上鞭伤入骨的疼痛,怒火也窜到了头顶,但当着日本人的面也无法言明,杜允唐上前扶住父亲右臂,杜瑞达想甩开儿子关切的手臂,结果扯动了伤口,新换的衣衫又渗出许多鲜血,毓婉见状拉住杜允唐,家人将杜瑞达搀扶上车,杜瑞达闭上双眼,冷冷吩咐一句:“关门,回家。”

    杜允唐在车外先是躬身弯腰送走日本领事森田,而后才与毓婉准备上车,忽然间车子已经开动,瞬间将两人甩在身后,杜允唐目光停留在父亲车上一同远去,毓婉拽了他,两人坐了另一辆车子将杜瑞达护送回家。

    *********

    杜凌氏近来因为心焦病情时好时坏,得知今日杜瑞达放还,强撑着身体命容妈妈为自己打扮,容妈妈叹气:“老爷太太斗气斗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惦念的,如今老爷出狱,还需要将养,太太也不必强撑着去接,何不一同好好休息,以后再见?”

    杜凌氏一边喘息一边埋怨容妈妈多事:“你以为我这样折腾自己是给他充脸面?只不过我是不想让二房那些人瞧低了去,哪就是想见他?”

    容妈妈当然不相信杜凌氏刻意敷衍的话,不过她非常聪明的没在继续争辩,而是为杜凌氏梳了最喜欢的发型,并戴上只有逢年过节才戴的发饰。镜子里的杜凌氏面庞赤红,目光有些发虚,整个身子有些发抖,唯独还能看出她正凭着自己一股气挺着坚持不肯倒下。

    容妈妈按住杜凌氏的手,眼底含泪万分怜惜的说:“小姐,我跟你这么多年了,咱们好歹主仆一场也说得知心话,你这病多半都是因为心太强太要志气的缘故,如果你能少操些心,多贴合一些老爷,也不至于今日这幅光景,你不知,我看着也是心疼”

    杜凌氏心中一酸,目光望住窗外湛蓝的天,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袅袅的颤动人心:“你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这样的男人,只想让女人去贴合自己,却从不问女人是否愿意,杜瑞达他追求革命,革命失败了,追求自由,偏又娶了我,郁郁不得志便天天思着念着,也许再有个三两年,他没力气革命了,没有心思自由了,才真能留下心看看家里的妻儿。你说,这样的男人,我若贴合他,他难道不会全将我们舍弃忘记了,只怕凭我这样他还能多记得些。”杜凌氏太了解杜瑞达了,想博得他的关注只能与他背道而驰,一旦顺其走下去,那么即便留下多少好处,他也会逐步淡忘。

    杜凌氏勉强站起身,手搭在容妈妈身上,怅怅叹口气:“走吧,我仍是要扮恶人的,只是不知道他何时才能明白,这恶人才是真的一片痴心待他。”

    、祸罹家乱下

    得知杜允唐将所有实业抵押给日本人,杜瑞达果然暴怒,强挺着靠在书柜上支撑自己身体的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愤怒到了极点,正在全家上下面对老爷如此大怒都惴惴不安之时,他忽然操起一旁凳子向杜允唐身上砸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凳子两条腿折了一对儿。

    即便如此杜瑞达仍不肯罢休,又侧身将一旁悬挂的欧式花瓶向杜允唐砸去。

    杜允唐躲也不躲,就是跪在大厅正中挺着任由父亲砸下,花瓶不偏不倚正揍在杜允唐后背上,惯力所使,猛地一下子将杜允唐打倒在地,他顿时口咭鲜血连反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杜凌氏还想命容妈妈去拦,岂料人刚站起来,便浑身发颤,眼前一黑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落去,容妈妈见状立即哭着大叫:“太太!”

    杜瑞达以为这是母子俩联合使用的逃避手段,更不解气,只是再凭借多伤的身体已经举不起任何中午,怒不可遏的他喘息着将一旁的灵巧座钟操在手中,一下下砸向杜允唐,下手之狠完全不顾扯动自己伤势,每一下都足以将杜允唐致命:“我还要这叛国的逆子做什么?你连日本人都能勾结,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懂不懂窃国辱国的羞耻?”

    杜瑞达身上的伤口再次被扯开,鲜血渗出长袍,面部青筋暴跳,眼里布满血丝,手上的力道每打一下减弱几分,但歇了口气继续下手,直打得杜允唐躺在地上丝毫无还手之力,顺着嘴角流血。

    毓婉这次确实无法再拦,她与杜允唐所惹的大祸只怕打死十回也不能够抵偿,她只能跪在一旁,不停的给公公磕头:“父亲,饶了允唐吧!母亲已经昏过去了,先救母亲要紧。”

    杜允威见状并不帮腔,反走到毓婉面前冷笑责怪:“弟妹,你们将杜家产业私自专卖,卖了多少钱?为什么那么多的钱都不见了踪影?是不是已经被弟妹转移收起藏回娘家了?”

    杜允威的话提醒了还在一旁等待时机的黎美龄,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埋怨终于还是当着杜瑞达迸发出来,如今杜家失势,她付出的心血眼看着即将付诸东流,如何还能冷静,她更是与翠琳一道血泪控诉:“父亲不在的时候,就听说二弟要变卖家产,如今这些都坐实了,当真让我们做兄嫂的无话可说,谁让自古正庶如此呢”

    好不容易被容妈妈掐人中救活的杜凌氏仍紧闭双眼,听得美龄的话咯咯将牙咬得直响却已经再说不出反驳的话,翠琳起初还敬畏的看着杜凌氏,谨防她乍起身来与杜瑞达说些什么,如今再看人已经是不中用了,当然也爬过去对老爷哭诉:“好好的家业送与日本人,老爷多年在商场赢得的商誉也一干抹净,日后再出门免不得被人指指点点,老爷,是翠琳没有守好家,老爷”

    毓婉和杜允唐在二房几人口中眨眼变成众矢之的,他们救出杜瑞达的动机似乎已经无人在意,杜允威母子更多是想将事情转移到杜允唐夫妇所变卖的财产上去。

    还剩下两百万到底去了哪里?为何还不肯交出来?

    杜瑞达听了杜允威的话更觉得杜允唐变卖家业另有别意,竟一心往死了打地上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杜允唐,杜瑞达连日被拷问鞭刑已全没了力气,他将钟高高举过头顶,身子却随着动作牵动伤势剧烈颤抖着。

    杜允唐是他最喜爱的孩子。允威虽然年长却生性油滑,允唐幼年聪慧青年性灵,虽有些纨绔却不失本性质朴,杜瑞达知道今天这样的事他必须给家族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样子给外人看,所以,他缓缓的举起手臂将钟抬过头顶,毓婉察觉公公是要下死手治死允唐,连忙向前爬去人刚爬了几步,杜瑞达手中的座钟突然咚的一声向后掉落在地,玻璃罩的珐琅钟摔在地面碎得四分五裂。

    杜瑞达整个人也向后仰去,杜允威见状立刻扑上,杜瑞达跌在长子怀里,嘴唇一张一合,手指着远处无力起身的杜允唐,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整个杜家就此乱作一团,翠琳呼喊着扑在杜瑞达胸口放声大哭,杜允威则命下人赶紧去请大夫,容妈妈那厢又呼喊着杜凌氏,听得大家呼喊老爷,杜凌氏一口气厥过去,再没苏醒。

    毓婉和杜允唐两个人仿佛被全家上上下下忘记了,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就守在角落里注视这场由他们惹起的纷乱。此时再说后悔已经无用,想抽身更是不能了。毓婉靠在杜允唐身边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这动荡是安稳的开始,还是结束。

    只不过,无论这是开始还是结束,她还是要努力走下去,人生如棋局,一步步被局势逼迫向前,当事的人已经根本无路可退。

    **********

    杜瑞达中风了。大半个身子无力动弹,半边脸颊也因为抽搐失去了言语功能,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只能靠一旁的他人为其擦拭。

    杜凌氏至从知道杜允唐将父亲惹重病后再次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整个人混混沌沌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杜允唐被杜瑞达打致重伤,肺部受创咳血倒流,一日病重一日,毓婉挺着肚子又要面对杜允威和黎美龄的逼问钱款去向。

    整个杜家如同一幢哗啦啦将倾的大厦,仿佛只被黎邵峰抽走了一块砖,便倒成一片废墟,再也扶不起来了。每个下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惶两字,每个原本是至亲骨肉的一家人如今都恨不能对方立即死掉。

    “我这里不需要你侍候,你走吧。”翠琳扭过身望着杜瑞达麻木僵硬的脸,一把把为他擦拭“如今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我不会离开,我会守着他过一辈子,瑞达,我们之间终于没有那个人了。”

    在毓婉眼中,翠琳一改唯唯诺诺或撒泼打滚的神态,竟如同初嫁的少妇般对丈夫羞涩依恋,她为杜瑞达更衣,喂饭,哪怕一次更衣需要两个时辰,哪怕喂饭需要数十次才能将一勺饭送进口中,翠琳姨娘仍在坚持。这样的情,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执着,终于能够将爱人并不光彩的独占,辛劳似乎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毓婉从翠琳房间退出,正看见容妈妈跪在门口,容妈妈见到毓婉连忙抱住她的双腿哭着恳求:“少奶奶,不要把我送走,只有我还能照顾太太,我走了,太太就真的没人管了。”

    左右下人已经将容妈妈拖了起来,毓婉想去救,只听得身后杜允威阴森森的说:“弟妹,一个下人的事,你也要管么?”

    毓婉回身,杜允威靠在墙上,他的身后站着神态自若的红羽,容妈妈还拽着毓婉不肯放手:“少奶奶,太太没有几日了,求少奶奶把我留下,我给太太送走,再撵走我也行。”

    “容妈妈,这些年在杜家,你也捞了不少好处,不要再诉苦了,回乡下买几块薄田度日去吧,至于大妈,莫非你还想说我们会虐待大妈不成?”杜允威一边说一边给众人使眼色,下人们连忙将容妈妈拖了去,毓婉脚步略微一动,杜允威将红羽领到面前:“弟妹,有你操心的事呢,红玉也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你先帮她寻个住所吧。”

    毓婉手指紧紧抠在手心里“大哥说,是想让她住在哪儿?”

    杜允威眼底闪过精明的光芒:“我看弟妹房间就不错,如今允唐也快用不到那里了,还不如早点让出来。”

    “你想把允唐怎样?”毓婉听得杜允威的话顿时心头一紧,杜允威的为人她已经领教过了,只是不想他还留有更恶劣的手段在。

    “不怎样,日本领事森田听说你们将工人解散了,来杜家兴师问罪,我觉得二弟向来是敢作敢当的,就将此事遣人说与森田先生听了,明日一早来拿人。别说我为人对待兄弟苛刻,你与红羽肚子里的孩子,任何一人我都会抚养他们长大的。”杜允威冷冷一笑“红羽,你可要争气些。别忘了为你姐姐报仇。”

    *********

    记者手记: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在杜家花园尽头发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士也站在土墙之外,似乎正在此凭吊,佟老太太惊讶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手指缓缓抬起:“他”

    我尽快将佟老太太推过去,那男人听见身后声响也回头。

    看见他俊朗的面容,我顿时愣住。

    居然是那夜与我一同在城隍庙吃酒酿圆子的男人。

    他看见佟老太太,整个人也僵住身子,他眯起眼想仔细从这张遍布岁月沟壑的面容上寻找当年绝美的容颜,看了许久,终于蹲下身,带着香港口音问:“请问,您是佟毓婉,佟女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