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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烟花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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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山上与师尊辞行,师尊并无异议。只是待我整装时在身后念我,要多留意衣食住行,夜凉多穿衣,在凡间诸事小心。

    我捏着嗓子一脸顽劣的回他,“师尊忘了,我可是上古魔神蚩尤之女,虽是最小最不中用的那个,但也确实是只妖,凡人奈何不了我。”

    咧着嘴回身嘲笑师尊不过百年竟忘了我的出身,却对上他温良的双眸,才想起这百年来的种种,俯身跪在他脚下,泣不成声。

    父王在时,我是他最小最不中用的女儿,虽是这世间仅存的九尾白狐,却无奈生不逢时,母亲怀我时适逢父王不愿臣服于轩辕,联合刑天,夸父,火神康回,风伯,雨师等人,拉开华夏之战。母亲为父王担忧,日日惶恐不安。导致我生来孱弱,幼时多病,虽仗着血统强大到处作威作福欺负一众小妖,但其实不过外强中干,术法灵力都不及兄长和姐姐,向来强势的父王并不喜我。父王去后,母亲也随父王去了,本就不被重视的我更无立足之地。

    除过母亲我享来的全部亲情都源自师尊。想来这百年间他也亦如父般照料着沉睡的我。

    “若是在凡间待不惯,或是受了欺负。便回来吧,就算为师羽化而去,也有你两位师叔,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我跪着伏在师尊腿旁,不禁泪水满面,“若不是为护青芜心脉周全,凭白耗去师尊三百年修为,师尊早已...”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不断的抽泣。

    “青儿,位列仙班未尝是件好事,哪里有我这地仙来的逍遥自在。”师尊起身拂袖一挥仙风道骨,仿佛那舍去的三百年与他无关,转身看我,云淡风轻。

    临行前,三清派师兄弟为我践行,至明、至敬两位师叔分别送了两件宝物于我。

    一把是至明师叔给的白玉匕首,精致小巧利于随身携带,我用着甚是趁手,刀身泛着寒光,看似无用实则却是件难得的宝物,我喜欢的紧,握在手中不断的把玩。

    一面是至敬师叔送的护心铜镜,自我被除去仙根沉睡百年来,师尊虽耗尽心力舍去三百年修为,却也只能护我心脉不损。醒来后我便生了心律不齐这番毛病,这铜镜便是用于护住心脉的。我将铜镜小心翼翼的收起,揣进怀中,这是保命的物件,自是要格外谨慎。

    我在山门下跪别师尊和二位师叔。

    “可悔?”待我踏出山门,师尊在身后问我。

    身后的山中,还隐约可见三清派庄严的大殿,我曾在那里拜师修行整整五百年,那些过往历历在目。我偏头笑着,“不悔。”

    “可曾想过再成仙?”

    “不曾。”

    是的,不曾。我从未后悔过为他成仙,那过程即便辛劳,我也甘之如饴。可我再不愿为谁成仙,除去仙根的痛楚每晚袭来,我无法将它剥离,那是我的梦魇。

    依着凡世间文人墨客的说法,我在烟花三月里,下了扬州。在瘦西湖边不顾形象的大口吞着蟹黄蒸饺和鸡丝卷子,热腾腾的蒸饺个个饱满散着诱人的香气,一口汤汁鲜美无比,这世间还有何事比美食更让人流连,不,是更让妖流连。我用油腻腻的双手接过店小二端来的四喜汤团,偶尔飘过的柳絮附在我的发梢,一不小心便白了头。

    这是母亲喜爱的扬州,幼年时母亲常于我提起这里。母亲姓柳,更爱柳,原是青丘之国狐帝之女。那时这四海八荒有句传言,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食者不蛊。也因这句食者不惑,上至魔神上仙,下至众妖散仙,皆已食九尾白狐之内丹不受妖邪毒气为由,屡次侵犯青丘。狐帝惨死,母亲逃至这扬州城中偶遇父王,也算保得青丘一脉,母亲去后我便成了这世间仅存的稀有物种。

    父王终身未在娶独爱母亲,膝下三子两女皆为母亲所生,也算成就了一段佳话。而我这个在华夏之战中出生的孱弱之女,被父王的部下视为不详,孱弱寓意战败,这也是在父亲战败逝去后我被众人逐出家门的原因。

    我随母姓,母亲唤我,柳青芜。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我知道那是母亲对父王深深的眷恋。

    我在私塾旁的一所清静小院住下,院中有两棵海棠,树态峭立似亭亭少女。花朵渐变粉红,如晓天明霞娇艳欲滴,未开的花蕾红艳媚人,似胭脂点点,叶子嫩绿可爱,小庭一隅楚楚有致分外动人。

    买下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是临近的街口有我喜食的桂花糖藕粥。

    隔壁私塾的先生是早前落第的秀才,花白的头发中间有些斑秃,弓着身子,教附近的孩子念百家姓,千字文,或是四书五经。正午的时候我常躺在房顶,剥着花生,听老先生授课。花生还没吃过半,便在之乎者也声中昏昏欲睡。再醒来时,天已黄昏。

    这般日子甚是无趣,却也清静自在。今个是清明,隔壁的婶婶一早就送来了自家烧制的饼子,用嫩柳叶和面做的,说是吃了不生灾祸,入口清香伴着丝丝苦涩。淡淡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母亲,母亲在时总喜欢用许多嫩绿的柳叶包裹着糯米捏成的团子上笼屉蒸熟,吃的时候就着柳叶一起,红豆绵滑香甜夹杂着柳叶的清香,口感甚好。

    回想着幼时的记忆做了糯米团子,难吃的要命的团子,不见红豆的香甜只留下柳叶的苦涩,咬下一口忍俊不禁。拂掉袖上的面粉和粘在身上的糯米,瘪着嘴看那团子,母亲应该不会介意吧...

    跟隔壁婶婶讨了纸钱和蜡烛,在子时的街边点燃折好的锡箔。祭奠我的母亲,我的父王,还有我未曾出世的孩子。学着凡世间人们的样子口中念着他们,让他们来收纸钱,一袭凉风刮过,尽显凄凉。

    父王和母亲并不在冥府,即便在这些纸钱对他们也毫无用处,说起来算是入乡随俗,其实不过是我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而那个未曾蒙面的孩子我便更不知他是谁了,这四海八荒仙魔妖神皆不在冥府生死薄上。我苦笑,这一世终是我欠他的,只怪我一时倔强竟生生断了我与他的母子缘分。

    抬头时,看见有谁在不远处站着,四周静默散着森森阴气,这清明时节,竟徒然来着世间一遭,莫不是要害那些回凡世的魂魄惊惶不安,搅了这探亲的气氛。冥主所至,万魂惊恐,这人当真是没丁点自觉。

    那人站在街口看我,一袭黑袍掩在夜色中,鲜少见他穿黑色,从前我还总笑他,明明是这鬼气森森的冥府之主却惯穿一身素白,翩翩风姿倒是像天界的上仙。那人暗红色的眸子透着满眼揪心的难过,看的我生疼。

    弯腰拿起篮子里晌午做的团子,行至他眼前,抬手递给他。那人一惊,接过团子,咬下时,蹙起眉头,强忍着咽下,又咬了第二口。

    “很难吃?”那人点头,果然还是从前那不讨人喜欢的性子,直白又不会说谎。

    “那便不要吃了。”我一怒伸手准备拿回团子,却被那人轻易闪过,大口的吞着。暗红的眸子闪烁,泛出些许的悲凉,有什么直抵心脏,那上面细小的伤痕满布,以为它微不足道不日便会愈合,却发现它早已溃烂,散发着腐朽而刺鼻的气味,锥心的疼痛肆意蔓延。

    “这是母亲小时候做给我吃的糯米团子,我手艺不如母亲。从前应过你,说要做来予你吃。”

    我走回去提过篮子,转头对那人说,“长卿,如今两清,我再不欠你。”

    那人怔怔愣住,嘴里还残留着没有嚼完的团子。

    转身离去,初春的夜凉风透过单薄的衣衫让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侧手拿过篮中用来拜祭的酒,那是上好的女儿红。我在城里最好的酒庄地窖里偷来的。饮下一口,醇厚绵长,顿时驱走寒意。

    我知晓他还在街口看我,亦知道我与他终归陌路,索性那些彼此折磨,彼此伤害的日子早已过去,索性我们是仙是妖不必轮回便还有上万年漫长的岁月陪我们遗忘,待我们挥霍。

    只是末了才发现这世间的情爱本就没有什么对错,不过是你愿或不愿。

    而我与他,上千年的痴缠终将消散在这初春彻骨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