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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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山歌一般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使僻静的旺庄更显得沉寂,然而,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厚实伯从美梦中醒来,精神抖擞地穿衣下床。看他动作麻利轻巧的样子,简直像个年轻小伙子。他踱出房间,只见灶间热气腾腾,老伴正在灶旁忙着。若在平时,厚实伯起床后还不见儿子二牛下楼,早就扯着嗓子破口大骂了。可这天不同,二牛是搂着新媳妇睡的,哪能说起来就起来?厚实伯从汤罐里舀出三竹筒热水,舒舒服服地擦了擦脸,额头上的皱纹被热毛巾一敷,展平了许多。洗漱完毕,厚实伯点上一支“芙蓉后”牌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跨出了门槛。

    “还不吃饭吗?”老伴跟上几步问。

    厚实伯指指楼上,眯着眼睛说:“等他们起来一起吃!”

    厚实伯顺着门前的小溪往村口走去。他挺了挺胸脯,可那被岁月和家庭的重担压弯的腰板怎么也挺不直。厚实伯并不悲观,他想:背虽然有点驼,可我的身子骨够硬朗。早晨的空气就是清新啊,如果村里的人都像我这么早起床,把新鲜的空气吸个饱,那还能生啥病?医生除非喝西北风去!他看了看周围,还是不见人影。村里的人像他们家这样实实在在种地的不多,年轻人大多去城里打工,呆在村里的以做竹书架的居多,宁可晚上干得迟一些,也不肯早上很早起床。村子里,除了厚实伯一家外,早起的大概只有鸟儿和鱼儿了。

    这里的山并不高,但还算清秀,树木长得郁郁葱葱,翠色逼人,成了鸟儿的天然乐园。山上芳草萋萋,一片浓绿,间或开着一两朵素雅的小野花,远远望去,好像巧夺天工的刺绣名家给绿色的地毯绣上了花儿。溪也不宽,好动的青年人后退几步,猛地向前冲,再纵身一跃,已到了溪的那边了。溪水明澈见底,小鱼游动的姿势使人一览无馀。

    这么些年来也真不容易!厚实伯由衷地发出感叹。自打老伴娶进门,他就收敛了年轻人吃父穿母,无所事事的野性,俨然一个当家人的样子,该插秧时插秧,该种芋时种芋,起早摸黑,整天在泥堆里滚。

    大儿子出世那天晚上,媳妇躺在床上直打滚,边用手捂着肚子边叫“唉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外冒。他吓得脸色都白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拼命地只是搓着手。亏得隔壁阿婶提醒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赤脚医生!快!”他如梦初醒,甩开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保健所直撞。请来了赤脚医生后,他的宝贝大儿子顺利临盆了,一颗紧紧吊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回原位了。这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他只上过几晚夜校,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肚子里没墨水,要给孩子起名字是颇为难办的,可他又不肯请有文化的人帮忙,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自己给起名字。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地一拍脑瓜,哦,对呀!儿子落地时,那只老黄狗不是正叫得欢吗?刚才也真是热闹,婴儿的啼哭声,狗叫声,媳妇渐次平息的呻吟声,自己爽朗的笑声,响成了一片。就给孩子取名“大狗”吧!这名字虽然土气了点,没有读书人想出的文雅,但是这孩子既然降生在他这样的清贫农家,肯定是“草贱”的,好比山坡上的野草,用刀割了,让牛吃了,被火烧了,都能很好地重新生长。起名字大可不必显得娇贵,像有钱人家阳台上的花朵一样,经受不住风风雨雨的磨练。给儿子敲定了名字后,初为人父的的庄稼汉厚实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刚合上眼不久,他的脸上就浮出了妩媚的笑意,原来,他听到儿子甜甜地叫他“阿叔”(旺庄人对父亲的比较普遍的称呼)呢!

    大狗刚能摇摇摆摆地走路,他妈又隆起了肚子。过了不久,厚实伯的二儿子也出世了。厚实伯是在山坡上放牛时听到喜报的,因而,不需费啥脑筋,也就顺理成章地唤二儿子“二牛”

    三儿子出生时,院子里正在做猴戏。厚实伯的目光透过窗户,只见那猴子做着各种各样引人发笑的有趣动作:翻跟斗,吃瓜子,吸烟,鞠躬还搔首弄姿,龇牙咧嘴。整天跟庄稼打交道的厚实伯难得看上一回耍猴,那只瘦猴机灵活泼的样子马上让他喜欢上了。更何况他给儿子起名字的独特方法已经运用得得心应手“三猴”很自然地也就成了三儿子的名字。

    在二牛和三猴之间,厚实伯还有个女儿红杏。女儿嘛,就甭管她“草贱”不“草贱”若凑巧能养大,却必须长得漂亮,像枝头的红杏一样人见人爱,出嫁时少赔些钱。

    斗转星移,岁月流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旺庄人,过着无限循环小数一般毫无变化的日子。然而滴水亦可穿石,在旺庄这块贫瘠土地的滋养下,厚实伯的四个儿女相继被番薯饭慢慢垫高,逐渐长大成人了。

    “没想到随便讨的名字这么奇妙!”厚实伯时常忍不住会这样想,并流露出无比得意的神色。厚实伯的几个孩子也的确够名副其实的了。

    大狗是个劳动的好把式,在地里抢着干对技术水准要求高,普通的庄稼汉难以办妥的细致活儿,且往往能干得很出色。经他精心照看过的番薯地,挖出的番薯个儿特大。可那年春天,厚实伯家的田犁过后,已施足了底肥,并蓄好了水,正等着插秧。刚二十出头的大狗却说什么也不肯干活,白天也靠在床上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哼着小曲。厚实伯到底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大狗是犯了门口那只黄狗的老毛病。黄狗虽然看家尽职尽责,但一个月中总有那么几回不能安份呆在家里,而是出门撒野去了。厚实伯生气归生气,既然已经抓住问题的症结,还是得尽量想办法去解决。通过媒婆的花言巧语,结果给大狗撮合上了现在的大媳妇。大狗倒也通情达理,知道村里找不到他的目标,这个邻村的女子虽说难看了些,但他从老人们的闲聊中增长了见识,知道又胖又丑的女人有“财气”屁股大的女人能生,这女子刚好又胖又 丑,屁股又大,于是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二牛就像家里的老水牛一样吃苦耐劳,毫无怨气。吃饭时,二牛尽吃难以下咽的番薯丝,锅里的白米饭一粒也没动。对菜呢,更是毫不挑剔,有一碗咸菜汤就能吃得很香。在地里,厚实伯分派什么活儿给二牛,二牛就干什么活儿,干好了再去听从厚实伯的安排。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二牛也毫不在意,从不跟女人勾三搭四,纠缠不清。虽是如此,厚实伯对二牛的婚事也没少操过心,知道二牛老实厚道,绝不可亏待。可惜以前的计划落了空,直到现在,二牛都三十挂零了,才花了五千元从邻村的一个在安徽跑生意的人手里买回了这个女子,做了媳妇。二媳妇脸蛋儿虽长得不怎么样,但那苗条的身段,绝不亚于旺庄出产的妹子。用隔壁阿婶的话说就是“隔山照”还是蛮不错的。

    三猴的身材矮小,干活时变着法儿偷懒,但人长得猴子般机灵,讲话时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三猴善于“看风势”(见风使舵),所以很讨厚实伯的喜欢。前年春天,三猴去山西煤矿打工,当年冬天就回家了,钱没赚上,倒是带回了个更加小巧玲珑的媳妇。

    厚实伯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还觉得满意,可一提起女儿红杏,他就黑着脸大骂出口:“这个吃里扒外的‘千刀剐’!”厚实伯为何如此可恶红杏呢?说起来还跟二牛的婚事有关。

    旺庄向来人丁兴旺,据说“旺庄”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风水先生曾经在旺庄的山上看过风水,断言居于旺庄必后裔昌盛,只可惜山形过于平常,故而丁旺财不旺。

    旺庄的山毫不引人瞩目,倘若溯溪而上,却是别有一番洞天。悬崖飞瀑,碧水游鱼,更有那形状各异的岩石,令人目不暇接。

    旺庄的水美,旺庄的妹子更美!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苗条的身材瓜子形的脸,几乎成了旺庄妹子的共同特征。旺庄的妹子让多少外乡的小伙子脸红心跳、倾慕不已呀!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旺庄的后生们自给尚且不足,又怎会让其外流?

    二十年前的那场洪水冲垮了村口的土坎,从此也就打破了旺庄传统的局面。二十年来,旺庄的妹子不断外出。蓄不住水的旺庄怎么能留得住水做的妹子呢?进了城的旺庄妹子原先大多去服装厂,后来,又改行去了发廊。据偶尔回乡探亲的在发廊打工的旺庄妹子说,在发廊工作很轻松,只需为城里的老板洗洗头,一个月挣个三五千的不成问题。一个月三五千,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这话对人均年收入都不到三五千的旺庄人该有多大的诱惑力呀!强烈的思想动机很快就化作了行动,在父母的鼓励甚至逼迫下,又有不少水灵灵的妹子迈出了旺庄。

    妹子的锐减使越来越多的旺庄后生面临打光棍的危机,也成了厚实伯的一块心病。脑瓜子活络的后生看清了旺庄的现状,纷纷去山西、湖北等地跑流动工,以便乘机捞个娘儿们带回家。可二牛太老实厚道,从不曾出过远门,这样的世道老实顶个屁!

    姜毕竟越老越辣,厚实伯还是想出了办法,把主意打在了女儿红杏身上。他不像其他做父母的那样乐意让女儿去城里打工,尽管红杏苦苦地恳求着,他却绝不允许她进城。他核算好了,要用传统的“姑换嫂”方法,把红杏许给哪一家,就要从那一家娶回二媳妇。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在外乡谈妥了一家,两家的两对新人也有了来往。不曾料到跟二牛谈的那个妖精和二牛结伴看了几回月亮后,就反悔了,放出风声来说不肯嫁给二牛。厚实伯知道后很生气,让红杏也跟对方断绝往来,可红杏这个贱骨头,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那男的私奔了。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厚实伯躺了好几天的床。红杏的事,也像老天爷注定了一般,刚好对上了一句古诗:“一枝红杏出墙来。”只不过厚实伯不晓得罢了。

    也算时来运转,二牛娶媳妇不需出远门,倒有送上门来的。虽说花了五千元的血汗钱,但娶媳妇哪有不要钱的?

    “呜哇——呜哇——”一辆警车飞快地向村里驶去,扬起了漫天飞舞的尘埃。厚实伯没有在意,挑了块大石头,用衣袖擦了擦,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抬起头,望着从村子东边的山头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张大嘴巴一连打了三个哈欠,觉得好不惬意!

    辛苦了大半辈子,现在三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总算还清了前世欠儿子的债。厚实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地想着。旺庄的风水果然不假,就说他的三个儿子吧,在旺庄严重的阳盛阴衰情况下,大狗从邻村娶到了媳妇,二牛媳妇是送上门来的,三猴是自个儿带回的,一个也不需打光棍。虽然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不准多生,但大媳妇下了两次都是仔,三媳妇生的也不是赔钱货,二媳妇呢?既然嫁到了旺庄,肯定也不赖的,这不正是人丁兴旺吗?

    看到太阳渐渐升高,厚实伯正打算站起来往回走,警车又“呜哇呜哇”地向村外驶去。厚实伯站在原地,看着警车开来的方向。从逐渐显得清晰的空间,他依稀自到一个人影在追警车。他觉得奇怪,就盯着那人影看。近了,近了,好像是二牛!

    “阿叔——阿叔——”果然是二牛!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

    “干啥?”厚实伯没好气地问。

    二牛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刚刚才,公安局公安局的人来了,说我们用钱买媳妇不对,把媳妇带走了!”

    厚实伯皱了皱眉头,说:“人是我们买来的,要走人钱是一定要退的。”

    二牛苦着脸说:“公安局的人说外乡那人做人贩子犯法,已经被抓了,还要坐牢。我们去哪儿退钱?!”

    厚实伯刹时觉得头晕目眩,嘴巴抽动了几下,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二牛慌忙伸出手去扶,只听见父亲喃喃地说着:“又折兵,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