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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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第一百十九回叙道:适逢大比,宝玉、贾兰如期赴考,求取功名。待考完出场之日,叔侄二人一起交了卷子,结伴出来。不想在龙门口一挤,贾兰回头却不见了宝玉,忙吩咐李贵等分头寻去,他自己也回各号里找遍,仍无踪影,无奈只得回去报知。自此任凭贾府上下人等八方找寻,直闹得鸡犬不宁,究竟未有一线讯息。可叹王夫人、宝钗、袭人等盼天盼地,单盼着宝玉有朝一日皇榜高中,光宗耀祖,不承想到头来好一似竹篮子找水——空捞一场,其绝望哀痛之状,不亦悲乎!

    诸位看官不禁要问:那宝玉究竟怎地失踪了?我的结局如何呢?先莫急,且听在下细细分解。

    却原来乡试结束那日,宝玉先自做完了卷子,见贾兰尚未止笔,干脆等着贾兰,待贾兰也做完,才二人厮跟着将试卷交于考官,又一同走出考场,来到街市上。行至龙门口,只见前头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不知有什么勾当。宝玉见了大喜,唤贾兰道:“快,兰儿!咱也瞧瞧热闹去!”一边说,自个儿只管奔向前去,三挤两挤便挤进了人海,把个贾兰丢在了后边。宝玉挤进圈里一看,原是耍猴儿的,他直看得入痴入迷,乐得手舞足蹈,遂把什么贾兰、李贵等通通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宝玉正自看得痴迷,忽觉有人轻轻拍他的后背,回头一瞧,原来一位和尚和一位道士正朝他微笑。那僧道二人虽鹤氅鹑衣,满头癞疮,宝玉却觉得面善,终于想起那和尚竟是送还他丢失的玉的那位,因笑问道:“二位师父如何到此?”那和尚也笑道:“当初还你‘宝玉’的时候,你答应常到我们那里走走的,可总不见大驾光临,这不就找来啦?”宝玉听了回道:“实在惭愧,办因家人逼我太紧,总无缘偿我微愿,我也是方才从考场出来的。”

    这时那道人插言道:“公子既如此聪敏颖慧,想必已是满腹经纶,此番应考,必金榜题名无疑了。”宝玉淡然一笑道:“哪里的话?我如今虽算不上万念俱灰,却已是宠辱不惊了。若不是顾及家人脸面,我断不会进这考场受罪的。所以对我来说,中与不中又有何妨?”谁知那和尚听了便正色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随我们脱离红尘,去浪游天涯呢?”宝玉听此话语,由不得心中格登一下,似一时拿不定主意。猛然间,他记起他的玉丢失时曾跟随着这位和尚梦游太虚幻境寻找黛玉。如今想起彼时情景,宝玉即又现出痴痴的神情,问那和尚道:“跟二位师父走,还能再进太虚幻境吗?”那道士不等和尚开口,就拍手抢白道:“当然啦!人世间所谓禁区异域,乃是为俗人所设的,似我们这脱俗之体,原没有想去而不能到的地方,更没有进不得的禁区。”

    宝玉听得有望与她朝思暮想的林妹妹阴阳重逢,便登时忘却了身外的一切,心中只念叨着:“好妹妹,宝玉寻你去也!”一面向那一僧一道说:“咱们这就走罢!”一面就随那僧道二人挤出人群,飘然远去。此事底里,贾兰、李贵哪里知晓?

    其实,原本宝玉并非真有出家之心,只因他一门心思要与黛玉生死相会,便毅然决断,同那一僧一道云游四方,遇村穿街,逢河涉水,饥餐渴饮,昼行夜宿,其行状甚是辛苦。

    展眼间秋去冬至,这日他们三人行至一个地方,天空忽降大雪,风雪中但见驿旁的江面上有一画舫徐徐驶来。待那船走近,宝玉心中一惊,他认出原是父亲贾政所乘的船只,心下思忖道:“想必是父亲扶老太太灵柩回南安葬归来,不期在此相遇。”便不由生出一种异样的心情,来岸边轻轻跳上船头,至舱边撩开帘幕向里望去:只见贾政一脸倦容,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宝玉心中一阵酸楚,心想父母生养自己一场,却不能膝前尽孝,着实愧对楦椿,然自己乃性情中人,命定一生为情所累,如今离乡云游四方,寻愁觅恨,也不知将终老何处,所欠父母生养之恩,只得待来世相报了。于是便含泪向父亲拜了几拜。贾政其时正修家书,偶一抬头,见船头一位和尚酷似宝玉,也不禁诧异,忙出舱问道:“可是宝玉吗?”宝玉却眼含热泪,百感交集,任贾政如何盘诘,也不回一言,只是长跪不起。

    这时,恰值僧道二人赶来,跳上船头,拉拽着宝玉登岸而去。贾政急奔上岸,哪里追赶得上?眼看着三人身影消逝在茫茫天尽头。

    不知又行了多少时日,宝玉他们三人进入一片荒野地带。这里芳草连天,少有人烟,可隐约听见远处的海啸声音,却行半日不见行人,走十里难遇村店。一日近午,他们只走得口干舌渴,饥肠辘辘,忽见路边有一座破旧的海神庙,便一起进庙躺在地上,谁也不想动弹了。

    良久,那和尚道:“宝玉呀!我们两个年老体衰,实难支撑,少不得劳你十分辛苦,向前再寻找寻找,看看可有村落,化点斋饭来聊以果腹,何如?”宝玉只得从命,撑起身子往前晃去。

    宝玉约走了一个时辰,果然有一村郭出现在眼前,令他顿然喜出望外。有诗为证:

    暧暧远人境,烟村四五家。

    鸡鸣荆柴院,鸟唱老榆丫。

    茅舍堪隐士,清溪可浣纱。

    若得居此处,何必走天涯?

    且说宝玉一见这般田园景致,倏然心旷而神怡,竟使饥渴消减了不少,不由加快脚步,向村里走去。

    大约农夫们此时都在田野从事农桑未归,村街上几无人迹,只有村那头的一株大槐树下,有一位村妇正在埋头舂米。宝玉走上前去,拱手言道:“施主辛苦!贫僧今有小事一桩,不知可否相扰?”那村妇闻声停止了米杵,缓缓抬起头来。谁知她不抬头便也罢了,这一抬头着实把个宝玉惊得差点儿叫将出来。正是:

    乍见面善目熟,如故人重逢;一睹仪态风流,似旧景再现。虽浑身缟素,也难掩妩媚丽质;纵布衣罗裙,更易显天然春韵。面若桃花,灿然可人,莫非那妙玉转世;气似幽兰,带嗔含愁,难道是黛玉还魂?

    再说那村妇见了眼前这位和尚,登时也张大了嘴巴,双唇哆嗦了半日,一字一板地道:“师父远道辛苦,有何贵干,请到家中吩咐罢!”说完便起身收拾舂具,头里走了。

    宝玉相跟着村妇,行至一家柴扉小院,村妇启门先进,宝玉后随而入。但见茅舍三间,新篁数株,倒也清幽雅静。村妇打发宝玉在院中石墩儿上坐下,便进了屋舍,不一会儿,端出茶水来递给宝玉,仍一字一顿道:“请饮茶,我的宝二爷!”

    宝玉听了忽地站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打量着眼前的村妇:“你,你,难道你是”那村妇也潸然泪下,哽咽着道:“还记得用我的绿玉斗吃茶的事儿吗?”宝玉遂眼睛一亮,走上前去,双手忘情地抓住村妇的手,颤声问道:“你,原来你是妙玉姐姐?”

    村妇哆嗦着双唇,洒泪说道:“不,我如今叫小秋。自从遭劫脱离佛门后,我不改叫乳名了。”此时,那宝玉再也不能自已,叫一声“小秋姐姐”便张口大哭起来。小秋见状,忙回屋取毛巾劝宝玉止泪擦脸。宝玉泣不成声地哭诉道:“自从你被强梁劫走之后,都言说依你的刚烈岂能屈从,是必死无疑的了。你究竟是如何才到这步田地的?”

    小秋这才一屁股跌坐在石墩儿上,双目失神地呆望着宝玉,半天方开口道:“唉!往事历历,不堪回首啊!那天夜里,我被一伙强盗掳走,受尽了折磨凌辱。他们要挟持我去投奔海洋大盗,我就抱定了死的决心。在江上我乘他们熟睡之机,偷来一把匕首向那个头目刺去,可是没有把他刺死。那个受了伤的盗贼恼羞成怒,一篙把我打入江中。还算我命大,被冲到海滩时,这家的老爹爹出海打渔,却发现了我,救了我一命。我看老爹爹夫妇二人年近六旬,膝下又无儿无女,就感其再生之恩,叩拜认作了二位老人的义女。原想着自己既已失身于强盗,便绝了做人妻之望,只一心一意服侍二老,待二老百年之后,我自悬梁自缢便了,哪知道今生今世还能在此穷乡僻壤与你相遇呀!”

    宝玉听得入神,也点头道:“我也是做梦也没有料到今日之事呀!既如此,你何不请出二位老人来,受俺宝玉一拜,多多谢承他们搭救姐姐的大恩大德。”谁知小秋一听此言,转又哭泣起来,说道:“难道你没看见我穿着这身缟素衣裙吗?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半个月前,老父出海打渔,不幸遇飓风船翻人亡,老母亲也因此悲恸气绝。我如今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本想随二老而去,又怕二老在黄泉路上无人烧纸送行,就打算暂苟活于世,待为二老祭罢百日再寻自尽,不想今日正在舂米,又与你巧遇。”小秋哭诉着,直哭得悲悲切切。

    听罢小秋一席话,宝玉也不由唏嘘良久。小秋忽然似想起了什么,问宝玉道:“你呢?堂堂贾府的公子爷,为何成了这和尚模样?”宝玉因将误娶宝钗、黛玉惨死、科考之后随僧道二人假意出家实为寻警幻仙境相会黛玉诸事,一一向小秋道来。小秋听着,也是感慨万端,为宝玉续了茶,说道:“如此说来,我错怪你了。当初黛玉死时,我还恨你用情不专、移情别恋呢!却原来你是受人摆弄了。”那宝玉因又想起早夭的林妹妹,不禁复珠泪双流,遂忘情地拉住小秋的手问道:“小秋姐姐,你说,我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呀?”

    小秋双颊略红,也没抽出自己的手,柔声说道:“宝玉,现在什么也不要说,我这就给你做午饭,吃了饭咱们再作计议罢!”一听“做饭”二字,宝玉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忙说:“哎哟!我竟忘了!我今日来此地原为化斋而来,那一僧一道还在数里之外的海神庙里等着我呢!”小秋听了低下头,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半晌才抬头问道:“宝玉,你就不能改弦易辙了吗?”宝玉道:“你说是摆脱那僧道二人?使不得的,要不,我怕今生再也无缘亲睹林妹妹的仙姿了!”

    见小秋又要张口搭言,宝玉忙拦住道:“小秋姐姐,你还是先弄点吃的,我给那二人带回去,改日我再来看你,好吗?”小秋想了想,道:“也好罢。”遂进屋拾掇了些吃食递给宝玉,,同时又塞给宝玉一个绣花布囊。宝玉因问:“这是什么?”小秋红着脸道:“回去一看就知道了。”宝玉接过食物和绣囊,正要起身,小秋又赶忙补充了一句:“那个绣囊,可千万别叫那僧道二位看见。”宝玉狐疑地笑着点了点头,辞别小秋而去。

    只是自宝玉离开小院,那小秋犹如得了异常病症一般,愣愣怔怔,无精打采,中午没有吃饭,傍晚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早早躺在床上,浮想联翩起来。她辗转反侧,自忖道:“我虽然多年来一直暗恋着宝玉,却因自己已是佛门之人,而宝玉也早已心系黛玉,只能将一腔痴情埋藏心底,虽心存非份之想,然从未敢有过非份之举。至如今林姑娘已命丧黄泉,自己又不得已还了俗,上苍竟又把一个活鲜鲜的宝玉送到了面前,何不抓住这天赐良机,向宝玉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呢?”

    天将到寅时了,小秋还是难以成寐,她蓦然想起自被劫暴之后,竟再不曾吟诗填词,此时不由诗兴复发,翻箱倒柜找来一面破旧的罗帕,又到灶房里拣几株尚未燃尽的柴梗,用那焦黑的梗头在罗帕上填了一阕鹧鸪天,道是:

    净室佛灯映丽春,曹营思汉泪沾巾。无缘深把苍天恨,有意浑将宝玉珍。遭劫后,远空门,多情公子梦中寻。而今僻壤重逢日,宁作鸳鸯不离分。

    话说宝玉背着小秋送给的食物回到海神庙,与那一僧一道一同填饱了肚子之后,便推说自己在村里遇到了一家久不来往的亲戚,那亲戚有意留他小住几日,且留意甚切,不好相违。那和尚听了,笑着揶揄道:“可叹,可叹啊!似你这般斩不断与俗世的牵牵挂挂,何年方可修成正果呢!罢罢罢,对你这号人看来不可性急,你且在此住下,过几日我们再来接你,如何?”宝玉忙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于是,那僧道二人便打点行装,向正南方走去。

    太阳将要落山光景,宝玉草草吃了点东西,在海神庙内点上蜡烛,解开小秋送给的绣囊,见是一叠粗纸,上面字迹历历。就着烛光读下去,原来是当年妙玉在栊翠庵时私下写给宝玉的情诗恋词。宝玉这才知道,这世上除了林妹妹、秦可卿之外,还有一位女子在苦苦地恋着自己。他为此惊叹不已,每读一首,即沉吟半晌。当读至“天地有时绝,此情无由断”两句时,那宝玉竟感动得涕泗交流了。他丢过那些诗词,躺在铺盖上,心潮如海浪翻滚着——既迷醉于小秋的一片痴情,又苦苦思恋着含恨而死的林妹妹——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宝玉只觉恍恍惚惚,穿衣起来,走向野外,在踽踽独行中排遣着心中无奈的思绪。走着走着,只见一座牌楼横在眼前,一看牌楼上写着“真如福地”几个大字,宝玉不禁喜出望外:“这不是当初那和尚领我去见林妹妹的地方吗?”他于是迫不及待地向牌楼奔去。

    这里宝玉刚到牌楼跟前,就见数名力士手持剑戟迎面杀来。宝玉见了这阵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扭头便落荒而逃。正跑着,忽听有女子叫声:“宝玉!宝玉别跑!”宝玉听了,酷似黛玉的声音。一回头,果然是林姑娘追将上来。那宝玉急上前抱定黛玉,一时间万千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不禁痛哭失声,黛玉也只哭得昏天黑地,难以自持。

    良久,林姑娘先止住了啼哭,拿出丝帕为宝玉拭去泪水,哽咽着说道:“宝玉,别哭啦!小心哭坏了身子。妹妹如今已是仙界女神,号为潇湘妃子,往后不可能再与凡间有甚瓜葛了。今见你一面,意在要你自此斩断与妹妹的情丝,在凡间好生过活。因我听警幻仙姑说,你迟早也会来这里的,那时你的仙号为神瑛侍者,只是眼下你俗缘未了,暂住凡间罢了。我还要告诉你,警幻仙姑说过,那秦可卿虽也曾钟情于你,然你们缘分不足,你们只有在梦幻中幽会的份儿,而那妙玉在佛门时也已倾心于你,爱你之心并不亚于妹妹,更不亚于可卿了。她现今已归凡还俗,警幻仙姑说你们尚有一段情缘。万望哥哥与妙玉偕成连理,当初我与妙玉意气相投,情同手足,所以与她在一起和与我在一起原是一样的。”

    宝玉只听得愣里愣怔的,听完黛玉的话,抬头正要诉说自己的衷情,那黛玉却不知何时已经飘然而逝。他霎时如五雷轰顶,哭着叫着向前追去,哪里还有踪影?正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又见那一僧一道蹒跚而来,且大叫着:“好个宝玉,让我们好找啊!快跟我们走罢,迷恋红尘,后患无穷啊!”说着就上前撕拽宝玉。宝玉拼死挣扎,急得汗如雨下,猛然挣开僧道二人之手,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不由哎哟一声,睁开双眼一看,自己还是在海神庙中,原来又是大梦一场。

    宝玉翻身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擦拭去满脸汗水和泪水,半晌沉吟。想起黛玉梦中之托,再忆及白日里小秋对他的试探之举,他哪里还有睡意,大睁着双眼痴呆呆直捱到天亮。

    次日一早,宝玉匆匆收拾罢行囊,便大踏步朝村子奔去。只见他进得村来,走到小秋家门前,轻轻叩了几下,门便嘎吱一声启开。那小秋满面春风,把宝玉迎进房内,并迅速端上饭菜,说道:“快吃饭罢!饭早做好,等你等得叫人心慌。”

    宝玉也不说吃饭,先自取出昨日小秋给他的绣囊。小秋抬眼一看,双颊便刷地绯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叫你见笑了。回想我这一生,也活该受尽这人间罪孽。既不得已入了佛门,却总是除不去六根,打一见了你就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好一似整颗心都跟了你去。若非因此常不由自主出入贾府,千方百计与你接近,也未必竟遭如此大劫。可是人心就这么怪,一旦入了魔,纵然万劫不复也难以改变初衷的。那绣囊里全是我在栊翠庵时暗地涂抹的东西,粗陋是免不了的。你既已知道了我的心思,往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别忘了人世间还有一个红尘女子在时刻记挂着你就是了。”宝玉闻听此言,再也抵制不住自己,上前紧紧地攥住小秋的手,声音颤抖着说道:“不,小秋姐姐,我的好姐姐!你错了,我本来并非要遁入空门的,今得知姐姐对我的殷殷关爱之情,我断不会再犯傻了。如果姐姐果不嫌弃,宝玉愿与姐姐在此地男耕女织,夫唱妇随”

    那小秋听到此处,叫了一声“宝玉”便扑入宝玉怀中,失声哭了起来,哭得如怨如诉。宝玉轻轻拍着小秋的背说:“不要哭啦!上苍有眼,叫咱们终成眷属了。”小秋这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依偎着宝玉,柔声说道:“如今我们都是乡野人家,也不必似你们贾府中那样铺张地履行大礼,咱们就这样简单地拜了天地罢!”宝玉听了也频频点头。

    于是,二人就在茅舍里跪拜天地,又对拜一番,欢天喜地吃了这顿粗蔬淡饭,算是成了大礼。这日,宝玉又去野外采来许多野花,帮小秋插在头上鬓角,那小秋便笑得十分灿烂。是夜,洞房花烛,二人互诉衷肠,山盟海誓,又颠鸾倒凤,极尽风月。

    云雨过后,宝玉紧紧搂着小秋,喃喃说道:“好姐姐,我的好姐姐”小秋也极尽温柔,缩在宝玉怀中,也喃喃着:“宝玉,我知道这不是梦境,咱俩终于做成了夫妻了。可是,我总还是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宝玉道:“小秋姐姐,这确是真的,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小秋又哭了,说道:“我也是的。”

    过了一会儿,小秋又开口道:“宝玉,还记得我在暗恋你时填的那首浣溪沙么?”宝玉道:“昨晚刚刚拜读过,自然记忆犹新。”小秋道:“如今花好月圆,春风再来,我有心步其原韵,而反其意,再吟一阕,你愿意听么?”宝玉更加搂紧了小秋,笑道:“在下洗耳恭听。”小秋噗哧一笑,轻轻打了一下宝玉,道:“耍贫嘴!”当下就吟诵道:

    云雨初霁霞彩飞

    柔声细语满鸳帏。

    赏心乐事笑芳菲。

    莺燕谐歌非幻梦

    已成比翼不须悲。

    春风今日又重回!

    宝玉听了,连声叫好,向小秋说道:“小秋姐姐,我虽然自小长于豪门,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如今脱离贾府,已成为平民百姓;现又与你结为连理,我要一切从头做起,或事稼穑,或习商贾,从此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小秋听了道:“放心,只要咱俩勤劳,我们会过得十分舒心的。现如今我家别无烦烦事,只是埋殡二老时,借邻村马员外四十两纹银,那员外曾几番讨要,见我暂还不起,就生歹意,欲纳我为妾还债。我回绝了,他便不高兴,也曾恶言恶语相威胁,我又形影单只,无人壮胆,几乎忧愁死啦!眼下好了,你我已成眷属,想那马员外会因此死心,咱往后慢慢还他银两便是了。”

    宝玉想了想,说道:“依我看,还是设法先把银子还他,免得夜长梦多。”小秋道:“只是四十两银子对咱们来说,也不算是个小数呀!一时往哪里凑去?”宝玉沉思半晌,道:“这样罢!我明日就去追寻那一僧一道,先向他们借些银两,少不得来日再归还他们不就是了!”

    小秋一听忙拥紧宝玉,嗔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过了这几日再去难道日头会叫狗给吃了?”宝玉立刻明日了小秋的意思,笑道:“对,对!新婚燕尔,我原该好好陪你几天再作道理哟!”小秋轻声道:“宝玉,我还想”宝玉会意一笑,便与小秋再次翻云覆雨。花舞蝶狂。真个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怨更长。

    且说宝玉在与小秋成亲后第四日吃完早饭,便对小秋道:“姐姐,你给我收拾一下行装,我这就追寻那僧道二人借银两去。”那小秋虽仍是依依难舍,怎奈借银还债事关重大,只得千叮咛万嘱咐,送宝玉上了路。

    宝玉走村串庙,四处打听,七天后才打听得那一僧一道的行踪。这日后晌,那僧道二人正在路上行走,听得背后有人喊道:“二位师父,请等一下!”回头一看,原是宝玉追来。那和尚笑道:“哟嗨!好稀罕啊!自己跑回来了,看来尚可救药呀!”那道人也正要开口,宝玉抢白道:“师父休要取笑,我追寻二位师父,原是借银来的。”那二人听了,异口同声问道:“借银?借什么银?”宝玉道:“实不相瞒,我的这家亲戚因借一员外家四十两银子,对方逼债甚紧,无奈想先向二位师父暂借碎银四十两,日后定当偿还的。”

    只见那和尚听了哈哈笑道:“别说了,什么鬼亲戚,你如何瞒得过我们?我们奉劝你切莫再为情所累了,只有斩断人间一切烦恼和欲望,皈依佛门,修成正果,才是人生之大境界。”宝玉摇头道:“师父说的固然是人生之大要,只是如此之大境界,我一时半霎还瞧不出什么益处来。大凡人之性情乃天生使然,很难轻易有所变迁的,还望二位师父谅宥愚顽,怜悯于我,等我何时悟透了你们讲的道理,必寻你们而去的。”和尚听了,便对那道人道:“看来这块顽石在凡间游兴未尽,咱们不妨回去报于警幻仙姑,让他再耽延一些时日再领他归去,如何?”

    道士点头道:“也罢!宝玉既痴顽如此,也只有这样了。”于是,和尚从行囊中取出四十两银子,递给宝玉说:“去罢,宝玉!当你吃透凡间之苦,幡然醒悟之时,我们会及时去渡脱你的。”说完,他们二人便头也不回,摇晃着,吟唱着,一同向前飘去。

    哪料到,当宝玉背着四十两银子,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门前时,连叩半天,门内却总无人应声。宝玉莫名其妙,后用手一推,门便自开了,原是虚掩着的。只见院内遍地狼籍,层里零乱不堪,哪里还有小秋的踪影?宝玉预感到事有不妙,大声呼喊,仍是无人回应。再到处翻看,也寻不出半点小秋留下的讯息。不一会儿,左邻右舍进来了一帮人,才向宝玉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宝玉借银走后第三日,马员外派人又来索债,发现小秋已与别人婚配。马员外听说大怒,便率家人上门逼小秋就范。小秋哪里肯从,说丈夫已出去借银,很快会还他的。那马员外听了喝道:“好,咱们走着瞧罢!”便悻悻而去。谁知次日夜半之时,邻居们听得小秋家在哭叫声和摔打东西声,待出来看时,见小秋已被一伙强盗模样的人拖出家门,掳掠而去,至今不知何往。

    那宝玉听罢,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他发疯似的奔出家门,向邻村没命地跑去。进了邻村,宝玉径进马府,不顾家人阻拦,找到马员外询问小秋下落。那马员外趾高气扬地说道:“你问小秋么?实话告诉你罢,她家欠我银两,久拖不还。我这几日急用银钱,无奈,就把她卖进城里抵债了。”宝玉一听,气得头昏眼花,道:“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呢?”马员外道:“哟嗨!你是何人,敢在我府里质问于我?”宝玉道:“你且不要管我是什么人,我只问你,小秋她现在何处?”马员外冷笑道:“这你就管不着啦!来人啊,给我送客!”宝玉虽百般挣扎,怎奈寡不敌众,终被众家人推推搡搡赶了出来。

    那宝玉长这么大,何曾受过如此打击?他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直哭得天翻地覆,神鬼也为之泣下。这真是:

    室漏偏遭连阴雨,船破恰遇顶头风。

    恶霸强梁欺良善,可恨人间多不平!

    次日天还没亮,宝玉就收拾好行装,离开了这个与小秋度过三天夫妻生活的农家小院。他暗自发誓,不论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到小秋。一直走了三五一十五日,来到一座巍峨的城门下。他慌得竟没细看城楼额上刻着的这个城的名字,就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进城后,宝玉就像个疯子,在大街小巷、市井勾栏到处疾走着,每相遇一位女子,都要注目审看不休,引得众人许多白眼,但大都当他为疯子,也就没人与他计较。可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丝小秋的音讯,急得宝玉逢店辄进,见人即问。

    一日,宝玉在一客栈里听店小二说,一个月前春月楼新买来一个窑姐儿,那女子哭闹死也不进门,老鸨便命一帮子打手硬把她拽了进去。宝玉忙问道:“这位大哥,你可知那女子相貌如何?”店小二所描情状,竟与小秋十分相似。宝玉听了大叫一声:“天啊!”当即便昏倒在地。众人吃惊不小,店主亲自上前掐宝玉的人中穴,半日方苏醒过来,大伙眼看着宝玉哭着一摇三晃走将出去。

    那宝玉在大街上问清了春月楼的去向,便奔至春月楼前,但见楼门前有打手把守,进不得去的。无奈,他便在门口悠来转去,企盼着在门口能发现小秋的身影。谁知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无有音讯。一日,宝玉正在门口转悠,忽听楼上一窗口内传出来一声女子的叹息,并悠悠说道:“苍天啊!偌大世界,为何竟不容我一个弱女子呢?”那声音,必是小秋无疑。宝玉喜出望外,忙跑到那个窗子下边,连声叫道:“小秋!小秋!我在这里呀!”可任凭宝玉喊哑嗓子,里面始终再没有任何声响。从此,宝玉每天就在那个窗子下转来转去,虽然每日都是毫无收获,他仍旧坚持去等待小秋的出现,日复一日,初衷不改。

    转眼到了秋天,金风过处,街市地上也遍是落叶。这一日,宝玉衣衫褴褛,照旧来到春月楼前,像木桩似的,竖在那一扇窗子下。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咚的一声,他面前落下一个物件;又听得头上叭的一声,仰面望去,见那扇窗子已经关上。他狐疑地弯腰拾起那物件,原是一面帕子,包着一块纹银;正自纳闷儿,又见帕子上有几行蝇头楷字。一见那熟悉的字迹,宝玉激动万分,忙抖开读下去。竟是:

    非妾恋风尘,竟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君至妾难迎,从此君须去。来世姻缘应有期,妾再为君妇。

    读罢这首化用宋代名妓严蕊词句的卜算子,宝玉的精神堤坝彻底崩溃了。他顿觉五内俱焚,声嘶力竭地大叫着:“小秋——!小秋——!”倏然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数天后,在荒郊野陌上,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后生蹒跚独行着,每走几步便伸长脖颈大叫一声:“小秋——!”全然不顾路人的诧异神色。有一日,太阳已偏西,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迎面赶来,拉住那后生道:“宝玉,宝玉啊!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呀!”那宝玉一见是故人,扑到二人面前,哭道:“二位师父,救救小秋罢!小秋,我的小秋呀!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呀!”那和尚道:“宝玉呀,依我说既然她杳无音信,那就算了罢!我们早就劝你,只要跟我们走,不什么人间烦恼也不曾有了。难道你没听过好了歌么?”

    宝玉道:“什么好了歌?”那和尚便把当年为甄士隐唱的好了歌又给宝玉吟诵了一遍,道:“看来人间万事,果然是好就是了,了便是好,宝玉你看呢?”谁知宝玉听了,摇头不止。那僧道二人大惑不解,问道:“你为何摇头呢?”只见宝玉咧嘴笑道:“好一首好了歌,不通,不通啊!”那二人忙问:“怎地不通?”宝玉正色道:“我再编一首新好了歌,二位师父不知愿听否?”那僧道二人道:“愿闻其详,也好领教。”那宝玉便手舞足蹈,吟唱起来,道是:

    师父惟道空门好,哪知六根除不了;

    人生乐趣天所赐,吃斋面壁谁受了?

    师父惟道空门好,只有禁欲不得了;

    喜怒哀乐爱欲恨,无此谁也活不了!

    师父惟道空门好,四大皆空空不了;

    既是一切皆虚妄,师父自身哪去了?

    师父惟道空门好,出家烦恼少不了;

    吃喝花用靠施舍,若无凡界早死了!

    听着宝玉的吟诵,那一僧一道气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大叫道:“孽障啊!孽障啊!竖子不可教也!”待宝玉吟完,那道人拉起和尚,歇斯底里地叫道:“走走走!再不与这痴顽之人争执了!我们快去太虚幻境报与警幻仙姑知晓,就说那块顽石虽到凡间走了一遭,却冥顽不化,不可救药,看那仙姑如何发落!”于是,他二人叫着骂着,愤然而去。

    那宝玉也不搭言,呆呆地看着僧道二人踉跄着远去,便仰天一阵大笑,又一声接一声地嘶喊着:“小秋——!小秋——!”边喊边在茫茫苍穹之下,孤独地徘徊着。若问宝玉终将走向何方,结果怎样,笔者也不得而知。待有朝一日得其详情,再琐叙于各位看官,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