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苏东坡传 > 第二十七章域外

第二十七章域外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海南島那時是在宋朝統治之下,但是居民則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數漢人。蘇東坡就被貶謫到北部沿岸一帶去,這中國文化藩籬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數百個受苦難折磨的,只有他一個人貶謫到此處。朝廷當政派為防止元佑諸臣再捲土重來,在那一年及以后數年,決定懲處或貶謫所有與前朝有關聯的臣子。蘇東坡貶謫到海南島不久,司馬光后代子孫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調職,其中包括蘇子由和範純仁,調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彥博,已經九十一歲高齡,也沒饒過,不過只是削除了幾個爵位。打擊蘇東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貶謫的臣子,其親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縣境任官職。因為蘇邁原在南雄附近為官,現在也丟了官職。

    現在蘇東坡所有的,幾乎只有那一棟房子了。按照他名義上的官階計算,朝廷三年來欠他兩百貫當地的錢幣,按京都幣值計算,是一百五十貫。所欠的官俸既未發下,蘇東坡寫信給好友廣州太守,求他幫忙請稅吏付給他。這個朋友王吉曾經聽蘇東坡的話興建過醫院,周濟過貧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賑饑民"的罪名遭上方罷斥了,前面已然提過。蘇東坡的欠薪發下與否,已不能稽考。

    他現年六十歲,這是按西方計算。到底以后他還流放在外多久,頗難預卜,生還內地之望,甚為渺茫。兩個兒子一直陪伴到廣州。蘇造在河邊向他告別,蘇過則將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為了到達任所,蘇東坡必須湖西江而上,船行數百里到梧州(在現代的廣西),然后南轉,從雷州半島渡海。他一到雷州,聽說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島貶謫之處,剛剛經過此地。據揣測說,蘇氏兄弟被貶謫到這個地方,是因為他倆的名字與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覺得頗有趣味。子由也帶了妻子、第三個兒子,和三兒媳婦,他們幾年前一直和他在高安住過的。

    蘇東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與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況淒涼。當地是個窮縣分,兄弟二人到一個小館子去吃午飯。子由吃慣了講究的飯食,對那粗糙麥面餅實在難以入口。蘇東坡把自己的餅幾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說:"這種美味,你還要細嚼慢嚥嗎?"他們站起身來走出小鋪子去,帶著家人慢慢向前走,盡可能慢走,因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蘇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歡迎接待,送酒食,結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彈劾,調離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處,后來改為一座廟,是他兄弟二人死后,用以紀念他們的。

    蘇東坡必須出發了,子由送他到海邊。離別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過了一夜。蘇東坡的痔瘡又發,甚為痛苦,于由勸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時間一同作詩,蘇東坡試探出子由最小的兒子的詩才。這次離別是生離死別,真是令人黯然銷魂,一直愁坐整夜。離別之前,蘇東坡給王古寫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那天,他向先賢調祈禱。有一個廟,供奉征南二將軍的神像。凡是在此風濤險惡之處,過海的旅客,都求神諭,決定吉日良辰開船。過去發現神諭無不應驗。蘇東坡也遵照習俗行事。

    在紹聖四年(一0九七)六月十一日,蘇氏兄弟分手,蘇東坡和幼子和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幾個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氣,蘇東坡可以看見島上山巒的輪廓矗立于天際。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對他不像對西方詩人那麼富有魔力。實際上,他已經是"眩懷喪魄"了。但是一路平安無事。登岸之后,蘇東坡父子向西北岸的簷州目的地前進,七月二日到達。

    他到達不久,一位很好的縣官張中就到了。張中不但對蘇東坡這位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個圍棋高手。他和蘇過后來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終日下棋,蘇東坡在旁觀戰。由于張中的熱誠招待,蘇東坡就住在張中公館旁邊的一所官舍裏。不過也是一所小舊房子,秋雨一來,房頂就漏,所以夜裏蘇東坡得把床東移西移。因為是官家的房子,張中用公款修繕一番,后來因此為他招了麻煩。

    由中國人看來,海南島根本不適于人居住。在夏天極其潮濕,氣悶,冬天霧氣很重。秋雨連綿,一切東西無不發黴。一次蘇東坡看見好多白蟻死在他的床柱上。這種有害于人的氣候,頗使人想到長生之道。蘇東坡寫過下面一段文字: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褥,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信耳頗有老人百余歲者,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無思,寓此覺于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豈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蠶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鎮之后,島內居住的黎族,與內地的移民相處並不融洽。他們住在熱帶的山上,后來在日軍偷襲珍珠港之前,他們為日本效力,訓練叢林戰術。本地人不能讀書寫字,但規矩老實,常受狡詐的漢人欺騙。他們懶于耕種,以打獵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樣、他們也是婦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顧孩子。黎民的婦人在叢林中砍柴,背到市鎮去賣。所有的金屬用具如斧子、刀、五穀、布、鹽、鹹菜,都自內地輸入。他們用烏龜殼和沉水香來交換,沉水香是中國應用甚廣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內地輸入,因為當地人只吃芋頭喝白水當做飯食。在冬天自大陸運米船不到時,蘇東坡也得以此維持生活。

    當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時由術士看病,沒有醫生。土人治病的唯一辦法是在廟中禱告,殺牛以祭神。結果,每年由大陸運進不少的牛專為祭神之用。蘇東坡是佛教徒,設法改變此一風俗,但風俗改變,談何容易,他曾寫過下列文字:

    嶺外俗皆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雲,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藥。間有飲藥者,巫輒雲神怒,病不可複治。親戚皆為卻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后已。地產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內地人始終不能征服那些叢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們只要退入叢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時因與漢人有爭吵糾紛,也偶會進襲市鎮。有時被商人所欺,在衙門得不到公道審判,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將金錢索回。蘇過后來寫了兩千字一篇長文,論此種情形,並表示對此叢林蠻族無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認為此等土著是老實規矩的百姓,因為官府不替他們主持公道,他們才被迫而自行執法。

    這次到海南島,以身體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這才是流放。據蘇東坡說,在島上可以說要什麼沒有什麼。他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和達觀的人生哲學,卻不許他失去人生的快樂。他寫信給朋友說:"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優煎。"

    使章停和蘇東坡的其他敵人煩惱的,是他們竟無奈蘇東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o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記中寫自己的坎坷說: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日:"何時得出此島也了"己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贏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已而水幹,遇他蟻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見爾!"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與諸友人小飲后記之。

    蘇東坡也許是固執,也許真是克己自製,至少也從未失去那份詼諧輕鬆。僧人參寥派一個小沙彌到海南島去看他,帶有一封信和禮品,並說要親身去探望。蘇東坡回信說:"某到貶所半年,幾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在一個小村院子折足襠中泰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其餘瘴疾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若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裏,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語之。"

    他在此島上的人生態度,也許在他貶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雜記中所寫的那段話表現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餘在信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曆小巷。民夷雜揉,屠酞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便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蘇東坡一次對他弟弟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在我眼中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現在他就和默默無名的讀書人、匹夫匹婦相往還。和這些老實人在一起,他無須乎言語謹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他從沒有一天沒有客人,若是沒人去看他,他會出去看鄰居。像以前在黃州一樣,他與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讀書人、農夫等相交往。閒談時,他常是席地而坐。他只是以閒談為樂。但是他也願聽別人說話。他帶著一條海南種的大狗"烏嘴",隨意到處遊逛。和村民在檳榔樹下一坐,就暢談起來。那些無知的窮莊稼漢,能對他說什麼呢?莊稼漢震于他的學識淵博,只能說:"我們不知道說什麼。"蘇東坡說:"那就談鬼。好,告訴我幾個鬼故事。"那些人說並不知道什麼有趣的鬼故事。蘇東坡說:"沒關係,隨便說你聽到的就行。"后來蘇過告訴他的朋友說,他父親若一天沒有客人來,他就覺得父親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遠天偏的地方,那群政敵小人也不讓他安靜消停。紹聖三年(一0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厲風行的一年。在紹聖四年(一0九七),快到舊年除夕了,兩個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內先后死亡,情況可疑。在春天,那兩個官員的子女也遭監禁,老太后的秘書也處了死刑。所有遭貶謫的官員,都又調遷地方。那年夏天遭到調遷的官員之中,有蘇子由、秦觀、鄭俠,我們還記得鄭俠就是獻圖推翻王安石的宮門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吳復古,又在海南島出現,和蘇東坡住了幾個月。他帶來的消息是,朝廷派董必來視察並報告受貶謫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彈劾起訴。那時簷州隸屬廣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呂升卿到廣西(呂升卿是惡跡昭彰的元佑大臣的死敵呂惠卿的弟弟)。對蘇氏兄弟說,呂升卿一來,他倆不死也要脫層皮。但是曾布和另一個官員勸阻皇帝,說呂升卿必不能從公稟報,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樣,朝廷就是超乎極端了。因此一勸,呂升卿改派到廣東,董必派到廣西。果不出所料,董必找出了紙漏,他說蘇子由強佔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並善予照顧。太守乃遭撤職,蘇子由改調到惠州以東地區,當年蘇東坡曾謫居在那裏。

    董必要自雷州半島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對他說:"別忘記你也有子孫。"董必聽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屬過海,察看蘇東坡的情形。那個官員發現蘇東坡住在官舍裏,頗受太守張中優待,張中后來遂遭革職。

    蘇東坡被從官舍逐出,必須用僅有的一點錢搭個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個椰子林。當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窮讀書人的子弟,來親自動手幫助他蓋房子。那是一棟簡陋的房子,面積是五間大,但大概只蓋了三間。他名此新居"檳榔庵"。房后就是檳榔林。夜裏躺在床上,能聽見黎民獵鹿的聲音,鹿在那個地區為數甚多。有時早晨有獵人叩門。以鹿肉相贈。在五月他給朋友寫信說:"初至做官屋數椽,近複遭迫逐。不免買地結茅,僅免露處。而囊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蘇東坡很少恨別人,但他至少不喜愛董必。他必須向把自己趕出屋去的這個朝廷官員開個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鱉。他寫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鱉相公。有一次,東坡喝醉,這篇故事就這樣開始。有魚頭水怪奉龍王之命,前來把東坡拉往海中。他去時身穿道袍,頭戴黃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覺行于水下。忽然雷聲隆隆,海水沸騰。突然強光一閃,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水晶宮中。像普通所說的龍宮一樣,龍宮中有好多珠寶、珊瑚、瑪消,其他寶石等物,真是精工點綴,琳琅滿目。不久,龍王盛裝而出,二宮女隨侍。蘇東坡問有何吩咐。不久,龍后自屏風后出來,遞給他一塊絹,有十尺長,求他在上面寫詩一首。對蘇東坡而言,再沒有比作詩容易的事。他在絹上畫了水國風光和水晶宮的霞光瑞氣。他寫完詩,各水中精靈都圍著看。蝦兵蟹將莫不讚美連聲。鱉相公當時也在。他邁步走出,向龍王指出東坡詩內有一個字,是龍王的名字,應當避聖諱。龍王一聽,對蘇東坡大怒。蘇東坡退而歎曰:"到處被鱉相公廝壞!"

    蘇東坡寫了三四個寓言故事,但是中國文人寫的想像故事,直到宋時代才真有發展,蘇東坡寫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樣,都是明顯的道德教條加上微薄的一點想像而已。

    在他自己蓋了幾間陋室之后的兩年半期間,他過的倒是輕鬆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貧如洗而已。他有兩個頗不俗氣的朋友,一個是為他轉信的廣州道士何德順,另一個是供給他食物、藥物、米、鹹菜的謙遜讀書人。夏天的熱帶海島上,因為潮濕的緣故,人是很受煎熬。蘇東坡只有靜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數,直到秋季來臨為止。秋季多雨,因為風雨大多,自廣州福建來的船隻都已停航。食糧不繼,連稻米都不可得。蘇東坡真個一籌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九八)冬天,他給朋友寫信說他和兒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那年冬天,一點食物接濟也沒有,父子二人直有饑餓之虞。他又採用煮青菜的老辦法,開始煮蒼耳為食。

    他曾在雜記中寫食陽光止餓辦法,不知是否認真還是俚戲。人人知道,道家要決心脫離此一世界時,往往忍饑不食而自行餓死。蘇東坡在雜記辟穀之法中說了一個故事。他說洛陽有一人,一次墜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個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時,這等動物都將頭轉向從縫隙中射的太陽光,而且好像將陽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饑餓又好奇,也試著模仿動物吞食陽光的動作,饑餓之感竟爾消失。后來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饑餓為何事。蘇東坡說:"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貴,吾方有絕食之憂,欲與過行此法,故書以授。四月十九日記。"

    實際上,蘇東坡不必挨餓,他的好朋友好鄰居也不會讓他挨餓,他似乎是過得滿輕鬆。有一天,他在頭上頂著一個大西瓜,在田地裏邊唱邊走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向他說:"翰林大人,你過去在朝當大官,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此后蘇東坡就稱她"春夢婆"。他有時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莊稼漢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濺泥淌水而歸。狗見而吠,鄰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機會,還繼續用下漫步的老習慣。有時他和兒子到六裏以外西北海邊,那裏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像一個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裏失事,本地人就說那塊岩石有什麼靈異。那塊岩石下面,長了許多荔枝橘子樹。在那裏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帶著走,立刻就風濤大作。

    蘇東坡一向對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歡信州一帶的和尚,因為他們有妻子,並且和別的女人有曖昧情事。住在增州時,他曾寫文章諷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題目是記處于再生事。據說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聞城西民處于病死兩日複生。予與進士何畏往見其父問死生狀。雲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簾下有言:"此誤追。"庭下一吏雲:"此無罪,當放還"。見獄在地窟,現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擔身皆黃毛如驢馬,械而坐。處子識之,蓋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錢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處于鄰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盤饗及數千錢付某僧。僧得錢分數百遣門者,乃持飯入門,系者皆爭取其飯,僧所食無幾。又一僧至,見者皆擎膝作禮。僧日:"此女可差人送還。"送者以手掌牆壁便過,複見一河,有舟便登之,進者以手推之,舟躍,處子驚而寐。是僧豈所謂地藏菩薩者也?書之以為世戒。

    這幾年,過是父親時刻不離的伴侶。據蘇東坡說,像過那樣好兒子實在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瑣事,也是父親的好秘書。在如此高明的父親指導之下,過很快便成了詩人畫家。在蘇東坡的三個兒子之中,過成了一個有相當地位的文學家,他的作品已然流傳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親當年在祖父教導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將唐書抄寫一遍,藉資記憶。此后,又抄寫漢書。蘇東坡博聞強記,他把讀過的這些古史每一行都記得。有時他倚在躺椅上聽兒子誦讀這些書,偶爾會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細節,而評論之。

    他們頗以無好筆好紙為苦,但僅以手中所有的紙筆,過也學著畫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后,過到京都遊歷,在一座寺院裏小停,幾個宮廷中的兵卒忽然到來,抬著一頂小轎,要他進宮陛見徽宗皇帝。蘇過完全不知是何緣故,只得遵命。一進轎,轎簾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見是往何處去。轎上無頂,有人持一大陽傘遮蓋。他覺得走得很快,大概過了四五裏,到了一個地方。他走出轎來,見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過來引他到一座極美的大殿。他一進去,看見皇帝坐在裏面,身穿黃袍,頭戴鑲有綠玉的帽子。皇帝周圍有一群宮女環繞,穿得極為豔麗。他覺得那樣美的宮女為數不少,但是不敢抬頭看。當時雖然是六月,殿中極為清涼。屋裏有巨大冰塊堆積,點燃的妙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宮殿裏。施禮問安畢,皇帝對他說:"我聽說你是蘇軾之子,善繪岩石。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牆壁上繪畫,因此請你前來。"蘇過倒吸了一口氣。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畫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蘇過再拜之后,開始在牆壁上作畫,這時皇帝離座下來,站著看他動手。畫完之后,皇帝再三讚美。告訴宮女送蘇過美酒一杯,還有好多珍貴禮品。蘇過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轎出宮,在路上仍然轎簾低垂。到家之后,剛才的經歷,恍愧如夢。

    島上難得好墨,蘇東坡自己試製。蘇過后來說他父親險些把房子燒掉。這個故事與杭州一名制墨專家有關係。這家制墨人所賣的墨價高出別家兩三倍,他說他是在海南島跟蘇東坡學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蘇過打聽他父親制墨的方法。蘇過笑道:"家父並無何制墨秘訣。在海南島無事時,以此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潘衡來訪,家父即開始和他在一間小屋裏制墨。燒松脂制黑煙灰。到半夜,那間屋子起了火,差點兒把房子燒掉。第二天,我們從焦黑的殘物中弄到幾兩黑煙灰。但是我們沒有膠,父親就用牛皮膠和黑煙灰混合起來。但是凝固不好,我們只得到幾十條像手指頭大的墨。父親大笑一陣。不久潘先生走了。"不過,在蘇過敍述這件往事時,潘衡這家商店的墨已經很好了。顯然是他從別人學得的制墨秘訣,而不是跟蘇東坡學的,而只是藉蘇東坡的名氣賣墨而已。

    現在蘇東坡空閒無事,卻養成到鄉野采藥的習慣,並考訂藥的種類。他考訂出來一種藥草,在古醫書上是用別的名字提到過,別人從未找到,而他發現了,自然十分得意。在他寫的各醫學筆記中,有一種藥可以一提,那就是用等麻治風濕的辦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黃體素,像毒藤一樣,皮膚碰到就腫疼。他說把尊麻敷在風濕初起的關節上,渾身其他關節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還深信蒼耳的功用。蒼耳極為普通,各處都長,毫無害處,吃多久都可以,怎麼吃法亦無不可。(此種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樹脂,維他命c和蒼耳酷。)他告訴人把此植物製成白粉末的辦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種植物的葉子灰,加熱約二十四小時,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內服,能使皮膚軟滑如玉。他還有些筆記提到蔓菩、蘆能和苦勞。他稱這些東西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營養高,味道好。

    除去忙這些事之外,他還在兒子幫助下,整理條記文稿,成了東坡志林。過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別為五經作注。他擔任兩部。在黃州滴居時,他已經注完易經和論語。現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書。最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詩一百二十四首。他在穎州時就開始此項工作,因為當時在被迫之下,度田園生活,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與陶潛當年的生活,可謂無獨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極其仰慕陶潛。離開惠州之時,他已經寫了一百零九首,還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沒有和,這十五首是在海南島完成的。他要子由給這些詩寫一篇序言,在信裏說:"然吾與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糾他覺得他與陶潛的為人也頗相似,許多仰慕蘇東坡的人,當必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