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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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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老爹在电话上约晓峰去的时候,晓峰特地问:“要不要我喊上尚米亚,下班后一起来?”

    “不用,”老爹意外地婉辞了“晓峰啊,老爹有话跟你单独说。你先来吧,不要跟尚米亚讲这件事。”

    这就有点稀奇了,刚结婚时,老爹不是一再叮嘱他,小夫妻之间,要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不要有什么相互隐瞒的事,不要相互猜疑和猜嫉嘛。这会儿,老爹让他到家中去,为什么特地关照,不要对尚米亚说呢?

    上班的时候,晓峰一直在想这事儿,就是想不明白,老爹要和他说的是啥子。下班以后,晓峰骑上自行车,就往地铁站赶。动迁以后,老爹、爸妈和叔叔的家,都在浦东。他得把自行车停在地铁站头,然后再搭乘地铁,才能到老爹家去。

    老爹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不但老爹和阿婆在,就是阿爸正琪和阿妈依荷、叔叔加琪和婶婶都到老爹家来了。晓峰知道,老爹动迁的这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都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大小都是差不多的,互相之间相差不过就是二三个平米;但老爹家的房子在二楼,爸妈的房子在隔壁一个门洞的三楼上,叔叔婶婶家则在隔开一幢楼的五层上,楼层虽然高,不过比较起来,叔叔的房子最大,房型也最好,阳台外面朝着小区里空气最好的绿地,视野特别开阔。老爹说这是为了婶婶着想,让她感觉到,卢家对待她这个小儿媳妇,是最为照顾的。这个婶婶晓峰认识,就是当年和叔叔一起陪刚到上海的晓峰去西郊公园里玩的“狮子头”想起来都好笑,那个时候,晓峰不知道她这种发型是流行的爆炸式,只觉得她烫了这么一个怪眉怪眼的发型,乱蓬蓬的,难看死了。

    其实婶婶是长得很漂亮,和叔叔结婚多年,娃娃都快上小学了,还有人当面背后开玩笑地叫她“嗲妹妹”、叫她“美女”呢。

    刚搬过来的时候,尽管爸妈、叔叔婶婶都说一切像住在老房子时那样,愿意挨着老爹和阿婆住,阿婆也愿意为两个儿子忙碌,把买、汰、烧承担下来,但老爹说,你们还想要吃大锅饭啊,不行,国家都在改革大锅饭的体制,你们不能懒在这个家里了,多少也让操劳了一辈子的我们轻松几天,坚持要分灶吃饭。他说得明明白白,小家庭总是小家庭,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两个老人,不要沾你们年轻人的便宜。你们两个小家庭,各自过好你们的小日子,是穷是富、是好是坏那都是你们自家的事。我们两个老了,需要你们照顾时,你们凭良心行事。反过来,你们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我们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你们。住得近,就是这点好处,走动方便,遇到困难了,喊一声就叫得应。正因为如此,婚后晓峰和尚米亚到老爹家来,老爹叫爸妈过来,爸妈才过来,老爹不叫,他们是不过来的。

    每一次,晓峰和尚米亚来了,老爹总要征求晓峰他们的意见,要不要喊他爸妈来,晓峰说好吧或者随便,老爹才叫他们。晓峰要是说阿婆又要添菜,太忙了。老爹就会说,那么好,今天就不叫他们了,也好让阿婆清闲点。不要忙得连和孙子坐一会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晓峰一到,意外地看见爸妈和叔叔婶婶都到了,联想到老爹特意关照不叫尚米亚来,晓峰就预感到家里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这年头,太太平平、乐乐惠惠的,卢家还会有什么需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商量的事呢?

    阿婆在烧最后一道菜葱烤排骨的时候,娘娘卢加琪也来了,她一边进门一边欢叫:“好香啊,姆妈又烧好小菜了!看样子我有吃福啊。”

    逗得一房间的人都笑起来。

    娘娘现在还是一个人。有一度,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说是台湾老板,很有实力的,结婚的同时就可以在近郊买一幢别墅。娘娘心细,品味又高,她详细地一了解,这个气度不凡的老板在台湾早有家室了。于是这件事就黄了。晓峰想不通,像娘娘这样品貌端庄的女性,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好好的归宿呢?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那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不消他管。

    连独身一人居住的娘娘也叫来了,卢家这回碰到的事情肯定非同一般。果然,一大家人团团围在桌子旁吃饭的时候,老爹开口了:“晓峰,你晓得吗,昨天晚上,也是在这张桌子上,坐的是哪些客人?”

    晓峰愕然瞪着老爹,他怎么会知道呢?

    “是你的丈人阿爸和姆妈,是尚米亚的父母。”老爹没有卖关子,搁下了手中的筷子,直截了当地说。

    晓峰更吃惊了:“他们到这里来作客了?我们不晓得啊。”

    “知道你不晓得,”老爹说“今天才把你叫来了呀。你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吗?”

    晓峰摇头说:“我不知。”

    其实他的心里猜到一点了。这一瞬间,他对岳父岳母有一点想法了,你们倒是会钻啊,找到老爹家来,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呢?

    “他们是来求我们的。”阿婆在旁边看见晓峰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不忍,插话道“晓峰啊,能帮人的时候,就帮人家一把。”

    晓峰觉得莫名其妙,他吃不下饭了,把手中的碗筷一放说:“你们说的是啥子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阿爸卢正琪冷冷地说:“晓峰,小家庭里闹矛盾了?”

    “没有啊。我和尚米亚相处得好好的”

    卢正琪摆着手,提高了一点声气:“我是说你们和丈人、丈母娘之间是不是闹矛盾了?”

    晓峰的眉头皱起来说:“也没闹啊”“你不要瞒我们了,”阿妈依荷轻声慢气说“晓峰,昨天也是在这里,你丈母娘亲口对我们说了,你们小两口从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看他们不入眼,要赶他们走。你忘了,阿妈和你,也是从西双版纳乡下来的。”

    “而且找出的理由是,”阿爸用不满意的语气说“说我和你妈要到你们的新房子去住。真是岂有此理。”

    阿婆叹着气说:“不作兴的呀。”

    叔叔和婶婶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盯着晓峰。叔叔严厉地问:“有没有这个事?晓峰今天你讲实话。”

    “幸好人家找到这里来了,”阿爸又说“在老爹这里吃过晚饭,我还特地把他们叫到家里,去喝了一杯茶。意思就是让他们看看,我们有自己的家,宽宽敞敞的,不比你们的新房好,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不会去你们家中住。当然,也揭穿了你们的谎言。”

    阿婆放低了声音说:“晓峰,做人不能这样呀。那是尚米亚的爹妈,是你们的老辈子。孝敬老人,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

    晓峰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面对老爹、阿婆、爸妈、叔叔的责备,他简直不晓得说啥子好。他没想到,尚米亚自作聪明编造的赶她父母走的理由,一下子被她的父母戳穿了。他更没想到,发生在他新婚的家庭中的一小点矛盾,陡然间公开化了。

    身上的手机发出“嘀、嘀”的响声,有短讯发进来,晓峰烦躁地掏出手机瞅了一眼,是尚米亚发过来的:“还不回家啊?我有喜讯告诉你!”

    还喜讯呢,都是你惹出的好事!

    晓峰悻悻地把手机揣回衣兜,环顾着桌上所有的老辈子,咽了一口唾沫,委屈道:“你们都讲了,也让我讲几句好不好?”

    “听听晓峰的,”一直没表态的卢玉琪说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想,尚米亚也是很懂道理的,不会凭白无故这样子对她父母吧。”

    卢玉琪的话似乎提醒了众人,老爹重新端起了饭碗,举了举手中的筷子说:“边吃边讲,边吃边讲。晓峰,你慢慢说。”

    晓峰哪有心思吃饭啊?他拉长了脸道:“这都是他们尚家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和我无关,毫无关系”

    阿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尚家的女婿,怎么和你无关呢。再说,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找到我们卢家来了。”

    “阿哥,你耐心点,”卢玉琪劝慰道:“听晓峰说嘛。”

    “要说也很简单,几句话的事情。”让阿爸抢白了几句,晓峰也有些不悦了。他端起饭碗,一边没滋没味地吃着,一边就把尚米亚认定她最亲爱的外公就是母亲害死的往事讲了一遍。说是几句话,一旦讲开,连介绍带解释,还有细节,却越讲越长。老爹、阿婆、爸妈和叔叔婶婶还有娘娘,都静静地听着晓峰叙述,不吭气了。

    晓峰讲完,手里的一碗饭也吃完了。不过,阿婆今天精心烧的一桌子菜肴是啥滋味,他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他把碗筷往桌面上一放,双手一摊说:“事情的全部过程,大致就是这样。米亚她爸的病,检查几个月了。一会儿说是症状消失了,查不出;一会儿又说是慢性病,需要在上海慢慢吃药调理。时间长了,我总以为他们的关系逐渐改善了。哪晓得米亚仍要她父母走,叫我有啥办法?”

    “真是前世作孽。”阿婆先叹了口气,感慨道“几十年了,冤结得这么深,叫晓峰怎么办?”

    “我说嘛,我们晓峰是知书达理的人,怎么会做出不讲道理的事情。”娘娘一直是帮着晓峰说话的“你们只晓得乱怪人。”

    依荷说话仍是慢拖拖、文诌诌的:“这些详细的情况,尚米亚父母昨天都没说。”

    “他们怎么会说呢,”始终没讲话的婶婶说话了“他们也喜欢上海,这里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的。为了住回上海,当然要拣有利于他们的话说,唉,这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爹瞅了瞅众子女,又把脸转向晓峰,放缓了口气道:“晓峰啊,听你这一说,老爹晓得事情的纠缠、复杂性了。唉,前几年,弄堂里的上海人有一种说法,你们还记得吗?”

    大家都望着他,不知他下面要说出些什么。阿婆不耐烦了,连连摆手道:“哎呀,老头子啊,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吧,后面还有很多事来。”

    “我是说,前几年,上海弄堂里都在说,过去的老话是养儿防老。现在变过来了,儿子变成了冬天里穿的滑雪衫,光是外表华丽漂亮,结婚以后只晓得陪老婆,却是不贴肉的。倒是养女儿好,虽然嫁出去了,仍旧经常回娘家来关心老人,像紧身贴肉的棉毛衫。”老爹望了女儿卢玉琪一眼,不解地说“奇怪的是,尚米亚这个女儿是怎么了?和她的外婆亲,亲身的爹娘一点也不亲,倒像是冤家。”

    “说到底,”卢正琪唉叹了一声“这都是历史造成的。要化解,也难啊。”

    晓峰叹了口气说:“我劝过她,一点作用也没有。她就是一句话,她家的事,婚前说定了的,不要我管,不要我插手,她自会处理好的。”

    “不过,”老爹看着晓峰说“你知道吗,现在情况又有了新的发展。”

    晓峰的心头一紧,问:“什么发展?”

    “要不,尚米亚父母怎么会求到我们这里来呢。”阿婆连连摇头道。

    依荷阿妈说:“尚米亚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癌症!胃癌,还是晚期。”

    老爹的双手朝着晓峰一摊说:“昨天他们来的时候,把医院的诊断书、病历都带过来了。一张张给我们看。对不对?”

    老爹扫视了两个儿子一眼。卢正琪和卢加琪连连点头,表示他们都看见了。

    这倒是晓峰没想到的,平时尚米亚总在他的耳边说,检查身体是她父母为赖在上海找出来的理由,他们会有什么病,装得可怜。听得多了,他也不知不觉相信了尚米亚的话。哪想得到,尚米亚的父亲真的有病!而且是这么严重的病,胃癌晚期。

    “晓峰啊,阿婆要劝你一句,这种时候,把人家往外头赶,是不能做的呀。”

    “妈,”娘娘玉琪用埋怨道“你以为晓峰不懂啊。”

    晓峰的两眼睁得大大地,望着桌面上所有的老辈子,茫然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当断则断啊。”卢正琪说得简明扼要。

    卢加琪也跟着说:“这种时候,就该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魄力来。”

    “好了好了,”婶婶一推加琪的肩膀“你只会在一边说风凉话。一个癌症病人待在家中,你晓得是多大的精神负担,以后还有医疗费、抢救费麻烦事情多着哪。”

    “可他终归是尚米亚的爹啊。”依荷柔声说“女儿、女婿照顾亲爹,也是人之常情。”

    晓峰不言语,光是摇头。屋里沉寂下来,楼下的邻居家里,传出电视机里舒缓悠扬的音乐。从对面楼里,传来哪一家搓麻将的“沙沙”声,还夹杂着阵阵说笑。过道上有小车鸣了两下喇叭,开远了。小区保安例行公事地拿着一只预先录好的电喇叭,渐走渐近。电喇叭里在有板有眼提醒大家:“居民同志们,家庭安全最要紧,门窗要关牢,煤气要关好,火烛要小心”

    卢玉琪打破沉默说:“我替晓峰讲了吧。父母没病住在他们家,尚米亚看见他们就讨厌,想方设法要赶他们走。现在听说父亲生了这种毛病,眼看着要遥遥无期地住下去,尚米亚会答应吗?”

    晓峰感激地瞅了娘娘一眼,重重地一点头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你呢,你心里怎么想?”卢正琪的手指着儿子追问。

    “我是无所谓的呀,他们要住,尽可以住下去。”

    “晓峰,”老爹的手,搭在晓峰的肩上,注视着他说“你的意思,要他们走,完全是尚米亚的主意。”

    “是啊。”

    “可尚米亚的父母,认定你们小两口是一致的呀。”阿婆插话说。

    晓峰点头说:“我说过,在这件事上,我听尚米亚的。”

    “巴耳朵。”依荷用版纳话小声咕噜了一句。

    老爹没理会这些插话,顺着自己的思路对晓峰说:“那么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来做工作,劝劝尚米亚,你看行不行?”

    晓峰抬头望着老爹满脸的皱纹,不晓得如何作答。想到尚米亚对她父母的态度,他的心是虚的。

    “晓峰啊,”阿婆又道出了底细“昨天,老爹已经答应了尚米亚爹妈,要好好地劝劝你们。”

    “不要逼晓峰,”老爹向阿婆摆了一下手“一部车子陷进了泥坑,是要夫妻齐心,才能把车子拖出来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伤脑筋。晓峰,情况么你都知道了,你看是不是这样,哪一天,把尚米亚约来。我们一起使劲,再来劝劝她。”

    “要得嘛。”沉默片刻,晓峰没把握地答应着。看到一大家人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晓峰开始意识到,原先他没怎么放在心上的这件家务事,变得复杂和缠人了。

    坐上回浦西的地铁,晓峰仍然沉浸在对这件家务事的思忖之中。以往,晓峰总觉得自己活得逍遥自在、自得其乐。不和其他人比,就是同一起从西双版纳来到上海的伙伴们相比,他也有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自足感。你想嘛,天华家的条件虽好些,是个体户发起来的大老板,住在花园别墅里。可他流年不利,卷入了冤案,人跑得无影无踪,到哪里去找都不晓得。思凡呢,虽然和另外三个合伙人一起开了电脑软件公司,跟上了时代的潮流,赚了大钱,只是他先天不足,伤了腿脚,一直为找个称心的女朋友烦恼。永辉做一点生意,据说日子也是好过的。但在大多数上海人眼里,毕竟没一个安定的工作,不稳定。本来嘛,美霞读了研究生,学历最高,是他们中最有前途的一个了,可临近毕业,偏偏沈叔叔不幸出了车祸,瘫在床上,一时三刻好不了,她的负担重了,烦恼也更大了。和他们相比,晓峰虽说赚钱不多,住房不大,可他有福气,娶了尚米亚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子,小日子过得实实在在、安安逸逸,是多么好的事情。现在倒好,插进了尚米亚和她父母间的矛盾,弄得一大家人都晓得了。这可怎么是好?

    正烦躁地想着,手机又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尚米亚的又一条短讯:“要忙到什么时候?晚饭吃了吗?”

    看到这条短讯,晓峰才想起尚米亚刚才的一条短讯还没回复呢。因为老爹没让他约尚米亚,晓峰只在下班之前,含含糊糊给尚米亚发过一条短讯:“手头还有事没忙完,晚饭不要等。”

    尚米亚的第一条短讯,说有喜讯告诉自己,会是什么事呢?得到一笔额外的奖金,还是单位要安排出去旅游?上次说起有可能去海南,尚米亚欢喜得什么似的。不过,这会儿,晓峰没心思细猜了,现在他得考虑,怎么给尚米亚说大实话。是用短讯的形式呢,还是干脆给她打一个电话?

    出了浦西的地铁站,走向自行车去开锁时,晓峰决定先给尚米亚打一个电话,也给他回家以后和尚米亚谈她父母的事情做一个铺垫。

    电话一通,听清是尚米亚接的,晓峰小心翼翼地说:“下班以后,正要忙完手头的事情,老爹一个电话,就把我催过去了”

    “什么事儿?”尚米亚兴致甚高地问“又是电视机坏了?”那一次,老爹家的电视机图像模糊,尽飘雪花,找不着原因,心急火燎地把晓峰催过去一回,尚米亚至今还记得。

    晓峰笑道:“电视机哪能老坏呢。我已经回到浦西了,回家再告诉你吧。哎,你又有什么喜讯啊?”

    “你猜猜看。”

    “好事情多,我猜不着。”晓峰没心思猜。

    “也等你回家告诉你吧。”尚米亚喜孜孜地说“这会儿,老两口一本正经地要跟我讲体检结果呢。”

    “那好那好,我一会儿就到家了。”晓峰心头格楞一下,不知这信息是祸是福。他一边关闭手机,一边思忖着。这么说,岳父岳母要把检查结果告诉尚米亚了。尚米亚听到这个结果,会是怎么个态度呢?是同情、关心自己的父亲,转变她以往对父母的生硬、冷漠和厌烦,同意他们继续在家中住下去,还是更添一份烦恼,仍旧要他们按照原来说定的日子离去?晓峰心里一点没底。

    打开自行车锁时,他既想尽快赶回家里去,又犹豫着要不要骑得慢一点,等到尚米亚有了明确的态度才回家去。

    家庭中的这个旋涡,老在晓峰的眼前不断地旋转,让晓峰直觉得脑壳眩晕,无所适从。

    尚米亚有喜了。

    真可谓是喜从天降。当医生明确告诉她怀孕的消息时,她真的是又惊又喜。她周围的那些小姐妹,有的说结婚以后还要好好玩几年,不想要孩子,亲亲密密的小两口,带一个小孩子,像条尾巴,走东去西多不方便啊,玩还没玩够呢;有的说至少享受两年的新婚喜悦,当双方在各方面磨合得差不多了,再考虑要孩子。也有讲得更过分的,说他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要孩子,就这么过两人世界的日子,充分享受美好的生活,一点也没负担,多么幸福,多么安逸,多么潇洒。要去全国各地旅游,就到全国各地的角角落落去耍;要周游世界,就去北美南美、非洲欧洲转悠。多么自由,多么舒畅,多么自在!

    尚米亚没有这种野豁豁的心态,结婚以后,她就想要一个孩子。她跟晓峰说,争取一年之内,能够怀上一个宝贝。那么,他们之间就真正做成一个三口之家了。她是在什么杂志还是书上读到的,中国都市中的三口之家,是现代文明家庭的标志。爱自己精心构筑的家是人的本能,无论是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棕色种人,成熟男女的一切幸福,都从家庭的和睦与温馨中体现出来。

    也许正是这一类的书报杂志读多了吧,尚米亚对她和晓峰组织的小小的家庭,倍感珍惜和爱护。拖了几个月,现在盼望中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她哪能不感到激动,不感到欣喜呢?

    她就是怀着这么一股喜悦的心情回家来的。可惜晓峰不能像平时那样按时回家,可惜晓峰后来又去了浦东老爹家里,使她不能尽快把这一喜讯告诉他。不过她一点也不怪罪晓峰,她知道晓峰对她体贴入微,忠心耿耿,嘘寒问暖,爱得好深沉。她也明白晓峰是个好小伙。在某种程度上,晓峰比她还要珍惜他们之间的这一个家。她更知道老爹、阿婆都是好人,晓峰的爸妈、叔叔婶婶、还有那个离婚后至今未嫁的娘娘都是好人,普普通通的好人,平平常常的好人。比她的父母不知要好到哪里去。故而晓峰说他去老爹家了,那一定是老爹有事找他,她一点也不会不高兴。相反,把怀孕这一喜讯放在心里酝酿得愈久,她愈觉得乐滋滋的。等到晓峰回家来,当面告诉他,那种滋味一定更好。

    吃过晚饭,父亲照常不声不响地退回他们的房里去了。平时晓峰回家吃饭,碗都是晓峰抢来洗的。今天的碗是母亲端进厨房去洗的,尚米亚留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新闻,报了几条无关紧要的社会事务之后,播出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消息,看得尚米亚背也坐直了。消息说的是大半年前早春时节的一个斗殴案子,两帮小流氓不知为什么发生了舞刀弄棍的对打,把其中一个人当场杀伤在地,没等送到医院就死了。经过公安几个月细致缜密的侦察,现在,两个捅人致死的凶手已经抓获。其中一个人,一刀杀在死者的心尖尖边上,直接导致死者血流如注。这个凶手当庭认了罪,终归是要被判死刑了。还有一个落网的家伙,也当庭承认他捅了刀子。这一类的法治节目,现在电视上多了。算不得什么耸人听闻,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大案。一开头,尚米亚只不过是西洋镜一般随便看看,一点也不动心。可当荧屏上出现了那个女证人时,尚米亚险些叫出声来,她的眼睛不由瞪大了。这个站在法庭上作证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就是马玉敏吗?尚米亚虽然不熟悉,但她知道她是晓峰的好朋友天华的姐姐,实际上也是天华的对像,两个人是一家子,很要好的。天华就是因为听了她的话出去看打架,糊理糊涂地卷进了这个案子,雪白的围巾上沾了死者的血,被怀疑成杀人凶手,才逃得无影无踪,至今都杳无音信的。

    尚米亚在沙发上坐挺了身子,敛神屏息地瞪着电视荧屏。现在这已不是一般的消息,而是和她也息息相关的一条新闻了。要晓得,天华是晓峰同命运的伙伴,避风头的时候,他还在他们的这套新房里躲过一晚上呢。真到现在,晓峰时常都会讲起他的。说起来,晓峰总是觉得天华被冤枉了,总是念念不忘地猜测,不知道这一案子的真相,什么时候才能查个水落石出。天华什么时候,才能从隐姓埋名的逃匿中,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尚米亚支起了耳朵,倾听着播音员的每一句话,生怕会漏了哪一句。无论如何,对于晓峰来说,这也是一条好消息。澄清了事实,至少也说明,当时晓峰让天华在他们的新房里躲一夜,没有做错事情。

    晓峰怎么还没回来?他要这个时候回来,尚米亚就有两个喜讯告诉他了。尚米亚正是在这个时候,给晓峰发出第二条短讯的。

    电视在继续播出,尚米亚的兴趣已经不大了。她拿着遥控器不断地跳台,警匪片打打杀杀,她不要看;古装片胡编乱造,她不喜欢;言情片太做作,世上的男男女女如果都像电视上一样表达感情,那一半都要变成神经病了;现实生活片又太假,我们的生活像电视上演的哪样吗,见鬼了。

    正在翻来覆去地跳台,母亲尚海丽不知什么时候做完了家务,已经在她的身边悄没声息地坐下了。真是悄没声息,尚米亚都没察觉她是什么时候坐在旁边的。平时吃过了晚饭,老两口总是先退回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叽叽咕咕讲些什么,尚米亚不要听,也不想去听。今天她挨近自己住下来,是极为难得的事情。想必是有话要说。真有话就说罢,尚米亚心里说,省得晓峰回来了,碍着女婿的面,他们又不好意思说。

    尚海丽仍坐在一旁,耸着双肩,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吗?”尚米亚不耐烦了,低声问了一句。

    尚海丽抹了抹眼睛,啜泣了一声。这是怎么啦?尚米亚转了一下脸,直到这时才发现,母亲在垂泪。一阵不悦升上来,尚米亚不由厌烦道:“有话你说啊!”哭有什么用,后面这句话尚米亚没说出来。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啊。尚米亚听外婆说过,当年生下了尚米亚,外婆哭着求尚海丽和她的丈夫离婚。说离婚以后的一切,都可以由外公外婆帮助重新开始。可母亲没听外婆的,相反把尚米亚丢给了外公外婆,自己到安徽追随吴昌顺去了。

    尚海丽止住了暗泣,轻轻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虽轻,尚米亚听来,却似晴天霹雳。什么,吴昌顺,她不想认也拒绝承认的父亲,确诊是晚期癌症!以往尚米亚总认为她父亲是无病装病,小病大养,寻找赖在上海的理由。万没想到他真有病!医院通知他不日就要住进病房手术,母亲希望尚米亚看在亲生女儿终归是割不断的血缘的份上,尽一点为女之道,同意在父亲住院以后,让母亲继续在她家里住下去。大前天拿到这份确准的诊断书,他们就好似挨了当头一棒,不敢跟她说。走投无路之际,他们去拜访了晓峰的老爹一大家子,打听医院里有什么亲戚朋友,或是熟悉的人,以便以后真正动手术时也好打一个招呼。原来他们曾经答应尚米亚,诊断结果一出来,一般的病就不再麻烦女儿,回安徽去治了。即便生了什么病,要在上海治疗,他们也到外头去租一个小旅馆住下算了。可如今他生了这么大病,手术、吃药、营养,开销一定是很大的。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央求女儿再宽限些日子了。

    一盆冷水兜头兜脑地泼下来,尚米亚今天的喜悦心情,顿时消失到了九宵云外。真是扫帚星,克星!

    活冤家啦,外婆讲的一点没错。你看你看,医生今天刚刚把怀孕的喜讯告诉她,要她为了未来的宝宝,始终要注意营养的均衔,尤其要在整个怀孕期间保持良好的心态。这后面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比第一点更为重要。他们却给她带来一个这样的消息,她的心情能好吗?她的心态还会愉快吗?真是的,怎么会让她碰上这种事呢?亏他们做得出来,不经她和晓峰同意,瞒着他们,私自跑去找晓峰的家人,求亲家的帮助。真是!

    尚米亚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她只是用眼角乜斜着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客厅里出奇的安静。惟有电视机里,一个嘉宾在侃侃而谈。

    “啪啦”一下,门上发出一声轻响,原来吴昌顺走进去的那间屋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

    “米亚,”尚海丽往尚米亚的身旁挨近了一点“妈妈是把实情提出来,和你商量。你看行吗?”

    不行!尚米亚真想跺脚朝着母亲大喊大叫。但她克制了自己,她想起了医生的叮咛,怀孕期间,切忌狂怒,大发脾气,况且母亲又在抹眼泪了。尚米亚的心一软,淡淡地说:“突然间的事,我也没思想准备。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会把一切跟外婆说的。外婆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听外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