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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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大概只有一样东西,尽管你一天比一天更熟悉,你却不会感到厌倦,那就是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沈丽经常紧闭卧室裸体坐在床上,面对着大衣柜上的穿衣镜。

    窗外的绿树遮着阳光,屋里有些阴暗,她在穿衣镜中看到的是自己那柔白发亮的身体。

    镜框中的自己就像一幅裸体画,引得她恍恍惚惚的长久打量。她曲腿坐在床上,裸露的身体显出寂寞无奈的美丽。慵怠的目光有一点忧郁,头发如黑色的瀑布披泻下来,双乳无邪地隆起着,浅褐色的乳头和乳晕像一双特别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睁着。rx房下的弧度有着特别适合绘画的立体感,因为坐着而在胸腹的过渡区出现的轻微横褶,尤其显出腰身的苗条。

    圆滑的腹部下面是女人最隐秘的部位,被弯曲的大腿与膝盖半遮半掩着,像一个不愿问世的故事。曲腿造成的从腰到臀、再由臀到大腿的线条,让人想到盘山公路上最急猛的弯度,光滑的柏油路划出了盘旋而下的流利曲线。

    她转过身,看着整个房间。房间里光线幽暗,木质地板及墙壁用深棕色勾画出古旧的富贵气,莲花吊灯枯燥地垂挂着,闭紧的木门显示着不受干扰的无聊,木门上装饰单调的凸凹条纹。窗外的蝉鸣从不停歇,注意它时,它就像窗外的绿树一样覆盖着天空,不注意它时,它便像树荫投进房间里的幽暗一样隐隐地存在。遮窗的是槐树,靠窗口的细枝上,可以看到槐树羽毛一样对称的叶瓣,一枝细嫩的叶柄上对称排列着十几瓣叶子,它常常成为小学生算命游戏的道具。透过树荫,可以看见烈日照射下的日月坛公园,也能依稀看见与日月坛南门相对的北清大学北门。

    她穿上内衣,又穿上一件挺凉快的花绸裙。这件绸裙立刻让她像孔雀一样自我打量地站在了穿衣镜前。她在屋里慢慢走动着,膝盖和大腿一下一下撩蹭着有着极好质感的绸裙,体会着丝绸与皮肤接触的感觉。那是一种滑嫩、悠闲、荒凉的感觉,让她想到了吃粉皮。

    妈妈经常在夏日里调制一种小吃,粉皮煮好了,漂凉,再用浓茶浸泡,再漂凉,将染上茶色的凉皮拌上糖、醋、果脯,凉滑润口。

    她在穿衣镜前转圈看了看长及脚面的孔雀图案的连衣裙,又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宽绸带,在镜子里端详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她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有种若有所思又百无聊赖的味道。她捏着裙带想:现在干什么好?觉已然不想睡了。琴也不想弹,何况父母正在午睡。书也不想看,无论是安娜的生活,还是林黛玉的生活,都不让她向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想不起什么令她羡慕的女人生活。像武则天那样当女皇,她不愿意。当皇后、王妃被囚在宫中,更是无聊。当古代的大家闺秀,那不过是林黛玉、薛宝钗的样式。当小家碧玉,不过是小桥流水人家、柴米油盐醋茶。倒是杜十娘那样色艺俱全的古代名妓有那么点意思,与同时代的风流人物诗书琴画、风月酬唱,或许会有光怪陆离韵味深长的故事,不过,那样的生活也不可细想。

    拿起床头的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一本一本翻了翻,那些翻来覆去看过的目录便都随随便便地跳了出来: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苏小妹三难新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故事是躺在床上闲翻的故事,远远地看着有趣,静静地细想也没多大意思。很多故事经不住设身处地的想象。这三本书被多年翻阅,浸濡着自己身体的气息,包括那稍有些翻卷的书角、开裂的封面以及纸张的味道,都让她感到麻木不仁的亲近。她对自己的房间立刻有了新的判断。当一个房间被你住久了,虽然失去刺激与新鲜感,但它那令人麻木的熟悉与陈旧中,有一种照顾你的舒适感与亲近感。这时,它多多少少有点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当然,和身体又不一样,你还是会嫌它旧,你在习惯它的同时,还会嫌弃它。她叹息地完成了一个抒发惆怅又表现懒散的哈欠,做了一个有意无意的深呼吸。房间里木墙、木地板和木家具都浮现了,她也便觉出了自己的气味与房间的气味互相渗透。

    她决定采取一个稍有些别致的活动,她拿起一把黑布阳伞,穿上拖鞋,踏着木楼梯在午睡的寂闷中下了楼,推开大门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明显比家中炎热,好在树很多,又有些曲折迂回的长廊,她闲散地在西苑内游荡开了。院子比较大,到处可以看到古代园林的情调。花岗岩围墙内,有懒洋洋的池塘,有小石桥,有小河,水边有方亭,有古柏,也有柳树、杨树、槐树、桦树,一块块不算整齐的草坪和十几栋与自己家差不多的三层小楼。

    这些三四十年代的建筑,都住着像父亲这样的民主党派或无党派人士,晚上,经常有一些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散步。

    她有意走出长廊,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阳伞罩着她,透过微微的烘热,她体会到树荫外的光天化日是什么样。太阳很直,伞影就踏在自己脚下,站着一动不动时,自己便是圆形伞影的中心。这种顶着太阳垂直而立的感觉,有点像在天地间独往独来。“沈丽,你怎么大中午的站在这里?”有人呼唤,是堂哥沈夏出现在长廊,她立刻无聊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来到池塘边的亭子上。沈丽看了看方亭四边与四角亭柱相连的红漆木凳,上面粗糙的裂纹与尘土使她有点犹豫。沈夏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展开铺在长凳上,说道:“干净的手绢,我还没有用过。”沈丽看了看,在上面坐下了。沈夏侧坐在长凳上,很规矩的样子。沈丽把脚搭到了长凳上,用长裙将自己的双腿罩严,露出一双穿着草拖鞋的脚。自己的脚很干净很匀称地微微翘动着,五个趾头个个长得端正。想到古代女子的脚是人体一大隐秘,三寸金莲是女性最敏感的部位之一,目光中不由得露出好玩的微笑。

    沈夏问:“笑什么呢?”沈丽看着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的堂哥,他那有些发胖的国字脸显得丰满光明,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个成语,那双眼睛聪明漂亮,甚至带有女性的波光。在夏日的蒸热中,她隐隐闻到对方男性的体味,按说这种体味和父亲的体味有相似之处,一个老些,一个嫩些,他们有共同的血缘,也便和自己有共同的血缘,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烦。父亲是上海人,母亲从绍兴到上海,也可以看成上海人,娘家的亲戚大多数是上海人,自己在上海人的家庭气氛中长大,对这个一身上海气的堂哥,却说不上喜欢。作为堂哥,他的上海气让她认同;但他要扮演另一个角色时,她就排斥了。

    沈夏和她共同消磨时间的最主要内容是音乐,他会拉二胡,会拉小提琴,沈丽喜欢弹钢琴。两人合奏的时候,沈夏常常表现得兴致勃勃,有无尽的热情,沈丽却往往感到兴味索然。她在音乐学院受过专业训练,对于沈夏的演奏技巧只是听之任之而已。一次,弹着弹着她停住了,合上琴盖陷入恍惚。沈夏则掏出指甲刀细心修剪起指甲来。看到沈丽注意的目光,他解释道:“从小喜欢拉小提琴,就特别注意保护指甲。”修了左手,接着又修右手。沈丽凝视着沈夏修指甲的动作,感到很无聊。

    现在,沈夏又掏出了指甲刀,细心修理起左手的指甲来。那一下一下剪指甲的声音,在中午的寂闷中显得十分清脆。他从拇指修起,然后顺序修食指,中指。每修完一个手指,便伸展到眼前仔细地欣赏半天。

    沈夏问:“你修指甲,先从哪个指甲开始?”沈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略想了一下:“我好像从中指开始。”沈夏开始修他的无名指,又修小指,修完之后,一边用指甲刀上的小锉加工着一边说:“你认为五个手指哪个最重要?”沈丽不解地看着他,说:“你觉得哪个最重要?”沈夏说:“换个问法吧,你最喜欢哪个手指?”沈丽伸出手看了看,五个手指都很美丽,但她似乎更喜欢无名指,无名指最温柔最漂亮,于是她说:“我最喜欢无名指。

    你呢?“沈夏说:”我最喜欢拇指。“沈丽问:”这里有什么道理吗?“沈夏说:”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爱情,无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沈丽想了一下,说:”那就是说,你最重视你的父母,我最重视我的婚姻,是这样吗?“沈夏得意地抬起头:”我测验过很多人,百分之九十都符合这个规律。“沈丽眯着眼想了一下,说道:”我不同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婚姻,我最排斥的就是婚姻。如果说我最重视的是爱情,倒还有情可原。“

    沈夏接着便用一口上海话喋喋不休地讲起与手指相关的知识来。沈丽心不在焉地听着,感到这个水塘边的夏日中午实在是太寂寞无聊了。

    这年夏天,沈丽学会了舞台化妆,略施小技,就使自己的脸色显得晦暗憔悴。同样一张面孔,颜色一老气,立刻就换了一个人,再戴上一副蹩脚的眼镜,腊黄的框子,两块正圆的玻璃,便将她变得面目全非了。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她不禁好笑,人好看难看其实差不了多少。小时候她对着镜子经常恶作剧,只要用手将眼睛压得眼角下垂,一双三角眼立刻将自己漂亮的面孔变得丑陋不堪。

    她换上一身最普通的衣装,灰衬衫,蓝裤子,在镜子里一照,很像一个满面辛苦的小学女教师了。她放心大胆地来到北清大学看大字报。这个样子出现在人群中,自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往常牵动男性目光的风光荡然无存,没有哪个人注意她。最初,她还有点失落,随即就有一种改头换面的新奇感。一个人能够用伪造的形象出现在公共场合,同样会获得优越感和恶作剧的快感。过去,她在别人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漂亮;今天,她也在别人的态度中读到一个新的角色。拥挤的人群谁也不多看她一眼,没有一个男人面对她时眼睛发亮,也没有一个女人介意她。就好像二分钱一包的火柴,家家都在用,又都从未介意过它,甚至很少有人仔细读完火柴盒上的商标。

    她在喧喧闹闹的人群中游来荡去,以往,男人们对她都很拘谨,现在,人们在她身前身后毫不介意地挤碰着,她也在这种毫不介意的碰撞中感到了一种自在。这是不可思议的,她从小就对身体的接触十分敏感,现在看来,这也是被他人的敏感烘托起来的。此刻,为了争得看大字报的好位置,她不再拘谨,也会在人群中钻进钻出。当然,只要条件允许,她还要保持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她总是尽可能不在人群中拥挤,尽可能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读到了卢小龙的大字报工作组的大方向错了!,看到了北清大学对这张大字报的反应。有“向中学革命小将卢小龙致敬!”的大标语;也有对卢小龙群起而攻之的批判,接着,便看到北清大学革命造反派第二号人物呼昌盛的大字报踢开工作组闹革命──从中学小将卢小龙的大字报得到的启示。接下来,是北清大学对呼昌盛的大规模批判斗争。

    在呼昌盛被定性为反革命坏分子并被隔离审查时,那个被淡忘的卢小龙却再一次顶风亮相了,他的北清大学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的大字报成了运动的焦点,对卢小龙的批判也显出了浩大的声势。人山人海的大字报区抬眼就能接触到卢小龙的名字,或者在十几米长、一人来高的一幅幅大标语中,或者在一张张大字报中。特别是那些大标语:“揪出反革命坏分子卢小龙好得很!”每个字都是一张大字报纸,颇有触目惊心的强烈效果。凝视着大标语上“卢小龙”三个字,沈丽想起了那个额头微微凸起、貌不惊人的中学生,他专注思索的表情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可思议感。沈丽觉出了自己对这个男孩的关注,这种关注含着偏袒,就好像读红楼梦时对贾宝玉的偏袒,看西游记时对孙悟空偏袒一样。从日月坛公园第一次见到卢小龙到现在,她看到了一个男孩的故事一步步如何发展。她读到了开头,自然而然有了关心主人公命运的悬念。在极为模糊的记忆中,她回忆起在日月坛公园与卢小龙初次相遇时他注视自己的目光,同时闪过一个毫无道理的念头:她把自己化妆得过于难看了。

    又一天,听说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小龙,她早早的就赶去了。天太热,她没有化妆,只戴了那副老旧的平光眼镜,她还买了一顶工农气十足的草帽。卢小龙被押到台前,操场上万头攒动。草帽和眼镜的遮挡使沈丽获得了相当的自由,她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卢小龙站在台上,他的长脸相当的长度在额头,那个额头表明他的倔强,这种倔强并不嚣张,却根深蒂固。大会的组织者似乎想显出文明来,一将他押上台,就松开了让他自行站立。批判发言者一个个登台亮相,随即,就看到卢小龙对发言者进行反驳。他的反驳不是呐喊,更像座谈时的辩论。有人上来一左一右反剪他的胳膊,将他控制住。他挣脱着,继续固执地申辩,有人使劲抽了他两个嘴巴,并将他扭压成90度的喷气式。卢小龙不服,还在奋力挣扎,会场的气氛显出了混乱。被批判者的抗拒使得布置好的批判发言丧失了正常进行的条件。有人在台上高呼起口号来:“打倒反革命坏分子卢小龙!”“谁反对工作组,谁就是反革命!”“排除干扰,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就在这时,台下也出现了骚动。几个女生试图往主席台上冲,被纠察队挡住了。那几个女生与纠察队的冲突在台下引起了一片喧嚷。凭借着草帽和眼镜带给她的自由感,沈丽也尝试着挤到了这群人附近。听见台上有人指着这里大声说:“维持好秩序,不许破坏秩序。”

    隔着一段距离,看到冲击纠察线的一个是有点老面的女学生;一个是俊气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初中生。她们一边迎着纠察队组成的人墙往前冲撞,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为什么打人?”然后振臂高呼:“有理讲理,无理打人!打人无理!”纠察队员是一些粗壮的男学生和工人,他们除了手拉手挡住之外,一时找不到对付女学生的办法。接着,一个大眼睛的圆脸女孩挥动着胳膊做起了讲演,讲演的大致内容是:卢小龙出身革命干部,从小在革命根据地长大,亲生母亲已经为革命牺牲,作为中学生,为什么不允许发表不同意见?真理越辩越明,不允许辩论就是虚弱的表现。

    坐在台上的工作组组长顶着一头稀疏的花白头发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示意了一下,那些扭住卢小龙双臂的人便松了手。卢小龙整了整零乱的衬衫,直起身来,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鲜血。几个女生冲击纠察线的气势也松懈下来,显然,她们没有力量中止这个批判,她们所能提出的合理要求就是不许打人。沈丽又往前运动了一截,草帽早被挤脱了,伸手去抓,草帽在潮水一样的人头上漂走了。她只得扶了扶眼镜,顺势来到那几个女生面前。

    批判发言又开始了,麦克风中的声音依然通过高音喇叭笼罩着会场,然而,经过刚才的那一番骚动,气氛显然被削弱了。沈丽挤到了几个女学生面前,那个圆脸女孩给了她很好的印象,她的眼睛之大、之明亮让她也止不住惊叹。她问:“你们是和卢小龙一个学校的吗?”圆脸女孩显然还在激愤之中,看了她一眼,说:“也是,也不是。”沈丽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这副老旧眼镜给了人何种印象,她赶忙摘掉眼镜,接着问:“什么叫也是也不是?”

    对方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一下停住了,明显地被沈丽的美丽所震惊,随即也读出了沈丽问话的善意,便指着背后的两个女学生说:“她们俩和他是一个学校的,我是他妹妹。”

    沈丽觉得自己和这个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距离很近了。她转身看了看台上的卢小龙,他十分倔强又有点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好像小男孩在不服气地听着家长的训斥。卢小龙注意着妹妹这里的动静,这时也看到了沈丽。沈丽在与他的目光相遇时,露出了关注的微笑,她看到他很快扭过头,两条腿动了一下,站得更镇定了。

    沈丽又与卢小龙的妹妹交谈了几句,注意到卢小慧对自己的好奇,她笑着解释了一句:“我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家住在附近,经常来这里看大字报。”说着,仍然戴上那副老旧的黄框眼镜,注视起台上的批判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