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1_纸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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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华已去,人已老。」究竟要过多少年,自己才能够遗忘曾经那样的悲欢离合,才能够将她予以彻底地排出心门之外?「烟胧……」

    ◇

    废墟之城,正月初八。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但,这也是一个沸腾而又欢愉的夜。

    清脆的鼓声肆意地响透虚空,绵长的古音飘然游荡,虔诚而安宁的銮化城民,此时此刻,就用着他们最为古老的言语歌颂着他们的神灵,一并那一双似怨偶一般存在的城主及城主夫人——远方,那置身于山城正中心最高处的二人,那同样将彼此都只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城主二人,他们,一定都还是如从前一般深切地凝望着那远方环围一圈的火把,一并那些神情激昂声音高亢的百姓们吧!

    ——只是,那些卖力击鼓颂扬的人们终究都不知道,此刻,在那黑暗的高台之上,那一位伴随在城主身旁远观着他们尽情鼓舞的女子,终是早就已经改头换面,再也不是那样一个让人但只瞧着就会觉得心安的城主夫人——烟胧了。

    「你觉得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待得一切的情绪渐渐地安定下来,待得那满面的霜华也都只渐渐散去之后,青蒙终是只微然俯首,安然地问向一侧的霖儿,悄言低语。此刻,夜虽依旧深沉,天气寒凉,但那样攥紧了一块柔白水晶石的女子身间终是觉着温暖而又惬意安然。

    「还好啊。有了你慷慨解囊的水晶石,现在我感觉暖和多了。」霖儿报之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谁都能够看得出来,此时此刻,那样女子冷清的面容底下,终究还是凝结起了一道厚重的忧郁神色,整颗心都还只紧紧地皱缩在一起,悲怆,难安,而隐隐牵动起往昔的梦幻世界,颠沛流离——

    那是多少年前所曾见过的胜景?但是如今,却竟是由一介凡夫俗子重现了当年的胜景和繁华景致——他是谁呢?他是青蒙,是当年那个下令制造出了渊泓剑的九皇子的转世之身,是那样一个曾经邪恶而如今却肩负起了众多城民们幸福生命的至高城主!可是,再好好地看看他——他的性命,当真还完全是属于他的吗?不——曾经的凌空大人,不是一样被他的亲兄弟给生生逼迫着赴死去了吗?那么,如今的青蒙,面对着那样一个执起渊泓魔剑的人,他又该怎样呢?他一定没有胜算,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去请那样的神祇前来庇佑。可是,守得了天下,守得住城民,守得住烟胧,又能否守得住他自己呢?他会去做什么呢?牺牲自己,放弃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残躯去引诱青篷的死灵兵团离开这里?——可,这是一条死路不是吗?如果烟胧姐姐她知道了这一切,她又该如何才能够承受得住?还有,如果苍天真的还有仁爱之心,他又会否想着要保佑这样的一方城主?亦或者说,他一直留着青蒙的性命,真的就是为了要在今天让他来阻止魔化的青篷,和那一柄魔剑?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就此结束,她多么希望这个世界再没有那样的血流成河——可是,当真能够如愿吗?她知道,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伴随着争斗,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能变成銮化城这样安定的地方的——况且,不客气地说,銮化城这里其实一样危机四伏!那些城民,无非只是畏惧于那一个会秉公办理所有罪人的城主,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相亲相爱!再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来,所有失败者的命运都只能够任由着那最后的胜利者来裁度。所以,这里的世人,当真能够在那样女仙的护佑之下残喘永生,而不至于落魄地跌落黄泉永生为奴?——而那个人,她到底有多大的把握呢?

    可是,即便她很想探听清楚,可她却终究还是没有再问:她了解几位神祇?从来,她都是那样一个隐居在蒙山森林之中的黄毛丫头。她不敢接触外面的世界,除了龙城,她仿佛连一个外人都不认识,又怎么能够知道那样一个无名女仙的真实身份?所以,她不知道,不敢去想,只能够似静然一般地看着过往的声响一并那眼前模糊不清的鼓声和世人们的歌声而隐隐恸容——那是高亢的一曲,是千年的祈祷。但,那般的鼓声,那般的唱腔,终究只能够让人心如刀绞,只愈发地难受,却还是只能够安然地呆坐在高台之上,听之,任之——因为,那样的歌声,是她永远都无法得到,却又是世人顶礼膜拜最富功绩的人间妙音。

    ——青蒙,如果你知道这样的声音注定会将你拉下神坛,你还会如凌空大人一般,甘愿受人膜拜,而从不会去阻拦吗?

    ◇

    天色,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临近光明。天上,那厚重的云层

    终究也还是阻挡不了那样一道金灿的光芒肆意地投入山间,降下一缕清辉,只在这天刚蒙蒙亮的时刻里轻然地落在那望月台中央已然站直起身仰首阖眼以待的青蒙城主——多好的角度,多好的时机,好像就是和老天爷一早就约定好了的一般——是这样的吗?你们,当真能够让老天爷给予你们所有的梦幻和美好吗?

    这是艳丽的朝阳,这是崭新的一天。所有的世人都在这样的清辉之中慢慢旅行,游走,乘着风,肆意地飘荡,飞扬,散放出所有极力的声音,在风尘之中轮回,寻找这世上最为美丽的东西,安然沉寂在人的身旁,荡漾人心——

    这个时候,青蒙依旧还只微微地昂起头颅,任由着那样的清辉洒满浑身,仿佛就是在接受什么天赐的美好一般。然后,等待了稍许时光,身前的霖儿终是也只缓缓起身,靠近,上前,冲着他报之一笑,安然地牵住了他的左手,静然地倚在他的身旁,一同沐浴起那金色华光——这样的光芒,仿佛当真是有那么几许温暖的气息填满人的心怀。所以,这样的味道,当真也就是你们为了他这般的城主,一并姐姐那样的城主夫人而祈祷换来的吗?所谓废墟之城,当真还有神祇存留于世,听着你们的祷告吗?

    心语幽然,霖儿终究还是克制住了那般的情怀,只配合地站在他的身边,听着那远方齐声如雷的呼唤渐渐扑袭而来:她听见,所有的人,都在呼唤他的名字,「蒙城主」。一并地,自然还有那「胧夫人」的名号——姐姐,你在那远方的山里,能够听见这般的声音吗?

    然而,还不待霖儿心语完毕,她那身侧的一旁,得到天辉照耀的男子终是在这般的时分里渐渐地睁开了双眼,伴着越来越分明的耀眼白昼清光,那样明黄颜色的衣摆也终是清晰地落入人眼。可是,青蒙终是徐徐地放下了手臂,朝着前方迈出一步,分明和以前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所以,那样的判词,终究还是要在这一刻里彻底地挣脱心海了吗?可是啊,青蒙,你当真就认为你能够让所有的事情都如你心愿吗?

    「各位!」抬起来的手臂竟是那样的突兀而刺眼。「从今天起,你们的胧夫人就不会再住在这宫城里了!取而代之的,就是我身边这位,蓝靛夫人——」

    一语,轻然,但却终究宛若惊雷,直叫那平静如水的人群之中突然就沸腾起来,纷纷揣测,惊疑,而难安:鼓舞了一夜,祷告了一夜,然而,就在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如往常一般的欢声笑语之际,那样高台的地方,那震耳欲聋的声音,那样的城主大人,他的身边,原来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陪了他一夜的人,并不是大家所一直仰望的胧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各位!肃静——想必大家都知道,胧夫人,她一直试图干政!虽然本城主一直宽大为怀,没有对她进行审判。但是昨日,胧夫人再一次不顾及礼仪,擅闯朝堂,意图干政——此等大罪,本城主断不能继续姑息——遂,本城主决意,将胧夫人贬落凡尘,押入『粟粒祠』!」——粟粒祠,也就是那西北山里粮仓的名字。

    「从今日起,没有本城主的允许,胧夫人绝对不可以离开粟粒祠半步!违者,斩立决!另,若有人挑唆胧夫人不守本分,任意妄为,其罪——同诛!」阴冷的眼神,伴随着冷清的言辞一点点横扫过那远方山脉之间的群臣百姓。可是,尽管遥远,那样肃杀的光芒在他的法力之下终究只如近在咫尺——谁敢再反抗,谁能继续言语?

    这般的城主,他不是向来就和胧夫人不和吗?所以,这一次,胧夫人是当真惹恼他了吗?所以,这一次,这般蛮横的君王城主终是彻彻底底受够了胧夫人,将她彻底地赶下宫城,再没有容人登上朝堂半步的机会——可是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够让城主如此动怒,到底,胧夫人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会遭逢此祸?——而这样的城池,没有了胧夫人,城主,他岂不就是要翻天了吗?如此一来,岂不当真就是「天要亡我銮化城」?

    「城主大人,请您收回成命,收回成命……」人群之中,很快就有老者俯身跪拜,凄声求情。可,那样的人,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们即便是有心,却终究还不能够让一己之软语清清楚楚地落入那高台之上城主的耳中。——可是,谁又曾想,即便是一位老者的呼声失败了,可那其他的人们,却竟然都齐齐地放开了手里的鼓钹,都只跪伏在地,呼声呐喊,而痛彻人心——

    「青蒙……」率先低语认输的,终究还是青蒙一侧的弱女子。霖儿但只噙着泪水,既为那环山之巅上所有跪拜在地的人和烟胧姐姐感到欣慰,一边,却终又是为青蒙的苦心失败而心灰意冷。「怎么办

    呢?你,一早就应该预料到这种事情了的,对吗?所以,你是要……」最坏的结局,就是青蒙当真恼怒下令杀一儆百。可是,青蒙,那样期盼着庇佑苍生的人,他到底都不会让那些城民们陷入死境!所以,他不可能杀一儆百。可既然不会,那么他如今是要……

    ——她的心,一瞬间挤到了嗓子眼。

    可是,那般的男人终究比她要坚强许多。青蒙悄悄地微然一笑,小声说起,没有被旁人发现。「我当然知道他们会怎么样了——就是因为能够猜到,所以我才敢走这一步棋的,不是吗?」

    「那么,你到底是要……我求你,不要伤人,不管是谁,不要伤害他们!——青蒙,你是一个好城主。可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让自己成为一方魔头,让所有的子民都对你胆颤心惊呢?你是他们的城主,你是他们最大的靠山,你不应该是一个让他们看见一眼就想要逃的人呐!」说到底,你终究还是比不上那样的凌空大人,真正的,人间慈王!

    「我当然知道。」青蒙却是苦笑。「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改变这样一种『一个人扮红脸,一个人扮黑脸』的情势了。可是后来,我发觉我改变不了。所有的子民,他们如果没有心去敬畏什么,他们真的会无法无天的,你懂吗?好人,善人,他不会因为有我这样一个『暴戾』的城主就不去行善积福,而恶人,才会想办法去克制他们内心的冲动和愚蠢的想法。可是,一旦我变得善良,温柔,可以让所有的人都能够从我这里求情,逃脱责罚,那这銮化城里,恶人还如何改正?他们只能是愈发地恶——因为那时候的恶,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毁灭性的伤害或烙印!老百姓之中,是,好人更多,坏人很少。可是,如果我纵容了一个坏人,说不定就会因为那一个坏人而残害我上千的子民。可是如果我没有纵容偏袒任何人,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依照章法而行,那么,即便是我唬住了一个坏人,一千个好人,但我相信,被唬住的那一千个好人,他们都还是好人,都还是要和善相处。但,同时的,那样一个坏人,他就很有可能会变成是半个,甚至更小的坏人!」

    治国,治城,治民。霖儿不懂,只能够任由他这般诉说。但是此刻,她是真的为他担忧,为这里所有的百姓担忧,不敢放松。「你说的是有理。但是你又如何……」

    「你放心。」青蒙但只宽慰。「很容易的。只要我愿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轻易解决。这一次,我不单叫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前往粟粒祠,我更加会让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再出来。」

    「那你是要怎样?」

    「看我做就好了。」他笑得轻然,可霖儿却终是愈发地提心吊胆:她看不透这样的男子。他的一颦一笑,都像是悬崖边上兜兜转转的骏马一般!万一,哪一步稍稍踏歪了一点,他可就真的要跌落凡尘,粉身碎骨了呀!

    可是,青蒙终是轻然地昂起头来,再一度冷凝起双眼里的清光,横扫过那一众的子民们的身上,轻然地扬起了唇角,显露出一丝的邪气:「收回成命?金口一开,如何能够收回!各位,如果你们真的觉得你们的胧夫人是冤屈的,那好,我给你们救赎的机会:你们每一个人,只要你们每个人都能够让胧夫人亲手用你们的鲜血在她的衣裙上写下你们的名字,哀求我原谅,只要你们所有的人都能够央求她回来,那好,我就答应你们——但是,记住,缺一个人我都不会答应!还有,你们一旦进入粟粒祠,那就断不可以随意地跨出一步。除非,是你们的胧夫人得到了特赦令,你们方才能够一同离开。否则,一旦有违,就形同胧夫人违令一般,一并处决,绝不手软!」

    ——人,发狠到了这样的地步!看着他的冷笑,霖儿竟是不寒而栗: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够牵动所有人的心,不惜陪着她一起共担生死,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够牵动所有人的心,叫他们都甘愿地为了她而一起违抗他的旨意?他真的会有胜算吗,亦或者说,胧夫人,她真的有这样大的决心和信念,可以影响所有的人,不惜以生死之令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恶魔一般的他?

    ——青蒙,你不是一个好人的么?你,又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你的子民们呢?

    然而,也正在此刻,那东北的云端,那一骑绝尘的地方却竟是突然便飞回来了一道浑身染血的将士,他只扑通一声就从那一尾白色盔甲羽翼丰满的飞虎身上摔落下来,却还是忍不禁在那样悲怆落地的地方苦苦支撑,凄声,而悲凉:「大人……封印,银白的封印,彻底地瓦解了。有人,破除了那样的封印……姑娘,姑娘要寻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