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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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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

    本文中有关宇宙塌陷的叙述属于虚构。

    1

    (楚哈勃对《新发现》女记者白果的访谈)

    我的童年曾浸泡在快乐中。妈妈温暖柔软的*,梦中外婆喃喃的昵语,去河边玩耍时爸爸宽厚的肩膀,幼儿园特别疼我的阿姨,家中调皮可爱的小猫崽……我一天到晚笑声不断,外婆说:这小崽子!整天乐哈哈的,小名就叫乐乐吧。

    但温馨的童年记忆很快被斩断,代之以匆匆的旅途和嘈杂的医院。五岁之后我走路常常跌倒,玩耍时总是追不上小同伴。妈妈,有时是爸爸,带我走遍了全国的著名医院。我习惯了藏在妈妈身后,胆怯地仰视那些高大的白色神灵,而神灵们俯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悯,带着见惯不惊的漠然。每次医生给出诊断结果前,妈妈总是找借口让我出去,于是我独自蜷缩在走道里那种嵌在墙上的折叠椅中,猜着屋里在说些什么,模糊的恐惧在幼小的心灵中逐渐滋生,越来越坚韧……

    后来爸爸从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我问妈妈,爸爸到哪儿去了?妈妈不回答,妈妈一听我问就哗哗地流泪。后来我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了。

    直到我七八岁时才遇到一个救星医生。他的小诊所又脏又乱,白大褂皱巴巴的,但他很有把握地说:“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儿!就是娃儿得受罪,只能以毒攻毒啊。药价也不便宜。”以后的三年里,我们一直用他的祖传药方治病,把一种很毒的药液涂满全身,皮肤和关节都溃烂了,以至于一说涂药我就浑身打颤,涂药前妈妈不得不把我的手脚捆到床上。妈妈哭着说:“乐乐你忍忍,乐乐你一定要忍住!这是为你治病啊。”我是个很听话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着,一年,两年,三年。到最后一年,我已经不是为自己的性命来忍受,而纯粹是为了安慰妈妈。苦难让我早熟了,懂事了。那时妈妈只有三十六七岁,但已经憔悴得像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我不忍心毁了她最后的希望。

    但这个药方毫无效用。三年后再去找那位神医,那家诊所已经被卫生局和工商局查封了。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一家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旅馆里,半夜我被啜泣声弄醒。妈妈趴在我床边,哭得直噎气,断断续续地低声发誓:乐乐,妈一定得坚持下去,*卖眼也得坚持下去,我绝不让娃儿死在妈的前头!

    这个场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着令人痛楚的锋利。那时我刚刚十岁吧,但已经能敏锐地注意到妈的用辞:她说“妈一定坚持下去”,而不是说“妈一定救活你”;她说“绝不能让娃儿死在妈前头”,而不是说“一定让娃儿活下去”。显然她打心底里已经绝望了。最后一句话特别不祥,也许妈打算在完全绝望时带上我一块儿自杀。

    记不清那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反正我模糊觉得,决不能让妈知道我醒了。我翻个身装睡,泪水止不住往外涌。妈可能意识到我醒了,立即截断啜泣声,悄悄回到她的床上。第二天我们都没有提昨晚的事,妈把我一个人留在旅馆里,出去跑了两天。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是去联系卖器官,卖一只肾、一只眼睛或半个肝,那时她实在是弹尽粮绝了。

    幸运的是她没有卖成。媒体报道了我们的遭遇,后来,妈一生都称马先生、我后来喊干爹的那个人出现了。干爹一出现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乐乐你得了治不好的绝症!其实我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我想妈妈也知道我猜到了,但我们一直互相瞒着。只有干爹一下子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下手之果断近乎残忍。

    但这个决定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还有妈的后半生,也许还有干爹的后半生。

    妈妈应马先生的邀请,带上我千里迢迢赶到他家。就是这儿,八百里伏牛山的主峰,脚下不远处有一个著名的景点宝天曼,是一片袖珍型原始森林,修有高质量的柏油盘山路。然后是几公里勉强能通车的石子路,再后是几公里崎岖陡峭的山路。我那时走路已经是典型的“鸭步”了,最后几公里难坏了我和妈。所以,等我俩精疲力竭地赶到马家,见到安着一双假腿的马先生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该如何上下山。我悄悄地想:也许他是被七八个人抬上来的,一打上了山,就压根儿没打算再下山吧。

    吃了午饭,原来的保姆与妈妈做了交接就下山了。马先生让我先到院里玩,他和妈有事商量。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儿。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很细的山泉,在地上汇出一汪浅浅的清水。向上看,接近山尖的地方,一处裸露的石坎上有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筑,球形圆顶,上面有一道贯通的黑色缝隙。有一条台阶路与这边相连。后来我知道,那是干爹自己花钱建造的小型天文台。他年轻时在北大学的天文物理,后来在北京搞实业,做到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总,家产上亿。不幸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妻儿和自己的双腿。康复后他把家产大部分捐给天文台,换来一台淘汰的60英寸天文望远镜,到这儿隐居下来。在这样高的山上建天文台自然不容易,但这儿远离城市,没有灯光污染,便于天文观测。

    干爹吃了妈妈做的第一顿晚饭,拐着腿领我们到后院,让我们在石桌旁坐下来。我意识到将面临一个重要的谈话,因为妈妈显然非常紧张,目光不敢与我接触。后来我知道,经过干爹的反复劝说后她勉强同意把病因坦白告诉我,又非常担心我承受不住。干爹笑着用目光再次鼓励她,温和地对我说:

    “乐乐,你已经十岁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气听我说出所有真相。对不对?”

    那时我其实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着知道。我说:“对,我有勇气。你说吧。”

    但干爹开始时并没涉及我的病,反倒把话头扯得很远:“乐乐我告诉你,任何人一生下来,都会陷入一个逃不脱的监牢。啥监牢?寿命的监牢,死亡的监牢。每个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是佛祖还是老子。不论是古人的法术还是现代的科技,都无法让人长生不死。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几年,几十年,一百多年,也许明天的科学能让人活一千岁,甚至一万岁,但终归要死的。不光人,所有生灵也一样。只要有生就必然有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甚至不光是生灵,连咱们的太阳和地球、连银河系,连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宇宙也会死,吃惊地问:“宇宙也会死?”

    妈也问了一句,“马先生,你是不是说——天会塌下来?”

    “当然。自从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后,永恒的宇宙就结束了,只不过这个天究竟如何‘塌下来’,科学界还没有定论。”他叹口气,“你们不妨想想,既然人生下来注定会死,连人类和宇宙也注定会灭亡,那人们再苦苦巴巴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就是往坟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个最聪明的民族就彻底看开了,不愿在世上受难。这个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来,爹妈就亲手把他掐死。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们,”

    这几句话太匪夷所思,我和妈妈吃惊地瞪圆眼睛。不过我马上在干爹唇边发现了隐藏的笑意,就得意地大声嚷起来:

    “你骗人!世上没有这样傻的爹妈!再说,要是这样做,那个民族早就绝种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哈哈,这就对了!”干爹放声大笑。以后我和妈经常听到他极富感染力的大笑。听着这样的笑声,不管你有什么忧伤都会被赶跑。干爹郑重地说,“既然你俩都明白这个理儿,干嘛还要我费口舌哩。这个理儿就是:虽然人生逃不了一死,还是得活着,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你们说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对。”

    “现在该说到你了,楚乐乐。你比别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而且是其中预后最差的假性肥大型,现代医学暂时还无能为力。这种病是性连隐性遗传病,只有男孩会得,在人群中患病比率大约是三千分之一到两万分之一。病人一般在5岁左右发病,到15岁就不能行走,25-30岁时因心力衰竭等原因死亡。”当他冷静地叙述这些医学知识时,妈眼中盈出泪水,扶着我的胳臂微微发颤。干爹瞄她一眼,仍冷静地说下去。“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你说该咋办?是学那个聪明民族,让妈妈立刻掐死你;还是继续活下去,而且力争活得有滋有味?”

    这个残酷的真相其实我早就猜个八八九,但妈一直没有明说,我也抱着万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着不敢面对。今天干爹无情地粉碎了我的逃避。这就像是揭伤疤上干结的绷带,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来,片刻的剧疼让你眼前发黑,但之后就心中清凉了。干爹微笑地盯着我,妈紧张地盯着我。我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看院外满溢的绿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种清新的希望。这些年一直与奔波和恐惧为伍,我已经烦透了。我想从今天起过一种新生活,一种明明白白的、心地平静的生活,那怕明知道只能再活十年。而且——支撑我勇气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么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把那个日子提前一点,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为它提心吊胆呢。想到这儿,我有一种豁然惊醒的感觉,回过身,朝干爹和妈用力点头,一切在不言中。妈这才把久悬的心放下,高兴地看看干爹。干爹笑着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愧你妈给起的这个好名字。”

    他为我们母子安排了今后,说既然暂时没有有效的疗法,就不要四处奔波了。他会在网上随时查看,一旦医术有突破就把我送去治疗,即使是去国外,费用都由他筹措。在此之前我们留在这儿,妈为他做家务,我随意玩耍。如果想学习,他可以教我文化课,如果不想学也不勉强。“说句狠心话,其实能预知死期也是一种优势,比如,乐乐这种情况,就不用到僵死的教育体制下去受煎熬了。”

    他还说,其实他给我准备了一个最诱人的玩儿法:观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大宝窟,只要一跳进去就甭想出来,十几年根本不够打发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欢浩翰的星空,但尘世碌碌,一直在商场中打拼,只有失去双腿后才“豁然惊醒”。当然,商场的打拼提供了建私人天文台的资金,也算功不可没,他笑着补充。

    我和妈妈就这样留下来,对新生活非常满意。妈尽心尽意地操持家务,伺候两个残疾男人(男孩),开荒种菜,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学会了到网上查医学资料。妈的生活安逸了,我想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张惶”了,她的憔悴便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有了血色,人变丰腴了,恢复了三十几岁妇人的光泽。有一次我惊叹:妈耶,原来你这样漂亮!妈窘得满脸通红,但心底肯定很高兴。她第一次给干爹洗澡时有点犯难,干爹让她把水调好,再把轮椅推到浴室里,说他可以坐着自己洗的。妈稍稍犹豫,摇摇头说:

    “不,马先生,这是我该当做的。”

    就扶着干爹进了浴室,把门关上。

    我在前几年的磨难中已经很“沧桑”了,现在恢复了童心。尽管步履蹒跚,我还是兴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归,疯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几跤,但毫不影响我的玩兴。我并没忘记横亘在十几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与死神的正面交锋,我确实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干爹说要教我观察天文,不过他没有让我立刻从事枯燥的观测,而是先讲各种有趣的天文知识和故事,培养我的兴趣。此后等我真的迷上天文学,我才知道干爹的作法太聪明了。夜晚我们经常不开灯,脚下那个景区的灯光也常常掩在浓浓雾霭之下,所以方圆百里都浸泡在绝对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我们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给我指认天空中横卧的银河,指认几颗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认最明亮的几十颗恒星,像大犬座的天狼星,天琴座的织女一,天鹰座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天鹅座的天津四等,就这样似不经意地,把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浇灌到我的头脑里。干爹说:

    “上次我说过,人生逃不脱寿命的囚笼,其实人类身上还罩有很多囚笼呢,像重力的囚笼,可怕的天文距离加光速限制的囚笼,等等。古时候的人类就像是关在荒岛古堡里的囚犯,一生不能离开囚笼半步,不但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甚至连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只能透过铁窗,眼巴眼望地偷窥浩翰的星空。后来人们发明了望远镜,发明了火箭,甚至能把脚印留在月球上了。但与极其广袤的宇宙相比,我们仍然是可怜的蝼蚁。不过话说回来,尽管人类很渺小很可怜,但通过一代代努力,总算窥见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太阳系位于银河系的猎户旋臂上;知道银河系在旋转,旋转中心是人马座A;知道了本星系、本超星系、总星系,等等。1825年法国哲学家孔德曾断言:人类绝不可能得到有关恒星化学组成的知识。他当时的想法没错啊,人类怎么能登上灼热的恒星去取试样呢,就是乘飞船去,半路上也烧化啦。但仅仅30多年后人类发明了天体分光术,将恒星光通过望远镜和分光镜分解成连续光谱,把光谱拍照下来研究,从各种元素谱线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学成份。”

    干爹又说:上世纪20年代发现的宇宙膨胀是天文学上最伟大的发现。1914年,天文学家斯莱弗第一个发现了恒星光谱图的红移现象,即很多星云的光谱线都移向光谱图的红色端。按照物理学中的多普勒效应,这意味着星体都在远离我们。这发现把斯莱弗弄得一头雾水——要知道宇宙可一直是静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红移现象,却没有达到理论上的突破。后来,哈勃经过对造父变星的研究,弄清了几十个星系的大致距离。他把星云距离及斯莱弗的光谱红移放到一张坐标图上,然后在云雾般杂乱的几十个圆点中划出一条直线,就得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星系的红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这意味着,所有星体都在互相飞速逃离,宇宙就像一个膨胀的蛋糕,其上嵌着的葡萄干(星体)都在向远处退行,距离越远,则相对退行速度越大。

    “告诉你吧,别看我过了追星族的年龄,我可是哈勃的追星族!”虽然院子处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仍能“看见”干爹眉飞色舞的样子。“哈勃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能力,或者说对真理的直觉。他拍的光谱底片并非很好,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但他总是能穿过种种错误杂乱所构成的迷宫,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复杂推理’的、执着于‘客观态度’的科学家却常常与真理擦肩而过。哈勃甚至不光是科学家,还算得上是哲学家,是宗教的先知。你想嘛,从这个发现之后,静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还有上帝的宝座,就被他颠覆了,以他一人之力,仅仅用一张粗糙杂乱的座标图,就给颠覆了!完全可以说,自打这一天起,人类就迈过童年变为成人了,至少也是青年了。”

    我和妈妈听得很起劲儿(我能透过黑暗看见妈和干爹亲昵地握着手)。我高兴地宣布:

    “妈,干爹,我要改名!我的大名要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吗?你俩肯定想不到。这个‘哈’字是一字双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声大笑,妈也笑。妈说这个名字太怪,干爹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我就真的改成这个大名,连小名也变成“小勃”了。

    干爹开始领我走进天文台。这幢袖珍型的自建天文台相当精致,但那架40英寸牛顿式凹面反射天文望远镜可算上傻大笨粗,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黑不溜秋,甚至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它附设的观察台摇摇晃晃,以我的体能要爬上去相当困难,干爹爬起来也不比我轻松。用望远镜观星同样是一件苦差使,这儿自然没有暖气,寒夜中眼泪会把目镜冻在人的眼睛上,长时间的观测让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当镜筒跟随星星移过天空时,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响声和不规则的跳动。我首先要学的技巧,就是在物镜跳动之后迅速重新调好焦点,追上目标,这样才能在底片上曝光出边界清晰的斑点或光谱。

    干爹开玩笑说,想当一个好的天文学家,首先得有一个铁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观察台撒尿的时间——说不定那几分钟就会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观测,让你抱恨终生啊。我想,对我们两个病残者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吧。我很快练出了铁膀胱,可以和干爹媲美,只要一走上观察台就整夜不下来,当然前提是晚饭尽量少喝稀的。

    干爹有满满一墙书柜,有书,也有光盘,多是天文学和理论物理学著作。我白天读书,夜晚观察。我学得很快,也越来越痴迷。在暗黑的镜筒中,平时星空中的“眨巴眼”变成安静的、明亮的小圆点,以一种只可意会的高贵,冷静地俯视着我。我能听到星星与人类之间的窃窃私语,我似乎与它们有天生的相契。干爹满意地说,看咱小勃,天生是“观星人”的坯子!

    干爹说,拥有一架虽然老旧的40英寸镜,可不是每个私人天文爱好者的福份。当然,与现代化天文台的十米镜、或组合式三十米镜是绝对没法相比的,所以干爹采取的战略是扬长避短,把观测重点放到近地天体上,即一百光年之内的星星。这些天体已经被研究得比较透彻,所以他的研究充其量是拾遗补阙的性质。好在他是业余玩家,干这些纯粹出于“心灵的呼唤”,没有什么“必须做出突破”的压力。

    没人会料到,正是这个冷僻陈旧的研究方向歪打正着,得到了震惊世界的结果。

    开始时干爹和我挤在一个观察台上,手把手地教我。等我能独立工作之后,有时他便安排我独自值班,至于他则另有要务——趁机和我妈幽会。我在观察台上曾看见,只要一避开我的视线,两人就会急切地拥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此前为了照顾我,妈一直和我住在一个房间,但我发现妈有时会在深夜偷偷溜出去,直到天明前才回来。爱情滋润了两人,他们的脸庞上光彩流动,那是爱之光辉,藏也藏不住的。不过妈也老是用负罪的目光看儿子,我以十四岁的心智读懂了她的心理——尽管我现在过得快乐而充实,但病魔一时一刻也未赦免我。我的病情越来越重,行走更困难,肌肉假性肥大和“游离肩”现象更加明显,连说话也开始吐字不清了。资料上说,这种病有30%可能会影响智力,但我没受影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妈肯定觉得,儿子陷在病痛中,当妈的却去享受爱情(还是偷情),实在太自私。我想这回得由我帮助妈妈了,帮她走出负罪的囚笼,正如干爹带我走出恐惧的囚笼。有一天晚饭时我当着两人的面说:

    “妈,我已经十四岁了,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妈很窘迫,试探地问我:“可这儿只有两个卧室,你让妈住哪儿?”

    我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和我干爹住一块儿嘛,省得你夜里来回跑,还要瞒我,累不累呀。”

    妈立时满脸通红,简直无地自容的样子,干爹也有些窘迫。我笑着安抚他们:

    “妈,干爹,你们互相恩爱,快快乐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不必再瞒我啦。”

    妈眼睛湿润了,干爹高兴地拍拍我的后脑勺。从那天起,妈就搬到干爹屋里去住了,只是每晚还会往这边跑几趟。她终究对我放不下心。

    因为疾病,十岁前我没怎么正经念书,现在我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一样狂热地汲取着知识。十五岁那年夏天,我已经读完了天文学研究生的基础课程。干爹对我的观测水平和基础知识放心了,对我的脑瓜也放心了。我听他背地里对妈夸我:别看这孩子走路不利落,脑瓜可是灵得很,比我年轻时还灵光!他开始正式给我安排观测任务——

    测量和计算50光年内所有恒星基于“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

    他要求尽量精确,换算到红移值的测量上,要精确到0.001埃。

    我那时想不到他是在研究近地空间的宇宙学红移

    ,因为一般说来,只有十亿秒差距(约合33亿光年)之外的遥远星体,才能观察到有意义的宇宙学红移。对于近距离天体,由于它们的公转自转都能引起多普勒红移和蓝移,而且常常远大于前者,也就无法单独测出宇宙学红移。比如南鱼座的亮星北落师门,距离地球21.9光年,按哈勃公式计算的红移速度完全可以忽略;但其基于标准太阳的红移速度有6.4公里每秒,完全掩盖了前者。还有,引力也能造成红移的,其数值虽然很小,也足以影响近地天体的宇宙学红移的测值。

    干爹当时没有透露他的真实目标,只是说:依他近年的观测,这个小区域内的星体似有异常,让我加倍注意。这是个相当繁杂的工作。银河系的恒星大都绕着银心顺时针旋转,速度相当快(比如太阳的旋转速度平均为220公里每秒,远远超过宇宙飞船的速度!),但恒星彼此之间基本静止,就像在高速路上并排行驶的汽车。天文学家在测量银河系各恒星的运动速度时,为了简便和直观,先假定一个标准太阳,即以太阳距银心的标准半径和标准速度并作理想圆运动的一点,来作为静止点,再测出其它恒星的相对速度。由于太阳其实是沿椭圆轨道旋转,并非真正恒速,所以它本身相对“标准太阳”来说也有相对速度(法向速度U为-9公里每秒,切向速度V为+12公里每秒,沿银盘厚度方向的跳动速度W为+7公里每秒)。再加上地球上的观测者还在绕太阳运动,所以要想得出基于“标准太阳”的红移或蓝移值,观测值必须作出双重修正好在这基本是前人做过的事,干爹只要求我把它们复核一遍,换算成朝向“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这就大大简少了工作量。我进行了三年枯燥的工作,观测、拍照、显影、与摄谱仪的基准光谱作比照,在电脑中作修正,如此等等。开始时干爹还不时来指导,等我完全熟悉这些工作,干爹就撒手了。

    我发现干爹说得不错,这个小区域内的星体确实有些古怪。它们的光谱好像每年都有一个微量的蓝移增量,数值不大,仅仅0.001埃,甚至小于星体的引力红移,观测者一般会忽略它。不过,因为干爹事先提示过,而且它非常普遍,我还是紧紧盯上了它。这个蓝移值对应的蓝移速度大约为0.06公里每秒。虽然看起来很小,但若与宇宙学红移相比已经够惊人了。可以比较一下,取哈勃常数为50的话,在33光年的大角星处对应的红移速度仅为0.0005公里每秒,不到上述蓝移值的百分之一。

    我十八岁那年,测算完了这个区域内所有恒星相对标准太阳的视速度——它们都增加了朝向太阳的速度,数值不等,以牛郞星最大。这个现象似乎颇为不祥——倒不是科学意义上的不祥,而是人文意义上的不祥,因为这个古怪区域(包括星体,也包括空间)像是在向里塌陷,而且塌陷中心恰恰在人类区域!

    那时我说话已经相当困难,难以表达这些复杂内容,所以我在电脑上制作了一个表格,打出了扼要的书面结论。生日那天,吃完妈自制的蛋糕,在温馨的生日烛光中,我把干爹四年前留的这项作业交上去了。干爹很高兴我有了处女作,搂着妈的肩膀,认真读我的结论:

    1 以标准太阳为中心、半径30几光年的圆形区域内,所有星体在扣除原有的U、V、W速度之后,都有一个附加的蓝移速度。其谱线蓝移以16光年远的牛郎星最大,约为-0.016埃。按公式V=C(λ

    0

    -λ

    1

    )/ λ

    1

    (式中,C为光速,λ

    1

    和λ

    0

    分别为电磁波发射时刻和接受时刻的波长)

    计算,则意味着牛郎星增加了一个14公里/秒的朝向标准太阳的速度。

    2 从牛郎星以远,上述蓝移逐渐减小,到34光年之外的星体如大角星,就观察不到这种蓝移了。从牛郎星以近的光谱蓝移也是逐渐减小的,直至为零。

    3 该区域的星体,其蓝移值不仅随距离变化,也随时间变化,后者大约每年增加0.001埃。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干爹的判决。尽管我对自己的观测和计算反复校核过,但——有什么宇宙机理能产生这个塌陷?我没有起码的概念,这一点让我底气不足。干爹看完没说话,拐着腿到书房,取来一张纸递给我。我迅速浏览一遍,上面写着几乎同样的结论,只是用语不同而已,观测值也稍有误差:他说极值点是12光年远的南河三,蓝移速度为11公里每秒。看纸张的新旧程度,显然是在几年前打印的。我喃喃地问:

    “那么这是真的?”

    “看来是的。你再次验证了我的观测,咱俩的测值有误差,但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

    “那么……它意味着什么?”

    “你说呢?”

    我摇摇头:“我已经考虑一年了,但毫无头绪。首先会有的想法,是太阳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洞,正把35光年以内的宇宙,包括星体和空间,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这个假设肯定说不通的。首先,这么大的黑洞应该有强烈的吸积效应,有强烈的X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异常。但什么都没有,太阳系附近一直风平浪静。再者,如果这个假说成立,那么越接近黑洞的天体向中心塌陷的速度应该越大,这也与观测结果不符。还有,咱们的测值是以标准太阳为基点,如果有黑洞,那它也应该正好有太阳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现在的观测结果。但这个突然出现的黑洞只可能是‘外来者’,它闯入太阳系后就正巧获得和太阳一样的速度?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我看看干爹,小心地补充一句,“不管有没有黑洞,但……可不敢有这个局部塌陷啊。要是牛郎星以14公里每秒的速度向中心塌陷,34万年后就会和地球撞在一起。甚至早在那之前,咱们这儿已经变成引力地狱了。”我又自我安慰,“不过,也许十几万年后的人类科技有能力逃出去。”

    虽然我咬字不清,但干爹很轻易地听懂了,我们俩在思路上相当默契,他总是能以理解力来代替听力。妈听不懂,干爹向她简略解释一番,妈吃惊地说:

    “啥子?天要塌?塌到一个洞洞里?”

    干爹笑着说:“先别担心,我说过,这个假设根本说不通,正因为它说不通,我一直没把我的观测结果公开。咱们得寻找另外的解释。”

    稍后干爹又说,他不相信上述假说还有一个次要原因,虽然不能算严格的反证,但也不能忽略——科学启蒙之前,自恋的人类总把地球当成宇宙中心,科学破除了这种迷信。现在我们知道,地球或太阳只是极普通的星体,上帝无论在施福或降祸时,都不会对人类另眼相看。可是现在呢,恰恰人类区域是一个局部塌缩的中心!这多少像是“地球中心论”的变相复活。

    虽然我俩坚信地球附近不可能有巨型黑洞,但并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说,这个古怪的“蓝移区域”是确实存在的,它给人一种难言的感觉:阴森、虚浮、模糊,就像童年期间我潜意识中对病魔的恐惧。但它究竟是什么机理造成的?随后的三个月里,我和干爹搜索枯肠,提出了很多假说,讨论后又把它们一个个淘汰。我俩完全沉迷于此了,想得头脑发木,嘴里发苦。妈说我俩都痴了,连吃饭也不知道饥饱了。

    有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好像有什么想法老在脑海的边际处飘荡,似有似无,时隐时现,我焦急地想抓住它——我忽然醒了,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我深入考虑一遍,觉得它是可行的,便爬起来去找干爹。心中太急,我一下子摔到地上,折腾好久才爬起来。等走进干爹房间,我又摔了一跤。干爹和妈都惊醒了,连忙坐起身来问:

    “是小勃?你怎么了?”

    妈披上衣服,赶紧下床把我扶起。我急急地说:“没事,我有一个全新的想法,急着告诉干爹——并没有局部塌陷,而是宇宙的整体收缩。是刚刚开始收缩,所以只有近处的蓝移星光能传到地球,现在咱们看到的远处星体,还是没有收缩前的光,自然保持着的原来的红移。”

    妈微哂道:“给你干爹说去,我又听不懂。看你猴急的,等不及明天啦?”

    干爹对我的“猴急”非常理解,笑着说:“来,坐床上。不着急,慢慢说。”

    妈把我拉进被窝,挤在她和干爹之间。又从背后搂着我,暖着我因夜寒而变凉的身体。我开始对干爹讲解。对于这个灵光忽现的想法,我的思路倒是已经捋清了,但因吐字不清,想把它表达清楚也不容易。最后好歹讲清楚了,大致想法是这样的:

    1、附近并没有什么黑洞和局部塌陷,是全宇宙刚刚开始整体的收缩,由宇宙学红移急剧转变为宇宙学蓝移,据我推算,收缩仅仅开始于34年前——我们这一代“正巧”赶上了这个宇宙剧变!至于宇宙整体收缩的产生机理,天文界已经有很多假说(临界质量、暗物质等),我这里先不说它。

    2、由于收缩是加速的,所以蓝移值随时间增加。

    3、各星体(基于标准太阳的)蓝移值,其大小变化有两个相反的趋向:a: 仍按哈勃揭示的规律,蓝移随距离成正比增加,即蓝移速度等于距离乘某个常数。但这个常数远大于哈勃常数(所以近地天体的蓝移也能测出)。b: 蓝移值又随距离减小,因为收缩并非恒速而是加速的,所以星体离我们每远一光年,我们看到就是它更早一年的较小蓝移值。这点与哈勃定律不同,哈勃所描述的宇宙膨胀,至少在若干亿年内可以认为是匀速的,不存在这种递减效应。

    上述两个因素综合,可列出一个关于距离和时间的二元二次方程,精确计算出某年某星体的蓝移值。今年的计算结果是,蓝移速度在大约16光年远的牛郎星达到极值,为14公里每秒。这与观测值完全吻合。

    4、收缩是34年前刚刚开始,那么34光年处的星体,如大角星,我们今天看到的还是它们在34年前、正处于变化拐点的光,既无红移也无蓝移。34光年之外的星体仍保持着哈勃红移(因数值太小而观察不到)。因此,所谓的“宇宙局部塌陷”只是假象,是“有限的收缩时间”加上光传播花费的时间所造成的。

    我补充一句:“干爹,咱俩的观测值不大一样,你说是观测误差,其实不是。咱俩测的都完全准确,只不过你的数值是四年前的。我算了一遍,如果按四年前的时间参数代入我说的公式,正好符合你的测值。”

    干爹耐心听完,笑着摇摇头:“想法很有趣,逻辑框架基本能够自洽,但有一个重要的隐性条件你没有满足,而这一条足以否定整个假说。”

    “什么隐性条件?”

    “宇宙的尺度至少是150亿光年,不可能同时由膨胀改为收缩。这基于科学界一个普遍认可的假定,那就是:能导致宇宙同步变化的因素,不管它是什么,其传播速度都不可能高于光速。天文学家早就把这点共识用于实际工作,比如,假如你观察到一个遥远星系在十年内整体变亮了,那么该星系的尺度就绝不会大于十光年。”

    他说的是人尽皆知的规则,但我以初生牛犊的勇气表示不服:

    “干爹,我知道这个规则,但咱们说的现象不在其中。假如——有一个完全均匀的气球,被完全均匀的高压气流胀大,那么等气球弹力和内压力平衡的瞬间,气球每个区域当然会同时停止膨胀,哪怕它有150亿光年那么大。”我斟酌了用辞,补充道,“不妨把你说的规则稍作补充:导致宇宙同步变化的因素,其传播速度不可能高于光速,

    但因内禀性质而导致的变化除外,内禀同步状态不受最大光速限制。

    干爹我可以打个比方:这就像是量子理论中的孪生粒子,它们组成一个相关系统,对一个粒子所做的观测能瞬时导致另一个粒子选择到‘正确’状态。这种作用是超距的,不受最大光速限制。关于孪生粒子的内禀同步,在科学界已经没有异议了。”

    我又补充道:“正好,哈勃天文望远镜的观测早就确定宇宙是各向同性的,是内禀均匀的。”

    干爹被我这个大胆的提法震住了,沉默了很久。我表面平静内心急迫地等着,妈奇怪地打量我们俩,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干爹终于开口了:

    “如果……只要……承认你的公理,那你的假说……还是能自洽的。还捎带解决了那个逻辑困难——塌陷中心(黑洞)必须正巧具有220公里每秒的巡行速度的困难。因为若是宇宙整体收缩,那有没有这个速度并不影响观测值。小勃,你的思维很活跃,天马行空。真的很难得。”

    但我能看出他仍旧有些勉强。后来他坦言道:“说实话,我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假说。它同样有‘人类中心论’的味道,现在不是空间上的中心了,而是时间上的——在150亿年的宇宙膨胀中,怎么恰巧就让咱们赶上宇宙开始收缩的这一刻呢?未免太巧了。”他摇摇头,“但这个反驳并不严格,世上还是有巧合的,不能一概否认。咱们再想想吧。”

    在这之后两天里,家里始终保持着古怪的安静,我和干爹都默默思索,就像是老僧闭关修炼。妈后来觉得不对劲儿——这种安静怎么有点阴气森森的味道?她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干爹:

    “马先生,到底出啥事了?我看你俩的表情都不对头。”

    干爹笑笑,“没啥事。小勃提出的那个新想法有可能是对的,只是不大吉利——比原来的想法更不吉利。我们原认为宇宙是局部塌陷,那么在十万年或几十万年后,人类的科技水平也许还能逃出这片引力地狱;现在小勃说宇宙是整体收缩,那人类能往哪儿逃?科技再发达也无处可逃了。”

    “这有啥关系,你早就说过,宇宙最终会灭亡嘛。”

    “对,我是说过。但我那时说的是宇宙的‘天年’,死亡是几十亿几百亿年后的事;而现在小勃说宇宙得了绝症,会在几十万年死去,就像……”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我平静地接上他的话:

    “就像我。比我还惨。宇宙的新寿命只是原来那个‘天年’的一万分之一。”

    妈的表情也有一个打顿,但立即机敏地转圜,“那也没啥,还有几十万年嘛。人们还能蹦达几十万年,离死早得很呢。咱小勃虽然得了绝症,这些年也过得很快活,很充实,有滋有味。娃儿你说对不对?”

    “对。干爹,谢谢你。多亏你当年一刀斩断我的退路,这些年我活得才有意义。”我半开玩笑地说,“要不,咱们也给世人照样来一刀?世人不知道会感激咱们,还是恨咱们。”

    干爹也以玩笑回应,“如果是当报喜的喜鹊,可以尽早。咱们是当报祸的鸟鸦,还是谨慎一点。再验证验证吧。”

    之后我俩用三年时间作了慎重的验证。其后的验证倒是相当容易,这就像所有的科学发现,在找到核心机理之前,已有的数据和现象如一团乱麻,似乎永远理不清;但在找出核心机理之后,所有的脉络都一清百清,哪怕想找仅仅一个反证都办不到。这正是科学的魅力所在。现在,只要承认我提的假说,那么星体基于标准太阳的蓝移就是关于距离和时间的二元二次方程,初中生都会计算。我们算出了今后三年的变化值,又用观测值作了对比。两者极为符合。三年之后,可见的蓝移区域也如预言向外扩展了三光年,以致于你想再怀疑这个假说都不好意思。干爹慢慢地不提他的“最后一点”怀疑了。

    其实,从内心讲,我们但愿自己错了,但愿这个“绝症”并不存在啊。

    这三年的观测是干爹做的,我的病情已经不允许我爬上观察平台。干爹那个轮椅现在让我用上了。大部分时间我歪在轮椅上或床上,说话吐字也更困难。妈和干爹被逼着学会了读唇术,谈话时,他们得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的嘴唇。这年我21岁,看来大限将至,死神已经轻声敲门。妈这些年也想开了,没有表现得太悲伤,至少没有痛不欲生。她一有时间就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闲聊。因为我口齿不清,交谈起来比较困难,她更多是一人说话。她总是回忆我儿时的场景,儿时的快乐,甚至以平和的口吻,回忆那个在绝症儿子面前当了逃兵的男人。

    我贪婪地听着,贪婪地握着妈的手,也贪婪地盼着干爹从天文台回家的脚步声。我是多么珍惜在世上的时间啊。

    但我终于觉得,该对两位老人留下遗言了。那天我把二老唤到我的床前,努力在脸上保持住笑容。但我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的面肌也不听话了。我缓慢地说:

    “干爹,妈,趁我还能说话,预先同你们告别吧。”两人都说,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第一你们不要哭,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很快乐,有滋有味。我要谢谢妈,谢谢干爹。也谢谢命运,我的病没有影响智力,这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厚爱。”

    妈忍泪说:“小勃,我们不哭。我们也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咱们能娘儿俩一场是我的福份。”

    干爹说:“我同样要谢谢你。你让我的晚年更充实了。”

    “妈,干爹,你们结婚吧。”虽然我对名分之类并不重视,而且亲爸失踪后,妈一直没去解除婚姻关系,但我还是希望她和干爹有个更圆满的结局。妈和干爹互相看看,干爹握着我的手说:

    “好,我俩也早想办了。这几天就办。”

    “还有那个研究结果,该公布了吧。不必太忧虙世人的反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你当年果断地把真相捅给我,长疼不如短疼。”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该有个正式的名字吧。叫什么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适,那就简单地命名为‘楚-马发现’吧。我想,对于人类的命运来说,这个发现的重要性也许不亚于哈勃定理。”一向达观的干爹略显苦涩。我知道苦从何来——缘于这个发现中内含的悲剧意蕴。

    “干爹,干嘛把你的名字放在后边?是你首先发现的。万事起头难,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锐,不是你的指引,十辈子我也想不到盯着这儿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机理,这一步更难。孩子,你不愧‘楚哈勃’这个名字。你和哈勃一样,能透过复杂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唉——”

    我敏锐地猜出他没说的话——可惜,这个天才脑袋要随一具劣质的肉体而毁灭了。干爹怕伤我心,把这段话咽了回去,其实何必呢,这才是对我最深刻的惋惜,最崇高的赞誉。在这个世上,妈最亲我,但干爹与我最相知。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早夭是个哲理意义上的隐喻:

    灿烂的人类智慧之花也要随着宇宙的绝症而过早枯萎了。

    我和干爹没有再谈署名先后的问题,那类世俗的名声不值得我俩多费心。现在,虽然我对生死早已达观,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凉。这是超越个人生死的悲凉,就像节奏舒缓的低音旋律,从宇宙的原点发出,穿越时空而迴荡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着对二老说:

    “好,我的话交代完了,我的人生可以提前划句号了。”

    从第二天妈和干爹开始按我的话去忙:妈登报和我亲爸解除婚姻关系(因一直失去联系没法正常离婚);和干爹办结婚登记;准备简朴的婚礼;向两家亲友撒喜帖;干爹把“楚--马发现”在网上公布。后来我和干爹知道,此前已经有天文学家发现了这个小区域的异常,并在圈内讨论过。但他们是循惯例测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没有换算到朝向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所以没能做出我们的发现。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维惰性: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宇宙的永恒(几百亿年的宇宙寿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胀之后,这个动态过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没人想到我们“恰恰”赶上了宇宙刚刚开始收缩的时刻。所以,虽然他们觉察到异常,却想当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间”内,于是钻进这个胡同里出不来了。

    理所当然,“宇宙得绝症”的消息震惊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应比圈内还强烈。且不说那些常常怀着“末世忧思”的智者哲人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乱作一团: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类无处可逃了?很多国家中宣扬世界末日的邪教团体像被打了强心针,大肆招兵买马,组织了七八次集体自杀,人数最多的一次竟达3000人。当然也有令人欣慰的消息:五大国集体声明永远放弃核武力;以色列主动从戈兰高地撤兵,与阿拉伯人握手言和。印度与巴基斯坦永久性开放边界。

    我想这种失去蜂巢的纷乱是暂时的,十年八年后蜂群就会平静下来,找到新的家园,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十一年前那样。

    楚—马发现公布后,各家媒体发疯般寻找两名“神秘”的发现者,因为我们对外只留了邮箱,没有公布具体住址。这样做倒不是刻意神秘,只是不想山居的平静被打破。当然我们也没成心抹去行踪,如果记者们铁下心要找,还是能找到的,通过IP地址就能查到。只是我没想到,第一个成功者是位女福尔摩斯,《新发现》杂志的科技记者。很年轻,自报25岁,比我大四岁,依我看不大像。蛮漂亮,穿衣很节约布料。性格非常开朗,短发,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样坚实。当这位一身驴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过最后一段山路,终于发现阿里巴巴的山洞时,人没进来,先送来一串兴奋的尖叫:

    “终于找到啦!哈哈!”

    干爹后来揶揄地说:《新发现》派这么一位角色来采访沉重的世界末日话题,真是反差强烈的绝配。

    白果在这儿盘桓了整整七天,还赶巧参加了二老的婚礼。至于对那个话题的采访,我因为说话困难,让干爹——我对继父总改不了称呼——全面代劳,但她显然对我更感兴趣,七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粘着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对于我这样患绝症的特殊人物,应该能多挖到一些“新闻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这样耸人听闻的文章标题:

    一位绝症患者发现了宇宙的绝症!

    等等。

    但不管她是什么动机,反正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让你无法狠心拒绝。我尽心尽意地配合她的采访,妈当翻译,用了近七天时间,讲述了楚—马发现的前前后后,实际上(我后来才意识到)还捎带着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这个词我想已经有资格使用了,至少误差不大了。我以旁观者的心态平静地想着,戏谑中略带悲凉。

    采访最后,白果问我:

    “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著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留给世人说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白果说读过余华的这本书,不知道能否记得书中一个细节,一个小人物的台词——当时他站在死人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