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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班回到寝室,已经十二点半了。听说学校十点整准时熄灯,我上楼的时候,楼道上还有人走动。等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寝室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反锁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半晌也无人理会。敲了近一分钟,门猛然开了,宁安安穿着睡裙,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道:“为什么敲门?难道你没钥匙?”

    “门反锁了。”

    她依然冷着脸:“你难道没听说这楼里去年曾发生过强*奸案?门不反锁,出了事怎么办?以后你若一定要玩到十点钟之后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来。”我自觉理亏,深更半夜,也不想和她争辩。只好解释:

    “我没贪玩,我刚找了一份工,需要工作到晚上十二点钟才能下班。”我心里有些委曲,眼泪便在眼睛里打转,但脸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绷得紧紧地,不肯让她看出来。

    她怔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把我拉进门,问道:“你不够钱用啊?”

    我抿着嘴,不肯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声,说:“去睡吧。以后我告诉她们晚上别反锁了。”

    我不敢洗脸,也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铺,钻进被子里。

    小童说我来得正巧,老板是每个月中发薪。我只用再干两个礼拜,就可以拿第一份工资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场上跑步、背单词。看见冯静儿也在操场上,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

    我跑步路过她们时,男生向我“hi”了一声。他只穿着一件白背心,露出宽厚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硕,像是体育系的。

    “今天的精读课你去吗?”见我过来,冯静儿没话找话。

    “去啊。”

    “你高考外语是多少分?”她忽然问。

    “九十五。”我说。

    她脸色微变,怀疑地看着我:“真的?”

    “嗯。”

    “听说你们那里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试。从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应付高考。没有音乐课、没有图画课、也没有体育课。”

    ——生活中常能见到这种人,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她聪明,只有人比她刻苦。何必扰人清梦呢?我只好点头:“我们那里的高中,就是这样。”

    “我爸爸就在英文系。”她说,“他不教精读。四年级的时候,你可以选他的‘当代英国小说’。他主要带研究生的课。”

    “是吗?你爸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冯教授是博导。”男生更正。

    “你叫他冯老师就行了。”

    我淡笑。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忽然问。

    “我爸爸也是老师,教中学。”我说。

    “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径的捷。”

    “你好。请问你是哪个系的?”

    “国经系。”

    “他是我们高中的高考冠军。”冯静儿甜蜜蜜地看着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却偏要到师大来。他这人,根本不把大学当回事儿。”

    “师大的国经系也很强啊。”

    “他刚上高三的时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肃然起敬。

    “不耽误你晨练,课堂上见!”看见我一脸的惊异和钦佩,冯静儿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这学期一共选了五门课,基本上每天都有课。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门,下午一门。上完课已经四点了。我匆匆吃过晚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咖啡馆。

    小童见到我,悄悄地说,“今天别惹小叶,她心情不好。”

    “为什么?”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点半来,偏偏今天没有来。”

    “现在还不到六点。”

    “那人非常准时。每次来的时候都正好五点半。”

    他说得不错。整整一个晚上,西装青年都没有露面。小叶心不在焉,小童只好让她擦桌子、扫地、煮咖啡。不敢让她配饮料,更不敢让她收钱。小叶也不介意,便时时机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镜子般闪亮。

    接下来的两周,西装青年还是没有出现。小叶由魂不守舍,渐渐便成了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主要的谈资。

    我渐渐有些担心,怀疑那人的消失,与我不小心将咖啡泼到他身上有关。有可能因为我的粗心,导致他不再喜欢这家咖啡馆。北京的咖啡馆成百上千,就是这附近,也有十几家。价格更贵,服务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来这里。

    那一周的周末,小叶因感冒请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时,早班的人告诉她,她们在早饭的时候看见了西装青年。

    大约他改变了作息,晚上不再来咖啡馆了。小叶于是便和早班的人换了班。

    就在她换班的那一天晚上,我又看见了那个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纯黑的西装,制作和裁剪都极度合体。仍然携一只黑色的手杖,斜背一个看上去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点刚过,是咖啡馆最忙的时候。有七八个人排队等咖啡。西装青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他知道何时应当享受特殊的服务,何时不应当。

    在这样繁忙的时刻,他显然不想打扰我们的工作。

    站了几秒钟,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门走去。

    沿着他的方向,我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者,如他一样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正健步向咖啡馆走来。西装青年及时地赶到门边,替他拉开了门。

    “沥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进门来,和他握手。

    “龚先生。”他的神色显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见。你父亲好吗?”

    “挺好。”

    “你呢?”他打量着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吗?”

    “哦,不要。无糖黑咖啡。”

    “请往这边来。——我知道临窗有个位置很安静。”

    他将老人引到了临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过来排队。

    原来他的名字叫“沥川”。

    他排了大约三分钟的队,终于来到我面前。

    “你好!”我说。他的脸像一道阳光照射过来,我嗓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hipped cream, 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译:能否给我来杯大号冰拿铁,加上生奶油,上洒一点肉桂粉?此外还要一杯大号无糖黑咖啡。)

    天籁般动听的美式英文,我傻住了。

    他淡笑,捉弄地看着我:“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译:我以为你愿意我说英语……)

    “神经!”我心里暗想,就因为泼了一次咖啡,犯得着这么整我吗?

    “of course. (译:当然) ”我保持镇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译:请稍坐,我会把咖啡端给您。)”

    “no need, take your time. i’ll stay here aiting.(译: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他锲而不舍,一定要看到我的难堪。

    “一共三十七块。”我终于改口中文。

    他递给我一百块钱。我将零钱找给他。

    他将一张钱还给我:“多找了十块。”

    “对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声问,“他要的是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红着脸说:“太复杂,一时不记得了。”

    “hat?!”小童低吼。

    “i am sorry, sir. hat’s your order? could you say that again? (译:对不起,先生。您要的是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sur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hipped cream, 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got it, thanks.(译:明白了,谢谢。)” 我转头对小童道:“大号冰拿铁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许肉桂粉;还要一杯大号黑咖啡,无糖。”

    小童配饮料神速。我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他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拄着手杖,径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觉得他跛得比往常厉害,担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会全溢出来。对腿不方便的人来说,端饮料实在是个危险的动作。可是他总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两人在窗边低声地聊了约三十分钟,老人站起身来告辞。那个叫“沥川”的青年依旧陪他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目送他离去。然后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整个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两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屏幕,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没有干完。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所有的星巴克都可以免费上网。免费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他一定生活得很孤独,像这样的人都会喜欢咖啡馆。咖啡馆里总是坐着人,虽然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下班的时候,我收拾好工作服,换了件寻常穿的短袖,走出咖啡馆。

    北京的深夜很干燥,我的家乡却终年湿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行走在昏黄的街灯中。不远处就是车站,夜班车每一个小时一趟,我总是错过了十二点的那一趟,要在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四五十分钟,才会等到下一班车。我曾经打算买一辆自行车。小童警告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深夜乘公汽要远比自行车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单词。除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我利用所有的时间背单词。掏出单词本,在半明半灭的灯光下,我开始念念有声。

    念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向我“hi”了一声。

    是那个“沥川”。

    “hi.”我抬头看他,觉得有点奇怪。

    “上车来,我送你一程。”他说,接着,门打开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皮的坐椅,真舒服。

    “你住哪里?”

    “s师大宿舍。”

    “系上安全带。”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问他:“怎么系?”

    他打开车门,拿着手杖跳下车,来到我的门边,俯身帮我找到衔口,“当”地一声系好。然后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谢谢。”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发动车,在街上行进。

    美男在侧,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是英文系的?”他终于问。

    “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

    “英文系一年级。”我说,“该我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吓了一跳:“我好像没有问你的年龄,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为公平起见。”

    “王沥川,”他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乡人。我不喜欢北京人。”

    他笑了起来。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说的是北京话。”

    “我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说,北平人。”他说,“你在北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没有。祖宗八代都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吗?”

    “我是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嗯,这话看上去像是美国人说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刚问了我两个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是吗?我问了两个问题?”

    “是啊。”

    “好吧。”

    “你喜欢北京吗?”

    “还行。”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来这个咖啡馆?”

    “因为……”他想了想,“停车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个常常空着的残障车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他的右腿完全不能动,上车的时候,需要用手将不动的那条腿抬到车上,然后用力抓住车顶的扶手,利用双臂之力,将上身提上椅子。整个过程虽然有些笨拙,他几乎一瞬间便完成了。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他转过头,用一种奇怪地目光看着我。

    我不能看见他的脸,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张既充满个性、又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他的侧影,也是那样完美,可以用来铸成金币。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

    “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对不起,”我不得不指出来:“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现在没有警察。”他淡淡地道。显然,他经常超速。

    他好像只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学校的大门口。大门口里有门卫,任何车辆不能入内。

    “谢谢你,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连忙道。

    “你住的地方离门口远吗?”

    “不远,走走就到了。” 我不想多麻烦他。

    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了车:“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送你到宿舍门口吗?现在太晚,就是学校里面,也很不安全。”这话若是别人说,便显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却说得很坦然,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顾,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这里,而你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了。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我就是第一号嫌疑。”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顷刻就到。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很黑,两边都是树林。我宁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客气呢?

    我大声说:“当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实并不慢,但显然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来过这个校园吗?”我问。

    “没有。”

    “可是,你一定上过大学,对吧?”我又问。

    “为什么?难道我看上去很有学问?”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国外读的书。”

    “哦。那为什么你又回来?据我所知,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国。”

    “那我就算少数人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来说,都不合适。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这条路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只可惜,宿舍终于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诚道谢。

    “晚安。”他淡淡地说。

    他目送我走进大门,然后转身离去。我知道他还要独自走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到校门口。

    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陪着他走回去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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