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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孔子有云:逝者如斯夫。

    自忽而扎那日攻城失败, 辗转他处后, 由西北大营戍守的这段边境总算是安稳下来。只是主帅林惠非但没松了一口气,反而越发紧张的整顿大军,操练将士。对于林惠如此举动, 军中泰半将领每多狐疑。但军令如山,也由不得他们置喙反对。而君少优与庄麟二人虽心知肚明, 但皆因此事牵扯重大,也不敢随意露出口风。

    好在不过三五日间, 匈奴大王子克鲁就在一干骠骑营将士的护送下抵达西北大营。只是随同而来的还有充足的粮草军需以及永乾帝派遣来犒赏三军的使节团。

    诸多将领听闻这等消息, 不觉面面相觑,暗自猜疑。须知西北离京都千里之遥,就算快马加鞭辗转一个来回也要月余功夫。缘何西北大捷不过三五日间, 朝廷就派来了犒赏三军的使节团和那么多的粮草军需?

    众多将领身经百战, 自然不是傻子。联想到林惠之前种种举动,心中暗暗揣度起来。

    军中将领如何心思, 林惠并不在意。只是天子使臣已到城外, 他身为三军主将,自然要带领麾下诸将出城迎接。将天子使节引入西北大营后,林惠又摆设香案,面南而跪。天子使节在案前站定,一脸肃容, 宣读圣旨。加封林惠为开国县侯,赏赐食邑,继续驻守西北。提升庄麟为从二品镇军大将军, 加封食邑三百户。庄麟与林惠领旨谢恩。天子使节将圣旨交予庄、林二人,又满面堆笑寒暄一番。才又宣读了永乾帝犒赏三军并赏赐金银美酒的旨意。众多将士皆领旨谢恩。帐内气氛一片欣然。

    天子使节再次拿出一封旨意,则是宣给君少优的。原来当日大败忽而扎,永乾帝便已得知君少优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心中甚为宽慰,特地下旨大加褒奖。只是君少优现今身份特殊,并没有正式从科举仕途,永乾帝未免将来有人非议,并不肯恩典君少优实缺官职,只是在永安王妃的食邑上加封三百户,并赏金一千两,以资鼓励。

    君少优跪地听宣,在天子使臣宣读过圣旨后,少不得也是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加封旨意全部宣读过后,天子使节脸上笑容尽退,满面肃容拿出又一封旨意,则是永乾帝命林惠整顿大军,挥师北上,深入草原,帮助大王子克鲁平定匈奴内乱继任单于的旨意。

    此旨意一出,四下皆惊。西北众多将领默然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立时明白了林惠之前种种安排的深意。立刻弹冠相庆,奔走相告。

    高层将领们如此举动,自然在军中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只因这些将士戍守边疆多年,一直是被动防守,眼睁睁看着匈奴蛮夷每年南下打劫,赢了夺走财富和女人壮年回去劳役,输了便烟尘滚滚扬长而去,只留下几具没用的尸体,却也不伤根本。长此以往,自然憋屈的很。

    如今永乾帝居然下旨让大军深入草原,虽然面上冠冕堂皇的说是要帮助匈奴大王子平定内乱,夺回单于之位。可私底下究竟打着什么算盘,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高层将领们自然磨刀霍霍的准备扬我国威,一雪前耻,给北匈奴来一个终生不能忘怀的教训。底层将士们也都觉得要打仗了,运气好了自然能加官进禄,发点儿横财。若能因此立功受勋,得个有品阶的官职,到时候全家都跟着享福了。

    一时间,整个西北大营的战意前所未有的高涨。叫君少优来看,这些人一点儿也没表现出帮人平叛安邦的意思,反倒是雄心勃勃的准备来一场烧杀抢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与之相比,原本该是主角儿的大王子克鲁便势弱多了,一行人等缩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看着这边,可怜急了。

    宣赏旨意过后,林惠自然要准备酒宴为天子使节接风洗尘,同时也为西北众将士庆功。这次君少优并没有毛遂自荐置备宴席,林惠也没有要君少优出手的意思。不过火头营的杂役跟君少优耳濡目染几个月,自然也能做出一些香甜可口的菜式。

    宴席上,天子使节举杯向君少优笑道:“某在京中早已听闻君公子之贤名,也曾听陛下提及公子庖厨之技艺甚精,曾在除夕年夜宴上大显身手。今日品过这些酒菜,果然与寻常菜馔不同。想是营中杂役得了公子几分真传,某倒是有口福了。“

    君少优面上不变,含笑回道:“使臣谬赞,少优也不过是偶尔为之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心中却凛然警惕。他为营中将士准备年夜宴一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且自那日后,林惠为了不让他名声受损,也有意在营中禁口。因此就连城中官员都不得而知。没想到这位天子使臣本是远道而来,却连西北大营一个月前的琐事都知之甚详。如今又故作不经意的提了出来,也不知他究竟有什么深意没有。

    那天子使臣把玩着酒盏,看对面君少优依旧不动声色的模样,不觉莞尔一笑。开口说道:“在下姓祝名繇字云常,乃江左人士。甚为仰慕公子之文采风流。尤其是昔日公子在婶娘府上吟诵的一首问世间情为何物,当真是引得多少闺阁女儿遐思无限。要不是公子已嫁为人妇,恐怕不知有多少女儿要对公子自荐枕席了。”

    君少优闻听“嫁为人妇”四字已心中暗恼,面上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原来使臣便是江左祝三郎,少优久仰大名。”

    这话倒不是客套,只因这江左祝家上一辈的嫡系长女嫁给了江东袁家的二公子。而江东袁家的大公子便是安乐长公主的驸马。君少优向来敬仰安乐长公主的为人脾性,既然这祝家跟安乐长公主有如此瓜葛,君少优少不得要记住一二。

    而面前这个祝繇祝云常,则是祝家这一辈最出彩的英才俊杰。据说其很有乃祖遗风。不过恕君少优眼拙,他实在没看出来这个傲娇的小鸡崽子跟素有“凤雏”之称的谋士祝琅有何相似之处。

    君少优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心中也暗暗揣摩琢磨着他究竟怎么踩了这人的尾巴,竟然能让向来以清高孤高闻名于世的祝三郎如此咄咄逼人。

    庄麟却是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遂贴着君少优的耳朵说道:“江左祝繇一直钟情于袁家大娘子。此事并非秘闻。”

    君少优狐疑的挑了挑眉。庄麟忍住心中幸灾乐祸,继续说道:“那袁家小娘子便因少优一首问世间情为何物而钟情于少优,少优竟忘了不成?”

    君少优这才恍然,目光淡然的瞥了祝繇一眼,不以为然道:“手下败将恋亲∷俊

    一时间睥睨之色尽显,庄麟看在眼中,不觉异彩连连。

    祝繇一直关注这边情况。瞧见君少优这般模样,便晓得自己心思已被他悉数尽知,不觉沉吟一番,转头向庄麟说道:“此番大军挥师北上,祝某不才,受陛下青眼忝为监军一职,自会随同大军深入匈奴。行军期间若有行止不当之处,还请大皇子海涵。”

    林惠坐在一旁,原本温颜笑看诸人你来我往。此刻听祝繇如此言语,不觉阴沉了脸面,冷冷说道:“兵家重事,牵连甚广。祝公子若不知兵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祝繇微微一笑,转身看着君少优依旧不动如山,扯扯嘴角,开口说道:“那是自然。”

    诸多将领见状,自然也察觉出祝繇同君少优之间的龃龉。又见他年纪轻轻,竟然被永乾帝指为监军重任,更是害怕他年少轻狂,滥用职权外行指挥内行。纵使西北大营上下齐心,不怕祝繇行事鬼祟,但行军期间,倘或高层将领之间起了嫌隙,终究不妥。

    诸多将领面面相觑,心头隐隐约约起了一丝不安。行伍之人大多直肠子,一时间连美酒佳肴都有些食不甘味了。

    饮宴气氛略有些沉闷,林惠等人心中不满,却碍于祝繇身份不好表露出来。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心中起了龃龉,连喝酒也不痛快了。林惠不想浪费时间,最终以明日还要早起整顿大军,置备粮草为由,将酒宴草草了局。

    祝繇见状,也不以为意。只在众人尽散前明言道:“好叫将军得知,云常虽年少但也经事。自然晓得此番战事至关重要。云常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耽搁了正事,还请将军放宽心思。”

    言下之意,暗暗指摘林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惠不怒反笑,开口说道:“既然如此,还望祝监军言行如一才是。”

    言罢,也不等祝繇回话,直接起身离席。世人皆知,林惠虽身为镇国将军府嫡系传人,但最初入行伍时,也是从小兵做起。这么多年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屡立战功,短短十几年功夫便官居一品,手握重权。这当中固然有家族提携之故,但不可否认的也是林惠自己争气。因此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等依靠家族实力耀武扬威的蠢货。今日祝繇一番举动早已触了他的逆鳞。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林惠真是连话也懒得同这个狂傲的没边儿的年轻人说。

    见林惠都离席了,早就不耐烦的众多将领自然也纷纷抽身而出。

    君少优摇摇头,也懒得理会这个不知所谓的世家子弟。被庄麟拉着一起回营帐休息。

    祝繇站在空空荡荡的营帐当中,不是滋味的打量着满帐的杯盘狼藉。良久,才不服气的冷哼出声。又是气愤又是委屈的回营休息。

    总有一日,他会让这帮眼皮子浅的武夫看到他的能力。

    次日,大军上下一片忙碌为北进草原做准备。

    君少优不愿闲呆着,也带着一干灾民杂役一股脑的去了火头营。准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诸如准备干粮军需等等。因这时候是冬天,不必太考虑食物保存期限,所以君少优便把精力放在如何将干粮做的更好吃上头。

    君少优想做的干粮一共分为三类。

    一类便是寻常的馍馍,饼饵等。君少优借鉴胡人烙饼以及后世压缩饼干的做法,弄了好些油盐饼,糖饼,芝麻花生饼、牛肉馅饼等等干粮。这些干粮大都口感香醇,最重要的是里面都有咸淡,就算大军行至草原深处短了食盐,只要这些干粮不断,也不至于酸软无力得上各种病症。

    君少优将这些饼饵烙好后晾凉,然后放入油纸做的袋子里面,再将油纸密封好。就跟后世包了面包的口袋一样,免得干粮长久放在空气中,变得硬邦邦的。

    做好了干粮后,君少优又指挥着杂役宰了好些猪、牛,然后将肉提下来剁碎,搅拌成馅儿,最终做成腊肠,烤肠,蒜肠,还有各种肉干。其实君少优还想做些肉罐头来着,不过手头工艺不太够,最终只得作罢。

    做好了腊肠肉干之后,君少优又琢磨着光吃干的不太妥当,有条件也该来点儿连汤带水的。遂又琢磨着将面条蒸煮油炸后鼓捣出方便面来,然后将菘菜,萝卜,豆芽、冬菇等冬日能寻到的蔬菜做成干菜,封在一个个巴掌大的油纸包中。又将之前做肉肠时剩下的各类棒骨加食盐等佐料熬制成浓汤,再进行制晾为凝固的荤油,然后装进牛皮制作的颈口儿较粗的容器里。将士起灶的时候,只需从容器里挖出一点儿放入水中,再下了干面就成,甚为方便。

    做完军粮,君少优又考虑军需的问题。当然刀戟铁甲类无需君少优操心。君少优想鼓捣的只是一些琐碎物件儿。比如人手一个指南针,比如冬日的雪原白茫茫一片,人行走在其中时间久了很容易得雪盲症。君少优便购置了许多夏日用的染成深色的轻薄纱料,又吩咐工匠用竹子做了类似于后世眼睛框架的东西,然后附上深色的轻纱。自己带上试了试,只觉得手工虽然粗糙,但戴上后光线果然暗了许多,又不至于太妨碍视线。遂心满意足。

    然后将剩下的深色轻纱也都给后勤打包上,以备后用。

    如此十来天后,大军上下万事俱备,挥师北上。君少优身为文官,不能跟从,林惠身为主帅,也必须坐镇大营,再有被留下镇守边塞的几位将领和城中文官一起出城恭送大军开拔。次后又登上冰墙看着大军浩浩汤汤的渡河北去。君少优不知怎么地,心中竟起了一丝不安。

    其后几日,君少优恢复义学,照例教导众灾民与留守的将士读书识字。只是他一个人精力有限,而留下来的将领每日都得忙着巡视边境,操练将士,并不能分心于义学上。君少优便渐次觉得吃力起来。城中县令赵仲承听闻此事,遂寻了三五个才学扎实并不迂腐的秀才帮助君少优教学。君少优又在军中寻了一些历经战事的老兵油子,每日给众将士们讲说沙场上如何保命云云,如此这般,倒也渐渐挺过来了。

    只是公事上有条不紊渐入佳境,精神上却有些大不如前,总有些恹恹地提不起劲儿来。白日里有义学之事可忙倒好,人多喧阗闹闹哄哄的,纵使心底寂寞不安,但有事情排遣没那么明显。唯有晚间回营帐休息时,只见灯烛也不亮,火盆儿也不点,空空的帐子里到处冷冰冰的没个人气,没人给他铺床灌汤婆子,没人给他准备热汤药浴。躺下睡觉时被窝里也冷冷的,半夜口渴了起来喝口水冰凉,或者连口凉水都没有。偶尔忘了自己捂衣衫,次日起来穿的衣服也是冰冰凉的。

    更别提夜间辗转反侧,总是觉得手脚冰凉,有风从四处钻进来,叫人怎么也暖不起来,跟睡在冰窟窿里似的。

    君少优本就是身体孱弱底子薄,最忌劳心费神。如今白日忙着鼓捣义学赈灾之事,晚间又不得好好休息。连月下来,精神困乏,萎靡不振,连口腹之欲都淡了不少。人也变得消瘦苍白,越发衬出衣袍宽大起来。

    林惠见状,不觉在私下取笑道:“都说相思叫人苦,外甥媳妇这是舍不得麟儿了吧?”

    君少优翻了翻白眼,转口问道:“将军如此有兴致,莫不是北进草原的大军又传来捷报了?”

    这一两个月间,他已经养成了没事儿就爱问问西北战报的习惯。要是得知庄麟攻城略地大胜一场,他便淡然自持,只说本该如此。若是得知庄麟偶遇挫折,他便傲然冷哼,又说匈奴蛮夷,自然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大褚将士与之对战,自然要智取为上。当面对敌偶有失策无关紧要,只要背后能再插一刀找补回来就好。

    林惠实在是爱看君少优如此口不应心的模样,所以每次传来战报,总要约君少优在帅帐共同等待,然后听着他如何品评。今日亦是如此。刚要开口调笑几句。只听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报,传讯兵急匆匆走入帐中,单膝跪道:“启禀将军,不好了。庄将军的兵马在北进王庭的时候中了匈奴人的埋伏,如今已经被忽而扎带领大军围困在狼居胥山上,生死不知。”

    一语未落,只听“哐啷”一声,君少优手中茶碗未曾拿稳,滚落地上撒了一地茶水。君少优面豁的站起身来,面色惨白,目露凶光的看着那传讯兵,阴森森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