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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幸福有多少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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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金小草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这时候,小草的母亲金花挺着大肚子顶开了门帘,站到屋外明媚的青光里,她眯着眼睛看着头上耀眼的太阳——她甚至还伸手拨了拨光线,又看了看眼前春意盎然的桃树、庄稼和远山,然后突然叫道: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但除了一只孤独的蜜蜂嗡嗡飞过,四周是一片寂静。正是农忙季节,大家都上山下田了,地里田里全都是红红白白的点。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她又一次大声叫道。

    她侧耳听了听,她只听到自己隐隐约约的回声,整个村子一片寂静。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她索性叉开双腿,站到院子里大叫起来。那嘹亮的声音引起一阵鸡飞狗愣,传出去很远很远,引来一串串的回声。

    世界静了下来。

    悬浮在子宫羊水里的金小草侧了侧身,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翻动着一个沸水里的北方水饺,然后,抽动一下他那皱巴巴的鼻子和耳朵,让人感觉他好像闻到一种浓郁的芬芳,听到某一种熟悉的召唤,明显地,他又动了动那像类人猿似的嘴唇,这时候,他好像做出某种决定,他开始伸手踢脚,而且动作越来越快,就像是一只被人拎了起来张牙舞爪的螃蟹。

    金花迷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把手轻轻地扣在上面——两只手剧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她同样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四周只有阳光和一些刚刚长出来的嫩芽。她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她突然斩钉截铁地叫了一声,然后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带——

    “狗生的,你这就出来了——”

    “祖宗啊,是有柄的,是带把的,男的,男的——”

    她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叫声,但整个村子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刚才那只蜜蜂又嗡嗡地飞了回来;天空蓝得像一个人的眼神,仿佛可以听到白云移动的嚓嚓声。

    “哇——”金小草感到他来到的这个世界太冷了,而且充满了太多的刺激性的味道,不管他想多么坚强,还是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金花傻傻地只是笑,笑。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没有回声。

    金花把金小草又塞进裆里,抽身从屋里拿出一筒炮仗,就“砰、砰”地放了起来。她的头顶上,开出了一朵朵青色的烟花。

    正在地里拔草的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像四只红狐一样向家里窜来;他们的爸爸德全扛着锄头也飞跑了起来;地里、田里的乡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开始愣愣地望着望着金家的上空,望着鼠窜而去的德全父女,然后也跟着他们跑了起来。

    金花再一次把金小草从她宽大的裤裆里掏了出来,在大家面前巡回着,象奥运会冠军拿着他的奖杯。

    “有柄的,男的,男的,真的叫骂娣给骂来了,真是不骂不来啊,这个祖宗——”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分糖”

    金花就像刚刚登基的武则天。

    “肚脐带,肚脐带还没剪——”有人叫道。

    金小草哈哈大笑——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哭。

    他一定一出生就明白一个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参悟不了的道理:一个人选择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重要。虽然他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但全村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来得如此轰轰烈烈。若干年以后,很多老人老得只剩一两颗牙齿装点门面了,他们还会用漏风的嘴对孙子们说起金小草出生时的壮观场面。他选得多是时候,他一出生,前面有四个姐姐千呼万唤、千叫万骂的,衬托着他无比金贵。金贵得使他的父母取消了叫他“金得宝”的想法,怕太好的名字留不住他,干脆叫他金小草。当然,他还选择了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他的家族男丁一直不旺,他的爷爷是插门女婿,他的爸爸又是插门女婿。金花也因为金小草伟大的选择而功成名就。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她使唤着,屁股也懒得挪一下。

    在坐月子的那段时间里,她像一只幸福的老猫一样蜷在床上,嗑着瓜子,啃着鸡鸭鱼兔,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里,她像放了太多发酵粉的馒头,发得东倒西歪,一发不可收拾——从此,金小草有一个胖得出奇的妈妈。当德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在金花的示意下,第一次爬上金花的身子的时候,他真担心自己身下那个又白又胖亮光光热乎乎的东西会突然像小孩子吹的猪尿泡一样炸了瘪了。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动作着,他不思进取的表现差点让金花把他顶到门外。当金花从她的月子房里出来,已是初夏时节。大家看着穿着一层薄薄衣裳的金花从村里像一堆棉花一样移过,大家都能感觉得到她是那样的幸福,大家顺便也想到德全这个老实人晚上会是怎么样的幸福。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小草开始说话了,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像其它的孩子那样叫爸爸妈妈,而是学他的妈妈金花的样子叫道: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金花大笑,德全也笑了,都觉得太有意思了。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便像四个老妈子一样跑到他面前。她们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骑——骑骑——”小草叫道。

    四个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着没动。

    “骑骑、骑骑——”

    “呼娣,你给我趴下,站着佛一样干什么——以为自己是格格?啊!”金花叱道。

    “我昨天刚当过马,今天该轮到唤娣了——”呼娣小声地嘀咕。

    “讨什么价,都给我趴下,趴下!”金花大声叫道。

    小草看着四个姐姐异腿同声“咚”地趴下,他乐得直咧嘴,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爬到骂娣身上,骂娣气得对姐姐们直翻白眼。

    “驾——驾驾——”小草匪气十足地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四个姐姐一字排开,在房间里转了起来。

    小草总觉得自己长得太慢,他的手还不能抓太多的东西,他的嘴也吃不下更多的东西,他的脚也去不了更远的地方。

    在大家口耳相传里,金小草是个奇怪的家伙。他吃饭要爬到桌子上,从这碗爬到那碗,而且还时不时用筷子敲敲桌子边上几个黑乎乎的脑袋瓜子;冬天睡觉的时候,他要他的四个姐姐洗得干干净净脱得光光溜溜的把他围在中间,他才能安然入睡。他的脾气也怪得出奇,他吃瓜子只吃瓜子仁,四个姐姐拼命地剥,还不够他吃,他便急得命令她们四个吃瓜子壳。稍稍长大了点,就更怪了。他一赌气,就十天半月不和大家说人话,他和你说一种也许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叽哩咕噜的什么鸟话——也许他自己也听不懂,但他就是要和你叽哩咕噜地说一气。有时候更不得了,一赌气,到了晚上,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卷起被子,然后扛着被筒来到村里的马路上,在马路的正中间一放,就蜷成一团呼呼大睡。四个姐姐只好分成两班轮流在旁边守着,生怕过往的车从他身上碾过。

    但金小草的童年基本活在大家的传说里,十三岁那年的一场高烧,像一场野火,把他那佳木成荫、落英缤纷的童年之林烧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童年最终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每当别人,尤其是他的那四个姐姐对他说起他童年的种种,他都表现出一种不知所云的茫茫然,他茫然的那样天真,可爱,让人觉得他其实想起点什么。

    二十岁的这一年,四个姐姐带着四个姐夫回到家里,又像小时候一样围在他的身边。

    “小草后脑勺的那块反骨是我最先瞧出来的,那时候小草理着个孝子头,后脑勺一片青光。我只要一看到他那块反骨在头皮下一上一下地动,就像我们爸吃稀饭时的喉结一样,我就知道小草要耍脾气了,要使坏了,要犟了——我和你二姐就赶紧说,小草,你先别顾自抿着嘴,喘大气,你要什么东西,姐给拿;你要打人,姐就在你面前。”呼娣说。

    “真没想到小草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针也刺不出个唉哟来。小时候,人针眼大,脾气却顶了天。他要金的,你不能给银的;他要去东,你不能往西。他要打人,一定要打个够——一直到他自己打累了,实在打不动了。人虽然小,但那巴掌好像全是骨头,打得人钻心地疼。有一次不知怎么的,打着打着,就抓住了我的奶子,我疼得流出了眼泪——叫都叫不出声了,他却高兴得又捏又拉又扯——那可是黄花闺女的黄金奶啊。”唤娣说。

    “小草啊,你坐在那里嗯嗯啊啊的,像个泥菩萨,不会真的把小时候的事全忘了吧?不要看你现在像个哑巴,小时候那嘴可厉害了。小时候,你那张嘴就像个灶膛,什么东西都想往里塞;像个喇叭,咿咿哑哑个没完。有一次,下屋的林嫂就说了你一句单个梨子,你就堵在人家门口骂了半天,那个骂得——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太公说,他活了九十岁了,没见过这么会骂的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怕是要像鲁迅一样,五百年出一个,那个骂得,羞得林嫂差点喝了药水——幸好被人发现的早。”叫娣说。

    “幸好你大了说变就变了,要不,不被人怨死也被人咒死。不要说别人,就说二叔,他不知说你一句没教养什么的,你就不声不响到他地里,把他一地正开着黄花的西瓜秧一棵一棵全拔了,一棵也不剩,二叔一家人坐在地里哭了半夜。小时候,你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骂谁就骂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大家都说你是太上皇——比皇帝还皇帝。我们是什么——被打的有,吃的没有;被骂的有,穿的没有。”骂娣说。

    小草笑笑,脸上摆着那副天真的有点可爱的茫然。

    时不时的,他的四个姐姐都会这样回家来围着他坐坐。尤其是当小草有事,妈妈一声招呼,四个姐姐就齐斩斩地回来,自己家里有天大的事也先晾在一边了。这一次,大家是为了商量小草的婚事而来的。

    小草的这四个姐姐,长得倒也都有几分姿色,细皮嫩肉的,只是瘦小了些,但做老婆,瘦小也有瘦小的好处,所以知道金家有四朵花的人还是很不少。只是,结果她们嫁得并不怎么好——至少大家是这么认为的——有点打折出售的味道。不过,这也难怪,小草爸妈的“两条”把金家的这四朵金花弄得像断号的衣服一样,不打折也不行。

    “我家的这四个姑娘,就两个条件:一个要住得近的,我一句话就能捎得到;一个要小草他喜欢,能对小草好。”金花这样对媒人说。

    “为什么要住得近的?”媒人不解。

    “为什么?我家小草就这四个姐姐,他有什么事,一句话就可以把她们叫回来。近女当儿啊,为什么!”妈妈不明白媒人怎么会这么傻。

    “哦,是这样。”媒人大悟,兴冲冲地去了,像拣了个太便宜似的。当然,真正觉得拣到大便宜的是小草的四个姐夫,至少大家是这样认为的,大家都说,就凭他们四个那呆头呆脑的熊样,就是烧八辈子高香,也娶不到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所以,自自然然地,他们对小草也是好的不能再好。他们在这个世上生活目标明确:那就是想尽办法讨好他们的老婆和他们这个有点奇怪的小舅子。不过,也幸好小草有点怪,要不,他的姐姐也许就不会到他们的手里了。新婚之夜,当他们每一个人抱着漂亮、丰满、雪白的老婆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们的老婆指着他们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

    “美了,是不是?瞧你那得意劲,我真不明白这个金小草怎么就看上你了。”

    “嗯,嗯嗯。”他们只有唯唯喏喏。

    “人是你的人了,你如果对小草好,对我好,也就算了;要不然,我找一窝的男人在家养着让你瞧瞧——还不是瞧瞧,还要让你当孙子。”

    “嗯,嗯嗯。”

    他们当然要对小草好。说实在,他们也不明白小草在那么多来相亲的人中,怎么就看上了自己。

    这一次,他们一听说要给小草找个媳妇,就把一切活儿都放下了,大家都表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小草笑笑。大家弄不明白,这个小草怎么越大越不爱开口了——根本看不出还是个大学生——虽然是自费的。现在的大学生哪个不是一嘴巴的能耐啊?

    “小草,你先说说,有没有你喜欢的。说出来,姐给你做主。”呼娣说。

    我说过,还早呢,我才二十岁呢,小草小声地说。现在的小草一点脾气都没有,像个小老头,一脸的温柔和慈祥。

    “不早,早什么早。你的四个姐夫不都是二十二十一就和你姐结的婚?你问他们早不早?他们还巴不得十八岁就你和姐结婚呢,是吧?”叫娣说。

    姐夫们不好意思地笑笑。

    “草啊,听你姐姐的,下决心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就是皇帝老子也要结婚过日子。放心,有你姐姐和姐夫他们,一定能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包你没两天就会说结婚的好。你看妈妈这副身子骨,谁还知道是哪一天的事啊?没有抱上孙子,妈妈是闭不了眼的。”摊成一堆坐在靠椅上的金花慢慢地说。她胖还是那么胖——大家都说她动的太少了,什么事德全都包了,倒是把德全瘦得像个大烟鬼——但那一层层的肉,就像是被雨淋过的毛边纸,又黄又皱,看起来又像是案板上六月天隔夜的肉,让人倒胃。

    现在的人,哪有那么早结婚的,现在都要晚婚晚育,哪有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的?小草懒洋洋地说。

    “那有什么,你结你的婚,又不抢别人的老婆。什么晚婚晚育,不就是要罚点钱吗?我们替你出就是。”骂娣大声说。骂娣虽然最小,但在众姐妹中却是最说的响的。到她结婚的时候,小草已经不想对她的婚事点头或摇头了,所以,她选的不仅是自己喜欢的人,而且还是有钱的人。

    “大家都说溪边的丁年家的大女儿丁点不错,说是我们远近的大美人,阿草,你觉得怎么样?”呼娣说。其实这是金花的意思,金花觉得自己和小草越来越难说到一块了,只好把她们姐妹四个叫来,让她们去办。

    什么怎么样,我说还早着呢,小草说完,就回自己房间了。

    四个姐姐和她们的丈夫并不气馁,他们商量了一会,决定当丈夫的先回家,四个姐妹留下来把这件事办好再回去——不办好就不回去了。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一番精心打扮之后,就说说笑笑地往丁家走出。她们像四只在花丛中嬉戏的彩色蝴蝶一样穿过人家的院子,拐过屋角,穿过马路,走过小桥,她们来到溪边的丁家。当她们刚刚走进丁家的门台,当她们艳丽丰腴的背影没入门洞,各处聚集的三三两两的人就知道金家的这四朵花是给小草看人家来了。

    “丁年那和尚堂可要热闹一阵子了。”大家说。大家想起了丁年那个溪边小院子总是静悄悄的,从院门口走过也不由得要紧走几步;也想起金家这四朵花到哪儿都要撒一些花香,弄一些声音的热闹劲。

    丁点正好在院子里洗衣服,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在她面一字排开,笑嘻嘻地看着她;丁点直起身子,四个姐妹不由得相视一笑。丁点和她们四个寒暄了几句,好像也猜出了她们的来意,就上楼去了。

    让呼娣、唤娣、叫娣、骂娣稍稍感到来气的是,丁年一听说她们的来意,就坚决说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把丁点嫁给小草。

    “丁年,话可别说得这么绝,我们小草怎么了?”骂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怎么了,你们家小草好啊。我们这样的老实人家可不想高攀。”丁年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大家没想到丁年也会来这一套。

    “丁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草现在和以前可不一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前前后后十里八村的,哪个年轻人像我们家小草那样文静、规矩的?你现在什么时候看过他和别人红脸吗?你看过他和人打赌吗?没有吧?不信,你在我们金溪随便逮个人问问。”呼娣急忙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金溪有谁不知道金小草啊。”

    “你也不能老揪着小草小时候的事不放啊。”叫娣说“古话还说,小时候当孩子王,大了当宰相呢。”

    “我知道,我知道。”丁年好像有点不想多说的味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和我们结这门亲啊,不是我们四个让你这个当亲家的看得不舒服吧?”骂娣妩媚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啊?你怎么不会说第二句话!”骂娣气得不行。他最讨厌这种说话吞吞吐吐的货色,老实人耍刁就更可恶了。

    “说实话,你们别生气。”丁年正色道“小草现在乖是乖了,可是——太怪。”

    “怪你妈的头。”骂娣气得大骂“他是读书人,大学生,现在哪个读书人不这样。怪——”

    呼娣、唤娣、叫娣把骂娣拉出丁家,但是大家觉得骂娣这黑脸唱得好,骂得痛快,所以,她们一出丁家的门台就笑得前俯后仰。觉得丁年真是个比小草还要怪的人,如果让小草摊上这么一个岳父大人,那真是一折好戏,一台好双簧。大家觉得这丁年虽然可恨,但那丁点大家看了都觉得不错,在金溪,能被金家这四张嘴说不错的还真的没几个。要知道,她们四姐妹虽然不大用脑袋,但那眼光,那嘴,却像医生的手术刀,专挑不好的地方割。但这一次,她们异口同心地认为丁点就是她们想找的那种弟媳妇。

    “我们以后就找丁点,”唤娣说“丁年那个死老,理也不用理他。”

    “就是,只要丁点同意了,他丁年算什么。”骂娣情绪高涨,好像看到了丁年苦苦地把丁点送到金家的戏剧场面。

    这以后,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就开始对丁点发动攻势,做尽了把戏,最后,丁点终于同意到金家住一段时间。至于她们采取的那些方法,又在金溪这个小地方成为美谈,大家很容易地就把这些传说加到金小草的身上——大家想,只有小草这样的怪人,才想得出那些奇怪的求亲方法——但小草从来都只是笑笑,说那是她们的事。大家没有一次见他跨进过丁家的大门倒是真的。这期间,小草因为大学毕业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就到中心校去代课。因为种种的传说,所以他的名字比他的人先到了学校。他一去学校,大家就说:

    “就是他,他就是那个金小草。”

    小草好像挺适合教书这个职业,他一走上讲台,就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而讲个滔滔不绝。他喜欢整天和学生泡在一起,就是星期六星期天,他不是和学生在学校里出黑板报、搞活动,就是去爬山、写生或野餐。家里人见他总是夹着个包来去匆匆。在丁点住在他家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丁点,就是在饭桌上,他也顾自己静静地低头吃饭,然后悄悄地离开饭桌,好像丁点是他的四个姐姐请来的姐妹朋友。呼娣、唤娣、叫娣、骂娣整天把丁点打扮得像一个戏子,但小草仍然来去匆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几个女人一台戏。

    “他这是干什么?他是当乡长还是当校长了?”金花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一脸严肃、蜻蜓点水般地来去匆匆,不解地问她的四个女儿“他当我们这是旅馆吗?”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骂娣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是不敢问他,怪人。”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小草夹着几本书匆匆进了自家的院子。

    “小草,你真的那么近视啊。”丁点在院子里挡住了他。

    “啊——是你啊,你还没走啊。”小草说。

    “你——我就走——”丁点气得脱口而出。

    “对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她们说了吗?让她们送送你。”小草说。

    “不用了,我回去拿件衣服,明天再来。”丁点突然决定说,说完就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不见了丁点,呼娣、唤娣、叫娣、骂娣都到院子里叫了一圈,最后,当大家都坐到座位上的时候,大家说:

    “丁点去哪?这个丁点。”

    “她回家了,说是回家拿件衣服。”

    “那你怎么说?”呼娣问。

    “我怎么说?我好像是说让你们送送她——好像就说这些。”

    “小草,丁点不错嘛,那么美的一个人,又温顺又机灵。”唤娣说。

    “是嘛?我怎么看不出来?”小草说。

    “你看都没看一眼。”呼娣说。

    “就是。”小草说。

    “回去就回去,算了。我看小草和她也没戏。是吧,小草?”骂娣说。

    “回去就回去。”大家见小草没答话,就都表态说。

    “可是她说明天就来。”小草突然说。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丁点果然就来了,还拿着一大包的衣服,像是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似的,她一到院子里,就大声有点夸张地叫道: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小草拿着书刚要出门,就说:

    “你真的又回来了?不用叫,她们都还在睡觉呢。”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丁点不理他,顾自又大声欢快地叫道。

    小草就夹着书管自己匆匆地走了。

    丁点看他的背影,笑了。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当丁点第三次欢快、甜润地叫着,她们四个决定起床,然后找个机会跟她摊牌。

    “听她那高兴劲儿,像野猫叫春——等会把她赶回去,叫她高兴!”骂娣一边套衣服,一边说。

    真早啊,她们四个来到门口,差不多是异口同声地看着丁点说。

    丁点露出甜甜的笑,然后说:

    “呼娣,帮我拿一下包——太沉了。”

    但呼娣没有反应,她们四个谁也没有反应,大家脸上都带着亲切的微笑。丁点脸上也全是笑意。这样,她们之间用亲切的笑保持着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

    “那么沉,包里都是什么东西啊?我们又不是外人,用不着那么客气。”骂娣开始说话了。

    “想吃我的东西,得让我叫你姐才行——都是些衣服。”丁点脸上还是笑。

    “带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啊?”叫娣说,想想又有点不忍,就又说“你家离这儿就几步路,要穿了再回家拿也不迟。”

    骂娣对叫娣直使白眼。

    “丁点,你在这住了一个月多了,还是回家住一段时间吧,”呼娣突然慢悠悠地说“不是我们不欢迎你——有你这样的大美人在家里,就像家里天天插了花一样——可是,你爸爸会怎么想啊?你的邻居会怎么想啊?是吧,丁点?以后有空,再来住住,我们是姐妹嘛,常来住住。”

    丁点听出了呼娣的意思,也听出这不是呼娣一个人而是大家的意思。她想了想,还是那么微笑着说道:

    “是啊,大家都说‘金家对丁点真好啊,你看,丁点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互相看了看,相视一笑。

    “大家还说‘没想到小草会是个这么好的老师,孩子们可喜欢他这个老师了,丁点真有福气。’”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还是相顾笑笑,似乎是一下想不起该说什么。

    “可是,你和小草还没说过三句话,没照过三次面呢。”呼娣说,还是笑笑的。

    “没事,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没说一句话也没事。”丁点笑着说。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了,所以,谁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看来,这个丁点是喜欢上小草了,真是一怪降一怪,怎么早没看出来。

    “可是——”骂娣鼓起勇气,但结果还是不知说什么好。

    “可是,我对爸说了,我和小草已经——有了。”

    “可是——你们——”

    “可是我爸他信——他从来就信我的——还叫我要注意身子。哈哈。”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都没有想到丁点还这么厉害。大家都说漂亮的女人没脑,没想到这丁点既有脸蛋又有脑子。这下可好了,如果硬是要叫丁点回去,那个丁年闹起来可是谁也保不准要闹到什么份上。

    “那——”呼娣、唤娣、叫娣、骂娣站在门口,叫丁点进也不是,不叫丁点进也不是。

    “我看,你们在这也呆了挺长一段时间了,家里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爸妈还有小草,就先由我来照看一段时间。你们先回家看看孩子和丈夫吧,怎么样?”丁点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对她们四个说。

    “那怎么行。”骂娣叫道。但呼娣、唤娣、叫娣都没有反应,她们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倒没什么真叫人想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她们相信,骂娣也不可能不想他的孩子,要命的是,她还会想她那个二百五的老公。

    “我看,进屋我们再慢慢商量。”呼娣说着,就过去帮她提包。唤娣、叫娣也跟了过去。

    “金花——老妈,丁点回来了——”骂娣看了看她们,叫道。

    吃过中饭,金家四朵花又像一串红辣椒那样鲜艳夺目地扭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人都说还是四朵花啊,只是,岁月不饶人,都是些绢花了,远看着还算是那么回事,但其实只有一些花的影子了,现在的丁点,才是金家的花,一朵水灵灵的虞美人。

    “小草,金屋藏娇啊。”同事们每当想起丁点那楚楚动人的样子,常常就这样开他的玩笑。

    “哪里,她不过是想帮我姐姐她们服侍我老妈罢了。”

    “自古公子爱佣人呢。”有人说。

    “小草,是不是美人相伴,灵感喷发啊?要不,怎么教书教得这么好啊?”有一次,甚至老校长也这么开他的玩笑。老校长常常酒后吐真言,说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娶个漂亮的老婆。

    小草的莫测高深、遮遮掩掩,更让同事们按捺不住。于是,大家常常找借口到小草家嘬一顿。小草生日,大家凑份子到他家嘬一顿;小草教学论文得奖了、被评上先进了,也照样嚷着要到小草家嘬一顿。平时大家聚在一起嘬一顿,都喜欢到街上的小店里,图个省事和自由,但有关小草,大家都非到小草家不可。连小草也看出大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看看丁点,或者确切地说想看看他小草和丁点之间的事。小草推辞不得,但也不热情。可是,大家一合伙,人多气盛,脸皮就古城墙一样的厚。时间一到,大家就嘻嘻哈哈像小时候玩牵带鱼的游戏一样摇到小草的家。小草如果备了酒菜,大家就嘻嘻哈哈坐下来吃,看着丁点来来去去地端菜;如果还没准备,就看着丁点脸红耳赤地烧菜。大家看看丁点又看看小草,觉得这一对好生奇怪:他们几乎不互相看一眼,也没相互说过一句话。一次又一次,从来如此。但大家分明看出他们之间有一份默契,就像一对哑巴夫妻、盲人夫妻。

    但大家觉得小草他这是在演戏——他是主角又是导演,他和丁点演了个哑剧给大家看,给大家猜。所以,每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又像牵带鱼一样摇出小草家院子的时候,大家往往忘了这次喝酒的原因,而是开始讨论起小草和丁点的哑剧——也许,这本来就是大家来喝酒的原因。

    “小草真是个怪人,丁点都住在他家了,都像他家的管家婆了,他还演戏给谁看啊?”

    “我就不信,我们走后,他们还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一眼也不看。”

    “那我们杀他小草个回马枪怎么样?”

    “对,来个捉奸捉双。”

    “放着个这么漂亮、温柔、机灵的浑身是火的女人在房子里,就是柳下惠也不能坐怀不乱,他小草真的想练童子功不成?哈哈。”

    “要是我,有这么一朵花在房间里插着,上课不分身,课间十分钟也要跑回家抱一抱。”

    “抱一抱,抱一抱,抱得妹妹笑弯了腰——”

    每一次大家的酒后吐真言,都以高歌一曲的形式结束,也许,只有歌声才能更好抒发大家的疑惑和心情。

    第二天,当小草一来到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望着小草笑。似乎想从小草的脸上或眼里看出点什么,比如残红丁香什么的,但小草也只是笑笑,像个无邪的小孩。

    “不可能,除非他小草真的成仙了。”大家都这么肯定。

    “成仙也不可能,猪蓬大元帅不是照样春心萌动,打起嫦娥主意了吗?”大家大笑。

    有一天,当小陆路过小草院子的时候,金花正像一床皱巴巴的棉被一样堆在靠椅上晒太阳,她突然像做梦似的叫道:

    “小陆吧?过来坐一会。”

    小陆应了声,惊奇地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的一块条石上。小陆发现,金花其实比他想象中的她要年轻的多,一点也不老糊涂。

    “你和小草一个学校教书吧?”老人家慢慢地说。

    “是啊,我们都教中学呢。”

    “你比他去学校的早,又是正式教书学校毕业的,你得帮帮他,阿草有做不对的,你得多给说说——我们上下屋的,比亲戚还亲啊。”

    “小草教书好得很,我还要靠他帮忙呢——真的。”

    “你这孩子,像你爸爸一样会说话。”老人家笑了,小陆看到她一口牙齿还是那么全,那么白“我也听人说他这老师当得还不错,都是你们大家对他好。”

    “是的,小草是个好老师。”

    “可是,这孩子在家却有点怪。”老人家想想,正色地对小陆说“我说了,你也就听听,就听听。丁点是个多好的姑娘,又漂亮又懂事,她在我家没名没份的,可是什么事都做。我们的衣服都是她洗——我和老头子的内裤她都抢过去洗了。空了,不是陪我们俩老说话,就管自己在房间里看书,这样的女孩子,现在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可是,小草这怪人,对她就是不冷不热。其实,也不是不冷不热,而是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看过她一眼。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还有丁点,她可是什么都好,但也是个怪人,她也不找小草说一句话。你说,她要是有事没事找小草说话,小草他就是哑巴,也总忍不住要开口啊。”

    小陆也奇怪得不得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安慰老人家说:

    “没事的,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这样,都有点——怪。”

    小陆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叫金花什么好,大家平时都叫她金花金花,当着她的面,就叫不出来了。

    “是不是书读的?要不,是盐吃了。听说现在的盐吃了也会让人变怪,好像盐里掺了一种叫什么的东西。”

    当小陆断断续续地分几次分几个场合——因为,他常常说着说着就想起金花的那份正色——把那天金花对他说的一席话说给大家听的时候,大家却没有犹豫地相信了。

    “小草真她妈的是个怪人。”

    虽然大家承认小草是个怪人,但很多人还是喜欢和他来往,觉得和他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又新鲜又好玩又有让人思想的东西,渐渐地,大家慢慢相信了一种说法,那就是有点天才的人总是有点怪。但对小草的议论,很快被小草的另外一件事代替了:小草要转为正式的公办教师了。这个学期,县教委来了个文件,有代课转正的名额,条件是代课一年以上,专科学历,教学水平突出,曾获得县以上的奖励。这些条件,小草刚好都符合,有人开玩笑说教委起草这个文件没准就是按着小草的条件来制定的。所以有人就当真问小草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在教委里当一二把手。

    大家又忙着要小草请客,这一次因为师出有名,大家更是众情激昂,连一些年老的老师也加入了请客示威的行列。何况,快要放寒假了,大家更想借酒来放松放松,疯一疯。

    请客那一天,小草亲自下厨,摆了满满一桌,大家看着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一桌菜,大家直叫新奇。

    “这是什么?闻起来挺熟的。”

    “咸菜炖水鸭煲。”小草说。

    “有这种烧法?没想到味道还真的好。”

    “这碗呢?”

    “清蒸茄子小黄鱼,我叫它双刀会。”

    “好个双刀会。”

    吃着那些又熟悉又口感一新的菜,大家一定要小草讲讲“烧菜经”小草推辞不过,只好说:

    “烧菜哪里有什么经?吃多了,自然就会烧,久吃成厨嘛。其次,烧多了,自然多年媳妇烧成婆。我嘛,都是乱烧一气,觉得两样东西可以搭在一起,我就把它们放在一起。”

    大家觉得小草说的还真的有道理,大家都想着回去也弄点东西烧烧。

    “那你怎么知道两样东西可以搭在一起烧啊?”

    “凭感觉。”

    这一点大家又觉得为难了。

    “你烧的东西怎么这么怪——味道又是那么好。”

    “真的,有的东西它们生来好像就要放在锅里一起烧似的,它们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可以更突出你,你又可以补充我。就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人接着说。

    大家大笑,突然看定了在座的丁点,坏坏的。

    “喝酒,喝酒。”大家突然异口同声地打哈哈,又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草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

    “我和大家干一杯,谢谢大家一年半来对我的关心和理解。”

    大家都站了起来,举起了杯,等着。

    “下个学期,我想到北京读点书,我们也许一下子就很难有今天晚上这样相聚的机会了。”

    “啊?”

    “干杯。”小草说。

    “不是说真的吧?”

    “小草,这可不是儿戏啊,你这一转正,就是公办教师,就是国家干部了,你端的就是铁饭碗了。”

    “对啊,小草,有的老师为了等这转正的名额都等白了头。有的因为条件卡住了,转不了正,都跑到乡里县里要拼命。”

    “小草,千万慎重,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已经决定了,干杯。”小草说。

    “干杯。”大家伸了伸手中的杯,很多人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就是这样,大家仍然不忘看一眼丁点,大家看到大家都喝了,丁点还端着酒杯傻傻地站在那里。

    过完正月,丁点牵着金花送小草到街上搭车,小草不让告诉他的四个姐姐。

    车开的时候,金花流下了泪。

    “老了,哭不动了。”看着的人说。

    “丁点哭了吗?”

    “没哭。”有人说,又补充了一句“多好的女孩。”

    若干年后,中学的那班年轻人再聚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提起小草。每一次聚会总是有人走了,又有新的面孔加进来,那些刚来的老师就会很感兴趣地听着。

    “小草都有三年没买过新衣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小陆说。

    “他在北京到底干什么?”

    “我好像也听得不是很明白,好像是在一些大学里旁听,从这个大学再到那个大学,好像还准备考研什么的。”

    “那丁点呢?还那么漂亮吗?”

    “好像还那么漂亮。后来嫁了个人,听说那人对她挺好的,虽然人老实点。”

    大家很想知道小草现在的样子,不管是认识他的人还是只听说过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