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白衣悠蓝文集 > 短不过此生缘浅

短不过此生缘浅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有时候,人与人的相逢,犹如流星交汇。

    就像山雪,她从未想过,会在自己婚礼前一个月遇见那个叫王悦川的汉族青年。

    那是在距离宝象国尚有四百余里的沙漠地带,她骑着骆驼准备返程,行到半途,忽见一人覆着帐篷,横躺在沙堆上里。

    也许是听见由远及近的驼铃声,男子猛然坐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先是不敢置信,而后是绝处逢生的惊喜,最后跳了起来,对着她求救道:

    “我的食物和水被昨晚的强风刮走了,现在渴得不行,你有水吗?”

    山雪听懂的汉语,她警惕地盯着王悦川看了好一阵,直到确认对方没有不良企图,才把柳叶刀放了下来,扔给他一只装满水的馕袋。

    王悦川喝饱了水,又指了指嘴巴,又问:“有吃的吗?”

    山雪再次慷慨的递给他自己的馕饼。

    一阵狼吞虎咽后,王悦川终于有了力气,他走近骆驼,对着少女友好地笑道:

    “我是长安人氏,想去宝象国进些药材,谁知道在穿过沙漠的时候迷路了,现在又丢了食物和水你能把我带到附近的绿洲,或者有商队经过的地方吗?”

    同情心让山雪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从小就生活在沙漠,比谁都知道沙漠的酷热和危险:人一旦在沙漠里缺水断粮,别说四百里,就是步行四十里都难!最后一般会沦为豺狼和其他野兽的美食,永远都走不出去。

    于是山雪言简意赅地跟让对方跟着自己,两人互问了姓名,骑着骆驼朝前面最近的一个绿洲走去。

    到了傍晚,终于抵达一个小池塘边,两人就地安营。烧水吃饭的时候,山雪摘下面纱,王悦川才有机会打量救命恩人的形貌——怎么说呢,他在长安也见过不少西域胡姬,那些高挑健美的异族美人高鼻深目,五官立体,笑起来又魅惑又妖娆。

    但是眼前的少女不同,除却身量更加窈窕娇小,她的五官还隐约透露一种汉化的清秀婉约,深褐色的眼睛让王悦川想起兑了蜜糖的汤药,晦涩却难掩甜美。

    于是他问她:“山雪姑娘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会说汉语?”

    “我阿爸也是长安人,三十年前举家搬迁宝象国,所以我会汉话。”

    “那令尊现居何处?”

    山雪垂下头,神情黯然,默了一会才道:“我很小的时候,阿爸就去世了。”

    王悦川很尴尬:“抱歉。”山雪摇摇头,视线突然定格到前方某一点,面色惊白。王悦川探过头,才发现她看的是沙丘里扭曲成团的两只蜘蛛,色褐,周身密生细毛,体型之巨,唬得他立即站起身,把她护到了身后。

    戒备了一会,才发现那两只蜘蛛正在交配,无暇顾及他们。王悦川出身医药世家,穿沙漠之前也做了不少功课,他观察了下蜘蛛的形貌,松了口气:

    “这是金背狼蛛,它们的毒液并不致命,而且大多性情温和,除非被惹毛,否则不会轻易攻击人类。”

    听到不致命,山雪也好奇地凑近了看:“听说蜘蛛在交配之后会吃掉配偶?”

    “不一定,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不会的,”王悦川蹲了下来,静静地盯着那团黑点,解释道:

    “金背狼蛛是穴居蛛类,雌蛛在交配过后会占据巢穴,驱逐雄蛛。”

    山雪点点头,她能理解,求生和繁殖是一切生物的本能。就像她,再等一个月,就得嫁给姨妈塔莎的儿子——表哥木塔小时候在一次意外中断了一只腿,性情也因而有些暴躁自卑,却一直深爱着她。

    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给出的聘礼很高,母亲治病期间留下的大批债务需要偿还,她没有拒绝的本钱。

    她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他专注的神情显得单纯而知足,两只蜘蛛也能引起他全副关注,看来也是个家境殷实,未尝过民生忧愁的主。

    王悦川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腼腆地冲她笑了笑,仿佛知道她的所想,轻声道:“其实我也有烦恼,但是与生命相比,快乐与否实在微不足道。我现在反倒觉得,能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

    他指的是沙漠一事,山雪思及,两人相视而笑。

    夕阳将池塘染成绯红,也把少女的脸映成霞色。王悦川凝视着她,心弦微微一动,这般水灵娟秀的少女,丝毫不比起那些闺秀小姐逊色。只是看得出,她心事很重,太过沉重的情绪压得她的眉目始终不得舒展,忧郁如春末枝头的丁香。

    (二)

    两人晚上在池塘边过夜,王悦川将帐篷让给她,自己在外面生了堆火放哨。山雪整理完行李出去,看到他已经依偎着老骆驼睡着了,他枕在驼峰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样子既狼狈又莞尔。

    山雪捂着嘴巴看着他,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层,他就像小时候阿爸画在纸上的江南少年,面容俊俏,体型文弱,不及西域男子的英武,却是莫名的让人心安。

    第二天两人继续赶路,中午时分,山雪按照地图,寻了处海子,可惜这处海子是咸水,根本不能取用,王悦川在沙枣林里寻了一圈,回来时拎了一串沙鼠。

    山雪上前,伸手欲接,王悦川十分惊讶:“你一个姑娘家居然不怕?”

    山雪不以为然:“沙鼠又没毒,有什么好怕的?”说罢接过老鼠,熟练的放血剥皮,串起来放在火架上烤。“我以前家穷,没有口粮的时候,就跟阿妈一起跑到附近的沙丘里找沙鼠做风干肉,我阿妈最擅长做椒盐烤鼠了,别看这种沙鼠个头不大,肉却十分肥美,再加点椒盐,能让人吃地满口流油。”

    王悦川饶有兴致:“有机会,一定要品尝下令慈的手艺。”

    山雪沉默了下,苦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阿妈上个月刚去世。”

    接二连三的触及人家的伤心事,王悦川真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然而转念又一想:山雪父母双亡,岂不是个孤儿?难怪她总是沉默寡言,眉目不扬。

    山雪没计较这些,低头弄食的动作十分麻利,灵活的手掌骨节略凸,皮肤也并不白皙润滑

    这是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王悦川想起了自家小妹,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十指细嫩柔白,宛如春葱,跟山雪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本就对她充满好感,先是被她的美丽风情撩得蠢动,现又得知她年幼失牯,心头怜意大起,总觉得要对她好,照顾她,让她重展欢颜。

    想到这里,王悦川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递上前:”这是我家秘制的护手膏,等整完这些,勾点指甲盖大小的量来搓搓手吧。“

    山雪尴尬,推辞道:”不用了我都习惯了。“

    王悦川不由分说,把药膏塞到她手里:”以前我娘在家,总是训导小妹,说女儿家要珍视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山雪这才收下,两人吃饱饭足,继续上路,再往前不远,就是一隅长满芦苇的湿泥地,骆驼一过去,就惊起一片飞鸟,定睛一看,原来是群野鸭子。

    山雪下了骆驼,试图捕猎几只,谁知没走几步,身体突然一歪,双脚陷入了泥里。这片湿地,看着水浅,底下却是几丈稀泥,她越是挣扎,下陷的速度就越快,到最后不禁惊叫起来,王悦川见状,急忙拉住了她,他趴在湿地边缘,对着她喊:

    “身体后倾,躺在地上!你不要挣扎,把双臂张开,分开自己的体重,然后轻轻拨动自己的手和脚,一点点挪过来。”

    他的声音像定神香,似有镇定效果,山雪收起惊慌,一步一个指令,一点一点的挪,短短数公尺,两个人花了三四个时辰才挪了出来。

    一逃出生天,山雪就哭了,她本就是妙龄幼女,再怎么早熟懂事,也挨不住方才生死一线的冲击,王悦川在她身旁,见她崩溃,犹疑着伸出手去抱她,令她把头伏在自己胸口,安慰道:

    “别哭了,我们安全了,你看这不是都出来了吗?”

    少女对他的安慰置若罔闻,他不知道,自从母亲死后,她就存了轻生的念头。借口要亲自置办嫁妆,也是计划着在沙漠里了结以身抵债的命运。

    然而真的直面死亡,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勇敢。

    王悦川看着她伤心的模样,隐隐的察觉,她的泪水不是感慨方才的死里逃生,而是另外一些让她痛苦沮丧的东西。

    是什么呢?他不敢冒然,怕再惹她伤心。

    王悦川等候许久,仍不见哭声稍止,没辙了,只好道:“你再是哭下去,就要变成一只龙睛鱼了。”

    山雪闻言,抽噎着问:“什么是龙睛鱼?”

    王悦川一见有戏,更加绘声绘色:“就是一种眼球下方,生着一个半透明水泡的鱼啊,那水泡就跟眼泪袋子一样,哪,就像你现在这样的。”

    山雪知道他这是在取笑自己,想象了下那龙睛鱼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悦川见她止住泪,拉着她站了起来,并用衣袖帮她擦掉眼泪,山雪红了脸,不由自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危地不能久留,两人继续赶路,王悦川怕山雪心有余悸,大着胆子拉住她的手。入夜的沙漠气温下降,有凉风吹拂过来,借着月色,他用眼角偷窥她,只见山雪从善如流,低着头,乖乖让他牵着。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不是行走在沙漠里,而是置身千里之外的长安,有花灯、有烟火、还有各色牡丹的朱雀大街。

    身旁的姑娘貌美如花,他能不能牵着她回家?

    山雪没有察觉到他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手心里的触感,让她想起了阿爸,他在她十岁的时候过世,身上那把柳叶刀,就是遗物之一,印象中的阿爸面貌英挺,待人亲切,能文能武,常常搂着小山雪背诵家乡的诗句,其中有一首,她觉得十分适合王悦川:

    绿竹青青,有匪君子。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涧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只是这样的君子,与她不是一个世界,他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怎么会适合在黄沙漫天,苍凉落后的大漠生存?

    (三)

    也是这两人运气好,连着翻过几道沙梁后,一个规模不小的海子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从沙丘上望下去,水面辽阔,两旁植被茂密,有兽鸟栖息的痕迹。

    两人自泥地里逃出,皆是通身狼狈,此时见到干净的湖泊,不约而同向前奔去,各自捡了个地方喝水梳洗。

    待山雪回来,原地不见王悦川踪影,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沿着湖走,绕过了一丛一人多高的灌木,忽然听到水声,然后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及腰深的水里,正在梳头发。

    月光下,那人的身材挑高劲瘦,肌肉紧实,是成年男子的躯干。山雪的脸哄地一下烧了起来,对方听到脚步声也回过头来,长眉秀目的一张脸,不是王悦川又是谁?!

    王悦川啊呀叫了一声,蹲到了水里。山雪急忙转过身,逃难似的跑开,待她生好火,王悦川已经穿戴整齐,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闹了个大红脸。

    到了夜里就寝时间,王悦川照例要睡在外头,被山雪阻止了,她红着脸劝道:“入夜的海子,气温低到能结冰,你还算是睡到帐篷里来吧。”

    王悦川对这个提议愕然了下,低头搓了搓鼻子,无法不从善如流。

    帐篷很小,两人背挨着背,呼出气的在顶上蕴着共同的味道,山雪心头沉重,思索着一个月后的婚礼,王悦川和未婚夫木塔的脸交替着在脑海里晃动,扰得她无法入眠。

    那一头的王悦川似也辗转反侧,看来局促不安的,不单单她一个。山雪鼓起勇气唤他:

    “王悦川?”

    “嗯?”

    王悦川闻声转过头,背脊线条随着调转的动作而起伏,湖旁那一幕又跃上脑海,山雪脸红心跳的想:如果自己现在上前拥住这副躯干,既定的命运是否就此改变?

    只是王悦川出身不凡,家中对其妻室必然精挑细选,自己不过一个异族孤女,他的家庭可会接纳她?

    就算他们愿意,难道自己也甘愿与人共侍一夫?在他的民族,三妻四妾是婚姻常态,可是在她这里,一夫只能配一妻。

    跟随他,就意味着她要割舍掉原有的一切,去融入对方的世界,她要学会语莫掀唇,笑不露齿;低眉敛目,深居简出,甚至放下尊严,与他的妻妾共处一室。

    她能否做到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转个身,还能与他情意绵绵风花雪月?

    不,山雪在黑暗中本能的摇了摇头。如果明天就是末日,她也许愿意飞蛾扑火,可是人生还那么长,还有几千个日日夜夜在等着她,她做不到‘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短短几个瞬间,她的脑中千回百转,像把一生都过了一遍,方才热切躁动的心,渐渐偃旗息鼓——

    女人在择偶方面,永远要比男人成熟,哪怕是一只雌性狼蛛,也要在检阅满意了雄蛛的穴居之后,才愿意与之交配。

    不是因为理智,而是她们可以挥霍的本钱太少,输不起。

    悲哀像潮水,一层层递进,漫过了她的心。原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除了外力,还有本性。

    “山雪?”王悦川见她许久都没有动静,关切地喊了声。

    山雪无力地笑了笑:“我想起了我阿爸,”她躺会原处,与他拉开了距离:“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讲狐仙书生,才子佳人的故事,是在故事结束后,他常常会感叹。”

    “感叹什么?”

    黑暗中,王悦川听见山雪长长,长长的叹息:

    “他说,许多故事最大的不圆满,是能没在最圆满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四)

    长时间的跋涉后,沙漠渐渐露出边界,先是乱石,接着绿地越来越多,偶尔见到沙枣林和农舍,以及人群。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抵达宝象国的国都。

    塔莎阿姨得到消息,率领木塔和家奴候在门口,山雪一见到她,眼泪就漫了上来,阿姨一把搂住她,拍拍她的背,口中不住的真神阿拉:

    “去了这么久,让我们悬了好久的心,特别是木塔,每天都在翘首企盼。要不是置办嫁妆不能假手他人,我看他啊,早就按耐不住去找你了。”

    一旁的王悦川心中一凛,‘嫁妆’这个字眼打了个他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往向山雪,却见她把头埋在塔莎的肩窝处,别人都以为她的眼泪是重逢的喜悦,却不知那里的惆怅,是关于一个汉族青年。

    姨妈家在都城是个大户,家仆使女各个能歌善舞,奔放热情,对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盛情款待,王悦川接杯换盏,心里却牵挂着山雪,可不知为何,她一直不露身。直到入夜,宴会结束,他躺在客房里休息,才听到一阵幽幽渺渺的歌声,从大宅高处传来。

    是山雪,她在唱一首汉歌,张文昌的节妇吟,大宅里无人能识,只有王悦川。

    在此之前,他一直计划着待采购事宜结束,就带山雪重游故土,她不是说自己的父亲是汉人吗?她从小生活在西域,应该没见过中原汉地的杏花烟雨,小桥流水吧。他想跟她一起,到各自父辈的家乡走一走。

    可是听到歌声之后,原本勃勃撞击他心脏的渴望渐渐地偃旗息鼓——那个美丽的姑娘呀,原来是属于别人的。

    那个晚上,王悦川睡得极不安稳,第二天一早,他就辞别众人。塔莎姨妈一家挽留未果,便派山雪送他到驿站。

    一路上,两人均是沉默,快到驿站的时候,王悦川才怅然道:

    “还想邀请你去长安做客,没想到你的婚期将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山雪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人活一世,不能单单只为了爱情。

    于是她垂下头,牵出一抹苦笑:“塔莎阿姨对我有恩,当初若不是她挺身而出,我现在估计已经在奴隶市场了。而且她一家是我仅剩的亲人了,我我不能辜负她。”

    王悦川无奈而失落的看着她,知道她已经做了决定。想起她的未婚夫木塔,那个跛脚的汉子身材健硕,气息野蛮,但是提起山雪,神情却是无需置疑的雀跃飞扬,他那么喜欢山雪,但愿他能护她一世安好,百岁无忧。

    (五)

    车队在傍晚启程,朝向原本的生活轨迹。

    回京之前,王悦川特意经过之前栖息过的小池塘,那个小土穴仍在,只是两只狼蛛不见踪迹,它们在短暂的欢爱之后,各奔东西。

    姻缘薄上那么多人,有的情深缘长,执手红尘缘定三生;有的惊鸿一瞥,短暂交汇擦肩而过——如同这两只蜘蛛,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恋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