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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盈弦君莫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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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身如玉不代表高风亮节,人尽可夫也不意味荒淫无耻,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我们无从选择。

    (从良)

    曲盈弦在韶音楼的第七年,因色艺双绝,被梁王齐准看中,收为侧室。

    赎身那天,韶音楼的花三春亲自送她上轿:

    “盈弦我儿,此番去了梁王府,言行举止可要处处留心,宁可藏愚守拙,也要避其锋芒。我看那梁王面容温厚,但身居高位者,生杀予夺总之要记得,‘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孩儿知道了。”曲盈弦回握她的手,面浮感激之色,屈身下拜:

    “这些年来,多亏妈妈处处照拂,女儿此去,不知何日身归,还望妈妈多喜少忧,保重则个。”

    她与花三春历来亲厚,全无清倌与鸨母的剑拔弩张,不仅仅因为曲盈弦是韶音楼的招牌,还因为她与花三春本是娘家远亲。当年若非花三春仗义出手,冒死收留,恐怕她早就充军边塞,辗转成泥了。如今要离开这里,她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花妈妈。

    花三春赶忙架住她,说实话,她也舍不得曲盈弦。半年前,梁王架临韶音楼,一曲‘怜秋光’让这位向来洁身自好的富贵王孙对曲盈弦惊为天人,自此频频流连温柔乡,后来更是不顾皇室尊统,为曲盈弦赎了身,迎入府,纳为妾。

    在外人看,这是曲盈弦的福报来了;但她不这么认为:梁王府那种虎狼之地,岂是凡夫俗子能久留?何况梁王家中早有悍妻。可即便是她,也挡不过梁王府的富贵权势,以及曲盈弦本人的执念。

    (梁王妃)

    迎人的轿子进了王府,没有直往梁王的秋光院,而是拐了个弯,另往一处精致的石亭。亭内早以有人:一群持刀佩剑的侍婢,簇拥着一个宫装女郎,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下轿。

    曲盈弦见这架势,心头一凛,本能地想要避开,却被一名侍女拦住去路:

    “曲姑娘,我家王妃有请。”

    曲盈弦见那侍女点名道姓,心知对方有备而来,只得依言上前,在石亭台阶处盈盈下拜:“民女曲盈弦,拜见王妃娘娘。”

    那女郎闻言,招了招手:“走上前来,让我看看。”

    曲盈弦蹉跎半响,仍不向前,只抬起头,与梁王妃打了个照面。但见对方五官明艳,顾盼神飞,一身石榴色宫装,衬着她雍容华贵,容光逼人,十分美丽中,带三分英气,三分豪态,饶是阅人无数如华裳,也不由得暗中喝彩。

    那梁王妃见她,亦是目露惊艳,自石凳起身,下了阶梯,自上而下用手指托起她的下颚,细细端详良久,啧啧赞叹道:“果然是美人如玉,我见犹怜。”

    曲盈弦不知对方何意,不敢轻易作答,正僵持之际,忽闻底下侍女传报,说是梁王来了。

    不多时,果见梁王背着手,大步迈进了凉亭,见两女一站一跪,伸手将曲盈弦扶起,用手圈住了她的肩。梁王妃见他这保护性的动作,不由一愣,明眸中掠过几丝受伤,娇嗔道:

    “我不过就是想看一眼,你何必这么紧张。”

    梁王仍不言语,一双眼沉沉地看着王妃,后者嗤笑一声,嘲弄道:“王爷既然如此宝贝,妾身也就不打扰二位了,天色不早,容妾身告退。”言罢也不等梁王发话,自行福了福身子,潇洒离去。

    曲盈弦松了口气,梁王也放下手来,一双眼却望着王妃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曲盈弦等待良久,才听见他低沉地道:

    “我们回秋光院吧。”

    (纳妾)

    梁王府的纳妾之宴在三日后进行,嫁衣也是梁王命人送来的,桃色锦缎,绣以千朵金线合欢,在日光下灿然生辉。

    侍女怜雀是她从韶音楼带出来的,此时为她梳妆打扮,正准备用红色的胭脂为她涂唇,被曲盈弦按住了:“朱红是正室专用,我不过姬妾,哪有资格用红。”

    怜雀一怔,曲盈弦拍拍她的手背,提醒道:“你我都知道,在梁王府将是何种身份,明哲保身尚且不及,何必再行那惹事之举?”

    怜雀点头称是,面上却浮现几缕哀色,曲盈弦知道,她是心疼自己。其实她自己也没想过,有一天会甘居妾位。想来是命运捉弄吧,若不是家族见弃于天子,一夕覆没,钟鸣鼎食如赵家,嫁出去的女儿向来只为妻,不为妾。

    梁王身份尊贵,不能亲自迎亲,派了王府总管率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将她从城外迎至王府漪兰阁。

    入阁之前,本应拜见凉王妃,可听下人说,王妃玉体抱恙,不便出席,连新人的奉茶之礼也一并省却了。

    看来梁王妃并不想跟她成为姐妹呢!曲盈弦揣测:人家是江夏王的嫡出爱女,又是圣上亲封的永宁郡主,怎么甘愿跟一烟花女子共侍一夫?要不是成婚七载仍无所出,她就是挤破头,也没有资格进王府半步。

    梁王的纳妾之宴,办得十分隆重,众人开怀畅饮直至通宵。席上梁王一扫往日禁酒作风,由得左右宾客一杯接一杯地灌,未入洞房,就已醉倒,这也意味着,曲盈弦的洞房花烛夜,将无人共翠衾。

    王爷王妃都如此怠慢,怜雀替自家主子不忿,反倒是曲盈弦自己坦然自若,令左右服侍的仆妇散去,自行拆卸钗环,早早就了寝。

    漪兰阁众人都为新姨娘捏了把汗,不过新婚之后,梁王夜夜都在漪兰阁里歇息。两人的互动,也是夫唱妇随,一派和乐。渐渐的,府中下人看曲盈弦的目光也恭敬起来,人人都道新姨娘看着娇怯柔弱,固宠之术倒是非同一般。

    (醉酒)

    一日,晚膳时间过去良久,仍不见梁王现身,曲盈弦命人将饭菜热了一遍又一边,直到总管来报,说是王爷和王妃在前头花厅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还说了许多伤心话。王爷一气之下,饭也不吃,牵了马就外出饮酒了。

    曲盈弦心下有数,命人候在前厅,月上三更,果见梁王脚步蹒跚地出现在漪兰阁。

    他整个人酒气冲天,一进门就栽倒在曲盈弦身上,怜雀等人上前帮忙,反被他一手挥开:“不要碰本王,统统给我滚!”

    他的语气不耐,怜雀等人也爱莫能助,只得余下曲盈弦一人收拾残局。

    曲盈弦先是将他移至卧榻,然后为其宽衣脱履,再端来茶水。梁王醉得迷迷糊糊,喝水时被水呛住,她上前为其拍背顺气,却被他抓住了手。

    只见梁王睁开眼,对着她的方向,低低地唤了声:“麝乐?”

    麝乐是梁王妃的小名,曲盈弦楞了一下,下意思地挣开手,起身欲离,还提醒道:“王爷,妾身是盈弦。”

    梁王似是充耳未闻,伸手搂其柳腰,压至床榻,嘴唇寻找她的脖项:“麝乐,麝乐,你不要不理我”

    曲盈弦大急,她和梁王向来泾渭分明,外界盛传她夜夜独占雨露,只有她和梁王心知肚明:在每一个共处的夜里,她和梁王一人睡床,一人睡榻,秋毫无犯。

    女性的本能让她察觉到危险,可是梁王身如枷锁,铐制得她动弹不得,放身喊叫又怕惊动众人。此时的梁王就像一只痛失爱侣的孤雁,急欲找人填补空虚,曲盈弦见他如此哀痛模样,心登时软了,连挣扎的力气也弱了下来,任由着他用手掀开她的绸裙。

    待曲盈弦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身旁枕被早已冰凉,只有怜雀一人在旁拭泪,见她醒来,赶忙入帐为其料理,见她身上好几处青紫,又是泪下:

    “不是说好只是演戏的么!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呢?姑娘,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找那梁王讨个公道去!”

    曲盈弦眼明手快拉住她,却瞥见自己的臂膀上,本来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她愣了半响,本想开解怜雀,岂料自己的眼泪却先落了下来,好半天,才哽咽着道:“傻孩子,你找他要什么公道?人家位高权重,岂能乖乖就范?何况我们在众目睽睽下入了府,又过了礼,在外人眼里,早就是梁王的人了”

    (身孕)

    那夜之后,梁王自知理亏,三个多月都未踏入漪兰阁。原以为下人会跟红顶白,岂料他们侍奉曲盈弦更加用心,怜雀旁敲侧击,才知梁王前些日子与王妃摊了牌,说是要扶曲盈弦为平妻。

    王妃那样的性子,自是不堪其辱,一怒之下上了金殿,帝后见梁王心意已决,调解无望,只得应了梁王妃所请,就此和离。

    听到这个消息,曲盈弦倒是真心敬佩这位前王妃的血性,换成是她,为了巩固地位,也许就顺水推舟了,也只有刚烈如麝乐,才会‘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这三个月,她和怜雀一直闭门不出,除了避风头,还因为她身体发生了异常:花容渐萎,终日嗜睡。众人只道她精神不济,唯有怜雀发现端倪,借着到大护国寺上香之机,请来寺中高僧,果真摸出了喜脉。

    曲盈弦早有思想准备,但闻此讯息,仍是愣在当场,胸中悲喜不定:喜的是自己居然有做母亲的机会;悲的是腹中这块肉,并非男恩女爱孕出的产物,且自己处境堪忧,这个孩子不知是否有平安降生的机会。

    但主仆二人不做声张,连对梁王,也决意隐瞒到底。曲盈弦本来没打算在这盘棋里全身而退,此时得知孩子的存在,反激起了求生之念,只盼流年得利,主仆两人安得命在,能带孩子远走高飞。

    (惊变)

    都道人命有时,福祸未定,曲盈弦主仆才从大护国寺归来,一伙兵甲突得闯入王府,在刀光剑影中,将曲盈弦掳上马车,怜雀扑上前护主,反被一刀劈杀。

    曲盈弦见情同手足的怜雀毙命于跟前,简直心胆俱裂,可她弦不过弱质女流,怎敌得过他们刀枪重拳?

    马车一路朝城西方向疾驰,与等候在那的人马会合,此时曲盈弦才知,挟持她的,正是太子齐蒙。

    因梁王提前起兵,囚魏明帝于太极殿,逼其禅位。他好不容易率小股亲随突出重围,掳走曲盈弦,是为了将其作为筹码,与梁王谈判。

    太子一行仓皇出奔,在宣辉门外,被勤王大军团团围住。

    太子自知敌强我弱,凶多吉少,眼下只求保住性命,再图后事,便亲自押着曲盈弦上了城门,对城下黑压压的勤王大军大声喊道:

    “齐准,你我同胞兄弟,何忍相煎!放我一条生路,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否则就是死,我也要拉你心爱的女人陪葬!”说罢,执剑的手微一使劲,利刃就在曲盈弦脖间肌肤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剑槽潺潺而下。

    曲盈弦被他摆布如同傀儡,心中恨极,反而惧消,不等对面梁王做声,就回过头来冷笑道:

    “太子殿下好算盘,可惜棋错一招——抓错了人。梁王殿下最心爱的女人是他的正妃,我不过是个挡箭牌。他担心起兵事败,连累了梁王妃,才施计与其合离。”

    她和梁王合唱了这么久的戏,就是为了保住他心尖尖上的人。

    太子愕然:“你!?”

    “太子殿下可记得七年前,你的母妃为登后位,陷害的赵皇后一族?而我,正是‘巫卜案’中,赵氏一族的遗孤!”她盯着太子齐蒙,看着对方脸色渐渐惨白,仇恨中难掩快意:“当年若不是有人将我从家破人亡的惨祸中救出,今日的我,哪有本事站在这里,为赵家亡魂讨回公道?!”

    说罢乘太子拿剑的手稍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头上金簪,直刺对方咽喉。她一直乖乖就范,等的就是这一刻,而太子避让不及,被金簪正中喉间。

    “贱人!”

    太子吃痛,哑着嗓子咒骂一声将她反手一推,曲盈弦只觉得自己被重重摔到地上,腿间霎时有热流滚下,腹痛如绞,低头一看,只见粘稠的血液将鹅黄的绸裙层层浸染——孩子,要保不住了吧。

    这个认知让她心痛得倒吸一口气,几乎昏死过去。

    太子挥开左右侍从,他自知求生无望,决意鱼死网破,将曲盈弦从地上一把提起,对着城下梁王的方向道:

    “听说盈弦姑娘是京都花魁,颜可倾城,既然六弟无福,那就让给为兄享用吧!”说罢将曲盈弦搂到怀里,当着城下三万将士的面,用力撕破了她的前襟。

    曲盈弦挣扎不出,眼见要受辱,欲咬舌自尽,可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梁王的箭,精铁打造的箭簇在空中呼啸而过,对着曲盈弦当胸透过。

    曲盈弦双目圆睁,仿佛不可置信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委然倒地。

    血液大量迅速地流失,让她再也顾不了此后的局面,箭声杀声渐渐隐去,她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死亡这么快来临,本以为会害怕遗憾,没想到反有说不出的愉悦轻松。

    这七年来,她苟延残喘,逃出生天又入了烟花柳巷,早就生无可恋,所以才会在梁王找上门来时,二话不说就答应参与这场棋局。梁王也承诺她,待他荣登大极,会着手彻查当年巫卜一案,为赵氏一族平反。

    眼下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也可以放心地到黄泉之下,与父母、怜雀他们相见了。

    至于那些难以自控的倾慕情愫,聪颖如她,早就知道对方并非良木,不堪重托。既然从未幻想过要介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姻缘,那么她也不会放其曝露人前,徒惹笑话。

    (尾声)

    厚德三年,登基三载的魏景帝齐准下令修建赵氏陵园,他命人将曲盈弦的尸骨自皇陵迁出,安葬在她父母的身边——她幼年失牯,一定也很希望承欢膝下。

    对这个女子,他无法否认自己心底深深的愧疚,当年那一箭虽是迫不得已,但也有他的私心在里面:众人皆知曲盈弦是他的爱妾,若是被太子当众淫辱,他还有何颜面执掌天下?

    反正她在那个情形下,也是活不下去的,不要说太子,那些叛将乱党也不会任其残喘。只是当事后验尸,确定她腹中怀有胎儿,他发现自己掩在袖下的手,竟在微微的颤抖。

    平心而论,曲盈弦与麝乐都是顶尖的绝色美人,甚至比麝乐更多了几分温婉韵味,而男人,对美人向来没有免疫力;她眼里那些若有似无的情意,敏锐如他,又怎会不知?——那夜的肌肤之亲,虽说是他强迫,可是行到后来,她原本不住挣扎的手,慢慢松了力道,最后竟紧紧抱住了他的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的情和欲本就泾渭分明,况且他早就和麝乐缘誓三生:他爱麝乐,也需要强大的外家,他答应过要给他的嫡妻一生一双一代人,就不能再让曲盈弦介入其中。

    世人皆道魏景帝忠贞不二,然而只有齐准自己才知道,在那个春色朦胧的夜,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认错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