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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凉薄蔷薇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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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什么动物,重色轻友都只是本能。对人类社会尤其如此——在这个男强女弱的男权社会,女人只能通过男人来构建人生。

    (一)

    结识千妆那一年,小竹峰上的蔷薇开得前所未有的恢弘,大朵大朵的花团馥郁浓香,压得枝桠都贴近了地面。

    千妆是朝阳峰储长老力荐的弟子,一进门就引来众多侧目——僧多肉少的青云门何曾出现如此活色生香的南国佳丽?小小年纪,已是胭脂红唇如意髻,芙蓉为面柳为眉。

    也许是深知自己姿色过人,她也不遗余力地在自己的装扮上下功夫,搬进寝屋的第一天,我就看到她腰缠胭脂扣,胸追玲珑符,指甲上还涂着烟灰紫的蔻丹,行走间桃花眼斜睨,杨柳腰款摆,端的是步步生莲,妖娆多姿。

    青云门速来崇尚简洁素雅,千妆如此浓妆艳抹,自然被小竹峰众多女弟子所不喜,偏偏她又不肯在课业上下功夫,入门三年多,御剑诀还学得颠三倒四,长得漂亮又不知收敛,且没有同等的智商护航,所以尽管她四处示好,仍旧无人愿意与她共住。

    水月师傅无奈,只好把她安排在我的厢房。我们很少有交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大家都在指指点点她裤缝上的天癸血迹,而她对此浑然未觉,同为女子,我做不到漠然视之,便脱下斗篷盖在她身上。

    结果当天晚上,她就钻进了我的被窝:

    “琴台,有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

    我猝不及防,本能地想拒绝,只有闺中密友才具备分享私密的权利,而我根本没准备与她有这样的交情。

    但她已经开始说了:“我当初进青云,是没有经过初层选拔的。是我表舅央了掌教真人,才放的行。”

    难怪以你这样的资质,也能进天下第一修真门派。

    “其实我对修仙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一看到那些篆文符号就头疼。”

    “那你当初干嘛要拜入青云?”

    她垂下头,睫毛一颤一颤,嗓音带着点委屈:“是我娘让我来的,我爹去得早,家里没有了依靠。我娘说若是拜入青云门,单凭这一头衔,也能为相亲增加筹码。”

    可能是被她落寞的神情打动,我安慰她:“你长得这么漂亮,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谁料她抚上自己的脸庞,神情恹恹的:“这是假的,是易容师为我修植的假皮。”

    我吓了一跳,她继续解释道:

    “我十岁那年,无意中碰见青云门人在围剿妖兽,那妖兽十分难缠,我的脸被它的毒汁溅到,瞬间就毁了。后来表舅请来技艺高超的易容师,帮我重塑了容貌,这才有你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自古以来女子最重相貌,把这等机密要事告诉你,等于是推心置腹了吧。

    被这番盛情感动,此后我不再拒绝她的靠近。

    也许是孤独怕了,千妆极其黏人,只要我稍稍给予一点温颜,她就粘着我不放——

    “琴台,这段雷云剑诀该怎么注译,你讲解给我听吧?”

    “金蝉衣配凌云簪好看,还是雪羽帽好看?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琴台,我告诉你个八卦啊,听说小诗师妹喜欢萧师兄呢”

    说这些话时,她就像一只求着母亲舔犊的小羊羔,楚楚可怜又让人无法拒绝。我知道她是没有安全感,遇到信任的对象时就容易释放依赖,然而她不明白,再要好的友情也需要距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她发现我的秘密。

    枝头豆蔻的妙龄姑娘,如果有秘密,必然与某个男子有关,在那个时候,活跃在我心头的名字,叫任夏融。

    他是高我们两届的师兄,斯文俊秀自不必说,其勤奋刻骨更是博得了诸位长老一致肯定,我见过他御剑飞行的样子,青衫鼓舞,衣抉猎猎,衬着他神采风扬的面庞,真不知让底下多少芳心蠢蠢欲动。

    我时常借着替师傅送信的机会跑到朝阳峰,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他在校场练剑,也许是因为同乡,他待我格外亲切,每次看到我,都会问候致意,碰到阴雨天气,还会自发奋勇的将我护送回小竹峰。

    有一回,门中组织弟子往七里峒收妖,我的左掌不慎被玄蛇所咬,毒液入指,是任夏融不假思索,抓住我的手就放到嘴边吮吸。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没有半分犹豫。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毒血被吸出来后,与他劈面相逢,彼此都颤了一颤,他慌乱地错开眼神,耳根逐渐泛红,我也是。

    就这么芳心暗许,且一发不可收拾。

    但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和羞涩,我们当时并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觉得来日方长。这些心事,只能作为十七岁少女不能示众的秘密,若是让门中几个掌管门规戒律的长老知道,恐怕会被当做洪水猛兽。

    因此我不想与千妆靠的太近,以免被看出端倪。

    然而尽管我极力与她保持距离,但同进同出了一阵子后,还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亲厚。她逢人便说我们家的琴台温柔大方,人既聪明又上进,待人和蔼可亲,种种溢美之词层层涌来,简直让人无力抵挡,就只能半推半就,随她去了。

    (二)

    真正让我对她敞开心防的,是去过她家之后。

    那回我们下山采买,恰好经过流沙村,便随千妆回家探亲。千妆的家简陋寒酸,徒有四壁,她的娘亲早出晚归,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接些针线活,如此勤勉,仍旧只能勉强度日。

    千妆说她娘亲年轻时,是河阳城有名的舞姬,被一富户纳为妾侍后生下了她。在她十年那年,父亲没了,她们便被大娘赶了出来,母女两个相依为命。除夕夜里,别人家都在围炉守岁,共庆欢年,只有她们啃着粗糙的面饼,泪眼相对。

    难怪她那么执着于外表修饰,一个因家境贫寒而自卑,终日与孤独为伍的女孩子,除了展示美貌,又有什么方式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和肯定呢?

    我的怜意四起,从那之后,便不再排斥她的浓妆艳抹,有时候,还会将书上看来的美容古方告诉她:

    例如说捣碎的凤仙花汁不要放盐,要放明矾,这样缠出来的颜色才会敬酒,并且洗涤不去:用黄柏皮,木瓜根,研磨后加枣仁一起捣成泥浆,每天早上用来洗脸,会令脸部肌肤嫩如凝脂,艳若桃花,且不伤皮肤:将糖放在陶器中,再浆炭灰混合研成细末,涂到需要拔毛的部位,会让毛发自然脱落,没有痛感。

    她一一照做,果真效果显著,我至今都记得她在屋内大呼小叫,满脸崇拜的样子。

    现在想起来,我最初与人交往的技巧与经验,都是在她身上实践和累积的,在她之前,我本身也是一个内向且略显自闭的人。女人之间,一旦交好,交流八卦,吐露心事就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当她问起任夏融时,我没有再否认。

    反倒是千妆诧异极了,半张着嘴,好半天没说话,回过神时眼睛闪闪发亮:

    “听说任家在当地,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他父亲是盐商,家境十分富裕,母亲虽说是妾室,但十分受宠,他还有几个叔伯,都是官商场上的人物。”

    对于任夏融的家世,我倒是没想太多,只是有点诧异千妆对任夏融的背景居然了解得这么多。

    那时候距离晋级试炼只有半年了,通过的人晋级,没通过的则下山回乡。我一门心思都扑在备考上,对于千妆也分不出精力督促学业,只叮嘱她要多用功。

    起先毫无预兆,我和千妆照常每天都呆在一起,练剑、进膳,听导师授课,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千妆看我的眼神开始闪躲,练剑时越来越心不在焉,且休息时避开我。我以为她是太累,追问过她,然而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与此同时,小竹峰上开始兴起有关千妆和任夏融的绯闻,一开始只是捕风捉影,到后来越传越离谱,说他们时常在青云后山幽会,还有人亲眼目睹他们在花树下交项而卧。

    十七八岁的年纪,对情爱的想象无非是拥抱和接吻,芙蓉帐暖度春宵的香艳的冲击实在太大。我脑袋嗡的一声,再也无法假装充耳不闻,对着窃窃私语的小诗她们怒喝:

    “你们无凭无据,为何在这里诋毁别人?”

    众位师姐妹们见我发火,急忙上前解释:

    “琴台师姐,我知道你和千妆要好。但以上之事,绝非空穴来风,乃是我和文敏师姐路过青云后山时亲眼撞见的。”

    小诗师妹的神情信誓旦旦,又有文敏师姐在一旁点头肯定,联想起近日来千妆的反常,我心头一紧,理智知道这事十有**是真的,可心头却想眼见为实。

    我一路朝后山奔去,跌跌撞撞。脑袋乱糟糟的,只有几个问题不停在纠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千妆明明知道我喜欢任夏融,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人在很多事面前,求知欲都不能太强。然而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睛怎么能揉得进半粒沙子?

    于是我在茂密的蔷薇花丛里,见到了肉体交缠的两个人:男子在尖锐挺进,身下的女子则抬起腿,翘起的脚趾头涂着烟灰紫的蔻丹,亵裤被大咧咧的丢在一旁,两人忘情缠绵,紧密贴合的身躯上布满了汗,滴落在层层蔷薇花瓣里,将落英研磨成糜烂浓郁的花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背后像被人捅了把刀。是千妆先发现了我,她尖叫一声,将任夏融推开,后者见有人撞破,赶紧裹上衣服,神色仓皇。

    我死死地盯着他们,真想冲上前去摔他们巴掌,怒骂他们不知廉耻,然而我有什么立场呢?他们一个郎未娶,一个卿未嫁,而我傅琴台,更是不相干的路人甲。

    (三)

    我和千妆,就这么分道扬镳。

    她每次看到我,都低头避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却不曾给过任何解释。我不觉得她有多喜欢任夏融,就是有,那种喜欢里也掺杂了太多目的性,然而她这种态度,我便知道了她不会主动放弃任夏融,哪怕她会因此声名狼藉。

    这个发现让我更下定了决心不再搭理她,并且在半个月后申请了调房。嫉妒像王母的金钗,在我和她之间横出一道天河,非黑即白的年纪,背叛比失恋更让人无法释怀,更别提主动祝福。

    私心里我希望他们不长久,然而她和任夏融的情事在青云门越发尘嚣日上,爱不关己最伤感,我只能充耳不闻。

    本来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门派也不禁止双修。但他们过于放纵,根本无视他人眼光,以至于让戒律院的长老们抓了个现行,于是这件事的性质就升了级。那阵子流言铺天盖地,有好事者追根问底,将千妆整容的事都扒了出来,这下他们更是成了千夫所指。

    “看看,就是她,就是这个女的勾引了朝阳峰的任师兄,害他丢了魂似的整天往后山跑,连今年七脉会武的资格都丢了。”

    “那女的仗着有副好相貌,整日里烟视媚行,门里的弟子知道她被任夏融摘了头筹,暗地里都围着他要他传授心得呢!”

    “这样的狐媚子怎么会来我们青云门呢?简直玷污了修仙圣境!”

    “人家可不是天生地长的狐狸精,而是‘画皮’啊!”

    我不知道千妆每日面对这些闲言碎语是何心情,只看到她整个人越发沉默,镇日封闭在寝屋里,跟谁都没有往来。

    中秋过后,戒律院的处置文书终于下达,任夏融因触犯门规押往青云后山看守祖师祠堂,而卫千妆则被遣送回乡。

    接到消息,水月师傅连连叹气:“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呢!?再等几个月,你们通过结业试炼,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回乡嫁人,怎么就这么等不及了呢!”

    原来师傅也知道,那为什么还故意纵容呢?

    “千妆她家也不容易——七年前河阳城遭妖兽入侵,千妆的父亲为掩护青云众位弟子,自己慷慨就义了,为感念他的恩德,掌教真人请来江湖最具盛名的易容师为千妆重置容貌,还由曾长老出面,特许千妆拜入本门。”

    原来千妆在青云的种种特例,是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我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抬头望窗外,不知不觉间深秋已至,山头早已不见蔷薇的花影,当初那场花事,开始时恢宏盛大,结束时却悄无声息,虎头蛇尾,只留残红。

    (四)

    这场绯闻以当事人的离开而渐渐止息,而我的生活再度恢复到庸常。没有了任夏融的修行岁月固然有些寂寞,但是我想,感情如同驿台,有人走就定会人来。

    再见到千妆,已是六年后。

    河阳城流沙村的聚福楼,领着两个孩子的卫千妆在一个午后与我不期而遇。我尚且不知如何开口,她却神色坦然地同我打了个招呼: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时光如箭,将一切事物都换置得面目全非——她已婚,美艳的容貌依旧耀眼,堆金叠翠,衣裳玲珑。当年的任夏融没有娶她,却给了她一笔银子作为补偿。她用这笔钱开了聚福楼,招赘了个男人,凭着天生美貌和玲珑手段,将酒楼打理地蒸蒸日上。

    我听她将离开青云门后的机遇娓娓道来,十分感慨:有人在修仙上没有天赋,却在俗世红尘里如鱼得水。唏嘘过后,我们聊起当年事:“当年你整容的事,不是我捅出去的。“

    不知道是谁泄露的,但大家都知道,既然舆论是成本最低,且不易追寻源头的武器,我又怎么会傻到把源头标明在自己身上?

    千妆自然也不傻,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展开了了:“现在再追究那些又有何用,反倒是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顿了顿,又道:“其实你知道吗,我当初接近任夏融的目的,只是想验证他究竟值不值得你喜欢。”

    我愕然,同时啼笑皆非:“他值不值得,自有我设法检验,又何须你越俎代庖?”

    她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嗤笑道:“你喜欢他,就不许我也喜欢吗?难道就因为你先说了喜欢,我便失去了追求的资格?”

    我一噎,难怪我们当初能交好,情趣相投的人,对男人的审美观竟也大同小异,然而:“你是有追求的资格,可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看重你,信任你,把你当金兰姐妹,转个身却看到你和任夏融交项而眠,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是,我们是金兰姐妹,可你能给我买屋置田吗?能赠我锦衣玉食吗?能让我和我娘安享余生吗?除了分享生活杂碎,你又能给我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她咬着下唇,沉默几秒钟后继续道:“你不是我,你家境优越,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缺,没有了任夏融,家中还会给你安排更好的对象;可我相反,如果不争取,我就只能两手空空捷径就在眼前,稍纵即逝,那个时候我哪里还能顾得上你呢。”

    “不管是什么动物,重色轻友都只是本能。尤其在这个男强女弱的男权社会,女人只能通过男人来构建人生。”

    我震动的看着她,心则渐渐冰凉,本来满腔愤怨,到最后责怪没有了,只留下了莫名的悲哀。

    在这世界上,谁能真的懂得谁的挣扎?当初愤慨,是因为我有道德上的优越感,然而如果我们易地而处,我是否可以做到顾全友情,放弃捷径?

    我无法保证。

    爱情于我,是锦绣上的花,于千妆,则是雪中的炭,为求生存,她选择了牺牲友情,我不想因此而责备她,人总是私欲的动物,到了最后还是要为自己打算。

    (五)

    聚福楼之后,我们平静道别,但彼此都知道,后会无期。

    不是说不能原谅她,而是终于明白,我们不是一类人——她有她的红尘颠倒,我有我的清规戒律,如同婚姻需要门当户对,友谊也需要势均力敌,我们的人生轨道差距太大,偶然交汇的美好,并不代表能长久并行。

    但仍然感谢她,给了我上了这么深刻的一课——如果男人的友谊是为兄弟两肋插刀,那女人的友谊就是不在背后刺你一刀。没有人能看重你,胜过看重自己,这就是女人,或者是友情的局限性。

    明白这点以后,我再也没有结过金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