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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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爱,对于美和喜悦

    不存在变化和毁灭

    它们的威力超越我们的感官

    感受不了光明是因为本身阴暗。”

    ——雪莱

    一

    夜色阑珊,霓虹闪烁,车如流水,人潮涌动。都市的夜景以其巨大恢弘的气势,拉开了五颜六色的帷幕,人们用双手在这原本纯然的黑色的幕布上尽情涂抹,颜料下的底色早就难以分辨

    虽然行色匆匆,但人们还都禁不住频频侧目,雪妮的身影夹在一片红红绿绿的灯光和一道道人们好奇又嫉妒的眼光之中。

    雪妮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夜晚热闹的街道中。

    其实雪妮吸引人们眼光的,并非她的美貌,虽然再苛刻的女子也须承认,雪妮有与生俱来不可小觑的漂亮和典雅大方仪态端庄的气质;但今天她吸引人的,却是她眼眸中深深盛满的那情感。雪妮的眼眸异常的黑,而那黑色下面,让人看不透,越看越会陷入其中,仿佛一潭表面波澜不惊的静水,却深不可测;也许湖底,水面下正是波涛汹涌呢,越是往深里看越是看不尽,看不明。就是这种从雪妮眼中发散出来的半掺童贞,半掺忧郁,半掺渴求,半掺无奈的眼神,把她的整个脸上甚至全身,都罩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迷蒙的感觉,使这个女孩的脸庞在霓虹灯下还能清清纯纯的不变色。这样的一张面孔,在都市的夜晚中,可是几近灭绝了的!

    雪妮眼睛的确特别。大学同学们说她的眼睛像毕加索的画,含蓄不尽而不能一览无余;小时侯三四岁时奶奶也曾当她的面对别人说:“这丫头眼睛象雪溪的水一样清泠泠,就是不见个底哩!”后来,就因为这个,她才叫雪妮的。

    雪妮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知道路人侧目的因由在她的眼神,但她解不开自己忧郁的原因,她迷茫的如同遁入了原始林早上的大雾之中,四顾无边,忽明忽暗,了无踪影。

    西方人和东方人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热烈奔放,用钻石和玫瑰这两样可以代表了;东方人则典雅韵藉,就如同美玉和幽兰。中国的南方女子和北方女子有很大的不同。可以用绘画来形容南方女子,清灵的一望而尽,含蓄的百看不厌;可以用音乐来形容北方女子,轻盈的可以跳跃,灵动的难以捕捉。可是,雪妮和这城市中的人,也有着巨大的不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区别。雪妮习惯的是自然具体的思维,所以,她轻易能捕捉玫瑰与幽兰,绘画与音乐的哪怕微妙的差别,而简直不能用抽象的理性去分析她的与旁人迥异的独特。雪妮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问题,早在四年前雪妮刚刚上大学是便产生在她小小的头脑中了,一直萦回不去。她每每想尝试解开谜底,但却找不到开门的钥匙,每每想放弃思索,又不能无视那敏感的直觉。雪妮只好把一切归结于自己太感性化,太自然化。“自然化就是感性化”雪妮这样认为,而与之相对,她觉得“城市化就是理性化”;她曾把这个观点讲给同屋的七位哈市的女同学,遭到群起而攻,驳的她体无完肤,但思想却未被说倒。也难怪,学中文的女生没一个肯承认自己理智的,如同疯子总说自己是正常人,醉了的永远嚷还清醒着

    但无论如何,雪妮还是带着这个解不开的疑问以一路第一的成绩,走到了毕业班,下午的时候,她才进行完一场精彩的答辩,这意味着大四上学期又圆满的划上了句号。雪妮并没有特别的高兴或特别的不高兴,习以为常的她早就拥有了一分宠辱不惊的心境。

    本想去参加一个人才交流见面会,但雪妮不知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一个人散散步,于是走出了校园。雪妮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又浮现上了这样一个萦回不去的疑问,她边走边想,边想边走。

    二

    内蒙古自治区的加格达其往西,有个小市镇叫根河,根河再往北,地图上就找不到了,只有土路的界碑上刻着距根河一百公里,这有个小镇叫得耳布尔。“十公里”就更没法在地图上找了,连个界碑都没有,是村人们用脚一步一步测出来的,意思是距得耳布尔10公里的村落。

    “十公里”这样的地名北方极多。北方的山区百姓们居住的及奇分散。和南方的水乡田间有天壤之别,往往一个小镇,四周百余公里都有散落的村落,甚至独立的人家。这些区域内的人都把和社会联系最紧密和最常用的方式,交托给了小镇,他们月余会来一趟小镇,有的交通不便利的人家甚至半年才上镇一趟。每回上镇来,主妇们会拉一个清单,详详细细地写好需要的生活用品。顶重要的是米,盐,油和织布,男人们不会忘记带回些糖果给年幼的孩子们。若是便利时能有架马车同行,那多数便回携家带口地去镇上赶集,全家人穿红带绿,打扮的和过年一个样。这小镇还是这些山野林人们与外界信息交往的唯一渠道。在外面大千世界已经发展成地球村,信息时代的时候,这大山中的世界却还用最原始的口耳相窗维系着消息的往来。小镇是信息处理的中心,八方消息汇集到这里,最集中的地方便是镇东头的那个百货商店,重要的内容集中到林场里或广播室里。林人们每上镇一趟便带来些消息,再带走些消息。这就如同他们带来刚拿到手的几张薄薄的工资,换取生活中须臾不可少的衣食用品一样,那些与外界联系的消息和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调味品。

    小镇只有一个邮箱,邮递员十天半个月来一次,那是小镇与外界的联系。消息就这样一级级地传入,一级级地传出。小镇的闭塞使这里和周边地区几近世外桃源。

    这些世外桃源都很美很美,苍黛色的群山上是原始森林和次生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渡头余落日,嘘里上孤烟”“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大约这些句子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了。得耳布尔是一个有点规模的林业局,也算一个小镇,四周是它下属的小型加工厂。这些工厂就坐落在群山的环抱之中。从青山秀水中取材,当然也对青山秀水进行行之有效的保护。这风景异常的优美,无论白天或晚上,都寂静无声,而又时时刻刻并不平静,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和谐默契地相生相伴。那一轮朝阳,一弯素月,一抹晨晖,一道彩虹,一盏寒星,乃至那一丛灌木,一棵红松,乃至那古老的木版房,那长满青苔的水井,都透着一种自然之灵,透着一种原始的气息,一种纯粹的生活之感。也许,这就是这里生活的本质,它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疑,而又不能让人一眼看透,那仿佛是一种气息只能沁入精神,而不仅是在表象

    得耳布尔周围远远近近百余公里有大小几十个村落,这些村落多是小型加工厂,散居着千余户人家,世世代代在山林里劳作。村人们像兴安岭的山脊一样,终年沐着北方温暖而洒落的阳光,郎然,畅然地将生命放牧在自然天堂,把灵魂蕴于青山秀水中。

    这里几近传统的男耕女织,只是由于地理位置,自然条件的不同,所以男人们的工作主要是上山伐木,种树,而女人们则在自身小屋前后左右的转,屋后一般有个一亩三分的菜田,种土豆,种白菜,种雪里红。这三种菜是东北林区中一年到头都断不了的,人们从打生到这个世界上,便开始与这三种食物为伴,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为止。这三种食物几乎可以说孕育了这儿人们淳朴,自然的性格和古直,亲和的民风。秋天的时候,男人们也从山林里下来,回到各家的小村小镇,帮助女人们收获。秋天是一年中家人团圆的时候,这一月分中几乎十里八村所有的女人们都会把自己打扮的像山菊花,迎风开放,不自知地,那火红的颜色,早已灼痛别人的眼睛。

    这时候,主妇们也借男人们回家,赶快忙活张罗几桌象样的饭食,慰劳她们辛苦了一夏的丈夫和父亲们。她们会像最精明的魔术师一样,从并不宽裕的米仓中变出地瓜,豆角,茄子,西红柿,青菜,黄豆,甚至还有苹果和梨子。她们会兴高采烈地用白面揉成饱满的馒头,用小米熬成金黄的稀粥,把腌制的菜切成细细的丝,她们还会遣孩子上山林中采新下的真蘑,山里女人的蘑菇做的一顶一的棒!

    别看平日里那零散稀落的小村中整日静寂无声,像泓波澜不惊的静水,可这一到了秋天价,简直像是在过年!傍晚时分,村子上空各家各户都飘起袅袅的炊烟,炊烟的颜色,在男人们眼中,比落霞比星空比山林要美上一千倍,一万倍!他们那强健的胸腔中跳动着的心灵啊,永远是朝向这群山脚下那一屡属于自己的炊烟的啊!

    据说,50年代初,有一年山里来了一位南方大学生,游玩大好河山,信步来到这于世隔绝的小镇,喝了妇人们熬的蘑菇汤,吃了香喷喷的土豆稀饭,再也挪不动步子回去了。现而今就在“十公里”住了,娶了一位美丽勤劳的森林的女儿,成家立室。他逢人便说,自己这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山,这木,这炊烟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传的也真邪乎,可山里人的心里明镜似的:大山的灵气,山民的朴质,一旦感染了你,就会沁入心脾,永生难忘;无论留下的,还是仅来过的,这样的印象不是印在眼底的,而是刻在心上的!

    山民们自知这种仙乡的生活,他们不奢求什么,他们成就了自己的一生,那便是最伟大的最辉煌的事业了!于是,便这样一代一代地生活了下来“衣冠简朴古风存”

    村里的动物们也都平常相处:和人类,和同类。比如张家放鹅,那群鹅就朝着李家的鹅跑去,两家的就在一起浑一天。到晚上,那鹅聚在一起很大一群,有不知浑了多少家的,有百时只,拥在一起。哪家的女主人一吆喝,这家的那部分自动地就从鹅群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像回村的小学生排队一般,自然地走回自家的小院。那硕大的鹅群在黄昏中女主人们的吆喝中一圈圈缩小,分流,直到最后一只鹅也走回自家的篱墙。没有哪位女主人在白天来看管这些鹅——她们不得闲;晚归后,也没有人去点数,准没错,几世几代的鹅们都是这样的!据说南方留下的那位大学生第一次看到这情景,竟然扑簌扑簌地流下了眼泪,村人们很诧异,他却很动情。

    无论哪个房舍,就是三五天没人,也不用把门上锁。有时男人上山伐木或护林,十天半月也不能下山,而恰逢天气突变,女人们便拿起衣服包上山送衣,家里的什物,地里的瓜菜,全然无声的交托给邻里乡人,有时候小孩子们也交托给旁的人家。这种托付是无声的,自然默契的,谁也不认为是有求于人,谁也不觉得是有助于人,仿若这便是千百年来的古训一般,生来即如此,没有为什么,也便没有感恩一类多余生疏的客套话。有时候,外人会分不清这里谁和谁是一家人,的确,他们似乎都是一家的人。

    遇着大雪封山的时候,要数女人们最劳心。她们担心在山上的男人们的吃穿,温饱,甚至性命。村子里人向来不会虚飘的安慰话儿,她们就那么一个眼神儿,就让你心里真的是有底儿,仿佛天难的事儿,也早晚有个解决。她们便三五日地这样用心灵安慰着,等待着老天的消息。她们隐忍,顽强。男人们知道,她们肩上和心上承受的要比他们多的多

    若是真个山上有了意外,人们也不会过分地悲痛。山里人并不懂多少科学,迷信自然是有的,他们心中认为自己永远是这片山林中的一分子,一朝为人,一朝为树,一朝为树,一朝为人,树人的轮回千年不变。哪家有人去了,哪家的孩子便上到山上,种一棵树,在树下号啕一气,回来心也就平复了。再一如往常默默地找扳子,买油漆,精心粉刷出一个棺材,安葬了亲人。

    山里人至今还保留着土葬的风习,这里有的是木头,有的是地方,人从泥土中来,最终归为尘土。

    山里人的棺材也做的极为讲究,颜料要一层一层地上,上它六层到八层,密实的一丝气息也透不出来,仿佛是千年万年也不会腐朽一样。可说来也怪,人们上颜料从不用黑白,灰褐等暗色,全用大绿大红大黄大紫的亮色。人们心里豁达敞亮着呢。这辈子总有个头,谁先走一步谁后走一步无所谓,下辈子无论是人是树,总还能聚得到一处。

    有了人们这样的透亮的心境,那山也格外地绿,那天也格外地蓝,那水也格外地清了。

    春夏秋冬四时轮回,季节分明,但长短不一。一年总有大半年是下雪的,总有大半年河里水上有着冰。于是,人们嬉笑地说,这里是——雪国。雪国春天美,夏天美,秋天美,但冬天最美。冬天的美一部分来自冬天的冷,冷到每一个角落,冻透一切。但也正因为那冷风,才使得小木屋中炉子旁人们的心里觉着那么惬意。这里的人很少有出过大兴安岭的,去过南方的就更少了,他们心里只知道有这样一种气候,一年中大半年是冰天雪地,大半年是银装素裹。早晨推开,能看见昨夜下的雪积到了膝盖高;晚上躺在火炕上,耳边听着的是终年不息的北风的呼啸。棉衣絮的厚厚的,屋子烧的暖暖的。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从风雪中晚归的人推门进屋,那温热的气息夹杂着亲人的问候迎面而来的那一刹那。外人欣赏的是这里表面的美,而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却知道内蕴的美——诗人才能感受到的美的实质。

    三

    初冬,傍晚,窗外雪花尽情地飞舞着,玻璃窗内已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使屋里的人往外看不分明,外面的人往里也看不分明,像没有调准焦距的镜像,模糊朦胧。

    雪妮的母亲在哈市儿童医院中经历了生死劫,雪妮安然来到这个世界上。

    六个月之后,这对年轻的夫妇就抱着那小小的微弱的如同烛光的生命来到得耳布尔——这个内蒙古北部接近苏联的不为外人知的小镇——这个小生命第一次看到五月的乡村,看到红的花,绿的山野,蔚蓝的晴空,她笑了。他们把她留在了奶奶家,就返城了。他们工作忙。

    其实雪妮这十七年多数是和奶奶住在“十公里”的。一住住到雪妮十七岁那年,那年她在得耳布尔镇高中读完高二,爸爸妈妈到镇上把她接回城里读高三,没黑没白地用功一年,考上了哈尔滨重点高校。

    上大学后,雪妮才可以说得上是真正开始认识哈尔滨,她有工夫去坐坐公交车看看大城市,有机会去大商店逛逛玩玩,还被省电视台做为嘉宾邀请去做了一期关于高考的节目。这时候她才开始看到了和她以前生命中迥乎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外面的世界。

    而雪妮大学这四年,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之中的。她身上有那种纯然的灵气,使她超然不同于一般的同龄人,而这种灵气在接触到都市的霓虹后又幻化为一层萦回不去的迷惘的茜纱,笼罩在雪妮纯然的心中

    雪妮耳边总响着奶奶的叫唤:“雪妮,快进来,外面下雪了冷!”“妮子,今儿天好,和奶奶上山采蘑菇去。”耳边总响着黑虎的叫声,总响着冬夜里窗外呼呼的风声

    雪妮从小长在“十公里”虽然隔三差五地上趟得耳布尔,但她也自称乡下林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自然把她这个城里来的妮子高看一眼,叔叔婶婶们开始都喊她“妞妞”长大点了,奶奶因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给她起名叫“雪妮”用了“十公里”村那条横穿村子的小溪雪溪的名字,村里头的大人们也一丝不苟地叫她“雪妮”小弟弟小妹妹们总跟在她身后喊她“妮子姐”这个小人是大家都喜欢的小仙女。

    雪妮6岁半上小学,在那之前,她也受到过启蒙教育,是来自大自然的。

    每到秋天,爷爷从山里回来,奶奶就带着雪妮去近处的山脚采蘑菇。

    “雪妮,带篮子。”奶奶一声召唤,雪妮就高高兴兴地提着个小竹篮,跟在奶奶身后,蹦蹦跳跳地去山脚采蘑菇。

    头几次雪妮专挑好看的摘,有红的,有黄的带白点的,还有红白相间的,还有好多颜色的,有大的,有小不点儿的,雪妮乱采一气,她的小竹篮一会儿就满了,而奶奶的竹篮还空一半。

    “雪妮乖,你摘的是毒蘑菇哦。”

    “啊?”

    “要采像奶奶的这样的才可吃哩!”奶奶顺手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灰不溜湫的蘑菇给雪妮看。

    “噫!多难看,奶奶看我采的才好看理!”雪妮小嘴一撇,一脸不屑。

    “呵呵,妮乖,那好看的都是毒蘑菇!”

    “呀?”

    “这样的才好理,才能吃理;你那漂亮的人吃了会中毒的呀。”

    “就像被蛇咬了中毒?”

    “对呀。”

    “哦”雪妮把篮子倒个底朝天,失望地丢下一下堆五颜六色的蘑菇。

    “奶奶,你看这个行哈?”雪妮两个手指头揪着一只灰色的小蘑菇。

    “行哩行哩。”奶奶笑了。

    “你行哩,就你了!”雪妮对着蘑菇说,丢进小篮子。

    这是雪妮小小的头脑中记得的最早的一种劳动,而这种劳动是美丽的,舒心的。从那以后,雪妮又在林人们和女人们的教导下学会了许多劳动的本领,她把美丽这光环放在所有的劳动环节中,她的劳动于是便生机勃勃,便自然纯粹了。她不知道累,不知道疲倦。雪妮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劳动,这种思想仿若与生俱来,而又那么独特;仿若融于自然,而又那么独立。

    在雪妮今后的生命中,她感谢这儿的人们和山林本身,教回了她劳动的本领,虽然也许她在实际的生活中并未运用过这些本领。她也感谢自然用她本身教会了她什么是美,什么是感动:

    雪妮毕竟不像一般的山里娃娃,她要上小学,上中学,她从小就有奶奶给她进行启蒙教育,还有爸爸妈妈源源不断地从城里寄来的图书。在群山的环抱中,她的心被文明和自然双重陶冶着,使她更细腻,更完美。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教化,使她更早更真的认识到了美的实质。

    雪妮大一点的时候,奶奶常给她讲她小时侯的故事:奶奶说:“咱们雪妮好小时就会读诗歌了,还会自己编歌谣,口才可好了。”“咱们雪妮从小不怕生人,大大方方的像个有教养的淑女。”奶奶最爱讲的是有一次,雪妮在春天的黄昏,站在门槛那,看夕阳渐落,流霞满天,奶奶发现她泪流满面“我当时可吓坏了,问你哪里不舒服你又不说,我心里好急。后来你终于说了句话,你记得你说什么不?你说:‘天空好美!山好美!’就七个字。那时你才四岁呀,我的孩子。”雪妮听奶奶讲这段轶事少说几十遍了,但每次她和奶奶心里都喜滋滋的。这是人生的一课,乡林中的孩子往往较早较好地学会了这一课的内容。雪妮知道,她学会了认识美。这种认识和鉴赏的能力,是许多人刻意追求一生而不得的,雪妮感谢自然。

    四

    那位留在“十公里”的南方大学生,后来被林场到得耳布尔镇上中学当老师,久而久之,无论大人孩子,都喊他“刘老师”他教初中,高中,教数学,语文,历史,后来他又为小学的孩子们开了一门课:俄罗斯童话。他的专业是俄语。在这边陲小镇,他也能常和苏联人流,他又童心未泯,把童话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学班的学生们。这样,他就教了雪妮11年书,直到雪妮高二毕业,去城里为止。

    雪妮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学时候听的几年童话课。那些故事真美呵!

    雪妮在很幼小的时候,奶奶便给她讲了许多中国的神话故事,自打上小学,又从这为刘老师课上听来了俄国的许多童话。她说,刘老师不应该姓刘,应该姓“留”要是他没留下,她雪妮哪有这么多童话听呢?

    于是,她小小的心灵里就早早地认识了爱罗先珂,认识了克雷诺夫,认识了巴诺夫。她听过的童话真不少,三年级就能生动的讲十二个月雕的心宝石花,至于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金鸡的故事,她早就倒背如流。再长大些,她有听到了我的童年今蔷薇古丽雅的道路红肩章。

    她渐渐的开始写信要求爸爸妈妈寄书来了,每隔几个月,她总能收到一大邮包的书,沉沉的。书是邮到得耳布尔的,她一个人搬不动,邻家的三哥每次都不声不响地去厂里借一辆自行车,跟在欢快的像小松鼠一样活蹦乱跳的雪妮身后,帮她把书运回家,在那条山路上,留下了雪妮的欢声笑语。三哥是个倾听者,很小就露出他父辈们身上的林人气质:淳朴,大方,强悍,善良热肠,寡言少语。雪妮喜欢和三哥在一块玩。后来雪妮上高中时,三哥已离开学校,去村里的加工厂当了一名林业工人。但每天还在一块玩,三哥不知道帮她一趟趟搬过多少回书!

    那寄来的书起初是连环画,再变成插图本,最后是一本本大部头的原著。而且,已经超出了俄国的范围,古今中外,文学艺术,无所不包。雪妮身在一个看似闭塞的小山村,而她的心灵和知识却没有被大山包住,反而透视了那大山,那晴空,变的更阔大,广博了。雪妮的心灵是濡染着纯朴的大自然和精华的文学书籍而成长的,那是一颗至臻完美的心灵。

    多年以后,当雪妮在城里读书时,老师和同学们惊诧于她一个山里来的孩子的博学多识,她也惊诧于: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深深地爱上了文学。

    雪妮高考完了,她一直等到录取通知书发到手上才跌跌撞撞地跑回“十公里”她撞开奶奶的大门,高声笑着,嚷着,手里扬起鲜红的通知书。奶奶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站起身,小跑着过来一下抱住雪妮,捧着她的小脸亲了又亲。雪妮听到奶奶喃喃自语:

    “妮子,奶奶想你”雪妮抬头看见奶奶已泪流满面,奶奶幸福地望着她,眼底是湖水一般的平静。奶奶接过红色的通知书,只是轻轻的说了句:“咱家雪妮,怎么会考不上!”

    雪妮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但她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紧紧地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的泪水滴落在她扬起的脸上,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甜的。

    匆匆吃过了午饭,雪妮还没出门,全村里人却都已知道雪妮中了状元,都张灯结彩地跑来奶奶家道喜,雪妮从乡亲们含笑的眼波和紧握的双手中,再次体会到了,她有多么地幸福。那晚,她在日记中这样写:“我今天又感到了这里的爱,那么纯,那么浓,让我几乎无法承受,那是解不开的情结,是最纯最美的情结,我一辈子的真,我一悲子的忆!”

    傍晚的时候,雪妮在村外等着刘老师下课,当她远远地望见老师在夕阳中飘动的白发时,雪妮真的泪流满面,她冲上去,紧紧抱住这位60多岁的老人。她感激他的留下,感激他为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窥见另一个精彩分呈的世界。老人也用那双布满青筋的大手轻轻抚摩她的头。良久,雪妮才平静下来,她擦干泪水,扶着老师往村里走。

    二人默默地走在那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路上。十公里村只有这么一条小路,是全村出入的唯一路线,雪妮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这一路,他们只说两句话:

    “刘老师,一切都是因为你留下了来,你给这儿的所有人都带来了新的生活,加在原来的生活中间儿,变了,又没变,谢谢你!”

    “孩子,我的人生也是因为这儿的人,这的山水而更新。我要感谢,我学会了感恩,对生活的感恩,对生命的感恩。从这儿的人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价值,蕴于自然,成于心灵,希望你也学会过感恩的生活。”

    那是雪妮最后一次和刘老师走那条土路。第二天,雪妮的父亲开着车,把她接回哈尔滨上大学去了。雪妮在车窗中向后张望,她看见八月的乡村,土路上一片尘埃,尘埃落定后,就是山村那看不尽,看不透的绿,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她似乎听见了山里放倒树前的“顺山倒”的号子声,震天震地那声音从林人们饱满的胸腔中发出,纯然的没有一丝杂音,揉合进苍黛色的群山,又从绿林中升腾上来,向着蔚蓝色的晴空飞跃,那声音壮大,强烈,是林人们心灵的强音!

    五

    雪妮满无目的地在哈尔滨这座东方的欧化城市中穿行而过。四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名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城市里在她身边的人们,在生活中上演一幕幕戏剧。雪妮并没有真正融入他们,雪妮不懂这样的生活。

    于是,在这夜景美丽,霓虹繁华的街头,便多了一名孤独的流浪者。她小小的步子,走不完那长长的街灯;她单纯的眼眸,看不透那闪烁的霓虹。

    街角有一处,人比较少,雪妮走到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个中年妇女在那儿,手里提个篮子,一篮子的山楂,在街灯下耀的颜色模糊。雪妮买了半斤,她想听这位妇女说话,可,她的口音是地道的城里话。雪妮边走,边把山楂送到嘴里:“至少这个味还纯正。”

    秋天,满上的松树是不会落叶的,所以,还是那么地碧绿,只是草会渐渐枯黄,显示凋零的颜色,还有就是山中野生的各种小果子都熟了,变了颜色。现在城里人当补品吃的什么红豆,越桔“羊奶”雪妮小时候不知道吃过多少。雪妮会爬树,是三哥教的。小时候,三哥爬树给她摘果子,她站在树下拾那扔下来的,长大了,她和三哥一块儿爬树,许多年后,当她给同学们描述这些童年的往事的时候,女孩子们都秀气的睁大眼睛,啊呀的发出惊奇的感叹,男生们也露出略带羡慕的神情,雪妮就觉得,他们的人生是不是也不完整,也有些微的遗憾。雪妮有时能坐在树上吃饱了再下来,还会装一衣兜给奶奶带回去,奶奶很少吃,但喜欢看雪妮吃。奶奶每次看雪妮带回山果子,都回嗔怪她:“怎么不洗洗就吃?你该到雪溪洗回来再吃!”雪妮就笑嘻嘻地撒娇“奶奶给我洗嘛!”“那吃到肚里的咋办?”奶奶就边洗边数落她“没事儿,果子是好的,里头没虫,嘻嘻”“呵呵”奶奶知道,其实那土生土长的果子并不脏的,秋天雾大,露水也大,要是早起摘下果子,那一层露水都是清亮亮干干净净的。山里空气又清新,真的没啥灰。雪妮也知道,奶奶是为她好,可他挺懒的,总没有一次把果子洗了再吃。她去雪溪是喝水的,雪溪的水清冽甘甜,就是身边有果子,她也不洗,她觉得那样味就洗没了,水的味也洗变了。

    可是现在,雪妮在把山楂往嘴里送时,犹豫了一下,刚刚好想起奶奶的话,她把举到嘴边的山楂放下了。

    六

    紧接来的是寒假,每个寒假雪妮都和父母在城里头过,屈指一算,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雪妮的父亲是某公司的技术骨干,一年有大半年不在家,雪妮已经习惯了在电话和信中拥有一个父亲的生活,母亲是高校的老师,工作也挺繁忙,只有过年这几天全家人才能团聚到一起。雪妮特别重视春节这几天,仿佛所有的感情都融在这几天中一样。在这之前,她回味上次春节的团聚;在这之后,她期盼来年春节的团聚。起初雪妮不适应,像儿时那样和奶奶长相伴守的日子,那样和奶奶早晚不离的日子,那样悠长而又繁忙,平静而有滋有味的日子,那样恬淡而又处处都是心灵的感动的日子,都已经远去,城里人有城市的生活方式,就像那一条条宽阔的柏油路,规定了行程的方向和速度。雪妮想起了欧。亨利的小说使方成圆。后来她渐渐地学会了城里的生活方式,紧张,繁重,学会把压抑许久的思念在相聚的几天释放出来,然后聚敛感情,用于下一次的分别。

    这倒是有点像爷爷的生活。爷爷是林业局的副局长,原本雪妮童年的家应该在加各达其,可爷爷说什么都不肯去那住那三室一厅的楼房,爷爷说他住惯林区了,让他住楼房反倒憋的慌。于是林业局就让爷爷自己选住处,爷爷选了十公里这儿,因为当年他下基层锻炼时来过这儿。爷爷一年到头闲不住,他退休后没多天,就自愿上山当了森林警察,去护林,去防火。所以,只有爷爷偶尔下山,雪妮才见得到他。不过,雪妮也曾经和爷爷一同上山住过半年,那段日子她终生难忘。在山间的小茅屋住,爷爷给她逮麻雀,教她编篮子,教她认树龄,给她讲大山的故事。每棵树似乎都是爷爷的孙儿孙女,他爱他们,关心他们。和爷爷在山上住的时光,是雪妮的回忆中一颗闪亮的珍珠。山上晴朗的阳光一直照耀到雪妮心灵的深处,给她永远留下一种暖洋洋,清爽爽的味道。

    大山以其自然宏阔的胸襟,袒露了一切来欢迎雪妮,欢迎每一个投身她的怀抱的孩子,在清灵灵的山水中,雪妮也用清灵灵的心去感受自然,去感悟生活。那种纯粹就像大兴安岭上空的蓝天一样,没有一丝灰云。打那时侯起,雪妮就认准了要过清灵灵的生活。其实我们要过的生活原来很简单,很纯粹,这本身就是一种美。而如果能把这种纯粹保留在内心,那无论身外环境改变成什么样子,生活本身也不会改变,因为生活的灵魂——生命,它的本质没有变。

    山里人的心都是经过自然这般陶醉而成的,所以有他们在,也便有那么一种弥漫着自然的生活气息。雪妮从小到大贪婪地把这气息吸了个饱。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骆驼,从小吸足了自然,到城市中,没有了那种气息时,她就靠从前的储备过活。不过,雪妮天生地能从城市中汲取城市的气息,这里的生活五彩缤纷,花样繁多。有那么一阵子,雪妮不知道哪种才是真正的生活,不知道哪种是属于她的生活。她觉得城里的生活和林区的生活,一种像金碧山水,一种如水墨山水,各有各的美丽;一种像洛可可的艺术,一种像罗马风的艺术,各有各的特色;一种像茅盾的小说,一种像沈从文的小说,各有各的风情。生活赋予每个人的,其实是一样多一样少的,而人们那小小的心灵是不允许享受每一种生活的,你只能挑选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只能为灵魂找一个家园。雪妮身上散发出新抽芽的绿叶的味道,她清灵的像早春大地上的花蕾。同学们说她的气质与众不同。

    雪妮知道,这气质要谢谢大山,谢谢山里的人们。有一晚,她在席梦思床上辗转,睡不着,她想起刘老师那年在土路上和她说过的话。

    雪妮多少年来,一直很想再上山一次,去原始林中和爷爷住在小木屋中,屋里连盏电灯都没有,晚上只有烛光,月光,星光和萤火虫忽明忽暗的闪光,还有林子深处那幽冥样的磷火。夜里静的出奇,她能听见自然的脉搏。雪妮多少年来一直的梦呵八六年时,大兴安岭着了一次大火,惊动全国,火灾发生在加各达奇以北的山脉中,大火连续地烧了半个月,烧红了半边天,烧光了成片的山脊。当时爷爷恰逢去加各达奇林业局开会,爷爷再也没有回来。局长在火灾过后曾亲自来看望奶奶,五十多岁的局长,顶天立地的硬汉子,在奶奶面前流泪了,他说“谁也拦不住郑老啊,他拼着要上山,拼着要救火”第二天,十岁的三哥牵了六岁的雪妮到山上种了一棵红松。

    再也没有人在雪地上给雪妮逮麻雀了;再也没有人告诉雪妮老树的树龄了;再也没有人给雪妮讲大山的传说了;再也没有人带雪妮看山里的夜了

    七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更加繁忙了,都忙着找工作,实习,各种面试。雪妮在纷纷繁繁的琐事中却似乎能脱开身,悠哉悠哉地背她的唐诗宋词。雪妮在大学中的生活一直很平静,除去一个淡淡的忧郁,基本没有其他烦恼,而这个淡淡的忧郁是否真的存在,雪妮自己也不清楚。

    看着室友们行色匆匆,雪妮越发感觉自己是这生活之外的一名观众,静观生活的戏剧在行进。

    雪妮床头床尾堆满了书,她很安静,别人忙活的时候,她读书。

    四月的一天,同屋的小敏叫上她去江北走走,这是她们的惯例,年年如是。雪妮和小敏坐船来到了松花江北,来到了太阳岛。

    城中春色早,四月时已有迎春花,丁香花了,哈市市花是丁香,那弥漫的花香掺和早春的气息,每每使雪妮想起遥远的小村。

    太阳岛的小路上,已经满眼的新绿,把春意从容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一阵风过,雪妮闻到小敏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道,皱了一下眉头,小敏熟练地从小巧玲珑的手提包中摸出一盒女士香烟,擦地打着火,点燃烟。风再吹时,雪妮就又闻到女士烟那淡淡的焦油味儿,雪妮也就不再皱眉头了。小敏默默地走,雪妮默默地走。

    “你毕业去哪?”小敏轻轻淡淡地问。

    “我”

    “人才见面会一个接一个,你成绩又好,推荐也少不了,你选好了没?重要在你想去哪。你心里怎么还没谱呀?”小敏是真心实意为雪妮着急。

    “我,我去看了几次,赵老师也帮我推荐过,可都不顺心意。”

    “哈!你要什么才叫顺心意?你知道不知道像你这样好的机遇,给了谁谁不偷着乐呀,你这真是鸡蛋里挑骨头。”小敏的话从来那么爽直。

    “”“雪妮,你的确不容易,从那么个外人听都没听过的小旮旯里考出来,那里人几辈子也出不了一个大学生啊!”雪妮的心一动,小敏接着说:“你也别眼太高,也别眼太低,你得现实点,教授推荐你去的那几个单位,我给你认真看过,真都不错。”小敏已经签了一个在北京的合资制片公司,她对自己挺满意。“可你还犹豫什么呢?哈!你以为都能等你呀,你不看准了,抓准了,那后面虎视耽耽的就会捷足先登的呀!”小敏撇撇嘴,一挥手:“你怎么还不紧不慢?”

    “没有合适我的,我总想不明白一些事情,这大学四年一直没有想明白,总觉得心里悬的慌。哎,我知道你说的那几个单位,好是挺好的,可总觉着我还没有真正认真的给自己定位,我不知道什么是我应该的选择”

    “你又来了!你看看你也太太哎,怎么说你呢知道王芳和曾丽丽为什么这两天跟乌眼鸡似的?本来王芳和沈阳的一个什么公司要签了,曾丽丽也看好了这家公司,偷着做了不少工作,最后一刻,人家公司就选了曾丽丽,王芳这半个月白忙!复杂的世界,有的是你没见识过的事情!你不能总生活在象牙塔里呀。你想,教授给你推荐的那几个单位,不比那沈阳的什么公司好多了?你该知足了,你还想要什么呢?”小敏语重心长。

    “”“你说你心里不舒服,其实就是因为这事儿,好容易从山沟里考出来,当然要挑个好去处,要不不白读了!可选择余地大有时候也挺麻烦的”小敏还在絮絮地讲。

    雪妮静静地听着她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咯咯咯”的走路声,闻着弥漫过来的女士香烟的味道。小敏和雪妮都在文学院,小敏学的是广播电视传媒,雪妮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多少有些差别。小敏也是系里公认的好优秀生,不仅成绩出众,而且社会活动能力又极强,大三放假时候就只身去央视实习,受到好评,一时在校里传为佳话。刚上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急着四处打探用人单位的情况,小敏不急,她的竞争对手们一个个都莫名其妙,也暗笑她错过机会,心想像她这样精明的人也有失手。三月份北京的一家和央视联办的制片公司来这儿要人,小敏这次当仁不让,向这家公司来哈招聘的老总淋漓尽致地展示她的优长,三下五除二,便以极优厚的工作条件和这家制片公司签约了。她事后嘘了口气,曾对雪妮说:“机遇呀,一辈子有那么几次,得看你抓得住抓不住。”雪妮现在边走边想:“机遇?首先得看是不是我人生中值得去追寻的机遇哦!人家的机遇我抢来也没用。”

    小敏一直和雪妮谈到黄昏才回校。那个黄昏极美,雪妮想起舒婷的诗四月的黄昏“四月的黄昏/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四月的黄昏/像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那又何必苦苦寻觅”那个美丽的黄昏,是她们在大学时代最后一次的长谈。

    两周后,小敏背张行囊,只身跳上了南下的列车,去她的新单位实习去了;雪妮知道,她的心比飞驰的火车要跑的更快,她的灵魂很安静,她属于城市,属于她的选择。在车站告别时,小敏紧紧拥抱的雪妮“给我写信”她们没有说再见。

    八

    那年秋天,当北京城已经沐浴在西山红叶和淡茶清香,还有陶然亭的迎风怒放菊花中的时候,小敏纷乱的办公桌上,飘来了一封被邮戳卡的满满的信,信封上的笔迹熟悉而遥远,带来的似乎是小敏久以淡忘的另一分生活。在人声起伏,公事繁忙的间歇,在信函交叠,屏幕闪耀的桌前,小敏拆开了信。

    小敏: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心魂萦绕的小镇子,梦见了那条我走过无数遍的土路。小敏你那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们那个小旮旯里的确几辈子也出不来也个大学生,更是几辈子也回不去一个大学生。上次是50年代,刘老师来,他是南方人,第一次来“十公里”再也没走。我还记得我离开小村时他对我说的,他说要他谢谢山里的人,他要我学会过感恩的生活。我一直迷惘,因为我一直没过自己的生活,一直没找到灵魂的家园。小敏,生活本身就是选择的过程,而价值的高下,只有生命能作出评判。小敏你的选择和我的选择不同,但我们的生命质量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在为灵魂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天。我寻寻觅觅找了四年,在梦里我找到了,那片天就是小村头上的那片天,就是雪溪尽头的那片天,就是大兴安岭山脊上的那片天,就是夜晚时童年的我躺在奶奶小屋的小床上,透过窗子望见星星的那片天。有一种孤独感包围着我,当我在接头徘徊时;有种陌生感侵袭着我,当我看霓虹闪烁时。我明白,自己属于那山峦广漠中的小乡村。虽然山中有时百十里只见树木不见人烟,但我却会时时刻刻觉到和我相仿的生命的气息,觉到一种清清亮亮,生机勃勃的交流。小敏,这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更不是孩子气的任性,我想这该是生命的回归,回归我的天地。“入春才七日,离乡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我从小在那儿学会了劳动学会了爱,那儿的山水养活了我;我在那儿认识了善良认识了美,那儿的百姓教育了我。我就像把根扎在那的土壤中的一棵小树,离开了那一方水土,那一片天地,我不会枝叶繁茂

    小敏的眼睛从那桌上一堆堆有待剪辑的样片中抬起,目光穿过好几个一样凌乱的办公桌,穿过导播室的玻璃,绕开走廊里熙来攘往的人们,向玻璃窗望去,向北方的天空望去。她在香水味和女士香烟的焦油味中,似乎闻到了秋天落叶的味道,她在眼前无数宽银幕的资料带中,似乎看到了熟悉的校园和那从未领略过的山林,她似乎看见了小溪的流水,听见了森林的絮语。信封中抖落下什么,飘摇的落在地上,小敏拾起,发现是一片黄杨树叶书签,那是雪妮用过四年的,是她从家乡带来的,很珍贵,从不借人。小敏想,她现在拥有整个森林了。

    九

    雪妮下了火车,又坐汽车,颠簸了两天,回到了得耳布尔。她没什么行李,只带回了两大木箱的书,那是她全部的家当,现在终于要搬回家了。

    雪妮没有告诉奶奶她回来的消息。

    雪妮没有告诉刘老师她回来的消息。

    雪妮没有告诉任何山里人她回来的消息。

    这儿没有人知道她回来了。

    雪妮先把两箱的书放到邮局的小屋里,小屋还一如往昔的不锁门,邮递员不在,一般也没什么其他人。邮递员来时,也就是把邮寄的物品和信件摆在屋里,让人们自己认领,雪妮看屋里有几件什物,知道邮递员刚来过了,她就用粉笔在自己的两木箱上写上“雪妮”两个字。

    雪妮轻轻爽爽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跑着来到镇中学校,在窗户根那儿,雪妮看见讲台上刘老师正在教中学的同学们王维的诗歌,朗朗的读书声萦绕着木椽。

    雪妮在窗外和着

    中学的同学抄写的时候,刘老师又走到小学班这边讲起来俄罗斯的童话,那些古老而又亲切的童话呦,勾起了雪妮多少回忆!

    当雪妮再回到邮递员的小屋时,发现自己的两个大箱子不见了,她好生奇怪,这样的事情从来也不发生的。她绕出屋来,抬头却见:三哥推着那辆自行车,车后坐上摞着两个大木箱,赫然地用粉笔写着“雪妮”

    雪妮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

    “雪妮,走呀。回家。”三哥的话好平静,一如多年前他帮雪妮搬书的时候,仿佛着岁月不留痕迹的过去了,而一切又都还在原来的轨道上运行着,三哥还是原来的三哥,雪妮还是原来的雪妮,小村还是原来的小村。一切是那样的亲切,然而,没有离开过的人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归的。

    雪妮就和三哥一同顺着那得而布尔到“十公里”唯一的土路,向着家走去。

    “我知道,三哥会来接我的。”雪妮笑的好自然。

    “恩!”

    “你一定是休假下山的吧,你是看见我写的字知道我回来的吧,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吧。”

    “恩!”

    “奶奶好吗?我可想她了。这还没变个样哩!”

    “恩!”

    没有人知道雪妮回来了吗?不!这的山山水水,家家户户都知道,他们的雪妮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三哥一路上并不沉默,他话虽不多,却扯开嘹亮的喉咙,喊起那悠扬跌宕的号子。雪妮从这饱满的声音中,发觉三哥——这个从小未曾离开过大山半步的山的儿子——长大了!他已不是那个教她认野菜,带她爬树摘果子的少年了,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林业工人,已经从这山林的幼儿成为这山林的一位强悍的主人了!雪妮忽然觉得自己也长大了,也再不是那个由山林哺育的小女孩了。阔别多年,但她知道,自己也未曾离开!她胸中的那颗心,一直在这林间欢快地跳动着。现在她听从了山林的呼唤,她回来了,回归她的心蕴于其中的这片天地。

    兴安岭的山不高,但却连绵不绝,那深深浅浅的苍黛颜色,互相点染,互相交融。三哥的嗓音从弯弯曲曲的土路上飘起来,在山坳中升腾着,在半山间盘绕着。一时间,雪妮也有了高歌的欲望,但她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三哥的山歌,而她心里也飘出了欢乐的音符:三哥感受的到,大山感受的到。歌声就在这群山之中升腾起来,而那无边无界的大山,也以其特有的深沉嗓音,回和着山林的儿女们的问候。最后,那重叠的声音,直上蔚蓝的天空,凝成一个永恒的情节。

    看这人,看这树,看这路,看这山,看这天,雪妮静静地微笑了。

    也许她不知道,这笑魇和她襁褓中的笑魇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