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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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淖(长篇散文诗)41-100
41、
庸俗的一天，庸俗的一星期，庸俗的一个月，庸俗的一年。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庸俗的。而你们幸运地选定了一个再庸常不过、再俗不可耐的日子，彼此向对方道出了窝藏于内心、浮现在脸上、环绕于周身的“爱情”
42、
像上百年的老照片，像上千年的老档案
记忆的叶子开始变黄腐烂
而昨天它们还像刚摘的黄瓜一样新鲜
而昨夜它们还像少女初潮的经血一样红艳。
这是有什么东西在沉淀
这是有什么东西在给你们以慰安。
你们看人们都在向前、向前
那背对着人们而去的
人们终究会忘掉他们的脸！
43、
你们想象过一个空间，在你们的梦绝对雷同的某个夜晚——或许是山坡上的一片灌木丛，或许是一座小树林恰好位于铁道边，或许是小树林里的一片空地，青草和小兽仿佛一群低年级学生在那儿围成了一个圆圈，火车在树干形成的栅栏的那一边轰隆轰隆驶过，不知道是向北还是向南，偶尔也有小小的飞行器贴着高高的树梢盘旋，盘旋，从它那儿传下来的音乐声让你们想起一首歌：时光无限空间无边。一个慈祥的教士模样的男人会出现，一个阿佳妮那样美貌的天使会降临，她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你们的眼睛，她不是因为折断了翅膀而坠落人间，她要把你们带往天堂那更广阔的乐园。
44、
三间低矮的破败的土坯屋，旧社会是长工们居住的地方，现在他于其中栖身。在高高的直达屋顶的干草垛中间他扒开一个窝，安置下他的书籍和书桌。夜里他谛听着窗外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和干草垛里老鼠们的xisu声阅读托玛斯。哈代的小说；白天他像一个幽灵一样出没于屋外空旷杂乱的院落——那时候，他已经把你作为他生命中最古老的秘密。
45、
一道窄窄的木板门。断墙颓垣。小家碧玉般的一棵枣树。一个长着马脸、小眼睛、时常袖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中年男人。一个身材矮小、模样就像他妗子一样的中年女人。
院墙东侧的鱼塘。鱼塘东南角的芦苇丛。芦苇丛里像动物尸首一样的小小的船只和各种各样的垃圾。一条用炉渣铺成的水中小路从鱼塘的这一边蜿蜒至鱼塘的那一边。一个邻居男孩沿着水中的弯路滚铁环。
关于他曾寓居里两年之久的这个所在，他凭记忆描述了不下五遍，但每一次都互不相同。他不知道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他每一次描述都选择了不同的角度。他在描述当中加进了少量的想象，这使那个所在在他的记忆中愈来愈神秘，以至于到最后你在其中已不是你而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46、
你既已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坚持不站在虚构这一边也不能够；
你既已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就自然而然地填平了现实与梦的壕沟；
你既已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也显得像月光下的鱼塘一样不真实起来。
那不真实的还有他的思想
那不真实的还有他的想象。
47、
你像一个借东西的邻家女孩轻轻地推开了那道木板门；那棵小家碧玉般的枣树的刺曾经挂住了你的粉红色纱巾；在你离去时，那个中年男人或那个中年女人曾经不怀好意地对你进行盘问；你沿着那条水中弯路回家，从鱼塘的这一边走到鱼塘的那一边，一直走到芦苇丛里去，他目送着你的背影泪水打湿了衣襟。——这些都是真实的。
他想象你们在干草垛中嬉戏，他想象你们在鱼塘中交媾，他还想象你们在芦苇丛中度过秋天的每个黄昏。——这些都是虚构的。
48、
那收割后辽阔而荒凉的大地才是大地的原形。
大幕缓缓落下剧场里没有了口哨声
代之以灯火辉煌后的黑暗和喧嚣过后的寂静。
浓雾在正午时分散去
城镇和乡村重新显露出它们肮脏的面容。
一片乌云走过月亮，一只鸟翅躲开星辰。
牵着孩子的手重新握住玩具箱的手柄。
一切又仿佛回到空气中
就仿佛一切又回到那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
死者在死，生者在生。
49、
这满目的姹紫嫣红的生活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和爱欲，于是他像死者一样安睡。他想沿着睡眠的隧道进入梦境的花园，而他所置身的地方却仿佛是一座密不透光的囚牢。他感觉到有无数只巨大的手向各个方向撕扯着他的肌体，而他每一次意念的活动都有可能使他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不是被“上面”坠落下来的庞然大物整个儿吞没，就是陷入“下面”那地狱般的无底深渊中去。他像一个明天就要被执行死刑的囚犯一样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他被惊醒了，清晨降临了，穿着洗得发白的湖蓝色连衣裙。
50、
他仿佛看见你沿着鱼塘中间的弯曲小路走来了，他感觉到你的心像凉爽的晨风吹过水面，形成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仿佛听见你轻轻地敲门。“是谁呢？是谁平安地回来了呢？”他的意识尚未完全苏醒“我整个夜晚都在挣扎，我整个夜晚都在和黑暗之神搏杀。”
他轻轻地抚摩着你虚幻的脸。“如果你和我一同进入梦境的囚牢，如果你和我一同被吞没，如果你和我一同坠入无底的深渊，那今天将会是另一天。”
51、
爱情让他空洞，爱情让他虚荣。——生活正变得像一杯水一样透明；那不可能的全都成为可能；一切行动皆成功。他像一个被宠坏的王子无所事事地出没于宫廷，他像一个被尊敬的神祗自以为无所不能。他感觉不到那危机四伏的宫廷到处埋藏着的危机，他听不见那一片赞誉和崇拜中一两声藐视和鄙夷。——当他热血沸腾，世界却像放学以后的校园一般安静。
52、
他迷失了正确的道路。他就沿着这道路一直走，一直胡乱地走，最终竟然走上了你正行走于其上的那条路——一切都是因为你也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53、
神对人说：我的记忆是你们人类的遗忘的储藏室。
人对神说：我们记忆的破损之处全是你们神的行迹。
54、
肉体的娱乐没有意义，灵魂的娱乐没有伴侣。当肉体在娱乐灵魂甘愿沉寂，当灵魂在娱乐肉体就是多余。灵与肉的战役到高龄仍在继续。——究竟有谁亲眼看见过肉体上那所谓的灵魂的痕迹？
55、
他没有看见过花朵开放
就像他没有留意你的成长
一夜之间你就长成一个叫他恐惧的姑娘；
他没有感觉到暴雨前的沉寂
就像他难以感受和描述你的沉默不语
那突如其来的雷声和闪电
他不能确知是出自你的灵魂还是肉体；
呵，那常青藤一般的手臂缠绞着他
他感觉到拉奥孔父子的痛苦；
呵，那火焰般的嘴唇狂吻着他
他竟无法忍受这死亡般的甜蜜。
一本书难以容纳他全部的孤独
一首诗怎能使情欲的列车停住？
从下水道吹上来的一股冷风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从你的腋窝散发出来的缕缕香气使他重度昏迷。
56、
你是具体的。——你的名字是派出所户籍档案中成千上万个名字中的一个，你所居住的小镇和房屋是大地上星罗棋布的小镇和房屋中的一座，你是你祖父和祖母的孙女，你是你父亲和母亲的掌上明珠，你是你兄长和姊姊的小妹，你又是你小弟和小妹的姐姐，你是一具高165厘米、重55公斤的雌性躯体的主人，你是一张书桌、一条板凳和一领书包的所有者和使用者。你是这个小镇将近一万五千名少女中的一个，你健康地成长着，不仅是身体还有心智，十三岁你月经初潮，现在你十七岁，在你的身体里一场爱恨情仇的战争正在进行，在你的心灵中正蔓延着一场不计后果也没有后果的疾病，你在爱着。
你又是抽象的。——你的名字早已被自然界或神界中那最美丽、最神圣的语言所替换，你所居住的房屋也已搬迁了无数遍，你是希腊罗马神话中某个天神的女儿，你是法国十九世纪某个贵族的千金，你是一阵风，掠过暮色将临的黄昏，你是一片云，刹那间聚集又瞬间散尽，你是一个梦，好像昭示着什么但又全然不可信，你是一个影子，毫无规则地在天空和大地上移动，让你爱着的那人日夜苦苦寻找你的真身。
57、
你注目过的景物都染上了你脸颊的绯红
你赤足走过的林间小路显露出性的特征。
一片废墟吸纳你的美丽和才情
以便改善它那张牙舞爪的形容；
一滴清水倾听你的叹息和梦呓
以便充实它那丰满而空洞的体形
同时终止它那随物流形的虚荣个性。
凡是跟你的生活和爱有关的事物
你都使它们具备了动人的表情。
58、
你坐着，像少女时代的德瑞娜夫人一样美丽高贵和优雅；
你坐着，万有的世界纳罕而沉寂，众生无言倾心于你迷人的羞涩
你坐着，缪司就像一粒微尘沿着光芒的梯子悄然降落
你坐着，他不得不和你保持着一首赞美诗的间隔，这让他在你面前时常变幻着大同小异的角色：崇拜者、旁观者、教师爷。
59、
便条：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难道真的能够虎口脱险吗？
60、
他从未思考过他身处的时代
就像他从未思考过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他把这归咎（因、罪）于你的存在。
谁让你像个幽灵似的在他眼前和心里晃来晃去？
谁让你像一道道连续不断的闪电
二十四小时消磨着他的意志，泯灭着他的记忆
软化着他的神经，吸食着他的脑髓？
所以，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他者
一个沟通了实在与虚无之间隔的及物者。
为了使你眩晕，为了使你迷惑
他把肺叶像伞一样张开又闭拢
他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圆圈和无以名状的图形；
为了使你复活，为了使你堕落
他把自己当作喝醉酒的骠骑兵
把你当作风雪夜流荡街头的芳汀
他把一个雪球塞进你白白的脖颈
你们就拥抱着发出那个时代淫荡的笑声。
61、
你什么时候获得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度，一种使垂柳生妒、让断墙颓垣嘲弄的风度。他看见你在暮色中轻倚垂柳，神情忧郁，双眼迷茫；他看见你在晨光中轻提长裙，微抬玉足，逾越断墙颓垣，向着一片霜重露浓的油菜花地驰去了。——他那性欲一般诗的灵感就像黄昏的帘幕垂落在窗前，呵他那栩栩如生的诗的灵感就像黎明的白纱衣披上了他抖动不已的双肩。
62。
神对人说：我虽然位居高天但我依然仰视，那一片空洞的蔚蓝无限深远！
人对神说：我们隔三差五观望蓝天，我们找不见你超凡脱俗的脸，我们真的很疲倦，耷拉下脑袋，看一会儿树梢和屋顶，看一会儿蚁群般蠕动的众生，兴味索然，最后把目光散落在发出铿锵脚步声的大地上！
63、
一个亮眼睛的孩子在空蒙的雨天了奔跑
一个亮眼睛的孩子在精湿的马路上画画
他画下一朵朵瞬息间绽开又凋谢的花
他画下一柄柄寒光闪烁、瞬息间又黯然熄灭的剑
他知道花朵是娇嫩的，他知道剑是锋利的
他同时画下花朵和利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64、
被割断的毒蛇的碎块和片段。一杆装有发声器的秤。塑料袋里的精液和血浆。哥特式建筑物生长的尖顶。黑幽幽的鼠洞。卡夫卡的子夜两点钟。大理石般坚硬的牙齿。烟蒂。粉笔屁股。
啊，在那火车试运行的往昔年代！
啊，远古私塾里的诱引和调情！
65、
这是被他称之为坎川镇的一个小城，就像红与黑中的维里埃尔。这个小城的历史与它隶属的土地的历史一样久长，它的未来也一样。你和他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你们对坎川镇遏制不住的狂想中。红泥淖就是一个最典型的象征。红泥淖就是一座城。你们从未离开过坎川镇，你们就在这座小城里相爱，爱得死去活来。
66、
大海涨潮了
大海挺立起巨人的身躯
大海披散着汹涌的长发
把礁石和岸边的玉米地抽打
像一个疯狂的妇人
把最后的激情抛洒！
67、
生活被挥霍着，生活也在消耗着
但生活同时像一棵高粱在茁壮生长！
那所谓生活的剩余或剩余的生活
不是攒聚成喷薄而出滚滚而来的朝日
就是凝结为光辉灿烂万人瞩目的夕阳。
而那拒绝记忆的生活，无谓的生活
就像每个白日里的一天闲云
被生活着的人们推远又拉近、驱散有声声呼唤！
68、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他是一个女人
你会怎么样？他又会怎么样？你们又会怎么样？
你周围的人会怎么样？他周围的人又会怎么样？
你们周围的人又会怎么样？
坎川镇会怎么样？生活又会怎么样？
69、
在枯枝瓦砾中你的美丽对他就是一种嘲讽，而他的无名的忧思就像一圈光环罩在你的头顶，他赞美着你而一丝哀伤像阴影掠过他的眼睛。
相对于手牵着手在风和日丽的田野上漫游，他更愿意俯伏在灌木丛中任你用一枝草茎逗弄他半睁半闭的眼睛，他更愿意带着你的体香和甜言蜜语走进阳光灿烂的白日梦，他更愿意把你放在河流的对岸或树林边缘，看着你缓缓走向他，看着你慢慢显现出你那现实和虚幻交融在一起的真容，或者他更愿意你站得远远的，在落日下面或地平线附近，他去追逐你但他总是不能成功，他去接近你但你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恒定，他去寻觅你但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说你来去无踪。
于是他躲进小楼成一统，用你的爱情温暖他的寒冬，用你不朽的美丽稳住他摇晃不定的生命！
70、
他凝视着对面墙壁上你亦真亦幻的身影开始写作，他把宁静的子夜想象成一个世间难觅的山洞，他就坐在山洞的中央进入写作的渊薮。
他写作，他的心灵被言辞俘获。而你是他写作时唯一的旁观者、倾听者、对话者，你始终沉默不语。你是你真实形象的幻影，你是他心中幻影的原型。你是他无数个“另一个我”让他的灵感的翅膀栖息于你的双肩；你是上帝，让他把他那些晦涩的思想和杂乱的情感一股脑儿倾向你的怀里；你是那众多的“逝者”承载着他辽阔的痛苦和深厚的悲悯；你是另一盏灯，阅读着纸上的诗句并在空白处留下批语。
他写作，他享受着写作时身心所能承受的所有愉悦。他写作，他在红泥淖的狂涛巨浪中颠簸、死去、复活！
71、
五月，你的每个指尖上都擎着一颗小小的亮星，你周围的每件事物都获得一个称心如意的芳名。而你像一片薄薄的云在哭泣，你溜圆的双肩在微微抖动。你哭泣，他为之感动，他为之惊诧莫名。
72、
“从我这里学会沉醉
从我这里学会像执迷不醒者一样沉醉
好像满院子盛开着紫色的野蔷薇；
从我这里带走一颗晶莹的露珠
去装饰你的夜晚，修正你的错误；
从我这里学会形而上的人生
把现实当作梦境，把梦境当作光荣
让那长长的叹息减轻沉重的生命。”
73、
我要表达一种红色的情绪，这种情绪来自红泥淖。它就是世界的心脏，它就是世界的大脑。
74、
你们是走在一条虚幻的路上
虚幻如同关闭了栅栏门的童年花园
你们只能绕着围墙逡巡不停
猜测着那熟悉的往昔时光的巨大改变；
你们是走在一条危险的路上
红泥淖就是这条路唯一的终点
死亡被你们拉近身边
但那“在路上”的岁月更让你们惴惴不安。
你们就像在演绎一部戏剧
那伟大的导演始终不肯露面；
你们就像在进行一场战争
战争的目的和结局不言自明。
75、
你在四壁绘满了远古岩画的房子里唱歌
那岩画上的山羊就全部复活
它们走下青草萋萋的山坡
一路歌唱着回到它们睡觉的竹篱茅舍。
76、
他在堆满了书籍的屋子里写作
那满屋的书籍就像一位耄耋老者。
他诅咒着那满山遍野的狗日的生活
生活照旧像大河一样流淌不舍昼夜。
他赞美着你的舌尖和胸乳
他的手指不免就告了消乏——
他歇息在他自己的渴念和你的贞洁！
77、
五月里你总披着的那条纱巾。名字中的一个音节。落日。玫瑰。革命。你的经血。他的狂暴。某个夜晚的同一个梦。红泥淖。——这些事物的颜色都是红色的。
78、
一次希望就是一次受伤
无数次希望就是无数次受伤。
浓雾填塞了坎川镇的大街小巷
那通向城外的道路也迷失了方向。
你们只能呆在自己的身体里
像无头的苍蝇在胸腔里四处乱撞。
你们听见沸水蒸腾的声响
你们感觉到地下水所带来的清凉
那是太阳对造物进行洗涤扫荡
那是谁谁谁的灵魂开始了孤独的演讲。
79、
一座高塔是一条山瀑的源头
因为那高塔的塔顶钻进了一片乌云里头。
那高塔上的灯来到了乌云的背后
它把那些似睡非睡的星辰引诱
暗示它们高声呐喊：我们虽然无名却成员众多
就像一部喜剧里那些幕后高手。
呵，那高塔还在向上、向上
呵，那山瀑却一直向下游奔流、奔流！
80、
他自诩与众不同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株垂柳
他自称是虎落平阳偶然来到鸠群鸦属之中。
他像一个普通的名词只限于所指
他像一个平凡的代词只指称他自己
那是在他认识你、爱上你、操了你之后。
81、
总有某个黄昏某个夜晚某个瞬间
成为你们记忆的焦点，回忆的界限
就像出生是前世和今生的分界线
死亡是今生和来世的分界线。
在此之前，从此以后；从此以后，在此之前
在回忆中，在希望中，在回忆和希望中
你们会时常说到这两个短语
你们会时常这样开篇：从此以后，在此之前
你们向往着，向往着那必来的
又对那过去的某个黄昏某个夜晚某个瞬间充满奢望
你们沉迷着，沉迷在往昔岁月的旋律里
又对那必来的一切充满了期盼和凄惶。
只有当下的这个瞬间是无需说起的
因为无论说起与否它都将进入遗忘
只有回忆才能使它重新发光并混入向往。
82、
散乱的时光的面颊长出雀斑
仿佛雪白的衣服上被烧了一个黑洞；
混沌的大地裂开一道缝
好像一条早已死去的长蛇
又好像一根被赋予了生命的草绳。
而他们那无羁的爱欲
时而坠入生命的波谷
时而跃上灵魂的波峰；
而他们那滔滔的激情
让现实像风中的树一样四下里摇晃
让历史像害羞的处女一样双颊飞红。
“我那简单的履历终于充实进了丰富的内容。”
从他那知识分子的嘴里说出的话
开始有了一点点引经据典的假正经；
“在正午我开始看见阴影和不公。”
从你那巫女般的眼睛里
开始透露出一丝丝尘俗的表情。
83、
像纷扬的麻雀飞下屋檐
一地花枝招展的孩童进入庭院
他们叽叽喳喳让邻居们爬上墙头窥探
他们顿时缄口不语拥挤进门槛
仿佛传说中的坏蛋正在拨动门栓
仿佛整个村子提前进入了傍晚。
84、
一切都清楚了，但好像还没有。
已经彼此拥有，但好像还不够。
既然已经开始，总得有个结束，但也不一定。
看上去就要抵达峰顶
事实上还有很长的路程。
未来之路和回忆之路一样崎岖难行。
85、
过去怎么样？过去
你们的日子像箩筐里的芒果
你们的生活像河沿沟边的野火。
现在怎么样？现在
你们的日子像散乱的字母
你们的生活像没有眼泪的恸哭。
将来怎么样？将来
你们的日子必须倒数
你们的生活谁他妈的说得清楚。
86、
神说：我即将死去。我奄奄一息。我多年失语。
人说：我活得带劲。我随意呼吸。我废话连篇。我已为你选好墓地，就在上帝旁边。你的善后事宜我已妥善处理。你的遗产已经分配给地球上的所有妇女。800亿死者都将参加你盛大的葬礼。
87、
因为心境高远，因为本色天然，你们骄矜自恋。
阳光照耀下的秘密爱情
从此开始成为一篇名文中最华美的片段。
因为一片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林间空地
你们携带落日徜徉于其间；
因为一间从未有人打开过的房子
你们在其中度过了几乎所有的夜晚。
你们心境高远，按照艺术家的描绘
你们在万顷碧波的苍穹为自己修建了一座花园；
你们本色天然，像荷塘中那片片睡莲；
你们骄矜自恋，因为你们的脚步
是穿行在一首抒情诗的字里行间。
佛罗伊德通过科学的实验最终得出了偏颇的结论
你们通过随心所欲的行为和以梦为马的辩论
最终臻于无人之境。你们总是花样翻新！
88、
那琴房座落在一片木槿树丛的深处
从那儿传出来的悠扬琴声如泣如诉
伴随着黄昏日暮下轻轻的脚步
好像在催促你们赶快起身——
不要等到露水打湿了你们的衣裤！
89、
他的作品日趋明朗，像水面上的月光。
他的作品看似简单，背后却有深意隐藏。
他浪费着他的才华，在宁静的南窗下。
他浪费着那源源不断的爱情
为得是让你的爱情获得世俗的盛名。
他同时浪费了大量的纸张
那最终留存下来的，张张都是你们爱情的华彩乐章。
还有你的经血，他的精液
还有一轮红彤彤的夕阳，还有甜美的死亡。
90、
已经预备好一张床，作为你们新婚之夜的卧床。
已经预备好一张床，在你们弥留之际打造成一副棺材将你们收葬。
已经预备好一张床，现在它没有地方摆放，就把它抬到荒野中去吧
让它成为“荒野中的一张床”！
91、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过去了，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结束了，一年就这样结束了过去了。生活的洪流依然奔涌，你们的青春还在无限地延长。你们所有的愿望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望：让时间的河水停止流淌。你们整个的爱情只剩下最后一点憧憬：像卡西莫多和爱斯美拉达那样，两具枯骨紧紧抱在一起，堕入地狱或升上天堂！
92、
穿一身金黄衣衫的人从天空而来，这人们都看见了
但他们却说那只不过是一朵迷路的云；
而他放射着一身荞麦的清香从郊外的河边而来
这只有你一个人看见并确信无疑。
你眼里的他与人们眼里的他差别何其巨大
人们眼里的他跟一个男人没什么两样
吃着、喝着、走着、干着，微笑或叹息；
而你眼里的他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上帝
满腹才华，呼风唤雨，创造奇迹
他竟然把你的身体藏进一滴泪水里
而把你的灵魂还原成一具肉体。
93、
把身体从身体上卸下来，从灵魂中取出更多的灵魂。——即使这样，你们的勾当也难保不留下蛛丝马迹。
94、
下午五点多钟，他旅行到了一个村子后面的一片草地上停下来。他背靠着一棵树坐在草地上休息。就在这时，他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从地平线上一路歌唱着、蹦跳着向他走来，转眼之间就经过他进入那片草地，她们唱啊、跳啊，没有一个少女注意到他，一个旅行中的外乡人。晚霞映照着广阔的平原，映照着周围的草地，也映照着那群狂欢的幸福的少女。黄昏降临了，转眼之间暮色四合。少女们更疯狂了，她们纷纷脱去了外衣，露出了被晚霞映照着的手臂。他站起身来，朝村子望了一眼，又转回身朝少女们望了一眼，准备继续他的没有终点的旅行。这时，一只手拦住了他“请等一等！”他看见一个少女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你要继续你没有终点的旅行吗？”他几乎是随口说出“不，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拽着那个少女加入到狂欢的少女的队伍里，而且瞬间就被疯狂和夜色吞没。
多少年之后，他仍然不能准确清晰地描述那次奇遇。
95、
他自恃拥有无数个你
为此，他总是骄傲无比。
其实，他是把你“粉身碎骨”
将你的每块骨头、每片肌肉
每根毛发、每滴血液、每缕气息
都重新命名为你，无数个你
而且用自然中的事物加以比喻。
这样，每一瞬间，他都拥有不同的你
尽管仅仅是碎片和局部
但在他却是完美的整体。
有时候，情况刚好相反
你以完美的整体呈现在他眼前
他却把你看作局部和碎片。
所以，至今你也不甚理解
为什么有时候他是上帝
好像你就是他创造的；
而有时候他又是暴君
好像你是他的奴隶或战利品。
96、
神对人说：我亲眼看着你们人类一代一代挤满一只为幻想所引导的小船在被污染的河面上荡漾，你们必因那一代一代相传的梦呓在全身涌流而溺水死亡！
人对神说：但一代一代的诗人却在水下歌唱！
97、
红泥淖上空，北半球的星座搭建起一座凉棚
这使整个红泥淖就像一个敞亮的演剧大厅。
那哈姆雷特式的独白结束了，那元老院里的辩论平息了
每一出喜剧，每一出悲剧，每一出悲喜剧
或者皆大欢喜，或者以死亡告终，都未留半点余地。
此刻，大厅里的每一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他们要把这无始无终的戏剧一直演下去
直至整个红泥淖就像一个巨大的空洞
直至整个红泥淖成为一片炫目灿烂的红。
看吧，那些偷食禁果的少男少女们
那些热恋中的年轻人，那些新婚者、失意者、偷情者
那些性觉醒的美妇人，难耐寂寞的老鳏夫
那些懦弱的蒙面人，失眠的政治家
那些现实的奴隶，那些虚无主义者
他们在大厅里往来穿梭，神情高傲或抑郁
他们全都怀着对生命和死亡的双重渴望
只等着宇宙的大钟在天外一声声敲响
98、
你们曾注目那广袤的星空
它那骄傲的无言令你们的灵魂黯然；
你们也曾凝视内心的道德律令
它那谨慎的弦外之音令你们的肉体安静；
此刻，那迷乱的星空依然罩在你们的头顶
你们的灵魂黯然，且深于从前；
此刻，那冰冷的道德律令依然阴阳怪气地发号施令
你们的肉体安静，你们的肉体无动于衷。
99、
这尘世给了你们表达甚至炫耀的舞台
你们却在舞台之上把尘世无情地掩埋
你们是背德者，不肖儿女，忘恩负义之徒。
你们的赞美未超过肉体所及的界限
你们诅咒所使用的言辞也是赞美的语言
你们自称是灵魂的主人，事实上只不过是肉体的丫鬟。
你们把你们无始无终的爱情奉若神明
神明却将你们的爱情投入滚滚红尘之中
投入有无之间的红泥淖的煎熬之中。
100、
红泥淖：时光无限空间无边。
他（你）们：爱恨一线生死两端。
1988年10月-11月草稿
2006年11月——2007年1月修改
红泥淖(长篇散文诗)41-100
41、
庸俗的一天，庸俗的一星期，庸俗的一个月，庸俗的一年。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庸俗的。而你们幸运地选定了一个再庸常不过、再俗不可耐的日子，彼此向对方道出了窝藏于内心、浮现在脸上、环绕于周身的“爱情”
42、
像上百年的老照片，像上千年的老档案
记忆的叶子开始变黄腐烂
而昨天它们还像刚摘的黄瓜一样新鲜
而昨夜它们还像少女初潮的经血一样红艳。
这是有什么东西在沉淀
这是有什么东西在给你们以慰安。
你们看人们都在向前、向前
那背对着人们而去的
人们终究会忘掉他们的脸！
43、
你们想象过一个空间，在你们的梦绝对雷同的某个夜晚——或许是山坡上的一片灌木丛，或许是一座小树林恰好位于铁道边，或许是小树林里的一片空地，青草和小兽仿佛一群低年级学生在那儿围成了一个圆圈，火车在树干形成的栅栏的那一边轰隆轰隆驶过，不知道是向北还是向南，偶尔也有小小的飞行器贴着高高的树梢盘旋，盘旋，从它那儿传下来的音乐声让你们想起一首歌：时光无限空间无边。一个慈祥的教士模样的男人会出现，一个阿佳妮那样美貌的天使会降临，她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你们的眼睛，她不是因为折断了翅膀而坠落人间，她要把你们带往天堂那更广阔的乐园。
44、
三间低矮的破败的土坯屋，旧社会是长工们居住的地方，现在他于其中栖身。在高高的直达屋顶的干草垛中间他扒开一个窝，安置下他的书籍和书桌。夜里他谛听着窗外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和干草垛里老鼠们的xisu声阅读托玛斯。哈代的小说；白天他像一个幽灵一样出没于屋外空旷杂乱的院落——那时候，他已经把你作为他生命中最古老的秘密。
45、
一道窄窄的木板门。断墙颓垣。小家碧玉般的一棵枣树。一个长着马脸、小眼睛、时常袖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中年男人。一个身材矮小、模样就像他妗子一样的中年女人。
院墙东侧的鱼塘。鱼塘东南角的芦苇丛。芦苇丛里像动物尸首一样的小小的船只和各种各样的垃圾。一条用炉渣铺成的水中小路从鱼塘的这一边蜿蜒至鱼塘的那一边。一个邻居男孩沿着水中的弯路滚铁环。
关于他曾寓居里两年之久的这个所在，他凭记忆描述了不下五遍，但每一次都互不相同。他不知道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他每一次描述都选择了不同的角度。他在描述当中加进了少量的想象，这使那个所在在他的记忆中愈来愈神秘，以至于到最后你在其中已不是你而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
46、
你既已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坚持不站在虚构这一边也不能够；
你既已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就自然而然地填平了现实与梦的壕沟；
你既已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他也显得像月光下的鱼塘一样不真实起来。
那不真实的还有他的思想
那不真实的还有他的想象。
47、
你像一个借东西的邻家女孩轻轻地推开了那道木板门；那棵小家碧玉般的枣树的刺曾经挂住了你的粉红色纱巾；在你离去时，那个中年男人或那个中年女人曾经不怀好意地对你进行盘问；你沿着那条水中弯路回家，从鱼塘的这一边走到鱼塘的那一边，一直走到芦苇丛里去，他目送着你的背影泪水打湿了衣襟。——这些都是真实的。
他想象你们在干草垛中嬉戏，他想象你们在鱼塘中交媾，他还想象你们在芦苇丛中度过秋天的每个黄昏。——这些都是虚构的。
48、
那收割后辽阔而荒凉的大地才是大地的原形。
大幕缓缓落下剧场里没有了口哨声
代之以灯火辉煌后的黑暗和喧嚣过后的寂静。
浓雾在正午时分散去
城镇和乡村重新显露出它们肮脏的面容。
一片乌云走过月亮，一只鸟翅躲开星辰。
牵着孩子的手重新握住玩具箱的手柄。
一切又仿佛回到空气中
就仿佛一切又回到那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
死者在死，生者在生。
49、
这满目的姹紫嫣红的生活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和爱欲，于是他像死者一样安睡。他想沿着睡眠的隧道进入梦境的花园，而他所置身的地方却仿佛是一座密不透光的囚牢。他感觉到有无数只巨大的手向各个方向撕扯着他的肌体，而他每一次意念的活动都有可能使他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不是被“上面”坠落下来的庞然大物整个儿吞没，就是陷入“下面”那地狱般的无底深渊中去。他像一个明天就要被执行死刑的囚犯一样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他被惊醒了，清晨降临了，穿着洗得发白的湖蓝色连衣裙。
50、
他仿佛看见你沿着鱼塘中间的弯曲小路走来了，他感觉到你的心像凉爽的晨风吹过水面，形成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仿佛听见你轻轻地敲门。“是谁呢？是谁平安地回来了呢？”他的意识尚未完全苏醒“我整个夜晚都在挣扎，我整个夜晚都在和黑暗之神搏杀。”
他轻轻地抚摩着你虚幻的脸。“如果你和我一同进入梦境的囚牢，如果你和我一同被吞没，如果你和我一同坠入无底的深渊，那今天将会是另一天。”
51、
爱情让他空洞，爱情让他虚荣。——生活正变得像一杯水一样透明；那不可能的全都成为可能；一切行动皆成功。他像一个被宠坏的王子无所事事地出没于宫廷，他像一个被尊敬的神祗自以为无所不能。他感觉不到那危机四伏的宫廷到处埋藏着的危机，他听不见那一片赞誉和崇拜中一两声藐视和鄙夷。——当他热血沸腾，世界却像放学以后的校园一般安静。
52、
他迷失了正确的道路。他就沿着这道路一直走，一直胡乱地走，最终竟然走上了你正行走于其上的那条路——一切都是因为你也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53、
神对人说：我的记忆是你们人类的遗忘的储藏室。
人对神说：我们记忆的破损之处全是你们神的行迹。
54、
肉体的娱乐没有意义，灵魂的娱乐没有伴侣。当肉体在娱乐灵魂甘愿沉寂，当灵魂在娱乐肉体就是多余。灵与肉的战役到高龄仍在继续。——究竟有谁亲眼看见过肉体上那所谓的灵魂的痕迹？
55、
他没有看见过花朵开放
就像他没有留意你的成长
一夜之间你就长成一个叫他恐惧的姑娘；
他没有感觉到暴雨前的沉寂
就像他难以感受和描述你的沉默不语
那突如其来的雷声和闪电
他不能确知是出自你的灵魂还是肉体；
呵，那常青藤一般的手臂缠绞着他
他感觉到拉奥孔父子的痛苦；
呵，那火焰般的嘴唇狂吻着他
他竟无法忍受这死亡般的甜蜜。
一本书难以容纳他全部的孤独
一首诗怎能使情欲的列车停住？
从下水道吹上来的一股冷风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从你的腋窝散发出来的缕缕香气使他重度昏迷。
56、
你是具体的。——你的名字是派出所户籍档案中成千上万个名字中的一个，你所居住的小镇和房屋是大地上星罗棋布的小镇和房屋中的一座，你是你祖父和祖母的孙女，你是你父亲和母亲的掌上明珠，你是你兄长和姊姊的小妹，你又是你小弟和小妹的姐姐，你是一具高165厘米、重55公斤的雌性躯体的主人，你是一张书桌、一条板凳和一领书包的所有者和使用者。你是这个小镇将近一万五千名少女中的一个，你健康地成长着，不仅是身体还有心智，十三岁你月经初潮，现在你十七岁，在你的身体里一场爱恨情仇的战争正在进行，在你的心灵中正蔓延着一场不计后果也没有后果的疾病，你在爱着。
你又是抽象的。——你的名字早已被自然界或神界中那最美丽、最神圣的语言所替换，你所居住的房屋也已搬迁了无数遍，你是希腊罗马神话中某个天神的女儿，你是法国十九世纪某个贵族的千金，你是一阵风，掠过暮色将临的黄昏，你是一片云，刹那间聚集又瞬间散尽，你是一个梦，好像昭示着什么但又全然不可信，你是一个影子，毫无规则地在天空和大地上移动，让你爱着的那人日夜苦苦寻找你的真身。
57、
你注目过的景物都染上了你脸颊的绯红
你赤足走过的林间小路显露出性的特征。
一片废墟吸纳你的美丽和才情
以便改善它那张牙舞爪的形容；
一滴清水倾听你的叹息和梦呓
以便充实它那丰满而空洞的体形
同时终止它那随物流形的虚荣个性。
凡是跟你的生活和爱有关的事物
你都使它们具备了动人的表情。
58、
你坐着，像少女时代的德瑞娜夫人一样美丽高贵和优雅；
你坐着，万有的世界纳罕而沉寂，众生无言倾心于你迷人的羞涩
你坐着，缪司就像一粒微尘沿着光芒的梯子悄然降落
你坐着，他不得不和你保持着一首赞美诗的间隔，这让他在你面前时常变幻着大同小异的角色：崇拜者、旁观者、教师爷。
59、
便条：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难道真的能够虎口脱险吗？
60、
他从未思考过他身处的时代
就像他从未思考过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他把这归咎（因、罪）于你的存在。
谁让你像个幽灵似的在他眼前和心里晃来晃去？
谁让你像一道道连续不断的闪电
二十四小时消磨着他的意志，泯灭着他的记忆
软化着他的神经，吸食着他的脑髓？
所以，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他者
一个沟通了实在与虚无之间隔的及物者。
为了使你眩晕，为了使你迷惑
他把肺叶像伞一样张开又闭拢
他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圆圈和无以名状的图形；
为了使你复活，为了使你堕落
他把自己当作喝醉酒的骠骑兵
把你当作风雪夜流荡街头的芳汀
他把一个雪球塞进你白白的脖颈
你们就拥抱着发出那个时代淫荡的笑声。
61、
你什么时候获得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度，一种使垂柳生妒、让断墙颓垣嘲弄的风度。他看见你在暮色中轻倚垂柳，神情忧郁，双眼迷茫；他看见你在晨光中轻提长裙，微抬玉足，逾越断墙颓垣，向着一片霜重露浓的油菜花地驰去了。——他那性欲一般诗的灵感就像黄昏的帘幕垂落在窗前，呵他那栩栩如生的诗的灵感就像黎明的白纱衣披上了他抖动不已的双肩。
62。
神对人说：我虽然位居高天但我依然仰视，那一片空洞的蔚蓝无限深远！
人对神说：我们隔三差五观望蓝天，我们找不见你超凡脱俗的脸，我们真的很疲倦，耷拉下脑袋，看一会儿树梢和屋顶，看一会儿蚁群般蠕动的众生，兴味索然，最后把目光散落在发出铿锵脚步声的大地上！
63、
一个亮眼睛的孩子在空蒙的雨天了奔跑
一个亮眼睛的孩子在精湿的马路上画画
他画下一朵朵瞬息间绽开又凋谢的花
他画下一柄柄寒光闪烁、瞬息间又黯然熄灭的剑
他知道花朵是娇嫩的，他知道剑是锋利的
他同时画下花朵和利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64、
被割断的毒蛇的碎块和片段。一杆装有发声器的秤。塑料袋里的精液和血浆。哥特式建筑物生长的尖顶。黑幽幽的鼠洞。卡夫卡的子夜两点钟。大理石般坚硬的牙齿。烟蒂。粉笔屁股。
啊，在那火车试运行的往昔年代！
啊，远古私塾里的诱引和调情！
65、
这是被他称之为坎川镇的一个小城，就像红与黑中的维里埃尔。这个小城的历史与它隶属的土地的历史一样久长，它的未来也一样。你和他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你们对坎川镇遏制不住的狂想中。红泥淖就是一个最典型的象征。红泥淖就是一座城。你们从未离开过坎川镇，你们就在这座小城里相爱，爱得死去活来。
66、
大海涨潮了
大海挺立起巨人的身躯
大海披散着汹涌的长发
把礁石和岸边的玉米地抽打
像一个疯狂的妇人
把最后的激情抛洒！
67、
生活被挥霍着，生活也在消耗着
但生活同时像一棵高粱在茁壮生长！
那所谓生活的剩余或剩余的生活
不是攒聚成喷薄而出滚滚而来的朝日
就是凝结为光辉灿烂万人瞩目的夕阳。
而那拒绝记忆的生活，无谓的生活
就像每个白日里的一天闲云
被生活着的人们推远又拉近、驱散有声声呼唤！
68、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他是一个女人
你会怎么样？他又会怎么样？你们又会怎么样？
你周围的人会怎么样？他周围的人又会怎么样？
你们周围的人又会怎么样？
坎川镇会怎么样？生活又会怎么样？
69、
在枯枝瓦砾中你的美丽对他就是一种嘲讽，而他的无名的忧思就像一圈光环罩在你的头顶，他赞美着你而一丝哀伤像阴影掠过他的眼睛。
相对于手牵着手在风和日丽的田野上漫游，他更愿意俯伏在灌木丛中任你用一枝草茎逗弄他半睁半闭的眼睛，他更愿意带着你的体香和甜言蜜语走进阳光灿烂的白日梦，他更愿意把你放在河流的对岸或树林边缘，看着你缓缓走向他，看着你慢慢显现出你那现实和虚幻交融在一起的真容，或者他更愿意你站得远远的，在落日下面或地平线附近，他去追逐你但他总是不能成功，他去接近你但你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恒定，他去寻觅你但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说你来去无踪。
于是他躲进小楼成一统，用你的爱情温暖他的寒冬，用你不朽的美丽稳住他摇晃不定的生命！
70、
他凝视着对面墙壁上你亦真亦幻的身影开始写作，他把宁静的子夜想象成一个世间难觅的山洞，他就坐在山洞的中央进入写作的渊薮。
他写作，他的心灵被言辞俘获。而你是他写作时唯一的旁观者、倾听者、对话者，你始终沉默不语。你是你真实形象的幻影，你是他心中幻影的原型。你是他无数个“另一个我”让他的灵感的翅膀栖息于你的双肩；你是上帝，让他把他那些晦涩的思想和杂乱的情感一股脑儿倾向你的怀里；你是那众多的“逝者”承载着他辽阔的痛苦和深厚的悲悯；你是另一盏灯，阅读着纸上的诗句并在空白处留下批语。
他写作，他享受着写作时身心所能承受的所有愉悦。他写作，他在红泥淖的狂涛巨浪中颠簸、死去、复活！
71、
五月，你的每个指尖上都擎着一颗小小的亮星，你周围的每件事物都获得一个称心如意的芳名。而你像一片薄薄的云在哭泣，你溜圆的双肩在微微抖动。你哭泣，他为之感动，他为之惊诧莫名。
72、
“从我这里学会沉醉
从我这里学会像执迷不醒者一样沉醉
好像满院子盛开着紫色的野蔷薇；
从我这里带走一颗晶莹的露珠
去装饰你的夜晚，修正你的错误；
从我这里学会形而上的人生
把现实当作梦境，把梦境当作光荣
让那长长的叹息减轻沉重的生命。”
73、
我要表达一种红色的情绪，这种情绪来自红泥淖。它就是世界的心脏，它就是世界的大脑。
74、
你们是走在一条虚幻的路上
虚幻如同关闭了栅栏门的童年花园
你们只能绕着围墙逡巡不停
猜测着那熟悉的往昔时光的巨大改变；
你们是走在一条危险的路上
红泥淖就是这条路唯一的终点
死亡被你们拉近身边
但那“在路上”的岁月更让你们惴惴不安。
你们就像在演绎一部戏剧
那伟大的导演始终不肯露面；
你们就像在进行一场战争
战争的目的和结局不言自明。
75、
你在四壁绘满了远古岩画的房子里唱歌
那岩画上的山羊就全部复活
它们走下青草萋萋的山坡
一路歌唱着回到它们睡觉的竹篱茅舍。
76、
他在堆满了书籍的屋子里写作
那满屋的书籍就像一位耄耋老者。
他诅咒着那满山遍野的狗日的生活
生活照旧像大河一样流淌不舍昼夜。
他赞美着你的舌尖和胸乳
他的手指不免就告了消乏——
他歇息在他自己的渴念和你的贞洁！
77、
五月里你总披着的那条纱巾。名字中的一个音节。落日。玫瑰。革命。你的经血。他的狂暴。某个夜晚的同一个梦。红泥淖。——这些事物的颜色都是红色的。
78、
一次希望就是一次受伤
无数次希望就是无数次受伤。
浓雾填塞了坎川镇的大街小巷
那通向城外的道路也迷失了方向。
你们只能呆在自己的身体里
像无头的苍蝇在胸腔里四处乱撞。
你们听见沸水蒸腾的声响
你们感觉到地下水所带来的清凉
那是太阳对造物进行洗涤扫荡
那是谁谁谁的灵魂开始了孤独的演讲。
79、
一座高塔是一条山瀑的源头
因为那高塔的塔顶钻进了一片乌云里头。
那高塔上的灯来到了乌云的背后
它把那些似睡非睡的星辰引诱
暗示它们高声呐喊：我们虽然无名却成员众多
就像一部喜剧里那些幕后高手。
呵，那高塔还在向上、向上
呵，那山瀑却一直向下游奔流、奔流！
80、
他自诩与众不同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株垂柳
他自称是虎落平阳偶然来到鸠群鸦属之中。
他像一个普通的名词只限于所指
他像一个平凡的代词只指称他自己
那是在他认识你、爱上你、操了你之后。
81、
总有某个黄昏某个夜晚某个瞬间
成为你们记忆的焦点，回忆的界限
就像出生是前世和今生的分界线
死亡是今生和来世的分界线。
在此之前，从此以后；从此以后，在此之前
在回忆中，在希望中，在回忆和希望中
你们会时常说到这两个短语
你们会时常这样开篇：从此以后，在此之前
你们向往着，向往着那必来的
又对那过去的某个黄昏某个夜晚某个瞬间充满奢望
你们沉迷着，沉迷在往昔岁月的旋律里
又对那必来的一切充满了期盼和凄惶。
只有当下的这个瞬间是无需说起的
因为无论说起与否它都将进入遗忘
只有回忆才能使它重新发光并混入向往。
82、
散乱的时光的面颊长出雀斑
仿佛雪白的衣服上被烧了一个黑洞；
混沌的大地裂开一道缝
好像一条早已死去的长蛇
又好像一根被赋予了生命的草绳。
而他们那无羁的爱欲
时而坠入生命的波谷
时而跃上灵魂的波峰；
而他们那滔滔的激情
让现实像风中的树一样四下里摇晃
让历史像害羞的处女一样双颊飞红。
“我那简单的履历终于充实进了丰富的内容。”
从他那知识分子的嘴里说出的话
开始有了一点点引经据典的假正经；
“在正午我开始看见阴影和不公。”
从你那巫女般的眼睛里
开始透露出一丝丝尘俗的表情。
83、
像纷扬的麻雀飞下屋檐
一地花枝招展的孩童进入庭院
他们叽叽喳喳让邻居们爬上墙头窥探
他们顿时缄口不语拥挤进门槛
仿佛传说中的坏蛋正在拨动门栓
仿佛整个村子提前进入了傍晚。
84、
一切都清楚了，但好像还没有。
已经彼此拥有，但好像还不够。
既然已经开始，总得有个结束，但也不一定。
看上去就要抵达峰顶
事实上还有很长的路程。
未来之路和回忆之路一样崎岖难行。
85、
过去怎么样？过去
你们的日子像箩筐里的芒果
你们的生活像河沿沟边的野火。
现在怎么样？现在
你们的日子像散乱的字母
你们的生活像没有眼泪的恸哭。
将来怎么样？将来
你们的日子必须倒数
你们的生活谁他妈的说得清楚。
86、
神说：我即将死去。我奄奄一息。我多年失语。
人说：我活得带劲。我随意呼吸。我废话连篇。我已为你选好墓地，就在上帝旁边。你的善后事宜我已妥善处理。你的遗产已经分配给地球上的所有妇女。800亿死者都将参加你盛大的葬礼。
87、
因为心境高远，因为本色天然，你们骄矜自恋。
阳光照耀下的秘密爱情
从此开始成为一篇名文中最华美的片段。
因为一片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林间空地
你们携带落日徜徉于其间；
因为一间从未有人打开过的房子
你们在其中度过了几乎所有的夜晚。
你们心境高远，按照艺术家的描绘
你们在万顷碧波的苍穹为自己修建了一座花园；
你们本色天然，像荷塘中那片片睡莲；
你们骄矜自恋，因为你们的脚步
是穿行在一首抒情诗的字里行间。
佛罗伊德通过科学的实验最终得出了偏颇的结论
你们通过随心所欲的行为和以梦为马的辩论
最终臻于无人之境。你们总是花样翻新！
88、
那琴房座落在一片木槿树丛的深处
从那儿传出来的悠扬琴声如泣如诉
伴随着黄昏日暮下轻轻的脚步
好像在催促你们赶快起身——
不要等到露水打湿了你们的衣裤！
89、
他的作品日趋明朗，像水面上的月光。
他的作品看似简单，背后却有深意隐藏。
他浪费着他的才华，在宁静的南窗下。
他浪费着那源源不断的爱情
为得是让你的爱情获得世俗的盛名。
他同时浪费了大量的纸张
那最终留存下来的，张张都是你们爱情的华彩乐章。
还有你的经血，他的精液
还有一轮红彤彤的夕阳，还有甜美的死亡。
90、
已经预备好一张床，作为你们新婚之夜的卧床。
已经预备好一张床，在你们弥留之际打造成一副棺材将你们收葬。
已经预备好一张床，现在它没有地方摆放，就把它抬到荒野中去吧
让它成为“荒野中的一张床”！
91、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过去了，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结束了，一年就这样结束了过去了。生活的洪流依然奔涌，你们的青春还在无限地延长。你们所有的愿望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望：让时间的河水停止流淌。你们整个的爱情只剩下最后一点憧憬：像卡西莫多和爱斯美拉达那样，两具枯骨紧紧抱在一起，堕入地狱或升上天堂！
92、
穿一身金黄衣衫的人从天空而来，这人们都看见了
但他们却说那只不过是一朵迷路的云；
而他放射着一身荞麦的清香从郊外的河边而来
这只有你一个人看见并确信无疑。
你眼里的他与人们眼里的他差别何其巨大
人们眼里的他跟一个男人没什么两样
吃着、喝着、走着、干着，微笑或叹息；
而你眼里的他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上帝
满腹才华，呼风唤雨，创造奇迹
他竟然把你的身体藏进一滴泪水里
而把你的灵魂还原成一具肉体。
93、
把身体从身体上卸下来，从灵魂中取出更多的灵魂。——即使这样，你们的勾当也难保不留下蛛丝马迹。
94、
下午五点多钟，他旅行到了一个村子后面的一片草地上停下来。他背靠着一棵树坐在草地上休息。就在这时，他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从地平线上一路歌唱着、蹦跳着向他走来，转眼之间就经过他进入那片草地，她们唱啊、跳啊，没有一个少女注意到他，一个旅行中的外乡人。晚霞映照着广阔的平原，映照着周围的草地，也映照着那群狂欢的幸福的少女。黄昏降临了，转眼之间暮色四合。少女们更疯狂了，她们纷纷脱去了外衣，露出了被晚霞映照着的手臂。他站起身来，朝村子望了一眼，又转回身朝少女们望了一眼，准备继续他的没有终点的旅行。这时，一只手拦住了他“请等一等！”他看见一个少女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你要继续你没有终点的旅行吗？”他几乎是随口说出“不，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拽着那个少女加入到狂欢的少女的队伍里，而且瞬间就被疯狂和夜色吞没。
多少年之后，他仍然不能准确清晰地描述那次奇遇。
95、
他自恃拥有无数个你
为此，他总是骄傲无比。
其实，他是把你“粉身碎骨”
将你的每块骨头、每片肌肉
每根毛发、每滴血液、每缕气息
都重新命名为你，无数个你
而且用自然中的事物加以比喻。
这样，每一瞬间，他都拥有不同的你
尽管仅仅是碎片和局部
但在他却是完美的整体。
有时候，情况刚好相反
你以完美的整体呈现在他眼前
他却把你看作局部和碎片。
所以，至今你也不甚理解
为什么有时候他是上帝
好像你就是他创造的；
而有时候他又是暴君
好像你是他的奴隶或战利品。
96、
神对人说：我亲眼看着你们人类一代一代挤满一只为幻想所引导的小船在被污染的河面上荡漾，你们必因那一代一代相传的梦呓在全身涌流而溺水死亡！
人对神说：但一代一代的诗人却在水下歌唱！
97、
红泥淖上空，北半球的星座搭建起一座凉棚
这使整个红泥淖就像一个敞亮的演剧大厅。
那哈姆雷特式的独白结束了，那元老院里的辩论平息了
每一出喜剧，每一出悲剧，每一出悲喜剧
或者皆大欢喜，或者以死亡告终，都未留半点余地。
此刻，大厅里的每一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他们要把这无始无终的戏剧一直演下去
直至整个红泥淖就像一个巨大的空洞
直至整个红泥淖成为一片炫目灿烂的红。
看吧，那些偷食禁果的少男少女们
那些热恋中的年轻人，那些新婚者、失意者、偷情者
那些性觉醒的美妇人，难耐寂寞的老鳏夫
那些懦弱的蒙面人，失眠的政治家
那些现实的奴隶，那些虚无主义者
他们在大厅里往来穿梭，神情高傲或抑郁
他们全都怀着对生命和死亡的双重渴望
只等着宇宙的大钟在天外一声声敲响
98、
你们曾注目那广袤的星空
它那骄傲的无言令你们的灵魂黯然；
你们也曾凝视内心的道德律令
它那谨慎的弦外之音令你们的肉体安静；
此刻，那迷乱的星空依然罩在你们的头顶
你们的灵魂黯然，且深于从前；
此刻，那冰冷的道德律令依然阴阳怪气地发号施令
你们的肉体安静，你们的肉体无动于衷。
99、
这尘世给了你们表达甚至炫耀的舞台
你们却在舞台之上把尘世无情地掩埋
你们是背德者，不肖儿女，忘恩负义之徒。
你们的赞美未超过肉体所及的界限
你们诅咒所使用的言辞也是赞美的语言
你们自称是灵魂的主人，事实上只不过是肉体的丫鬟。
你们把你们无始无终的爱情奉若神明
神明却将你们的爱情投入滚滚红尘之中
投入有无之间的红泥淖的煎熬之中。
100、
红泥淖：时光无限空间无边。
他（你）们：爱恨一线生死两端。
1988年10月-11月草稿
2006年11月——2007年1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