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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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我开始记忆起,木屋就成了记忆中最清晰,最明了,最直接的影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很多人的童年似乎与花团景簇有关,而我的童年以及所有清晰的记忆都写在木屋那黑褐的板子上,任时光流逝,那种无言的印记在人生的河流中稳若磐石。

    木屋不是单独的一间,而是有很多类似的屋子连成了一条街。整个街分为上下两截,上曰上乐街,下曰下乐街,绝对原始的简单,让人们也有了原始的意识:小街在人们心中是两条街,上面是河东,下面是河西。每逢赶集的时候,上面的要到下面去逛逛,下面的要到上面来溜达溜达,人潮涌动,就象连接上下街的回澜河。关于洄澜河的传说,只要是生活在小街的人,或到过小街的人都会知道这样一个故事:传说曾经有一个和尚,一个人住在和尚坝,念经吃斋,守护着街上唯一一座经过历史浩劫而幸存下来的庙子“和尚庙”——小街以前是三宫十八庙。三宫太阳宫、土地宫、龙王宫(文化大革命改为文化宫),十八庙,我所知的有山神庙、观音寺、地藏观、阎王殿、王母庙对于它们的划分依据,建筑时间以及历史,我几乎一无所知,而仅从大人的闲谈中听来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而关于和尚的故事,我也是用了很多年时间才弄清楚的。传说和尚死后化成了一河,这条河始终围绕着“和尚庙”流转,人们说那是小和尚的魂灵舍不得庙子,所以不愿转世投胎而化做河流守护着庙子。于是后人把河叫做“洄澜河”(洄澜有回转,流连之意),小镇也顾名思义“洄澜镇”小镇人们在河上建了一座桥,这座桥刚好把小镇一分为二。每当半晚的时候,不论上街的还是下街的,不论男女老少,都拥挤在桥上,或打打桥牌,或搓搓小麻将,或哼哼小曲,或侃侃龙门阵,小桥在人们的欢笑声中,泰然矗立。洄澜河在桥下日复一日,永不倦怠的流转。而我们小孩子也会跟着大人侃侃龙门阵,我们所侃的,总是离不开一个话题,那就是上街好,还是下街好。我们说上街好,上街有很宽敞,美丽的医院,象童话故事中的宫殿,还有戏场,每当演戏的时候人山人海,还有小学,全是古色古香的木屋,以前是太阳宫他们就嚷着说下街好,下街有文化宫,以前斗过大地主,还有粮站,夜里总是能闻到一股幽幽的清油的味道,还有中学,是小镇的最高学府,听说县长就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到最后总是挣得面红耳赤,眼睛瞪得象和尚坝上的桐子树上的桐子一样。结果,孩子们分成了两个帮,经常吵架,打架,岁数梢大的便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唾沫冲天,骂遍对方祖宗八代,而不服气的便要冲过去,与对方扭做一团,往往两败俱伤,跑回家告状。而大人们也都毫不示弱,往往为了孩子的鸡皮小事吵架,但过不了几天,又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不一乐乎,而小孩子早就把矛盾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街最热闹的时候就是过年,而我们最喜欢的也是过年,不仅会有难得的压岁钱,更因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能够有自己的花灯,能够显示自己的骄傲。每间木屋前,都挂着自制的花灯,有莲花灯、兔子灯、孔雀灯、南瓜灯、宝塔灯火红的对联,火红的灯,让小街变成了长龙,而让我们不能理解的是,大人们说这样做是为了赶跑叫“年”的一种怪物。这天木屋特有的幽香浓烈得人心醉,把脸贴在墙壁上,能感受到惬意的温暖。爷爷做的花灯远近闻名。他能做各式各样的花灯,更重要的是他做的花灯能够走路。他在灯下安上了几个轮子,绳子,这样就可以操纵花灯走路了,可惜,这样的花灯只能弟弟们能够享受到。因为整个大家族里,爷爷奶奶和我母亲的关系不好,更因为我们三个都是女孩子。新年是最美丽的夜,也是最伤感的夜。

    二

    街上每个家庭几乎是个大家族,一家祖孙几辈都挤在屋檐下。我有三个伯伯,一个姑姑,姐姐妹妹弟弟共有七个。七个中,本姓的只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是姑姑的孩子。爷爷奶奶最宠姑姑,所以一直把姑姑留在家里。其余的全是女孩子。

    房子全是木头的,都有阁楼。房子不大,但门却大得出奇,笨重得似有千斤。我踮着脚跟,伸长手都不及它的二分之一。每当开门关门的时候,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时候总让我想起,小时侯用它来压核桃的事情。一个个铁核桃,放在门缝里,用劲的推动门板“啪——”的一声,核桃爆裂了,核子从铁衣服里蹦了出来,傻头傻脑的躺在地上,而我们的笑靥也蹦了出来。我从小就很喜欢画画,因为害怕父母斥责不用心读书,就不敢伸手要钱买图画本,于是就在门上画。蓝天、白云、草原、大海、猪、牛、羊、人什么都画上,结果被爷爷看见了,狠狠的训斥了一顿,母亲听见了,一边骂着我,一边唠叨着爷爷的自私与偏心。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很委屈和害怕,知道一场大祸降临了。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嘴上总不饶人,而往往不得爷爷奶奶的喜欢,总是要发生一些矛盾。父亲是家里的老大,极其孝顺,少言寡语。我们一家人的负担全落在他的身上,而每当爷爷奶奶和母亲吵架时,父亲总要狠狠斥责母亲,往往会殃及池鱼。我理解母亲,因为她爱我们,爷爷奶奶不爱,所以她象只敏感的母鸡为了保护我们随时挺身而出。尽管她也经常打骂我们,但我知道她是爱我们的,在她的眼泪里,一半是委屈愤怒,一半是爱。父亲一直都盼望有个儿子,但母亲生了三个女儿。生我的时候,父亲以为我是个男孩,就早早的给我取了小名叫“二娃”但没想到我再次打破了父亲的梦,直到妹妹的出世,他的梦彻底毁了,因为开始了计划生育。

    父亲一直最疼我,因为在他心中,我最象个男孩子,特别的调皮,特别的倔强。那时,父亲在镇上的一家厂里当副厂长,但家里依然很清贫。父亲除了上班之外,大部分时间就是打鱼。那时父亲身强力壮,能抵两个男人的力气。父亲有帮徒弟,他们是父亲的朋友,只要有时间他们就会去打鱼。而父亲总是带上我,我的任务就是把鱼装进鱼兜里。每每这个时候,我感觉特自豪,因为只有我能够跟着大人去河里玩。一次姑姑的儿子偷偷的跟着去了,结果掉进里河里,姑姑说是我没有把弟弟看管好,结果父亲打了我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为他提鱼兜了。而把这份委屈化做怨恨,总是和弟弟吵架、打架。那个家伙从小就娇生惯养,冲着爷爷奶奶宠他,总是目中无人,还总是欺负我的妹妹,他的三姐。而我忍不住怒火,总是要狠狠的揍他,结果是,没怎么打着他,自己挨了无数的打。爷爷奶奶一直数落我的不是,几个伯伯也总是站在一条线上,因为他们都讨厌自己的大嫂。我从小就知道,母亲是在家人的鄙夷与唾液中艰难的活着,而木屋给予我的感觉更多的是冷硬。就象长辈们给予我们的冷漠一样。那时有种恨的种子,无奈的滋长着,茂盛着。家,给予我的是战争,是冷漠、是无情,是倔强、逃离、叛逆。

    一进门就是堂屋。堂屋里有个木头做的香案,那里供奉着家族的历代祖宗。香案是用仿红木做的,上面用金粉写着“天、地、人”之类的东西。上面还贴着一张爷爷画的“鬼画”青面獠牙,口中含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大人说,那是用来驱邪避灾的。小镇每家每户都有着类似的“鬼画”贴在堂屋。香案带给我的出了尊敬以外,更多的是畏惧,甚至是厌恶。那时,我已经到下街读初中,很晚才回家,家里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发出很沉重的闷响,显得特别的尖锐。心跳在一瞬间加速,手心冒出了冷汗,一想到对面就是那个青面獠牙的东西,心儿蹦到了嗓子眼,整个身子虚脱了似的,软做一团。特别是做了亏心事的时候,往往会做噩梦,梦见那东西血淋淋的扑向你。可能就是小时候的阴影没有散去,长大后,有阵子经常做类似的噩梦。而梦里的自己,一面冒着冷汗,一面手拿着大刀,勇敢的对恃着魔鬼。

    一直以来木屋就象是一个谜,有着深深的恐惧,却有着同样的好奇与渴望。大人们说,屋子以前是个庙子,曾经还有人在地里挖出了元宝。还说,每户家里都有一条大蛇守护着院落,每年,它们要出来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月光下,在屋顶臃懒的舒展着,蠕动着。它们从不打架,也不会伤害人,因为它们是每个家庭的保护神。有次,听到邻居说,在下街有家姓王的人家,女人睡醒了,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个特别雪白,柔软的东西上,定眼一看,原来是条大蟒蛇,吓得半死,结果那蛇飞快的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而那女人没有丢失一根毛发。大人们经常摆这些让小孩子心动的“八褂”龙门阵,让我从小就对小屋充满了恐惧与好奇。这是多么的神秘啊,比那些神化传说故事还让人着迷。

    母亲是一个特别信奉神灵的人,不论过什么节,大节小节,甚至是不过节,母亲都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供奉神灵。口中念念有词,纸钱纷飞,满屋子的黑烟。母亲告诫我们绝对不能偷吃供果,不然要肚子痛。而谗嘴的我,总是经不住那花花绿绿的诱惑,提前偷吃。结果肚子没有痛,但在其他小孩面前装出肚子疼的样子,害怕他们风卷残云般的把剩下的东西占为己有。那时,我开始怀疑大人们的话了,但有一次,被“应验”了。大人说不能指月亮,否则月亮要割耳朵,我似信非信,悄悄的指了月亮,没过多久,耳朵到真的溃脓。我害怕极了,晚上跪在神案前学着母亲的样子作揖磕头,还念念有词。但耳朵还是没好,父亲把我带到医院敷了几天药才治好。从那以后我彻底对大人们神秘的鬼话嗤之以鼻。但心中不免有点余悸,因为那神龛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神龛就放在我家的墙上,走过十米的过道便是爷爷奶奶和伯伯们的屋子。屋子本来很大,可是人太多,就显得拥挤。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并不防碍我们在屋子里捉谜藏。当猫的人,要面对着木墙,把眼睛闭上,然后敲打木板,发出响亮的声音,等到三十声过后,就开始找老鼠了。那厚沉的声音在木屋里悠远的传荡着,我们能够听出敲打之人的焦急与渴望。当他焦急的步伐把木板震响的时候,我们就心跳着,紧张起来,仔细辨别对方是不是已经到了自己的领域。当听到声音向另一个方向传去的时候,心中的石头才搁了下来。我们都不愿当猫,或许是猫太孤单,太无助,太累了。我总是喜欢躲在家里的大衣柜里,特别是冬天,小小的身子钻进去,用衣服遮住,舒服极了。可是有一次那只猫太笨了,找了半天都没把我这只老鼠找到,结果我在里面睡着了,差点闭气。我至今都在想象着,家人们是怎样小心翼翼的拿着蜡烛,怎样焦急的迈着脚步,怎么撕破着喉咙大叫着我的名字啊。而那长长的影子在木板上一定格外的醒目。每当想到这些,我眼里湿湿的,那时我从他们的面孔中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东西,那就是爱。无论爸爸妈妈,无论爷爷奶奶,无论伯伯姑姑,无论妹妹弟弟,他们都真心的为了我而焦急过,都慌乱的寻找过,都真情的挂念过,这份爱足已让我感动铭记。虽然家里的关系依然很紧张,但我坚信他们其实都爱着对方,只是他们早已习惯把爱藏在心底最深处了。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小镇搞规划,整条街的木屋全都湮没在推土机那血盆大嘴里。没过多久,镇上耸立起清一色的雪白的楼房,冷硬的墙壁,冷硬的街道,那座桥也消失在历史的河流中,而洄澜河也不再流转,已经被厂矿的垃圾腐烂成一滩死水。听母亲说,在我家房子下面发现了一座坟冢,当时很多人来看热闹,以为发现了文物,这着实让家人高兴了一阵子,以为天来的横财,结果等政府人员来勘察,发现只是解放前一个普通人家的坟墓。小镇人大大的叹口气,嘀咕着没意思,一哄而散。而木屋的最后一点印记消失在人们的哀伤叹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