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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废都》六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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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读废都之一——囫囵囵一脉山

    洛阳纸贵。前段时间,报刊上大肆宣染了京都如何大炒废都一书,闹得沸沸扬扬,褒贬不一。于是,我几次跑到书摊寻这本书,苦于一直买不到。

    恰好有一位同事手头上有一本废都,拿来便争分夺秒地读。正如作者在后记中说的那样“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不需要机巧地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废都一书正像囫囵囵的一脉山。只可惜我读的那本,错别字特多,印歪了的,空白处亦不少。恰似苍蝇嗡嗡地在香喷喷的饭菜上空飞舞。即使书后有条文码,仍怀疑是盗版的。年休时,又借来一本废都,同样大三十二开,一九九三年六月第一版,七月第二次印刷的。这本读起来像顺畅多了。我抓紧时间,又读了一遍,读过之后,爱不释手。

    有人说,废都是当今的红楼梦,当今的金瓶梅,确切地说,废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一幅画卷。

    小说通过一篇记实文学引起的官司描写了西京四大文化名人从鼎盛到衰败的历史而再现了这个时代,让近百个人物在纸上活跃起来,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小说描述的有市长、市长夫人及其大公子,有作威作福的街办事处主任,有唱民谣收破烂的老头,有西京四大恶少和四大文化名人,有卖大烟的柳叶子夫妇,有下身溃烂的女妓。一本仅仅四十万字的小说,能包容下整个复杂的社会和丰富的生活场景,的确不容易。整篇小说像一座囫囵囵的山脉,绝少雕琢,自然流畅,却给人意味深长的感叹。

    掩上书卷,我耳畔好像长久地鸣响着那乌乌咽咽的埙声,悲凉的心绪油然而生。深深地感叹庄之蝶等四大文化名人的命运,感叹牛月清、唐婉儿、柳月、汪希眠老婆、阿兰、阿灿的悲苦命运,也感叹那头老奶牛的悲苦命运

    闲话废都之二——“承包破烂”

    废都一书贯穿始终的有一位疯且颠的老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到省市府去了我就是省市长,我坐在交通指挥台上我就是警察,我进了饭馆里我就是发了财的人。”可别小看了这老头。有了他的叫卖声和警世民谣,更深化了这部小说的主题。

    “承包破烂”可以说是这本书的纲。“承包”二字道出了时代的特点;再与“破烂”二字连在一起,更意味深长。

    再看看他唱的那些民谣,更加发人深省。

    “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作‘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着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差五解个馋;九类人当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

    “喝上酒一瓶两瓶不醉,打着麻将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来五步六步都会,搞起女人来七个八个敢睡。”

    然而,这老头唱的民谣在书中随处可以外来印证。

    柳月做了市长公子的媳妇,到市长家里的“各部局领导,工厂厂长和商场、公司经理,这些来人从来没有空手过,大到冰箱,小到烟酒瓜果,拿礼的人几乎都是一个规律,进门换拖鞋的时候,礼品就势放在了鞋架边的一个没有窗口的小杂物间里”难怪洪江的小媳妇说:“做生意的人比市长多,但市长家里的钱含金量大哩!”

    庄之蝶他们策划于密室,通过帮助法官的白玉珠的儿子发表作品,送名字画给审判官司马恭,找作家教授论证,将保姆柳月嫁给市长的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本来是一场可以赢的官司,最后却因景雪荫的小姑子施美人计而败诉。

    通过“承包破烂”四个字,我们再回头来看看小说的题目“废都”两个字,便不难知道作者的良苦用心了。

    闲话废都之三——吃名人

    作者为不惜笔墨,多处谈到了“吃名人”现象。

    在西京杂志编辑部里,李洪文说:“大作家,我已经说过去时了,曹雪芹写了一部红楼梦,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几代人吃不完。现在你庄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这篇文章不长,可以说只吃到你的脚趾甲,几时我也要写写的,你说给我什么吃?”

    省高级人民法院批发了最后的审判结果后“各家报纸刊载了庄之蝶官司打输的消息,西京城里便是一片风声,那些从前还未知道这场官司的人到处寻找刊登周敏文章的那期西京杂志,李洪文就暗中将杂志社封存的那期杂志高价卖给了一家个体书商,书商又批发给街头的书摊小贩,更有那些小报小刊就采访杂志社和景雪荫,撰写了许多谈这场官司的文章,以增加其发行量。一时间街谈巷议,说什么话的都有。”

    发现“大众书屋”批发糟蹋庄之蝶的报刊后,庄之蝶骂过后却轻轻地笑说:“你孟老师曾说我周围有一批人写文章在吃我哩,没想到咱开的书店也偷印这小册子赚钱,这就轮到我吃起我来了。”

    “吃名人”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眼”它使整部小说活起来了,犹如一条苍龙遨游。可以说废都这一整部书都反映的是“吃名人”的现象。

    周敏、李洪文、江洪、黄厂长、市长、白玉珠,都在“吃名人”景雪荫的那场官司更是在“吃名人”

    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对“吃名人”现象感受应该是深刻的。前些时,看到董宏猷的一篇文章,某大杂志写贾平凹夫妻抠气,贾吃了超量安眠药将夫人吓晕了。另某周末用“抄袭”两个字说废都,不想想这样是否降低了自己的“刊格”、“报格”

    以上讲的都是明吃的现象,暗吃的现象更是比比皆是。

    龚靖元困其子龚小乙抽大烟被吃,因好赌被吃,因办画廊被吃,最后被吃得只有上吊。

    阮知非被打劫结果落得双眼被挖,换上了一副“见人低”的狗眼。

    闲话废都之四——假农药的喜悲剧

    如果说“吃名人”是废都的“明眼”那么,批假则是废都的“暗眼”给人印象最深的,写得最明嘹的要数假农药所制造的喜悲剧了。

    黄厂长生产出了假农药,却不惜借助庄之蝶之笔扩大其影响,增大销售量;却不惜动用大量锣鼓组成报喜队,不惜资金到处赞助,以此扬名。其老婆第一次喝农药造成一个不死的喜剧,第二次喝农药却真的喝死了。“她这一死,她的娘家兄弟就托人写了状子给法院寄,给区政府寄,听说给市长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农药,‘102’也是假农药。”

    翻一翻这本书,写冒伪劣何止一处。汪希眠的假画;邮局前卖假不磨眼镜的青年;卖柿饼的抹石灰粉;阿兰掉了后跟的新高跟鞋;蒸馍要掺一定的发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还用硫磺薰。具有戏剧情节的是庄之蝶给钟唯贤的假情书;是无子的庄之蝶夫妇要借假表姐为其生子;是慧明因头不生发才考佛学院当尼姑,当尼姑后涂抹口红搞交际,被迫打胎;是阮知非换成了的狗眼。

    掩卷后再仔细想一想整部小说的情节,无一不充斥着一个“假”字。

    周敏被介绍到编辑部是假借庄之蝶之名,写的那篇文章连庄之蝶的面都没见过“却俨然是庄之蝶的亲朋密友,叙述他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在生活与创作中结识的几多女性。”却是这篇假文章引来一场闹得天翻地覆的官司。

    即使是官司,文章从头至尾都有未提哪一条哪一款法律,典章是如何说的,如何写的。试想一想,没有法律条款作依据的官司,还能不假,全在于人为地定输赢。最后,庄之蝶出于无奈,只好假他人之名写了一则消息,说庄之蝶丧失了写作能力。

    难怪人鬼不分的老太太“整日唠唠叨叨,说女儿不是她的女儿了,是假的。夜里睡下了,还要用手来摸摸扑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怀疑了一切。今日说家里的电视不是原来的电视,是被人换了假的;明日又说锅不是以前的锅,谁也换了假的;凡是来家的亲戚邻居总不相信是真正的亲戚邻居。后来就说她不是她,逼着问牛月清。”

    闲话废都之五——钟唯贤的笑与哭

    对西京杂志主编钟唯贤的笑与哭的描写,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

    废都中在写道业余作者王鹤年到编辑部拉防性病裤衩的生意一节时,庄之蝶的一名诙谐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钟主编笑得脸都缩成一团,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镜擦眼泪”

    钟唯贤患晚期肝癌住院,见到庄之蝶后,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我是早就该死了的人,我是创造了奇迹的!’,说着说着一颗老泪就流下来,在那皱纹极深的脸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后不成滴地掉下来,而消失了,是道亮亮的线痕,如旱蜗牛看爬过了一般。”

    可以说,钟唯贤的笑比哭更苦,哭得有眼泪比没有眼泪更惨。

    钟唯贤的命运够苦的了。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取了个恶婆子,竟敢闹到编辑部当着众人的面将老钟的脸抓出血来。一直分居着,离又不能离。唯一的精神支柱便是一个女同学,听说在安徽某县中教书,实际上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一开始就给这老同学一连写了四封信,当然没有回信,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看有没有他的信。出于对老钟的同情,庄之蝶便假借那女同学之名给钟唯贤写回信,由西京发至安徽,再从安徽邮给钟唯贤。钟唯贤临死之前还死死抱住装有二十封真真假假的二十封情书的枕匣不放。就是这,使钟唯贤临死时“终于绽出了一个笑,笑慢慢地在脸上凝固了。”

    再说钟唯贤干了一辈子主编,连个处级干部都不不是的,甚至连评一个高级职称的份都没有。庄之蝶发了脾气,老钟病倒了,职评办作为一个特例审批下来。这反而更引起了老钟的激愤:“红本本,红本本,我就值这么一个红本本吗?”临到火葬时,这红本本仅仅起到了一个优先火化的作用。试想想,钟唯贤的命不够惨么?

    那枕匣子和红本本,可以说是钟唯贤笑态和哭态的最好注脚,活脱脱地勾勒出一位老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来。

    闲话废都补记——请勿对号入座

    在废都的扉页上,作者声明道:“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一本好的小说,即或情节全然是虚构的,但因写得逼真,会引来一些人对号入座。红楼梦一书,不是被考证了几百年么,某某人是某某人的原型。

    前些时,遇到西安来的几位同行,谈起废都一书。他们便说,贾平凹最近的日子听说很难过,身体又欠佳,省市领导只得安排他住了医院。为什么呢?是不是有人对号入座引起了一些麻烦?

    据说,作者在写这部小说后,拿去给他的老师看。他老师看了后直摇头说,你在世时不能出版这部书,至少要等你的后辈人今后拿出来出版。可是作者却一意孤行,抢着出版了这部书。你看,连校对都显得得很仓促,即使是正版本,没校出的错别字仍不少。特别惹眼的是那写着几十、几百部分,何苦来着。

    书出版后,自然会引起一些非议,某人会认为,这是以自己为原型;某人会认为,这是以某某人为原型;很多人却认为,庄之蝶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的,因为有亲身经历,感受深,庄之蝶这个形象才写得活。因此,疏远者有之,讥讽者有之,糟蹋者有之,可能还会有人咒骂他。你说,贾平凹这日子好过么?

    同行是道听途说来的,有几分真实可不需计较,但从这些话中,可以明了,贾平凹的创作道路也不是平坦的。

    作者在后记中说:“我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到了一日不刮脸就面目全非的年纪,而舍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发财,吃喝嫖赌,那么搔秃了头发,淘虚了身子,仍没美文出来,是我真没有夙命吗?”“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这样看来,作者与庄之蝶心灵是相通的,命运也有相同之处。

    好,搁笔了。这时,我又猛然有一念头,或许这部书该属禁书和批判之列。

    1993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