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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把杀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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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村里没有猪的惨叫和打铁声时,多半是庆根和庆良坐到了一块儿。庆根是个杀猪匠,手艺不赖。他和庆良不一样,从长相到穿着,一瞧就是个杀猪的。那件皮裙,杀不杀猪都穿在身上。没事的时候,他爱到庆良家坐坐。当他从村西头往村东头的庆良家去时,不知积聚了多少年的血腥味就一路上散开。从第一次杀猪时,他用的刀就出自庆良之手。头回换刀,他去庆良家时,庆良已经为他备好了。庆良说:“知道你要来了,昨天出炉的。”庆根不信,第二次换刀时,特意早去了几天,庆良说:“别寻我开心,你得再杀回猪才换呢。”后来,庆根每次要换刀,庆良一准儿给他备好了。庆根问过庆良怎么算得这么准的,庆良说:“你把猪琢磨透了,还不兴我把我的刀琢磨透了。”一听这话,庆根就不再说什么了。

    杀了二十几年猪,庆根对庆良打的刀没怀疑过,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这一天,庆根来到庆良家,一脸的不高兴“庆良啊,你这把刀不中用哎!今个儿,我一刀下去,愣是没捅到点子上,我可是丢了大脸。”他把手里的刀扬得老高。这刀是昨天才从庆良这儿换走的。

    庆良微微一笑“不是我刀出了毛病了,是你老了,手上没劲了。”

    庆根不服气“我老了?我才五十,只比你大五岁,你抡锤子还呼呼的,我怎么就不行了呢,你别替你开脱了。”

    庆良吸了口烟“你啊你,天天晚上和女人缠,被淘空了。”

    庆根肯在女人身上花力气,是出了名的。他自己都说,这晚上要是不折腾回女人,睡不着。家里的女人受不住,他就村里村外的寻觅。好多时候,他替人家杀猪不取报酬,只要这家女人让他睡上一回。白天把人家的猪褪得光光的,到了夜里头这家的女人指不定也被他剥得光光的。

    “噢,不是刀的事啊,”庆根看了看手里的刀“我说呢,刚才捆猪时那么费劲。唉,这人那,要说老,好像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还没怎么觉着,这几十年就下来了。庆根使起刀来不怎么得劲了,庆良这才觉得日子过得好快。庆良还觉得这些年来一天又一天,没多大变化。可人就在这看似没变化中,老了。

    庆良坐在院子里,眯缝眼吸水烟。在村子里,现在就他一个人还整天抱着水烟枪不放,其他的无论老少都抽上香烟了。庆良的水烟枪和打铁的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院子里一面墙上挂着锄头,一面墙上排满了铁锹和别的农具,庆良身后的屋檐下是一溜的刀,有菜刀、砍刀、镰刀、杀猪刀等等。院子中央,也就是庆良的身边,是打铁的一套行当,风箱幽黄黄的,火炉暗黑黑的,铁钻亮灿灿的,那把立放在铁砧上的小锤,小巧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一只大锤倚着铁砧,透着威严。一口大水缸,外面已被锔了好多处,里面的水清澈见底。在东台县三仓乡,庆良是无人能比的铁匠,也是最不像铁匠的铁匠。人们总见不着他打铁,也没法从他身上看到铁匠的模样。他长得比谁都白,身上的衣裳总是干干净净,和城里人差不多。他打铁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人们都说从庆良手里出来的铁家伙,全是沾了月光才那么利的。

    有人进院子,庆良不起身,只是扬扬手中的水烟枪,算作打招呼,紧接着水烟枪一指墙上的镰刀,这人就取下镰刀付了钱走人。这人订的就是镰刀。如果有人慕名来买刀啊锄什么的,只要道出了名儿,庆良还是用水烟枪点一下,那么来人只能买被点中的铁具。要是想换一个或自己随意挑一个,庆良就不会做这笔生意。不过,庆良基本上不做无主顾的生意,人家来预订了,他才开工。有时他会到镇上转转,看到那些摆着铁具的摊子,也停一停瞧一瞧,可从没动过自己摆摊的心思。再说,他手里的活儿总没少过,很少会闲上三两天的。庆良不想过那种天天都打铁的日子,总是要留些岁月让自己忙些地里的活儿,四处转悠转悠,有静下心吸几口水烟的时光。

    老主顾,对庆良信得过,从来不试试铁具的好孬。第一次上门的,心里没底,会仔细地打量到手的铁具,还会试试结实不结实和快不快。这时,庆良就会从头上拨根头发放下铁具的刃口上,轻轻吹口气,发断成两截。从头到尾,他脸上的表情都没变化。不过,凡是当面试过的,他都要多收人家一成的钱。当然,这样的事多半是他十来年前的了,现在,几乎没人不信他的手艺。付了钱取走东西走人,大家都捞个爽快。墙上少了一件铁具,人家走后,庆良会放下水烟枪,把最边上的一件铁具填到空档处,然后坐下来吸水烟,目光从墙上的件件铁具上滑过一遍后,再撒在院门上。

    庆良能应人们的要求,打各式各样的刀。只要人家能说出样子,或者道出点意思来,他就能让一块平常的铁变成一把神奇的刀。好多人都说,庆良生错了年代,要是倒过去百十年,可吃香着呐!

    庆良是在爷爷的故事中泡大的。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成天光着背打铁,爷爷一天到晚捋着胡子给他讲一个又一个故事。爷爷的那些故事,都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事儿。每个故事里,没有爷爷,可又有爷爷,因为故事的英雄用的家什都是爷爷打的。那些能劈开牛的大刀,藏在袖口里小飞镖,使庆良十分的着迷。小小的庆良弄不懂的是,父亲也在打铁,可就没和英雄搭上点关系。父亲打出的东西,只是供村里村外的人干农活做家务使唤。等庆良长大了接过父亲手中的铁锤时,他才发现,从他手中出去的铁具比他父亲那时候又少了一多半。这铁匠活儿不中用了,早晚得没了。别想打出一把惊天动地的刀或者别的什么了,不把这门手艺在自己手上带到土里就算是万幸。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打出一把有点说头的刀,庆良有时也自个儿叹气。一声声叹息,又把他带进了爷爷的故事里。

    能打花样众多的刀的庆良,家里只有一把刀。这把刀有点像菜刀,有点像杀猪刀,模样、大小和尺寸就在菜刀和杀猪刀之间,仿佛是他的失手之作。他哪会失手?这是他的得意之作。那是他刚从离开父亲做铁匠活的第一件铁具。那天,他看着炉火里的铁,想着自己该打样什么东西。爷爷故事里的刀啊镖什么的,既模糊又清晰,父亲抡锤子的动作离他近又远。三袋烟的功夫下来,就有了这把刀。他搞不清自己怎么会打出这样一把四不像的刀,可越看越觉着这刀有意思。

    这是一把万能之刀,他家用这把刀做尽了人家用各种刀使唤的活儿。见到过这把刀的人都笑庆良太抠门,自己是铁匠,倒舍不得为家里多打几把刀。庆良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就过去了。笑过之后,庆良就有些不得劲儿。这么好的一把刀,怎就没人看得上呢?怎就没人从这把刀中看出他庆良这个铁匠的与众不同之处呢?

    原先的那把刀差不多要成废铁了,庆良又照原样打了一把。新刀,与原来的分毫不差,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刀,挂在墙上,和那些刀混在一块儿,特别的扎眼。庆良望着刀,心里不免凄然,这刀够用上十年八年的,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打上一把派用场。烟在眼前飘啊飘,心中的刀实着呢,墙上的刀倒虚晃晃的。庆良似乎看到这把刀回到了爷爷故事里的时光,一个面目不清的壮汉把刀用得出神入化。不,这样看似不成样子却处处透着精巧的刀,当是一个看似不是英雄却比英雄还英雄的人拥有才对。那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庆良相信,如果爷爷还在世,爷爷定会告诉他的。当然,爷爷一定还会夸他的手艺不得了,比爷爷强上好几倍。可惜啊,爷爷不在了,他也到快当爷爷的年龄了。

    庆良的耳朵很尖,来人一推门,只要这人来过,他就知道是谁。关着的院门开了,庆良知道来的是生人。进来的是个小伙子,也就二十二三吧。小伙子长得挺周正,可浑身上下总让人觉得不对劲。庆良想了想,没倒腾出不对劲的原因。

    小伙子站在庆良面前,挡住了阳光,坐着的庆良就被塞进了阴影里。

    “听说你的手艺一绝?”小伙子看着墙上的那排刀说。

    庆良猛吸了一口水烟,水烟枪的咕咕声格外的响“一绝说不上,能让你满意就是了。”

    小伙子的眼睛还盯在那一排刀上“口气不小哇,那好,帮我打把杀人的刀。”

    庆良心里看不起这小伙子了,嘁,小毛孩蛋一个,杀人的刀?只要杀了人的刀,都是杀人的刀;没杀过人的刀,就不是杀人刀。庆良再一想,也不对,那杀猪刀,天生就是杀猪刀啊,没碰过猪,没沾过猪血,成天只是用来切菜破瓜,可还是把杀猪刀。庆良这么一想,就把自己弄糊涂了。

    “我的刀,别说杀人,就是宰牛也不含糊,人有牛那壮实吗?”庆良说话的声音很低,音调悠长长的,就像被太阳晒软了似的。

    “我来找你,就是听说在这方圆百里的地方,你是头号铁匠。恐怕是吹得太玄乎了吧?我倒要见识见识。人和牛不一样,杀起来自然也不同。你是铁匠,这个你不懂的。”小伙子的语气硬朗朗的,让庆良听起来心里怪怪的。

    庆良问:“那你说说刀的样子和尺寸,我照打吧。”

    “你是铁匠,你看着办吧!”小伙子又看了墙上的一溜刀“应该和杀猪刀差不离吧,三天后我来取,到时给钱你。”

    小伙子叫树河,是邻村的。树河高挑个儿,浑身上下只有骨头没有肉,乡村的太阳没把晒黑,白白净净的,活像个水泥柱。去年,他到城里去打工,汗出了少,苦吃了一大筐,到头来,非但工钱一分没拿到,还遭了工头手下人一顿痛打。不给血汗钱,还打人,树河气不过,决意和工头也来点狠的。和树河一块做活的三十多个民工,只有俩人得到了工钱。那俩人都长得五大三粗,平常大伙儿都说他俩是活脱脱的土匪样。

    树河不甘心让血汗钱就这么没了,想带把刀单独去见工头,要是再不给钱,就弄他一刀。树河打小怕血,连人家杀鸡都不敢看。这回要和人家动手,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听说庆良是铁匠中的好把式,他就想,有把好刀,能壮胆,真要发狠了,刀下去也麻利。

    打把杀人的刀?真要是杀人,谁还会这么明说。想唬我?小家伙还嫩着呢!不就是想弄把铁好刃利的杀猪刀吗?瞧他那样,给他把杀猪刀,恐怕也没胆使起来。

    头一天,庆良还把树河的话放在心里,到了第二天就把话扔在脑后。庆良给树河打了把和庆根用的一样的杀猪刀,没特别的用心。

    三天后,树河准时来了。庆良像对待往常人家来取刀样,指了指墙上的杀猪刀。树河没顺着他的手指看,目光停在那把庆良给自家打的刀上“我要这把,这把好!”

    庆良一笑“我说小伙子,上回你来时,这刀就挂在这儿了,你怎么没说要这样的刀?”

    树河取下了那把有点怪的刀“上回?人是一天一个心情,一天一个眼光,就这把了,多少钱?”

    遇上一个挑三捡四的主顾,庆良心里不乐意。干铁匠这么多年,碰上这样的人还是头一次。挑三捡四,明摆着是对他的手艺看不上。这样的事情,庆良是不愿意。以庆良以往的脾气,一磕烟锅,竖眉瞪眼请对方走人,以后别进他家门。怪了,今天的庆良居然没怨树河,竟然让树河要了这把刀。庆良一分钱没要。在他看来,树河是第一个看中这把刀,认为是把好刀的人。庆良不懂得什么知己不知己,但树河的眼光应合他的心意,让他好一阵子高兴。在他高兴的时候,树河说什么都可以,要什么,他都给。

    这个下午,是庆良一生中最快活的一个下午。

    树河揣着庆良那把万能之刀,找到了工头。在一个没人之处,树河的刀在工头面前直晃。工头一点也不打怵“你小子长能耐了,敢动刀子了,我倒要看看,这刀子在你手里能有什么出息。有种的,你朝我胸口膛戳!”

    树河本想吓吓工头,拿到自己该得的那份工钱也就得了,可工头不但不给,还一个劲儿地骂他熏他,好像不吃一刀心里头不舒服似的。到后来,树河牙一咬刀子就进了工头手指的胸口膛。工头一声怪叫身子一歪倒下来了,树河看着刀柄和鲜血,脑子嗡的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树河醒来时,眼前站着两公安。

    在现场逮了个正着,这案子好办。几句话一问,树河全说了。一个公安对成了凶器的刀生了兴趣,面对这样的怪刀,直觉告诉他,这刀是特制的。

    “刀从哪儿来的?”

    “一个铁匠给我打的。”

    “专门打的?”

    “嗯,我说我要打把杀人的刀的。”

    自己家用的刀被树河要走了,庆良又在当天晚上打了两把,一把用着,一把挂在墙上。每天,庆良都要好好看看这把刀,有时还会想到树河。小伙子眼力好,要是做个铁匠,兴许真不赖。不过,他那秀气样,可吃不了铁匠的苦。

    还是那两公安来到庆良家,进了院子,墙上挂着一把和凶器一模一样的刀。

    公安进门时,庆良的一锅烟刚好吸透,正在装另一锅烟。公安来他家,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怎么?他们不用枪,喜上刀了?不会的,都什么年头了,公安犯不着指望刀了,那就是听闻了自己的名声,为家里寻些铁具吧。

    庆良在自个犯嘀咕,一个公安取下墙上的那把刀在手里掂量“前一阵子,你是不是替一个人打过这样的一把刀?”

    “是啊,”庆良的态度比对一般人要客气“怎么?你们也想弄两把?”

    “那人怎么说的?”

    “他说他要打把刀!”

    “是这样说的吗?你再想想。”

    “就是这样说的呀?”

    “老实点,你的事我们全调查清楚了。”

    “我的事,什么事啊?”

    “老实交待吧,把那天的原话说出来。”

    庆良划着火柴要点烟,没说话的那公安一鼓腮帮子吹灭了快到烟锅的火“还有心思抽烟,老实交待。”

    “噢,噢,”庆良不停地停点哈腰“那天来了个小伙子,说是要打把杀人的刀。”

    “你就给他打了?”

    “我给他打了把杀猪刀,可他没要,他相中像这样的一把刀。”庆良用眼瞄了瞄公安手中的刀“那小伙子在哪儿呀,我要见他呐!”

    “你知道他杀人,你还帮他打他?”

    “我不知道啊。”

    “他不是告诉你了,你还不老实,走,跟我们走吧。”

    “我,我”庆良咽了好几口唾沫“他杀人?谁信呢?”

    “别装了,你和那小子是同谋,至少也是为他提供了凶器,有你受的了。”

    公安从裤袋里掏出手铐把庆良铐了个严实,推搡他出院子。

    庆良一脚跨出院门时,使劲转身扭头看了看院子当中的打铁行当。这套打铁的行当,还是他爷爷传下来。陡然间,他发现,这些行当在新鲜的阳光下,是那样的苍老。

    一路上,庆良心里想的全是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