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北乔文集 > 《外省书》内省书

《外省书》内省书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们为什么忆旧  

    纯属巧合。在读外省书前,我刚重温了梭罗的瓦尔登湖。美仑美奂的瓦尔登湖,是静心养神的好去处。面对那蓝蓝的湖水,污浊的心也会纯净起来。秀美的景色,温存的大自然,淘洗着我们的灵魂。史珂从京城回到故乡浅山市的海滨,本意也是要找个清静之地,有着挣脱往事纠缠的企图,这算得上是一种逃离的行为。我们不能不承认,人的一生,前行的脚步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逃离某种境况或者心绪。搬到海滨住,是因为他想与世隔绝,与过去的一切割裂。只可惜,他所在的海滨已没有瓦尔登湖的孤寂,现实中的人们和现代文明时时紧逼着他。因而,史珂的逃离是不成功的,至多将一座城市化为了心中的背景,刻在心底的那些东西,丝毫没有淡去,或许还在不同程度上浓稠了。

    从京城到浅山市侄儿史东宾家,从市里到海滨,史珂在狂逃,过去在猛追。作为在京城生活的印记,他的京腔总是变不成乡音。四十年前进京时,他竭力遗弃乡音,是为了融入新的世界,而今的忘却,也是为了再一次融入。两次失败,使他永远是异类。这是人生的一大痛苦。岂止是史珂,我们每个人都有如此的窘境,因而史珂映射着整个人类的生存遭遇。

    史珂的逃离,遭受着现实与过去的双重夹击。他来到海滨,京城的影子也尾随他而来——师辉标准的京腔便是一种暗示。侄媳妇马莎对史珂无微不至的关心,其里塞满了强权的意味,我们看到了现实对人的强大穿透力,而人只能无奈地叹息。如果说马莎代表着外在的力量,那么吴娇娇的出现,则意味史珂的私人空间将不复存在。看似是让史珂开始新生活,其真正的结果是推搡他折身回望过去。现实成了一杆枪,威逼史珂重回过去。

    与史东宾、马莎、吴娇娇等人不同,师麟属于温和派,表面上对史东宾并不构成什么伤害。而当我们细细探问后才发现,师麟之于史珂,有着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侵袭力。在他面前的师麟,总潜在往事里,这让他在不经意间就走入了逝去的时空。师麟十分乐意在他面前回忆自己的过去,爽朗开怀的笑声、滔滔不绝的话语,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回推力。

    在现实面前,史珂意识到,现实与历史并不是一条河的两岸,历史是昨天的现实,今天的现实脱胎于历史,是一页页的历史装订成了现实。

    当然,现实只是史珂陷入往事泥潭的外在原因,尽管力量不可抗拒。史珂面临的最大难题在于,往事是条疯狗,从来都是紧咬他不放。

    应该说,史珂的忆旧是有来由的。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四十年置身于一个显赫的学术机构”苦苦奋斗了四十年,虽做出了不少贡献,却无什么成就可言。如今年老人衰,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原先的角色被剥离,有节奏的生活化为乌有,人生不可避免的失落劈头盖脸向他砸来。事业上没有可以咀嚼的甘果,生活也有些凄惨,无儿无女,妻子先他而去。这下可好了,失落加孤独,怎不让他有针刺般的痛?他怀念妻子肖紫薇,却又有元吉良像块尖石硌心。元吉良是他的好友,但对肖紫薇一往情深,即便在他们婚后,元吉良也没有放弃对肖紫薇的追求和关爱,而肖紫薇似乎并不愿意彻底割裂这份情感。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史珂是最大的受害者。除此之外,肖紫薇还曾经被造反小头目“小胡子”所霸占,满腹耻辱,一腔怒气,可又无从反抗。一个老人在孤寂的时候,想念爱人当是幸福之事,而史珂倒想得愈加痛苦。不思不行,越思越痛,越痛越思,史珂跌入了忆旧的悬崖。

    史珂有过选择,但他只是从一种痛苦选择到了另一种痛苦。其实何尝是史珂,何尝是史珂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每个人都走不出忆旧的怪圈,只要我们生命尚在,就会被它所囚禁。往事的碎片,连缀成生命,我们可以向前看,可以认为过去是属于死亡,然而,我们从历史中走来,把一个个现实踏成往事,这些往事就像胎记一样印在我们的记忆里。

    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痛。因此,我们与史珂一样,无论在什么外省的外省,总无能逃逸,总要坠入忆旧的沼泽中。这就是人类的苦痛,人生的苦痛。

    有意味的外号  

    记得贾平凹曾说过,每个人生存在地球上或多或少都寄托了某种动物,可以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长得像某种动物。的确,人,本就是一种动物,虽有思维、思想等人之所以为人才有的东西,但人身上的动物本能还是不少的。贾平凹高老庄中的人物名,总是与某种动物有关。而张炜则更进了一步,干脆借“鲈鱼”师麟这个人,为一干人等均用动物名取了外号。在此,张炜没有隐讳,也不走隐喻那一套,几个主要人物外号对应的动物,都醒目地道出了该动物的本性。以我的阅读经历,如此堂而皇之又极其用心的命名,好像张炜是第一人。

    这次一进门“鲈鱼”就手捧一册图谱迎上来,拍打着:“看看吧,你的外号有了。琢磨这事儿可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啊。”史珂见又是一条鱼,一条何其漂亮的鱼!“鲈鱼”指点文字部分念道:“真鲷,体高而侧扁。红色,有淡蓝色斑点。头大口小,栖于砂砾海底一种上等食用鱼。”他大叫:“啊哈,真是像你啊!‘头大口小,体高而侧扁’——你看多像啊!还有,它的模样总像在庄重地思考,实际上不过是一道美餐。瞧这多像你们啊!”

    “一条何其漂亮的鱼”这是史珂对自己外号关心的重点。这就是史珂。他历经坎坷,心中无论有怎样的痛,活得再难,也得活得体面。也就是说,他太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了,一种出现在别人眼里的神气。生存理念、原则以及拼命操守的,全在一个“漂亮”史珂就是如此活着的。正如张炜在柏慧中所说:“人为了追求高贵,可以贫困,可以死亡。”固守一份清洁,至少是外表上的清洁。史珂在认同之中,无意泄露了心机。

    师麟喜爱用动物名为自己和他人取外号,他曾对动物进行过研究,发现了“人与动物的神气是完全一样的”因此,他所取的外号可谓形神俱备。事实上,这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双方还没有过于深入的交谈,但师麟却一眼把史珂看透了。头大,是指有知识,口小,是说惯于慎言;体高,除了外形似乎还暗示有身份;侧扁,当然是说厚度不够,没有多大承受力。至于最后的两句,更是将史珂的人生命运一语道破,其直指要害的精确和力度,令人叫绝。的确,史珂的人生之路,充斥其中的多是思考,或者说只有反抗之心,而无反抗之力之举。

    师麟在为自己取外号时,有过考虑“他喜欢深海中的最大动物:蓝鲸。伟大的生物,雄奇的历史。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不敢去做这样的比附”最后“他在模样体面、体量适中、多在河口游动、常常要吞食一些小鱼小虾的鲈鱼跟前停住了”而在他死后,史珂把他看成了蓝鲸——

    蓝鲸,座头鲸,露脊鲸,一同喷射出壮观的水柱。须鲸的上鄂长着排须,宛若智慧老人。独角鲸的长戟啊,抹香鲸的大头啊。伟大的水族。蓝鲸作为它们当中的巨人,风度优雅。它们一直生活在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它们当中的一个如果尝试着上岸做人,大概会好色。

    这里有史珂对师麟泛爱、好色的宽容。他以重新为师麟取外号的方式,对其一生做了公正的、富人情味和人性美的评价。而这种评价,是在师麟死后,史珂独守自语的。不面对任何人,不让任何人得知,此种情形下对一个死者的评价,当是出自内心的,是真诚的。与此同时,师麟没敢要的外号被史珂送上了,表明师麟这样一个洞察人情世事的智者,到头来对自己并不真正了解。

    在外省书中,没有动物名外号的人物很少,恍恍惚惚之时,会有不见人只见动物的幻觉。经商的史东宾的外号是“扬子鳄”一市之长的外号是“光滑干净、瘦小机灵,就是没有良心”的石鸡一个又一个的动物名取代了人名,让人不太舒服。我的阅读在人与动物间游走,而作品中的人,似乎也在人与动物间摇摆。他们有的有动物的本能,却全部被理性的锐器剁成碎片,随风飘尽,不留丝毫。这是否在说,社会的强势和工业文明的重压,将活生生的人锻造成了铁质的机器?而另外一些人任由动物性恣意狂奔,全无人性或者说动物性远远大于人性。看来,如何将动物性与人性合理搭配是人生的一大难题。我以为,这可能是张炜煞费苦心抛出如此多外号的要旨所在。

    生命的回声  

    在读外省书时,我分明听到了两条河流水的哗哗声,它们最终交汇了,并将走向同一个终点。然而,它们又是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永远不可能混为一条河。是的,史珂与师麟,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命之河,流动的态势、发出的声响和水面下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二人步入人生黄昏之时,对往事的追忆和反思,依然大相径庭。

    史珂和师麟,一个是知识分子,一个是军人,身份各异,人生遭遇的根结都归为一个“情”字。史珂深爱妻子肖紫薇,只求实实在在真真正正地拥有这份爱。应该说,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可是,命运之神却冷酷地剥夺了他的权利。有一个家,却挡不住风雨,任何人都可以破门而入:好友元吉良一生追踪、钟爱肖紫薇;造反小头目“小胡子”霸占肖紫薇。这是两股不同的力量,元吉良,是史珂最倾心的朋友,代表着人际关系层;小胡子,自然是权力的代言人。

    师麟为情所累的情形,恰恰与史珂相反。史珂是被动挨打。师麟则主动出击,见一个爱一个,十足的“革命的情种”一生屡次因此而遭受磨难,却痴心不改。

    走到生命的暮期,他们都选择了孤独和寂寞。呆在嘈杂的世界里太久,他们都嫌吵了。接下来的就是他们各自对人生的回望。史珂暗地里与师麟比了比“都进入了老年,不过自己比对方年轻一点——这也许是极重要的一段光阴;都独居市郊丛林,我有收音机,他没有;不过,他有一个懵懵懂懂的黄狗‘老憨’”师麟有个女儿,而史珂无儿无女,史珂的比较是极细致的,就连他比师麟少了个外号都算上了。他的书生气上来了“像赌气似的,他最后冲着黑洞洞的窗户吐出一句:‘我比你多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生!’”显然,他的意义是指师麟多次犯与性有关的错误,可谓污点斑斑,而自己从未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清清白白。

    问题的焦点就在这儿。史珂一生清清白白,在晚年叩击生命时,那声音却是由沉闷、郁悒、苦痛合奏而成的。他在沉重中反思人生,逝去的种种景象如同一根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师麟呢,人生多坎坷,在常人看来,红色被淹没了,他的人生是灰色的。可他总带着爽朗的笑声遥想往事,有不快和沉思,但忏悔好像少得很。他本该要忏悔的,与史珂相比,他才是要反思并沉于痛苦涡流中的那种人。再者,史珂一直是在反思中度过的,今天只是反思的时空;而师麟是在过好今天的前提下溯流而上。

    同样,思考这两个问题,对我们来说,也是极为痛苦的。作者张炜常为知识分子的命运把脉,倡导知识分子的清洁精神。在柏慧中,张炜就表达了追思与自洁的立场。我们无法判断这种追思与自洁之于人生的现实意义,只感觉到了知识分子如此这般的困惑和痛苦。在柏慧中,张炜没能解决这一矛盾,到了外省书,这个矛盾还是存在。

    史珂是在逃避的情况下追思的,抱着个人的法则让每天为追思而存在,我们没有看到清洁的精神,却目睹了他的痛苦。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史珂式的追思耗去了无数个今天,获取了无数的苦痛,惟独不见任何的现实意义。可叹的是,史珂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他曾对自己说:“是的,许多人一生都在沉默,那堆积得如同山峦一般的冥思苦想啊,又有什么用?它们甚至没有痕迹。”师麟求得师香帮助了结一生后“史珂明白为什么今夜要写这本书:一个一个都走了,留下他来写;这本书的不同,在于它没有那么多豪志;不是留给未来,而只是为了呼应旧友——这就够了”看来,史珂还是要继续活在昨天。

    其实,外省书,该是内省书才对。我们应当自省、反省,听一听生命的回声,但我们必须知道这样做的准则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