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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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奇附和着,嘴角却忍不住绽出一丝笑。安副主任不过是在下属面前发泄一下而已,在上级领导跟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所幸的是,抛锚地点就在一家汽车修理店门,简直是送上门的生意;不幸的是,待修的汽车有三四台,排着队的。司机从店里叫了几个伙计出来,尤奇也搭了把手,几个人哼哧哼哧地将伏尔加推了过去。店老板却并不立即派人修,因为修车师傅忙不过来,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下安副主任急了,因为约好了的,县方志办的人正等着呢。安副主任只好亲自出马,找店老板交涉了:"老板,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要赶到县里去,先修我们的吧!"

    店老板叼着烟,看都不看领导:"这年头谁没急事?你们插到前头别人会有意见呢!"

    安副主任说:"有事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呀!我们是市府机关的,哪个的事有政府的事大?"

    店老板有点不耐烦了:"你急就搭班车去嘛!"

    安副主任脸上反而不急了,拿出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耐性和韧劲,循循善诱地说:"是呵,要说搭班车也不是不可以。到县里也只有那么远。不是我硬要坐小车,可我是这个级别,没办法呀!"

    "我不管你级别不级别,排队!"店老板看来烦躁到了极点,毫无礼貌地冲安副主任吼了一句,走开了。安副主任的脸立时就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猪肝色。

    此时此刻,尤奇知道他是不该笑的,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虽然用力地压着嘴角,那笑意还是从心里溢了出来,洇开在脸上。他急忙将脸转开,不让安副主任看见。碰到这种事,你想不清高都不行呵!安副主任的神态口吻,像蚂蝗一样叮在脑子里,甩都甩不掉。在这种时候、在一个汽车修理店老板跟前端出级别来,真是太有意思了,太像一个小段子了,也太像相声里的抖包袱了。安副主任是点中要害所在了,级别问题就是机关的核心问题呀,多少眉头为它而皱,多少白发为它而生,多少泪水为它而落,多少脑细胞为它而光荣牺牲!不不,尤奇没有讥笑讽刺安副主任的意思,他倒觉得安副主任有几分天真可爱呢,可爱得就像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学大人背着手走方步,却不小心将小鸡鸡暴露出来了一样。怎不令人开笑颜呢?

    但这些想法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尤奇很快将笑意赶回了心里。他严肃了面容,婉言劝慰安副主任,不要和无知无识的老板一般见识。征得安副主任同意之后,尤奇主动招了一辆的士.将领导和自己拉回了方志办。安副主任让尤奇给县里打了电话,通知下县时间改在明天,然后含意不明地拍拍尤奇的肩,走了。

    尤奇不想提前回到那个没有第二个人的家,就在办公室呆着,等待下班时间到来。他利用这点空闲反复回味安副主任说的级别问题,一个人偷着乐,煞是开心。

    第二天上午他们赶到了县里。还是乘坐这台伏尔加,跑得风快,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到了县里,尤奇才知并无什么大事。问问情况,聊聊天,将两百本深刻的足印交给县方志办,安副主任收了他们四千多块钱,给了他们一张餐费条子作收据以便报销,事情就算办完了。然后到了中午,县方志办摆酒接风,互相交流市县两级干部异动情况,各自贡献新近闻说的黄段子,并且不断地敬酒,吹捧对方的酒量。从不饮白酒的尤奇也开了酒禁,两小杯五粮液火一样烧进了肚。开始他还是婉谢了的,可县方志办的主任一句"莫摆知识分子臭架子喽",让他面红耳赤,没了话说。他哪里还敢摆臭架子?心一横,就吞了两杯,以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实际行动,博得了满桌的掌声。尤奇立刻就头晕目眩,腾云驾雾起来,胸中越来越难受,终于招架不住,跑到卫间,将胃里的东西呕了个一于二净。下午回到市里,尤奇还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包上。安副主任批准他下午不用上班,回家休息。安副主任并且搂了搂他的肩说:"不错不错,有进步,尤奇啊,好好干!安副主任的话语重心长,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尤奇虽然醉意噱咙,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安副主任已经把他当作他的人了。

    半个月后,深刻的足印研讨会在莲城大酒店举行。

    不光来了许多省市两级的文艺界名流,还来了许多领导。尤奇敏锐地发现,如今既当官又当作家的人还不少,那个白发苍苍的市政协副主席就在开会前叫人分发他新出的著作。这种喧宾夺主的行为令安副主任颇为不快,却也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他又遇到了级别问题。人家是市级领导,级别摆在那里,你能说什么?

    研讨开始,发言顺序也是按级别来的。第一个讲话的是省作家协会主席。这倒合尤奇的心意,他人微言轻,轮到最后,能不发言最好。因为他根本没做发言的准备,面对这样一本书,他不知说什么好。真话不能说,假话不想说,套话呢又不会说,他的口头表达能力历来有限。听了几个人的发言,尤奇心里就有底了。因为这种发言随意性很强,并不要什么真知灼见,大多是些溢美之辞,而且这些词句在序言里就有大把大把,俯拾即是,无需做什么准备的。这种研讨会无非是造造影响,凑凑热闹,听听好话,难道安副主任真想在文学上有所成就不成?

    尤奇对会议进程估计不足。与会者发言都很简短,两小时后,就轮流到他这个级别了。并且,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主持人点了他的名。他一阵心慌,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安副主任盯着他,微微颔首,看来对他寄予了不小的希望。他只好仓促上阵。谁知,一开口就说了一句假话:"看了深刻的足印,我感到很振奋"他何曾振奋过?脸立即就烧红了,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看来,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锻炼,一开始自个儿就心虚了,这无疑是人格不成熟的表现。他心情紧张,手心出汗,打开书,挑选着序言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句子,干巴巴地念出去。既不抑扬顿挫,也不理直气壮,自己听上去都言不由衷,效果肯定是不好的,听众是要嗤之以鼻的。尤奇心里就愈发地慌乱,他的话像一只蜻蜓,在水面上点来点去,毫无逻辑可言。后来他干脆合上书,喘口气,作了个停顿。犹如鬼使神差,他忽然就心平气畅了,很自然地随口说道:"我们历来的习惯,是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两个方面来考察一部作品,其实这种两分法很不科学。内容和形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容分割的,评价一部作品应当首先看它是否具备某些艺术特质。深刻的足印优点不少,不过从艺术上来说,它还差一点火候"尤奇觉得自己说得还是有分寸的,在赞美一通之后再轻描淡写地指出一点不足,也是我们的文艺评论的惯例。可是他往对面一瞟,瞥见安副主任的脸成了两片猪肝,便赶紧结束了发言。

    会议给每个与会者准备了纪念品,一件雅戈尔衬衫,尤奇没有去领。还有丰盛的午宴,尤奇也没有参加。他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家,吃了一包方便面。

    下午尤奇坐在办公室看书,安副主任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弓起指头叩得桌面嘣嘣响:"尤奇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对我有意见当面跟我提嘛,为何要拿到会上去讲?你搞创作多年没有出书心里不平衡我可以理解,那也不要搞突然袭击那一套嘛!你说,我的书哪里还差火候?难道说那么多领导、专家的水平还不如你?你说不出来,那就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嘛!"

    尤奇无言以对,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那几句话。

    安副主任的唾沫星子溅到了他脸上,痒痒的像小虫咬,他忍着不去揩。

    直到安副主任离去,尤奇也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回到家中,尤奇把摊开在桌上的稿子收起胡乱往抽屉里一塞。一个中篇小说写了多少天了还只是个开头,找不到往下写的感觉。尤奇想那种感觉只怕永远不会有了。败坏了的情绪不知要多久才能收拾干净。

    尤奇还想,他是个不会吸取教训的人,吃多少堑也长不了一智。他毫不怀疑自己会重蹈覆辙,回到在过去那个局的窘况中去。上司不是好得罪的,安德副主任安能不给他准备几只小鞋?

    然而事实证明尤奇的担心是多余的,时代在进步,历史也不会简单地重复。后来安副主任不但不给他小鞋,还亲热地搂了他的肩膀,嘱咐他有空去文化局坐坐,交流交流创作心得——安副主任调任市文化局局长了。那可是政府组阁局呵。官升一级,人就变得大肚能容了。

    与安德同时升迁的还有谭琴,她担任了浮山县的副县长。这消息谭琴没有对尤奇说,也没有机会说,是尤奇从莲城报上看到的。

    尤奇意外地接到了娄卫东的电话。

    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尤奇不知道娄秘书长动错了哪根筋,把他想起来了。但是没说上三句话,娄秘书长就给了他好好的一顿批评:"尤奇你是吃错了药吧?想风流就风流一下算了,怎么把谭琴给休了呢?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谭琴这么优秀的女人你哪里找去?!"

    尤奇默默地听着,不想作任何的解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娄卫东这些话纯属多余,多少有点补课的味道。接下来娄卫东邀请他出席一个小范围的宴会,说老同学很久不见了,喝两盅,顺便替他陪陪客。

    尤奇说:"免了吧,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喝酒。"娄卫东就说:"你就那么高贵,连我都请不动了?"这话就有点重了,尤奇只好应承下来。

    傍晚六点半,尤奇来到莲城大酒店绿柳厅。进去一看.酒宴已经开始,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叙谈甚欢。一眼望去,除了娄卫东外,桌上还有两个面熟之人,一是常在屏幕上露脸的饶副市长,另一个是金鑫。尤奇心里格登了一下,还以为走错了地方,金鑫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时娄卫东发现了他,招呼他人座,并说:"啊呀你怎么姗姗来迟?也难怪,灵魂工程师是有资格来迟的。"

    尤奇和饶副市长只隔着一个位子,便伸出手去与饶副市长握了握,问了声好。尤奇觉得自己不卑不亢,表现还不错。娄卫东向他逐一介绍桌上的客人,轮到金鑫时,金鑫饶有意味地向尤奇笑着。

    "这位是莲池集团老总、市政协常委金鑫,金常委。"

    金鑫欠欠身,笑道:"老朋友,老朋友,我们打过交道。"尤奇也说:"是的,我们早就认识了。"

    娄卫东接着向客人介绍尤奇:"这位是我们莲城有名的尤作家,我的同学,浮山县谭副县长的老公。"

    尤奇脸一热,马上更正道:"是前夫,前夫。"

    金鑫惊讶奄已:"尤奇,你怎么跟谭琴离了?"

    娄卫东开起了玩笑:"别人一倒霉是炒股炒成了股东,嫖娼嫖成了老公,他呢,是外遇遇成了单身!"

    众人都笑了起来。

    尤奇心中不快,也只能听之任之。

    饶副市长笑道:"单身也是一种时尚嘛,单身自由洒脱,生活也更浪漫一些。来,小姐,给我们的作家斟上。"

    尤奇忙说:"饶市长我不会喝酒,前不久在县里喝了两小盅,呕得一塌糊涂,让我喝饮料吧!"

    娄卫东说:"尤奇说的是实话,如果饶市长批准,我们就网开一面吧。作家嘛,讲究主体意识,要保持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的。"

    小姐就给尤奇倒了一杯椰汁,尤奇便以椰汁代酒,先向饶副市长敬了一下。喝了口椰汁,尤奇这才有空闲向桌上扫描一遍。居然有不少的海鲜,三文鱼、鲍鱼、鲈鱼、龙虾,档次比他在南珠和珠海吃过的酒席都高,便暗自喟叹,时代发展真快呵!

    酒过三巡,娄卫东笑眯眯地:"饶市长,是不是要来点黄的荤的开开胃、佐佐餐呀?"

    饶副市长说:"今天都交给你安排了,我们都听你秘书长的。"

    娄卫东就拿指头朝金鑫点了点:"金常委,你先来一段吧,把大家逗开心了,就不用你买单,我来买算了。"

    "那我还是买单算了,我肚里这点东西你还不知道?可不敢班门弄斧!"金鑫谦虚地摆手。

    但桌上的人都不允,都催着金鑫说。金鑫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那我就抛块砖头引你们的玉吧。说两个黄字迷给你们猜。第一个是,嗯。飞机上做ài——打一个成语"。

    马上有人说:"不新鲜,一日千里嘛!"

    金鑫又说了一个:"妓女游行——打一历史名词。"又有人接道:"抗日嘛!"

    娄卫东直摇头:"不行不行,太老套,早就落后于形势了,看来这单还得由金常委买。"

    饶副市长忽然发话了:"这些流行的小段子呵,都有点小机智,不过大多品位不高,没什么文化底蕴,我看还是让尤作家来个档次高一点的吧!"

    尤奇急忙解释道:"饶市长,我不擅长这个,听是听过许多,可我对这方面不敏感,记不住,一个都想不起来。"

    金鑫说:"尤奇呵,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呢!"尤奇不悦地乜他一眼。

    娄卫东说:"尤奇呵,就不要作深沉状了,饶市长可是管文化这条线的哟!市长交给的任务,你敢不完成?"

    尤奇觑觑饶副市长,只见他正冲自己微笑,眼神含意丰富。尤奇十分作难,只好皱起眉头搜索枯肠。倏地他想起了安德向汽车修理店老板显摆级别的事,只好拿出搪塞了。他清清喉咙说:"那我就说一段吧,我表达能力不强,不一定能让大家笑"

    尤奇就简洁地将这件事说了,只是隐去了安德的名字。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这让尤奇放了心。但他马上发现这笑质量不高,有一点不以为然。

    娄卫东连连摇头:"不新,抄袭、抄袭!"

    尤奇说:"怎么是抄袭?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还从来没向人发表过呢!"

    饶副市长嗬嗬笑:"还没发表过?全莲城都晓得这个级别问题呢!"

    尤奇大惑不解:"不可能吧?"

    娄卫东笑道:"怎不可能?只有你有眼睛耳朵?你们方志办的司机早向社会各界发布新闻了!主人公是安德对不?嘿嘿,.安德安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倒好,安德笑话一小篇,解决级别尽开颜!昨天我还在酒桌上揭安德局长的底,他还嚷嚷,说我侵犯了他的著作权呢!"

    原来如此!尤奇端起饮料碰了一下饶副市长的酒杯:"饶市长,我这可是原版段子,算完成任务了吧?"

    "行呵尤作家,这段子不错,常说常新。"饶副市长趁机诙谐了一回,"有什么办法呢,你是这个级别呀!"

    众人大笑,纷纷拿级别问题作文章。娄卫东又鼓捣大家向饶副市长敬酒,说没办法,这也是个级别问题。席间的气氛非常之热烈。接下来就不需要点名了,各种荤段子争相出笼,笑得人仰马翻,连在一旁的侍应小姐都捂着嘴跑出去了。尤奇也不例外,眼泪都笑了出来,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几句民谣: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讲痞话大家都高兴。真是精辟呵,跟真理一样!民间蕴含着多少智慧,群众才是真正的智者,而我们自己才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啊!

    笑也笑过了,吃也吃饱了,大家都还兴致勃勃,尤奇却恍惚了起来,并感到十分困倦。见宴席还没有散的意思,就站起来说:"各位领导慢点用,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娄卫东红着眼说:"尤奇不能走!你的歌唱得很好,金常委还要请大家喊一嗓子的。"

    尤奇实在不想呆下去了,便撒了个谎:"对不起,晚上还急着改个稿子,明天刊物要发稿。没办法,我是这个级别。"

    这么一说,娄卫东就不勉强他了。

    尤奇一一告辞,走出门外。金鑫忽然叫着他的名字追了过来,亲昵地揽住他的腰,尤奇顿时浑身不自在。金鑫把一张酒气熏天的嘴巴凑在他耳边,说:"尤奇啊,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尤奇不胜厌烦:"快说。"

    金鑫说:"现在我什么都有了,还缺点名气,想借你的笔,给我写篇文章。报酬嘛,你开个价。"

    "对不起,我不缺钱花,我也不写这种文章。"尤奇说。"为什么?"金鑫问。

    "我怕写坏了手。"尤奇将金鑫的手臂从腰上解下来,大步走向前去。

    走了很远很远,尤奇还感觉到一只巨大的鼻涕虫粘乎乎地缠在他的后腰上,恶心死了。

    星期天上午,尤奇在市图书馆阅览室坐了两个小时。他不时从一本刊物里抬起头来,朝摆文学期刊的架子前望一眼。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与叶曼相遇。那情景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不断地曲现在他眼前。后来他的眼睛酸涩,视线都无力举起来了,就还了刊物,从存车处取出单车,骑着上了街。夏天又来了,法国梧桐展开了巴掌大的绿叶,红花继木吐出了柬束紫红色的花丝,风像温水一般洗浴人的身体。季节的变换对人意味着什么呢?是更新还是老去,是沉沦还是升华,都很难说。街头的年轻女性都换上了漂亮的裙装,向路人炫耀她们婀娜姣好的身姿。尤奇想,要是心情能像衣服一样随意更换就好了,就能像电视娱乐节目里喊的口号,成为"快乐大本营,天天好心情"了。

    尤奇不假思索地骑向金霞小区。他没有奢望能找到叶曼,只是下意识使然。反正他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消磨,到哪里还不一样?他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差不多成了一种习惯。摆棋摊的老头早熟悉了他的面孔,只是不给他好脸色,因为他占了位子只看不下不说,连看都不专心,东张西望的。

    尤奇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将单车靠在一棵树干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回老头不客气了,碰碰他说:"对不起,到别处坐去,莫影响我做生意。"

    尤奇歉意地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来说:"我只坐一小会。"

    老头收了钱,才绽出一脸笑说:"没关系,随便坐、随便坐。"尤奇没心思看棋,背对棋摊,觑着小区的入口以及农贸市场的大门。

    快中午了,来往行人并不多。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些移动的人影显得很虚幻。

    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几点光斑在尤奇身上晃动,蝉儿的鸣叫令人昏昏欲睡。蓦地,尤奇感到自己的眼睛一亮:农贸市场里,隐约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尤奇赶紧揉了一把眼睛。他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叶曼。

    他的太阳穴在跳动,胸口阵阵地紧缩。他想站起来,身体太沉重了,竟然抬不动。

    尤奇张大嘴巴,木呆呆地,看着叶曼的形体慢慢地大起来。

    当叶曼的面容清晰起来时,尤奇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了的叶曼。她的脸白了,也胖了。一件宽松的睡衣掩盖了她苗条的腰肢。她走得极其缓慢,仿佛她右手挎着的竹篮过于沉重,但那篮子里只有很少的一点东西。她趿着一双塑料拖鞋,显得非常懒散,那种活泼的青春气息已经消失殆尽,活脱脱一个闲适的家庭妇女形象。

    尤奇的目光往下滑,落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尤奇感到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

    叶曼没有发现他,走到距他仅十几米远的地方,往右一拐,进了小区的大门。

    尤奇这才站了起来,向她追过去。

    尤奇很快追到了她身后。他注视着她丰满起来的背,压抑着心跳,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踏上小区内那条被樟树簇拥的甬道时,尤奇才绕到她跟前,轻轻叫了一声:"叶曼!"

    叶曼惊愕地立定,瞪圆了双眼,脸刷地红了:"是你,尤哥!"

    "嗯,是我!"尤奇鼻子有点酸。

    叶曼将闲着的那只手抚在腹部,仿佛想遮住它:"真,真没想到"

    "我总算找到你了!"尤奇说。

    叶曼笑了笑,眼里闪出一片晶莹的泪光,一丝慌乱的神色从她脸上一掠而过。尤奇察觉到她迅速地往周遭瞥了一眼,红晕从她两颊悄然消褪了。

    "你,还好吧?"尤奇问,喉头一哽。"我还好,你呢?"叶曼睫毛忽闪着。"我也还好。"尤奇说。

    "那就好。"叶曼垂下了眼帘。

    两人忽然就无话可说了,面面相觑,窘迫得很。不远处有人诧异地朝他们窥视。

    叶曼似乎醒悟过来,莞尔一笑:"哦,到我家坐坐吧。"尤奇犹疑着:"方便吗?"

    叶曼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噢"

    尤奇随叶曼走进楼道,上了三层,她掏钥匙开防盗门时,他忙将她手中的篮子接过来。篮子里有一条鲫鱼,两块豆腐,还有一小把青菜。

    进了屋,换了拖鞋,尤奇坐在客厅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敢动弹。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装修得十分豪华,所有家具和电器都是新的。由于没怎么收捡,显得很零乱。屋子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还有一股明显的男人的气息。

    叶曼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一旁坐下,一只圆圆的膝头从衣摆下露了出来。尤奇不禁心里一阵钝疼,颤声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叶曼说。"你知道?"

    "嗯。"叶曼低下头,剪短了的头发掩住了她的面庞。"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要躲着我?"

    "我不想影响你。"叶曼说。

    "是不是我家里那垃找过你?"尤奇问。

    叶曼不作声,过一会才说:"你有那么好的妻子,我不应该再和你来往的。"

    "可是,那么好的妻子我都跟她离了。"尤奇捏着手说。"啊?"叶曼望着尤奇,喃喃地,"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跟你没关系。"尤奇说。"不,我知道有关系的。""即使有关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用往心里去,"尤

    奇顿了顿,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结婚?"叶曼眼神茫然。

    "嗯。"尤奇凝视着她。

    "哦,我没结婚。"叶曼说。

    "没结婚?"尤奇诧异之极,目光从她腹部一扫而过。

    "这有什么奇怪的,"叶曼脸上泛起一小片酡红,避开尤奇的目光,"如今未婚同居的多得很,我们这幢楼就有好几对。没有那张纸,还不照样过日子。"

    "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尤奇怅怅的,沉默片刻,又问,"他对你,还好吧?"

    "应该说还好。虽然年纪大点,但知道体贴人,出手也很大方。为了让我给他生个儿子,捧着哄着我,什么都依我的,"叶曼望着前面的墙,"而且,几乎不回他那个家里去。"

    尤奇浑身一震:"他是有家的?"

    "像他这样年纪的成功男人,当然是有家的。他一开始就没有瞒我。"

    "他承诺以后和你结婚?"尤奇问。

    "没有啊,我也不要求他这样做。"叶曼说。

    尤奇眼都直了:"那你就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他包养的二奶?"

    "是啊。"叶曼不在意地说。

    尤奇两眼一下就红了,眉心一阵酸疼,叶曼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他抖动着嘴唇:"怪我,我该死是我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跟你没关系呀,这是我自己的事。"叶曼说,对他的神态有些困惑不解。

    尤奇使劲眨眨眼,沙哑着嗓子,痛心地说:"叶曼,你不能这样生活!怎么能糟塌自己的青春年华,当别人的二奶呢!""当二奶有什么不好?"叶曼辩解道,"跟他好了以后,我妈就有钱住院了,我爸也不用上街踩三轮车了,我的生活也有了着落。我不当二奶,谁来帮我?吃青春饭的又不是我一个,比起那些坐台小姐,当二奶不知要强多少倍呢!碰上他,还算是我的运气。"

    "你真糊涂!"尤奇抓起叶曼一只手握着,"你的尊严,你的情感,就这样任人蹂躏吗?"

    "可是,尊严和情感不能当饭吃呀!"叶曼闷声说。

    "没想到你会这样!"尤奇捏了捏叶曼的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惜你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从一开始,就是爱你的呀!"

    尤奇的头埋了下去。

    叶曼抬起另一只手,怯怯地在他头上抚摸了一下,说:"我晓得你爱我可我比你妻子,差得太远了。所以我不敢和你好下去,我只好远远地躲开你我晓得你一直在找我,你到南珠去了还打电话回来问那天我打电话到你房间,听见了你的声音,可我不敢和你说话尤哥,和你好了一场,我知足了其实,你要是有这个能力,我也愿意当你的二奶的;别人再有钱,我也不会千的!"

    "叶曼,别说了"

    尤奇心中大恸,心脏像被一只手揪扯着一样疼痛难忍。他蓦地将叶曼那只手掌贴在嘴上,放肆地吻着,嗅着,舔着,将那熟悉的气息一丝一缕地吸进肺腑深处,记忆深处,伤痛深处

    电话铃猝然爆响,两人惊得身子一抖。但他们没有起身,只是尤奇让叶曼的手离开了他灼热的唇。电话铃持续地响着,显得粗暴而严厉,使得尤奇冲动的情绪冷静下来。他示意叶曼去接电话,叶曼温顺地点点头,轻轻地把她的手抽了出去。叶曼抓起话筒的时候,尤奇站了起来,走开几步。他不想听到叶曼和那个人的对话。他心慌意乱地环视着屋内的摆设。主卧室的门半开着,他下意识地朝里头瞟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床头悬挂着的彩色照片,看见了照片上那个与叶曼比肩而立的面色黧黑俗不可耐的男人

    尤奇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这时叶曼搁下话筒,走到他身边,面带窘色:"尤哥,我不能留你了,他马上要回来了。"

    尤奇思维混乱,拍了一下叶曼的肩,手忙脚乱地换上鞋,忘了跟叶曼告个别,就匆忙走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下了楼,气喘吁吁地跑到岔路口,推起他那辆破单车就走。由于慌不择路,差点与一台疾驰而来的黑色奥迪迎头撞上。幸亏他反应快,连人带车往旁一倒,躲开了。奥迪车里有个人向他打招呼,但尤奇根本没看见。他惊恐地爬起来,跳上车就两腿使劲一阵猛踩。

    他是真正的落荒而逃。风吹拂着他身上沾染的灰尘。树木和人影摇摇晃晃从两侧掠过。逃窜过程中,叶曼床头的照片不断地闪现于他的脑际。

    照片上那个男人是金鑫。

    尤奇没有回家,他骑着车径直去了市郊莲塘中学。他胸

    中积压了太多的愤懑和忧伤,需要找个人宣泄出来。他把这个希望寄托在莫大明身上。他边奋力地踩着踏板边抬头望天,穹窿里堆着一些灰臼色的云彩,显得臃肿而混乱,就如他的内心。

    尤奇刚进学校门,就被人拦住了。"我找莫大明老师。"他解释说。"走吧走吧,莫大明不在了。"拦他的人说。

    "他怎么了?"他问。

    "他辞职了!"拦他的人将他往门外推。"那他到哪儿去了?"

    "你问它吧,"拦他的人指了指天,"也许它知道。"

    尤奇只好退出门外,重回城里。他的单车愈来愈沉重,两腿踩着踩着就踩不动了。而胸中的愤懑和忧伤也愈积愈厚,在发酵,在膨胀,堵得他透不过气来。突然之间,他有了一种大哭一场的欲望,这欲望压得他摇摇欲坠,最后竟将他拽下车来。他前后瞻望,到处是人,树很稀少,连个公共厕所也没见到,他想哭一回都找不到地方!可是,他管不了许多了,他心中的酸楚已涨到了极点。他一扭头,将面孔冲着一堵墙,然后用一只巴掌捂住眼睛,猛烈地抽动双肩

    不一会,一个捡垃圾的老人走过来,碰碰他的胳膊:"先生,没事吧?"

    "没事没事,狗的灰尘落到眼睛里去了。"

    他瓮声瓮气地道,一把擦去脸上那些灼热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