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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与黄新蕾与婚姻与自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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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功的初次,给卞容大带来的是满腹疑云,给黄新蕾带来的是受孕。黄新蕾的品性是如此端庄,她宁死也不愿意被人发现她的未婚先孕。迅速结婚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了迅速获得合法身份,以便去做人工流产。婚后的第一个星期,黄新蕾便带上结婚证和夫妻二人的工作证,在卞容大的陪同下,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去了医院,做人工流产的理由是他们都还年轻,都想先干好事业。

    正如黄新蕾在婚后就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说的那样:“在我们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在等候黄新蕾从人工流产室出来的时候,总算理解了黄新蕾的格言的意义。他就是没有把事情牢牢地想清楚。一个男人,不得轻率地与大姑娘发生肉体关系。发生了,她就算你的人了,你就得负责到底。卞师傅对于儿子突然要翻悔与黄新蕾的关系,给予了严厉的制止。很简单,如果黄新蕾去派出所报案,告发卞容大强奸,二话不用说,卞容大就得去坐牢;告发到单位,二话也不用说,单位就会处分卞容大。都是身败名裂,一辈子再难抬头,你怕不怕?卞容大怕。沉默了好多天,卞容大选择了婚姻。至于到底是谁把黄新蓓变成了黄新蕾,卞师傅认为这是卞容大自己的误

    会。黄家的这对双胞胎女儿,卞容大娶谁都一样——直到后来,黄新蕾的体弱多病暴露出来之后,卞师傅这才指责陈阿姨。他说他老早就明白小陈对卞容大千方百计地笼络,目的就是想把一个病恹恹的女儿塞给他们卞家。

    由于心里窝得慌,新婚的卞容大表现得并不好,他沉默得比哑巴还彻底。每天晚上都熬夜给报社写通讯,早上睡懒觉。对于新郎应尽的职责,他假装懵懂无知。对于黄新蕾的怀孕,卞容大显得薄情寡义,黄新蕾坚持要去做人工流产。他听之任之。对于卞容大的表现,黄新蕾采取了高度克制和忍让的态度。他们一起回娘家的时候,黄新蕾还主动往丈夫饭碗里夹菜,使得陈阿姨看在眼里,喜上眉梢。最后,弄得卞容大都闹不清婚姻生活就是这么清淡平和还是他们又在僵持?这次是卞容大无法忍耐了。毕竟他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已婚男青年,毕竟每天晚上身边都睡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他无法长时间这么清淡。卞容大找黄新蕾认真地谈了话。卞容大说:“我国的法律规定婚姻自由,这就是说如果两个人结婚之后,在共同的生活中,发现他们的婚姻并不合适,互相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感情,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都无动于衷,那么,我认为,他们就应该离婚。连恩格斯都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你认为呢?”出乎意料地,黄新蕾一点都不动气,她语气和蔼地回答:“是的。”卞容大进了一步:“假如我们发现相互其实没有感情,你同意离婚吗?”黄新蕾说:“当然。”卞容大忽然卡壳了,试想想,一个新婚的女子,几乎没有享受新婚快乐,又刚刚承受了人工流产的痛苦,可她却还是如此的通情达理。卞容大是不是太混账一点了呢?

    卞容大接下来说的话是:“你困了?”

    黄新蕾说:“不困。”

    卞容大说:“不困你在想什么?”

    黄新蕾说:“你在想什么?”

    黄新蕾偷偷地笑起来。卞容大闭上眼睛,伸手抚摸了妻子的笑容。

    结果,卞容大稍一心软,他们的婚姻之箭就飞快地穿越了时光,刷刷地过去了十六年。

    当年,未婚的时候,卞容大只是碰了碰黄新蕾,她就怀孕了。可是后来,黄新蕾一怀孕就习惯性流产。从婚后开始到1991年的七年当中,黄新蕾习惯性流产三次。流产一次,就大出血一次,就需要将养一年。再受孕,再习惯性流产,再大出血,再需要将养一年。之后再尝试着受孕。三次习惯性流产之后,医生警告:再不可随意怀孕和流产了,否则就会终身绝育。黄新蕾严重贫血,骨瘦如柴,全身的皮肤就是一层打皱的薄纸。一个女人有多少鲜血啊,怎么经得起这年年岁岁地流淌?卞容大紧张极了,他再不敢随便碰妻子,夜里经常噩梦缠身。在这七年里,他们家庭生活的主题,就是保胎。全家人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与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做绝不妥协的斗争。这期间,卞师傅与陈阿姨反目。卞师傅郑重地将陈阿姨约了出去,在某公园的角落,进行了一场事关卞家后代香火的谈话。陈阿姨气得两眼红赤赤地回来,一整天吃不下饭,从此断绝了与卞师傅的来往。卞师傅秘密地紧急召回儿子,要求儿子把生活的主题转换成离婚。卞容大断然拒绝了父亲的要求。卞容大绝对不能够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卞师傅气坏了,因为不是他们落井下石,是陈阿姨事先就埋设了陷阱!卞师傅又暂时地断绝与儿子的关系。陈阿姨拉着女婿的手哭了,感谢他的深明大义,知恩图报。于是,陈阿姨腾出了他们家朝向最好的房间,接卞容大夫妇回家居住,女儿的起居饮食,一概由她亲手伺候。陈阿姨发誓要尽最大的努力让女儿成功生育。她到处谋求流传在民间的宫廷保胎养子秘方。每当弄到一单秘方,她都要与卞容大仔细商议。对于年轻夫妇的房事,陈阿姨询问辅导之细腻,落实到了每一个细节上,卞容大的窘迫变成了惊恐,他觉得自己都要阳痿了。同时,家庭的凝聚力又变得空前强大,共同的隐私和坦率的密谋使卞容大和岳母一家人的关系亲密无间。1991年元旦,卞容大被要求节制性欲二十天,吃偏碱性的食物二十天,然后在某一天的午夜,与妻子同房。妻子的后臀被一只特制的厚枕头高高垫起,卞容大的动作不能对妻子的小腹造成压迫感,但又应该激情充沛地将精液喷射到最深处。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这恐怕都是高难度的动作,卞容大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临战时刻,卞容大难以勃起,他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黄新蕾握着丈夫的手,微笑着,鼓励他说:“这肯定不比发表文章更难。”黄新蕾偶尔的幽默感,对卞容大非常重要。事情做成了!第二天早上,卞容大从房间出来,就发现家里进入了一个薪的阶段,大家都轻言细语,屏息静气,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开始了虔诚的等

    待。黄新蕾再一次成功受孕了!这一次,黄新蕾遵照医嘱,完全卧床,严禁房事。卞容大每天下班之后,花两个小时为妻子活动四肢,按摩背部,以免她生出褥疮。卞容大被客气地要求将他们夫妻的房门敞开,以便陈阿姨随时进出伺候孕妇,严格地监督医嘱的实施。这一次,黄新蕾没有出现严重的流产征兆。在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度过了十个月之后,黄新蕾一朝分娩,生了一个瘦弱但是健全的男孩子。卞容大为自己瘦弱的儿子取名为卞浩瀚,希望来之不易的儿子如长江之水一般,气势磅礴地健康成长,同时预祝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胸怀广阔的男子汉。

    三十一岁的卞容大终于做了父亲。卞浩瀚小朋友满月,举家欢庆,大宴宾客,鞭炮齐鸣。酒席上,卞容大高兴得多喝了几杯,往事历历,令他泣不成声。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搂抱了一对活蹦乱跳的孩子——这是黄新蓓的双胞胎儿子,两个小家伙在酒筵上闹得最欢。黄新蓓是在妹妹结婚的第二年,从部队转业和成家的,婚后不久她就挺出了大肚子。她挺着大肚子照常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有一次还摔得鼻青睑肿。怀孕对于黄新蓓,就好像玩似的,她全然没有把它当个什么事情,眨眼间就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男孩。现在小家伙们四岁多了,正是活泼淘气人见人爱的年纪。往日,卞容大看见了黄新蓓和她的儿子们,总是尽量找借口躲了开去。

    在儿子长到三岁,上了幼儿园之后,卞容大才渐渐又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业余时间。这时候,他却发现,报社早就帻忘了他。卞容大再次煽动起内心的激情,写了许多通讯报道,这些稿件却一一地石沉大海。某一天,他才偶然得知,剪掉信封一角就可以免费寄稿的方式,早就取消了。这也就是说,卞容大的所有稿件,可能从来都没有到达过报社,并且,所有的报纸杂志社,也都不再邮寄退稿了。这也就是说,你的稿件无法与他人建立问答关系了,稿件是否收到,是否被采用,它有哪些优缺点,都由某个你不知道的个人说了算,甚至这个人心情的好坏,都可以决定稿件的命运。那投稿还有什么意思呢?卞容大不知道正常的社会秩序为什么要被毫无道理地打乱。关乎大众公共习惯的一些规矩,到底由谁说了算?真是烦人!这个时候,卞容大的工作也出现了挫折。他受到了排挤,被调动到科协下面一个无所事事的单位闲挂了起来。卞容大开始心神不宁,焦虑不安,直到他决定重拾集邮的业余爱好,凌乱的心绪才有了一些寄托。不久,卞容大机会来了。他受到老干部蒋武汉的赏识和鼓动,便调到了蒋武汉的麾下,帮助他创建玻璃吹制协会。老干部蒋武汉酷爱玻璃工艺,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从科委分离出来,成立专门的研究玻璃吹制和推广玻璃制品的单位。专家的研究成果证明,玻璃的品质非常稳定而且造型美观,有着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从环保的角度来看,玻璃制品就相当于器皿业的绿色食品了。所以说,玻璃吹制事业,是造福于人类的事业。怀才不遇的卞容大,与老干部蒋武汉一拍即合,他积极地投入玻璃吹制协会的草创和建设。由于卞容大的献身精神、工作能力和以往的成就,他很快就被蒋武汉提拔为正科级干部,任协会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尽管卞容大再三告诫自己做人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可无奈在客观上,卞容大还是比较少年得意。每当他因为工作回家晚了,黄新蕾没有做饭,卞容大还是要挂脸的。

    黄新蕾似乎并不懂得丈夫挂脸的含义,她反而会居高临下地瞥丈夫一眼,眼神里含着一种讥讽。卞容大倒懂得这种讥讽绝对不仅仅因为是他的个子比她矮了两厘米。那么黄新蕾什么意思呢?黄新蕾阴沉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又花了几年的时间,卞容大才慢慢读懂黄新蕾讥讽的眼神:卞容大欢天喜地创建什么玻璃吹制协会显然属于不识时务,因为与此同时,全中国的人都开始做生意,开公司,炒股票,倒卖各种东西,赚钞票就像好玩似的,弯腰就捡一大把:中国社会在发生巨大的躁动和变化,而卞容大这个人呢,却煞有介事地为创建一个群团组织浪费青春。

    卞容大的许多个夜晚,还是伏案写写画画,绞尽脑汁,写出一篇篇豆腐块文章,暗自奢望获得报纸的重视和发表;星期天去集邮,傻乎乎地排队购买邮票,回家之后对从不集邮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津津乐道邮市趣闻;节假日看望父亲和畸形肥胖的妹妹,偷偷塞给他们一点计划之外的钱,还以为黄新蕾不知道;一年四季,春天一定要带儿子去踏青,秋天一定要带儿子去秋游,夏天一定要带儿子去游泳,冬天一定要带儿子去打雪仗——年复一年,年年新瓶旧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卞容大要问了:对于一个儿童身心健康成长所必需的生活情趣,黄新蕾能够持这种无知的态度吗?人的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不过,卞容大没有真的发问,卞容大是一个崇尚沉默的男人,他不会向黄新蕾发出任何具体的诘问。黄新蕾是一个生性沉闷的女人,她也没有过多的语

    言。但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态度,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不满和不屑。

    在儿子出生之后,黄新蕾自己也脱胎换骨了。大约在生育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她的身体状况好了起来,人长胖了许多.月经也通畅了,经前期综合症不治而愈。黄新蕾能够吃苦耐劳,做事发狠,渐渐学会了在公众场合说话。他们新华书店效益不好,要分流员工,黄新蕾不等别人分流她,她主动请缨承包了一个图书批销中心。这个图批中心,远在市郊,仓库陈旧,压货几百万码洋。黄新蕾却自信看到了它的美丽前景。可是,第一年,黄新蕾的经营首战失利。在梅雨季节里,她坐在发霉的书堆上,一身欠款,两眼发直,四周爬满鼻涕虫。然而,这个女人硬是挺过来了。她开动脑筋,到处张罗,又筹措了款项,把仓库改造成了仓储式的图书超市。仓

    库前面的空地,没有资金做成花园和草坪,她便自己动手,扎起竹篱笆,种上丝瓜,苦瓜和葫芦,大门上爬满牵牛花和金银花,几条大青石,卧在篱笆边,算是读书和歇息的地方了。没有想到,这种别致的风味,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的乡村梦想和小资情调。居然开始有人口口相传,大老远特意跑到她的图书超市来购书和阅读。黄新蕾抓住机遇,冒险推出大胆的举措:购买五本书,就可以拿批发价;但凡购买书籍,一律给打八折。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黄新蕾干脆居住到了图批中心。她以惊人的毅力,蚂蚁啃骨头,日夜工作,一点一滴地实现着她那些近乎荒诞的设想。随着城市的迅速扩大,随着教育消费的迅速攀升,随着宽敞的马路和公共汽车通到图批中心,黄新蕾的图书超市红火起来。当黄新蕾的经济收入高于卞容大之后,她为自己的母亲重新配了进口的高度近视眼镜;为父亲换了进口的心脏起搏器——他的正师职级别也只够资格安装国产起搏器。黄新蕾将儿子送进了重点学校;为卞师傅家里装上了一台空调——尽管卞师傅不阴不阳地对待她;她的一对双胞胎外甥,还有卞婉容,也都各得其所地收到了礼物。最后,卞容大结婚时候的上海手表也被换成了日本西铁城表。唯有黄新蕾自己,辛苦几年,一分钱都还不曾用到她自己身上。黄新蕾无私的大家风度,迫使卞容大自惭形秽。说实话,卞容大不喜欢这块西铁城手表,他并不认为一个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在工作时间会经常亮出自己的手腕。学习成绩远远好于黄新蕾的卞容大,学历远远高于黄新蕾的卞容大,事业一直兴旺于黄新蕾的卞容大,遭受了绵里藏针的轻视和打击,终于也就读懂了黄新蕾讥讽的眼神。

    卞容大又变懒惰了。新婚阶段的消极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惊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懒觉,爬起来就踏自行车上班,根本不管谁谁谁吃过早餐没有;下班回来就横躺,臭袜子丢在床头,看电视新闻联播节目就开始打很大的哈欠,当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又活跃了起来,故意蹑手蹑脚在房间走来走去,看书,写作,把书页和稿纸翻得哗哗响。要知道,他们居住的是一间半的小房子,卧室里拥挤着大小两张床。黄新蕾也仍然拥有新婚阶段的那种忍耐精神,她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本领可能是世界第一流的。这个时间,卞容大老是赖在单位加班,他的心灵密友是办公室的文秘汪琪。他们夫妻之间那种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开场,第一次是在婚前,陈阿姨跑调动的一片苦心感动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协;第二次是婚后,黄新蕾新婚就做人流还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协;这一次,卞容大坚决不会妥协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关系就是交易关系,黄新蕾用物质替代柔情,交换和阉割他的自尊,这是卞容大不能够答应的。女人首先应该懂得依恋、期盼和柔顺,而不是一有机会就颠覆男女关系,并且还用这种残酷的颠覆表示对男人生活态度的讥讽和否定。

    好在谁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黄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图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嫉妒和攻击,匿名举报信雪片~般飞到他们的上级主管部门。为了图书系统的安定团结,根据国家有关规定,上级主管部门收回了黄新蕾的私人承包权。黄新蕾依然还是中心的经理,但是派来了新的党委书记,黄新蕾的资金使用和经营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黄新蕾的身体,又渐渐地出毛病了。通过生育而开张的经脉,好像又开始堵塞和封闭。经前期综合症再度出现。每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黄新蕾都沦陷在痛经、经血不畅、经血过多和经血淋漓不尽的过程中。黄新蕾面目浮肿,脾气暴戾,捂着小腹在床上打滚。为了防止疾病的吞噬,黄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汤药,每天清晨起床练气功,辗转在公共汽车上到处求医。到此,他们夫妻

    之间的僵持不战而和。卞容大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样,看着被子宫支配的女人还被残酷的社会游戏规则所支配,他无法不心疼。好强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怜了。卞容大自然又变得勤快起来。他每天清早起床,安排一家三口的早点,回家就进厨房,臭袜子直接扔进洗衣机,每天都戴西铁城手表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节刷新了。当寒冬之后,春日的艳阳给万物带来勃勃生机的时候,卞容大又跃跃欲试地携妻带子,到江边放风筝来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矿泉水,一家三口悠闲地步行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风景,暖暖的亲情,和煦的春风是心情的熨斗。

    在沙滩上买好风筝之后,卞容大带儿子直奔趸船。趸船上的风,正是放风筝的好风。卞容大手里的风筝,很快就扶摇直上,一路超越,然后遥遥领先。众多的看客观赏着和夸贸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妇,带着女儿和小狗,上到趸船来了。她们兴奋地鼓捣着线团,可是风筝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妇焦焦急急忙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边钻过来钻过去。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风筝。对于卞容大,这当然不是问题了。少妇的风筝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们高兴地大呼小叫,之后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经与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鸥的滑翔,春风显得更加轻盈和松弛;有波涛的絮语,长江变得万般温情。一位姿色明丽的少妇在身边蹭来蹭去,惊醒了卞容大的许多感觉。少妇与卞容大并肩放风筝,亲昵地与他说话,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玩笑。当少妇圆润的臀部再次触碰到卞容大的时候,他突然向往了,膨胀了,勃起了。卞容大赶紧坐在了趸船的系缆桩上,不敢动弹。他严密地掩饰着自己,仰着一张冷冷的面孔,专心专意只看天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还能对一个可意的异性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应,卞容大是窃喜的。当然,卞容大同时也明白,以道德的标准衡量,他的身体是可耻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良举动来,他还是一个理智的男人。惊醒与感悟,自责与窃喜,放纵与克制,遐想与收敛,这种种感觉,使卞容大涨满了情怀一腔,又痒又疼,百感交集。他找了一张小纸片,套在风筝上,抖动线索,让小纸片攀升上去,这叫做给风筝打电话。风筝风筝,卞容大给你打个电话,与你分享一个男人隐秘的快感。

    黄新蕾一直没有参与放风筝。在江滩上买风筝的时候,她就从小摊贩那里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启发。黄新蕾撇下丈夫和儿子,对江滩上的小摊贩展开了调查研究,收获很大。黄新蕾兴奋地告诉卞容大:风筝可以作为教辅资料与手工劳动课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只风筝的成本只要五毛钱,而搭配在课本里出售,至少也可以定价五块钱。如果自己组织人工生产,仅仅提供制作风筝的原材料,装配程序留给孩子自己动手,成本还可以降低。这是手工劳动,就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的呀!你想想,会有家长拒绝多花这五块钱吗?绝对不会!手工制作原料与手工劳动课本一起买回去,该是多么方便啊,如果分开购买,家长所付出的金钱和精力,肯定超过五块钱!这真是一举多得的绝妙创意,可以为图批中心带来多少利润啊!你再想想,我们有多少学校?我们有多少人口?我们有多少生源啊!黄新蕾说:“今天出来果然收获不小!孩子他爸,谢谢你!”

    卞容大避开了妻子热切的目光,生涩地说:“有什么可谢的。”

    卞容大应和不了妻子。一时间他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是的,今天出来收获很大,非常开心,小小的风筝把他带进了一个沉醉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与利润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妻子!

    黄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态惹恼了,她说:“又怎么啦?简直莫名其妙!”

    黄新蕾气愤地将下巴颏一扬,拽起儿子的手,母子俩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独自落在后面,忍气吞声地跟着。童话散文被真实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实上,卞容大很久都没有再写这一类的散文了,他知道这辈子再也写不出什么散文来了。

    2000年到来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乱。人类很有趣,总是喜欢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乱。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高兴坏了,它们拿出大幅版面,让一种人欢呼新世纪的到来,又让另一种人严肃地反驳新世纪理论:2000年还不是新世纪,2001年才是新世纪,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啊!玻璃吹制协会也乱成了一团,大家在办公室里高声争论,两派都挥舞报纸,声嘶力竭。因为这牵涉到了玻璃吹制协会是否举行庆祝活动,以及庆祝活动的规模有多大的问题。办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静,连数字本身都是人为规定的,新世纪不新世纪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到时候怎么庆祝,随着上面的倾向和规模来就是了。

    然而然而,这个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情还是波动了。一个人为的数字,2000,一个被他认为是扯淡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悄悄地触动了他。午饭之后,卞容大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报纸,满纸的2000跳动起来。我的天哪,纪年真的要开始一种新的写法了?卞容大生于20世纪,长于20世纪,怎么着?写习惯了的“一九几几”真的要过去了?卞容大惆怅地放下报纸,随手翻了翻正在进行冬晒的几只箱子,发现了他中学时代收藏起来的一只医药盒子。这是从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种正方形药盒,天蓝色的字,白纸已经发黄。盒子打开,涌出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盒子里头有几张老邮票,梅兰芳什么的,但是品相不好。还有一只铁皮哨子,是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初中时代留下的,来自于军营的一只真正的军队哨子。一颗他的智齿,上面有牙垢,顽石一样难看。还有两支炭棒笔,这是从大号的废旧电池里头磨出来的,是他少年顽劣的明证:在电影院的公共厕所里的木板隔断上,胡写乱画,画一个椭圆形的圈,四周再画上黑茸茸的毛,这就是女性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亲为他制作的牙套,不知怎么也收藏在里头了。牙套已经变成一团满是铜锈的乱麻,看上去细弱无力,腐朽败落,真不知道当年它怎么就能够给卞容大造成那么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里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辈子!

    卞容大拿着盒子,看着看着,在温暖的太阳下面打了一个盹儿。从一个盹儿中蓦然醒来,卞容大的头脑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进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惯有的冷静,踏上自行车,来到了单位。卞容大告诉门房刘老头,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让刘老头锁好大门去餐馆喝个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块钱,急切地支开了刘老头。然后,卞容大间谍一样闪进自己的办公室,关好了门窗,放下了窗帘。在昏暗与隐秘的单独空间里,卞容大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胡闹。他用炭棒笔画了女性的器官,现在的画,就很真实和形象了。他还模仿小说金瓶梅,勾勒了一幅春宫图。春宫图上面的女人,健康,丰腴,脚跷得老高,是一个活泼的女人。卞容大将自己的双手插进裤口袋,摇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种没有名堂的小调: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句小调,是他去东北出差,在民间听二人转听来的,此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会哼哼了。他妈的,正经的东西,想学都学不会;不正经的东西,不学就会了。人啊人,人这个狗东西!最后,卞容大拿起铁皮哨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咙灌满了铁锈味。少年时候也曾经想当军官,想当交通警察,口里衔着银色的铁皮哨子,冲谁吹谁就得听话。卞容大有节奏地吹起了哨子,士气随着就上来了,他来回地走着正步,一直走到觉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静到来了,宇宙空旷无垠,星星向各处飞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卞容大颓然倒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双手反枕脑后,两腿交叉,架在办公桌上。直到刘老头试探地敲响办公室的房门:“卞主任,卞主任!时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没有?”

    知道了!卞容大说。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种小官僚的腔调。该死!卞容大一边自嘲一边拿下双腿,忽然,他觉得自己脸上有蚁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泪。一滴冰冷的泪。

    玻璃吹制协会被解散的消息,还是先一步被黄新蕾获知了。这天早晨,黄新蕾迟迟不肯出门上班。当卞容大整装待发了,黄新蕾在他身后清醒地发问:“你去哪里?”

    卞容大顿时被钉在了说谎的耻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黄新蕾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现在其实没有工作了?”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现在去哪里找工作?”

    “我去新世纪饭店。那里有一家法国化妆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员。”

    这个沉着的女人再也无法控制地发出了跑调的尖声:“化妆品?你?”

    卞容大不再说话。对化妆品从来没有感觉的卞容大与化妆品联系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说假话了。但是,他也不想详细解释还没有结果的事情。这么多日子了!卞容大失败地应聘过多种工作了!这个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释他的失败!

    黄新蕾抓着胸口,深呼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尽量平和地说:“你今天能不能把实话告诉我?”

    卞容大说:“不存在实话不实话的问题。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现在我必须走了。”

    黄新蕾说:“现在你肯定不能走!”

    卞容大说:“为什么?结婚证上有规定吗?新婚姻法有规定吗?妻子不让丈夫出家门,丈夫就不能出门?去你的!”

    黄新蕾忽然雷霆大发了,餐桌上的碗筷茶杯被哗啦推翻.一团油腻的抹布甩到了卞容大的脸上。黄新蕾火山喷发.两眼炯亮,直直地盯着丈夫,用一种近乎喊叫的声音控诉起来。她声音的高亢,语言节奏的飞快,语句的流畅,是卞容大在他们二十余年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发现的。黄新蕾说:“卞容大!你太看不起人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满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你却一直瞒着我!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我会唯利是图?我会嫌贫爱富?我会怨天尤人?我会靠你的钱养活自己?卞容大,我为你感到羞耻。说谎是可耻的,这是你教育儿子的话,也是我们做人的准则;你这是羞辱儿子、我和你自己!现在的社会形势人人都看得明白,单位解散,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失业下岗,更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经历这样的曲折和艰难,为什么人家都能够坦然处之,而你却偏要瞒天过海呢?你躲过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卞容大啊卞容大,我和你夫妻十六年,相识相恋二十多年,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流产,命都差点送掉了,你怎么忍心欺骗我啊?当初我看上你,不就是看上了你的善良和诚实吗?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你以为我还指望自己嫁了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家财万贯、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以为我自己从此就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不!我清醒得很!一直都很清醒!我一直都在依靠自己的努力辛勤劳动——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还是在拼命工作,为这个家庭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多年来,我关心你,关心大家,远远超过关心我自己,可是你却对我说‘去你的!’好像你下岗了你就受委屈了,你就应该比别人都娇气,你想撒谎就撒谎,想出门就出门,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卞容大,你怎么是如此没有良心的一个人呢?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透你呢?你的所作所为,还算一个男人吗?如果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在乎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卞容大出去了。他以一个不变的姿态,僵立在门边,听完了妻子的控诉,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遵守约定的时间:今天他要接受欧洲老板的面试。

    黄昏时分,大家都回家了。儿子闹着,要求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爸爸和妈妈都说同样的话.作业做了吗?先做作业!尽看动画片,将来怎么办?爸爸妈妈都在厨房忙碌。他们互不理睬,但是配合默契。食盐没有了,爸爸赶紧开封一袋新的食盐,妈妈接过去撒在菜肴里:吃饭。爸爸妈妈都与儿子说话,甚至还可以说笑,不影响儿子的心情和学习,是他们夫妻的最高守则。父亲卞容大做得不错,母亲黄新蕾也做得很好,他们都可以深深隐藏自己的痛苦——这也是难得的一种默契。晚饭吃完了,收拾碗筷.拖地做清洁,整理屋子,洗衣机打开了,里面搅动着一家三口的脏衣服,早上吵过架的衣服也无奈地在一起旋转。看看儿子的作业。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纸。接接无关痛痒的电话。儿子该睡觉了。睡觉之前,儿子必须喝一杯鲜牛奶。鲜牛奶的意义是:防止骨骼缺钙。儿子现在个子矮小,又长成一副穷苦人模样。只有一间卧室,买大房的理想刚刚纳入艰苦奋斗的远景规划中。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夫妻俩人,一人躺在大床的一侧。关灯。深夜,窗外明月高照,不谙人间疾苦,圆润华美得没心没肺。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女人转过身来.伸手摸索着,摸索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还是接住了女人摸索的手。女人顺势溜进男人的怀抱,男人慢慢抱住了女人。女人发出低低的啜泣。男人的小眼睛在月色中慢慢睁开,贼亮,他的确狠不下心来,他无法拒绝女人的寻求和这寻求本身所传达的复杂意义。卞容大完蛋了!他无法拯救自己。无法反抗与报复。无法记恨。无法掌握局面。多少次的抗争与搏斗,被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所消解。一切的委屈和难受,都慢慢变成了命中注定之物被接受下来,养成了习惯。

    习惯是一种何等强大何等可怕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