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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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芽菜还在那里不知所措地举着她的手指,她把这液体怎么办呢?一切都是关山指导豆芽菜的。关山说:

    你不要害羞了,不要害怕了,我们是恋爱对象,我们之间发生的是人类最正常的事情。你起床吧,洗洗手吧,抹一点雪花膏吧,把裤子和床单都换掉吧,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吧,给我到厨房去炒个菜吧,打个鸡蛋汤吧,男人在这种事情以后尤其需要滋补,马想福会给你几个鸡蛋的,我早就和马想福谈过话了,马想福是一个非常厚道的人,他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孩子,他什么都明白。

    豆芽菜百依百顺地遵照关山的吩咐,洗脸,洗手,梳理头发,更换了衣服和铺盖,抹雪花膏的时候敞开了房门,让那生命起源特有的腥气被香气裹挟,由流动的空气散发出去。豆芽菜就像解放前的地下党员,尽量有条不紊地,假装不动声色地,内心却充满紧张地做着一系列含有特定意义的日常举动。

    豆芽菜的房门向世界打开了。一个崭新的豆芽菜头脸整洁,香气扑鼻地走了出来,首次与马想福见面。马想福递过来两个鸡蛋,两人说话心照不宣,活像间谍在接头。

    马想福对豆芽菜说:“等了半天,它们只下了两个。”

    豆芽菜假装镇静地说:“两个就很好了。母鸡下蛋嘛,又不听人的指挥。”

    马想福说:“赶快去打汤吧。”

    豆芽菜说:“真不好意思,把你们家娃儿的作业本吃掉一个了。”

    马想福说:“不要紧,明天母鸡还要下蛋的。公社领导来了,哪能鸡蛋都吃不上呢。”

    豆芽菜的脸还是红了,她赶紧点点头,跑到厨房打鸡蛋汤去了。马想福坐下来,埋头打他的永远都供不应求的草鞋。只有马想福的狗是坦然的,它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便伸出鼻子,四处地嗅嗅。

    饭菜做好了,豆芽菜把饭菜端到了宿舍。就这工夫,关山歪在豆芽菜的被窝上打了一个小盹,即刻就是精神焕发的样子了。关山与豆芽菜对坐着,他大口大口喝着鸡蛋汤,同时滔滔不绝地与豆芽菜说话。

    关山说:豆豆小丫头,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我对你满意极了!我非常舒服你知道吗?我太喜欢你了知道吗?以后我们每个星期至少要见面三次,明白吗?

    关山说:今天我一回公社就找老王谈话,豆豆你别害怕,我只是要老王明白你的为人,你的清白和纯洁,还要让老王明白我与你的关系。肃清舆论上的流言飞语,主要还是靠老王做工作,所以必须我找他严肃地谈一次。

    关山说:我还要找冬瓜谈话的。豆豆你别急别急,我做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当然会成全你把好人做到底的,我不会公开揭穿冬瓜的,要揭穿早就揭穿了,上次查房捉奸就是针对她和丝瓜瓤子的。他们两人都是知青队长,却一味沉湎于私人感情,公然未婚同居,简直伤风败俗,我们是不能不管他们的。豆豆啊,只有你这个丫头才这么单纯,冬瓜和丝瓜瓤子,他们心里早就明白.我的批评,他们都能听得懂,也只怪冬瓜和丝瓜瓤

    子的政治野心太大了,下放才一年,阿瓤就已经入党,突出地表现自己,好像要取代我的样子,这怎么行呢?

    冬瓜大约也想取代我吧?刚刚下放的新知青,不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谦虚谨慎坚决维护党的一元化领导,动不动就想取代上级领导,动机太不纯了!我是绝对不允许动机不纯的人混入党内的!

    关山说:好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你也不要为冬瓜操心了,她还是马裆的知青队长,我不会动她的,只是

    她必须担负起对你的保护责任,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了。

    关山说:豆豆,你这个小傻瓜。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我是特意为你来的。我早就想好了,在离开黄龙驹之前,我首先就要与你确定恋爱关系,免得你日后被别人抢走了;第二,我要为你安排好一切,不让别人欺负你,还要让你在满了两年之后,顺利地回城与我在一起。否则,我怎么能够放心啊。

    可怜的豆芽菜,心里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事情,除了频频点头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求听得懂关山的话就不错了。豆芽菜只知道,所有女知青都爱慕的关山,却主动地向豆芽菜敞开了他的怀抱。豆芽菜受宠若惊了。仅仅是虚荣感,仅仅是有关山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如此地看重她和保护她,就把豆芽菜幸福得够呛了。

    好了,豆芽菜现在是关山的女朋友了,将来便是关山的妻子。一切都不用豆芽菜发愁了。广大的贫下中农和知青朋友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故事讲述和流传,在这个新的故事里,豆芽菜将会还原成一个美好的令人羡慕的豆芽菜。

    我的坏事就这样变成了好事。

    天气也遂人愿,黄昏时分,天空放晴了,云朵的罅隙放射出了温和的橙色光芒。关山在豆芽菜的陪同下.推着自行车,离开马裆大队回公社。马裆知青队所有的知青,都出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站在长满癞痢的大树下,看着关山和豆芽菜远去的背影,叽叽喳喳地议论。豆芽菜落后关山半步,他们之间相隔一只胳膊的距离,这是时代的正经恋人在大众场合公开亮相的经典模式。

    豆芽菜把关山送到了大路边,与关山挥手再见。豆芽菜伫立在大路边,一直目送关山的身影直至关山消失在广阔天地。豆芽菜返回马裆的时候,走路格外轻快。

    在马裆大队的全体知青的眼里,豆芽菜简直是从田野里冉冉升起来的。收割之后的田野广阔无垠,首先是豆芽菜妃红色的发卡在闪动,接着是豆芽菜大辫子上扎的花手绢在摇摆,再就是豆芽菜领口翻出的鲜艳衣领在炫耀。豆芽菜的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扭动得格外带劲,一双胳膊摆动得像骄傲的鹅的翅膀,假装庄重的神态里

    是一股挡不住的春色和得意。这个豆芽菜不再是从前的豆芽菜了!几个女知青连连说:“呸!呸!”男知青倒是对于新豆芽菜没有明确的表示,一个个呆若木鸡。就在豆芽菜走近知青队的时候,知青们突然一哄而散了。

    亢奋状态的豆芽菜是麻木的,她还没有清醒的意识去感觉同伴们的态度。豆芽菜就这么从田野上径直走进了她的宿舍,砰地一声又关紧了房门。豆芽菜这才感到了一种透彻的困乏,她要睡觉!

    豆芽菜这一睡,就睡了一夜又一天。豆芽菜紧紧裹在自己的被窝里,睡得死去活来。在半醒半梦之间,豆芽菜一遍又一遍回味和咀嚼她与关山发生的事情。所有的细节,一再被重复和放大,豆芽菜调动了她十八年的所有经验和生活常识,对它们进行了认真的触类旁通的思考和研究。豆芽菜一想到自己在两天以前,居然还以为赤脚碰上了男人的身体就会怀孕,这实在令她羞惭不已。关山再三地强调说他非常舒服,这是什么意思呢?

    豆芽菜还不是完全理解。豆芽菜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舒服不舒服,她感到的是罕见的兴奋,刺激和害羞。不过,再害羞,豆芽菜也很愿意关山带她进步到一个成人的境界。

    关键的是,关山真的是她的阿骨了,对吗?世界会因为某种人物关系的变化而发生巨大的变化,对吗?

    第二天黄昏降临的时候,马想福的狗欢闹起来,老王和冬瓜回来了。在冬瓜进房之前,豆芽菜的一声叹息是那么悠长和成熟。只需要两天的时间一,一个小丫头便成长为大姑娘了。

    冬瓜来到了我的床前,隔着蚊帐默默站立。若是以前,我早就要叫嚷冬瓜冬瓜你搞什么鬼呀。现在冬瓜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豆芽菜不再是前天的豆芽菜了!我知道关山找冬瓜谈过话了,我还感觉关山对冬瓜不会太友好的,可是关山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他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我只能维护他的威信。虽说丝瓜瓤子的党内处分我取消不了,我也无法把他从最遥远最荒凉的羊尾大队调回鸡肠大队,可是对于冬瓜,毛主席他老人家在

    上,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至于我身份的巨大变化,我对冬瓜也无话可说。是的,豆芽菜在前天之前,还是一个落后青年,今天却是谁都要忍让三分的关山的女朋友了。这是有一点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味道。别说冬瓜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来,我自己也是沉睡了二十四小时才转过这个弯来的。不过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一定总是冬瓜占上风呢?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难道就不可以吗?关山选中了我,认为我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冬瓜有必要这么难过吗?

    冬瓜和豆芽菜在蚊帐内外对峙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冬瓜掀开了豆芽菜的蚊帐。冬瓜一脸霉气,目光像针尖一样逼视着豆芽菜,说:“恭喜你!贺喜你!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豆芽菜说:“冬瓜。”

    冬瓜说:“别叫我冬瓜!”

    冬瓜把头一扭,气冲冲就走。走到房门口,她又停了下来,回头对我说:“当然,你可以去向你的男朋友告状,说我向你申明:我的名字叫李红英,不叫冬瓜!”

    豆芽菜气坏了!豆芽菜使劲擂了一下床帮,叫喊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于是,豆芽菜又发现,好事也可以变成坏事,生活真是充满了辩证法。后来,知青们都知道豆芽菜没有与丝瓜瓤子睡觉。豆芽菜是在替冬瓜顶罪。按说大家都应该赞赏豆芽菜的侠义之举而鄙视冬瓜的自私自利,可微妙的是,大家好像都不那么鄙视冬瓜,也都不那么赞赏豆芽菜,因为事情最后的结果是:冬瓜比较悲惨,豆芽菜却非常幸福。豆芽菜高攀了关山,显然将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而冬瓜,尽管她累活重活都抢着干,年纪轻

    轻就落下了妇女病,人党的希望却变得遥遥无期;她的男朋友丝瓜瓤子,不仅有一个跟随终身的政治污点:党内警告处分;还被发配到了黄龙驹公社的“西伯利亚”羊尾大队,那里还是一个严重的血吸虫病疫区。

    豆芽菜没有预期地恢复从前的公众形象,关于她的流言飞语反倒更多了。毕竟她先与丝瓜瓤子同坐一只被窝筒子,后又与关山单独关在宿舍过了一天。全公社女知青的偶像和梦中情人、老奸巨猾的关山,居然拜倒在了豆芽菜的石榴裙下,大家怎么能够对她没有兴趣呢?不把她议论得乱七八糟把谁议论得乱七八糟呢?

    生活原来是这么复杂,到了某种时刻,红与黑不重要了,进步与落后也不重要了,政治因素统统都被世俗感情所替代;所有的团体,派别和阵营都可以重新分野。值得同情的只是弱者。原来弱者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胜利者。战胜胜利者的必将是弱者。然后必将会有下一个弱者出现挑战胜利者。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成其为这个生态平衡的大干世界。豆芽菜茅塞顿开,十八年的混沌人生“嘭”地裂开了一个小孔,她从这个小孔里窥见到了不少红尘世事。这样,豆芽菜就想通了。豆芽菜在一个孤独的夜里,狠狠地在日记本里写上了这样的话:让别人说去吧,走自己的路!

    五后来,在豆芽菜长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她总结过十七八岁的这一段时光。二十五岁的豆芽菜,已经很老了。贫下中农关于二十岁就是老姑娘的理论,在豆芽菜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二十五岁的老豆芽菜已经没有人叫她的绰号了,她走路不再连蹦带跳了,她已经医学院毕业,每天都一本正经地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迈着沉稳的脚步在心血管病房里查房。豆芽菜因为自己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深感自卑,所以总是强烈地表现自

    己的才气,在疑难病例会诊的时候,一定要把出身名牌大学的医生驳斥得哑口无言。豆芽菜晚上总是捧着书本人睡,一双不再清亮的眼睛对外界充满冷漠的怀疑。豆芽菜老了,她五官依旧,却不再生动,干巴巴毫无意趣还非常地自以为是,再也没有男人热情奔放地追求她。于是,豆芽菜就有了许多时间回忆往事。豆芽菜最喜欢回忆的当然还是她作为知青的两年历史。豆芽菜依然并将永远打从心眼里热爱那两年的时光。我的农村,我的广阔天地,我的知青朋友们,我亲爱的以马想福为代表的贫下中农们,他们给了豆芽菜多么快乐的日子啊!真不敢想象豆芽菜一直呆在城里,一直与她父母居住在一起的结果。结果肯定无比悲惨,因为至少豆芽菜就不可能和冬瓜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可能与关山有任何瓜葛,不可能成为小瓦的情人,也不可能被招生到医学院,当然,豆芽菜就不会拥有那段曲折跌宕的浪漫人生了,也就不会因为声名狼藉而让许多人牢牢记住她了。

    不能流芳百世,哪怕遗臭万年呢!人杰鬼雄总是胜过庸常之辈!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当年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的,不是冬瓜,不是阿瓤,不是关山,不是小瓦,不是别的任何人,正是豆芽菜我自己。当年,假如我与关山好了之后,能够从一而终,我的名声就会渐渐好起来。一个安分守己,一辈子死守一个男人的女人,最终都会博得好名声,因为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博得!

    不幸的是,豆芽菜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更不幸的是,豆芽菜还以水性杨花为荣,那就没有办法了。小丫头豆芽菜探索自由和爱情的兴趣,天然而生且永无止境。黄龙驹公社的知青历史因为声名狼藉的豆芽菜而充满色彩,豆芽菜因为历史的生动而声名狼藉,所有与黄龙驹公社沾边的人因为豆芽菜和生动的历史而拥有了永远的话题。后来,社会逐渐恢复了正常秩序,豆芽菜也被迫迁就了强大的社会规范力量,于是,豆芽菜便飞速地衰老了。英雄暮年,美人晚景,剩下的,除了美好的回忆还是美好的回忆。不过,幸亏还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豆芽菜和关山的恋爱,很快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世间的许多恋情,留给我们的只是黯然神伤,首次的激情碰撞往往也就是最后的激情碰撞。我和关山的关系公开之后,关山反而表现得一本正经起来。特别是在公众场合,关山一定要设法表明他谈的是革命恋爱,他清心寡欲,手都不拉,只关心如何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私下里,关山的表现也就是“老三篇”:第一篇,不顾轻重地将我胡乱摸捏一通;第二篇,命令式地要求我亲热他一通;第三篇,用他的生命源泉弄脏我的棉

    裤。为此,豆芽菜不得不在贫乏的物质生活中一再勒紧裤带,为自己添加两条罩裤,以便换洗。关山应该知道豆芽菜是多么需要添加罩裤,可是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也就是为了前后加起来不到十分钟的“老三篇”更严谨地说,也就是为了关山最后几秒钟的舒服,豆芽菜就要忍饥挨饿好多天。长此以往,豆芽菜心里怎么能够不窝火?

    应该说,豆芽菜还是非常尊重和迁就关山的。她知道自己得到关山是占了全体女知青的大便宜,因此她本能地知道珍惜。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豆芽菜克己奉公,尽量配合关山,在公众场合拚命假装淑女。在两人相处的关键时刻,豆芽菜本来是要抗议的,但是她懂事地把抗议改为了提醒,她希望关山注意一点,不要把她的裤子弄得太脏。可是关山不但不领情,反而大为光火,当场就翻脸,凶狠地对豆芽菜叫嚷:“真是扫兴!”

    难道关止就没有扫豆芽菜的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