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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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在从新疆返回的列车上,腹痛难忍,在铺位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或蹲或站,折腾了一夜。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想象着穿行在茫茫戈壁中的列车,这曾经以为的钢铁巨龙,此刻在空旷的天地之间蜿蜒蠕动,极像是一条虫子。

    但在这条虫子里面,数百乃至千余人随其而行,随其而止。这数百乃至千余人,或笑谈或娱乐,或做梦,或如我被一种身体的不适折腾的坐卧不宁。大家挤坐在同一趟列车上,每到一站,便有上上下下的旅客相替换。同一个座位或者床位,被不同的人和不同的身躯所占据。站着的羡慕有座位的,坐着的羡慕躺着的,躺着的羡慕乘坐飞机的。这些话这么说来,大部分人可以接受,认为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反过来看,坐飞机的或者可能会有小觑坐火车的,躺着的可能会同情坐着的,坐着的可能会嘲笑站着的。这样说来,绝大多数人会不愿意接受,认为有悖于常情。同样的一件事情,从两方面来说,就是两个不同的结果。

    其实以上这些并不是我在这里想要说的。在慢慢蠕动着的列车上,身体难受,便胡思乱想用以分散对身体不适的注意力,我想到的更多的是,数百乃至千余人因为某种缘分,拥挤在茫茫戈壁上蠕动着的这一条虫子里面,因各有目的,便各怀心事。这很像人生的旅途,能够和你共同走完生命之路的人几乎没有,至多也就是同行一段而已。这同行的一段也有长有短。能够相互进入生命的人,便可同行多年;仅仅走进相互生活中的人,能够经年累月同行的并不多见。即就是夫妻双方,又有多少可以心心相印携手白头呢?

    忽然想起一首古人的诗来,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这是描写一对恋人爱情的诗歌,透露出即就是深深相爱的人,也不能如愿以偿地善始善终。诗中的幽怨愁绪、离情别恨,令人唏嘘。

    由此可见,我是一个很有些悲观思想的人。一说到悲观,很多人就联想到厌世,以为悲观必然厌世。其实不然,悲观者未必厌世,甚至有时候恰恰相反,那些自寻短见者,往往是在心中巨大的希望瞬间破灭,无力承担生命的挫折,无法接受命运的挑战,看似坚强积极阳光的心态,在现实的生活挫折中不堪一击,因而采取了过分激烈的行为。倘若在个人的心中有几分悲观作为生命的铺垫,也许就可以承受命运突然而降的变故或者打击。

    我想在我的心里是很有些悲观的,但在骨子里面,我是热爱生活的,在具体的行为之中,我更加热爱创造生活。你看,即就是在列车上,忍受着身体的不适,而让自己的思绪能够脱离躯体之外,俯视钢铁巨龙如蛇虫,不就是说明我对生活的热爱和心胸的旷达吗。这样说也许有些过于自吹自擂了,但我常常想,和每个人都需要些悲观的思想一样,每个人也应该具备一些适度的狂妄。生命有阴有阳,才能够有张有弛,有劳有逸,互为消长。

    数百乃至千余人乘坐同一列火车穿行在茫茫戈壁中,列车发出很有节奏韵律的声音来。两条铁轨,不知道承受了多少重量。与我同处一个房间的其他三位旅客,在这很有节奏感的韵律中或做梦或安睡,我耳边听着他们呼吸的声音,心里想,列车因为载重愈多而声音愈响,那么我们个人的生命,所主要承载的又是一些什么呢?

    沉思良久,我觉得,我们个人的生命中所主要承载的应该是一些声音。正是那些消散已久的声音,储存在我们身体的内部,收藏在记忆的岩层里,流动在我们的血管里,甚至有些铭刻在我们的骨头上。

    是的,正是那些被风虏去、被流水冲去、被岁月的灰尘掩盖、被世俗生活的追逐所遮蔽的声音才构成了我们生命的重量。有句古话叫做颗粒归仓,而这些声音,就储藏在我们的心里。每个人的心,就是存储这些声音的库房。

    善良品质的教育,无疑是声音中最有价值的宝石,父母亲曾经的谆谆教导,至今还有一些在耳边回响。人生十字路口的点拨,好比是声音威严的命令,几度走过的险境,让我们对那些教给过我们知识的老师、那些给我们手把手教会工作的师傅、还有那些以他们的经验告诫我们的领导、同事的声音心存感恩和敬畏。

    当然,圣人前贤,他们的声音印在各种不同的书本上,这些高质量的声音如水清澈、如雪洁白、如虹亮丽、如月清辉,对我们好比醍醐灌顶。还有一些声音,如日之升落,如星之出藏,周而复始,不曾停歇。我们知道,这些声音来自于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亲人、夫妻、兄弟、朋友等等,他们尽管有时候显得过于罗嗦和絮叨,但也正是这些罗嗦和絮叨让我们知道自己的心有所属,自己的身有所归,甚至自己的命也有所维系。

    我们的体重之外,更多的,更重的,更加容易被忽视也更加容易被想起来的,就是种种来历不同的声音。感情深切的人,并不在于给与了对方多少物质和财产,所谓“良言一句暖三冬”;相互仇恨的人,也并不是拳脚相加刀刃相见,恰恰是“恶语伤人六月寒”

    你看,我们所能时刻抚摸到的,并不是多少物质层面的东西,哪怕就是一件珍贵的宝贝,拥有的时间久了,自然会释怀放手,放手之后,再欲寻得,怕就不易了。我们所能随时感受到的,也不仅仅是情感的抚摸,无论多么至爱的双方,一旦一方逝世,怎么可能再度拥有那份恩爱的缠绵。

    但是,好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声音,人与人之间通过声音的交流,就有一些精神、思想、感情、经验和教训被流传下来,在我们生命活着的每个日子,不期而至或者突然想起,给我们孤单的身影以陪伴,给孤寂的灵魂以沐浴,给病痛的身体以抚慰,给玷污的情感以清洁,给污染的思想以涤荡,给劳累的生命以休整

    我感叹自己不能深入自己身体的内部,不能悉数了解身体所蕴藏着的全部。但我知道,我的身体和心灵,远远比我的理性更加精彩和纷呈,更加准确和精密。那些被理性所接纳了的,或者过滤和遮盖了的,都会被身体和心灵悄悄收藏,并且原汁原味和原质。一旦能够打开个人身体的崇山峻岭和心灵的江河湖海,我们必将惊诧生命浩瀚的沉积和储藏。而那些藏的最深、保存得最为完整、最为真实和自然的就是那一声声、一字字、一句句的声音。

    列车在漆黑的夜色中行驶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来,因列车的声音我检视已经储藏我自己生命中的声音,便不由得发出了些感慨来。不知道距离终点还有多远,其实此刻终点与我也没有意义去知道。在拥挤的城市中,看这列车长长的如庞然大物,但是在一定的高度和距离之外,在漆黑如墨的茫茫戈壁滩上,这列车也就是一条蠕动着的虫子而已。莎士比亚说理发店的椅子适合每一个屁股。我鹦鹉学舌一把,就说列车上的座位和床铺对每一个人也是适合的。旅客没有永恒的列车,而列车却有永恒的旅客。你上我下,我来你往,数百乃至千余人同乘一车,这车不就是移动着的一个蜂房吗?其实天地本身就如一个蜂巢,只是,暂时你占据了其中一个巢穴而已。瞬间之后,另一个生命必将取代你而居。

    天地如巢,而让我能够记住的,仅仅是一些声音,一些可以相互交流思想、沟通感情、还原真实、修道立德的声音。

    其实,个体生命单薄的仅仅如此而已矣,那么,你和我还需要计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