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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哥今天走的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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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弟,你给咱安稳坐了。今天你这派头大了。红卫拍着客人的肩头,安顿了一下。让他坐势正了。

    这一片都戒严了,属狗比的,许进不许出。只有咱这辆车能走,其实是只有你老弟能走。我借你老弟的光。咱也牛比一回。——走。

    车门哗啦啼被他拉过来关上,像把一件过去的事情做了结扎。

    人一辈子会有若干个结扎,从妈肚子里一钻出来,收生婆给你剪断脐带,肚子上挽个圪塔,这就是第一个了结,妈肚子里那个阴得没有一丝光的世界从这个圪塔了断了。这个有太阳有月亮的世界开始了。等你老死了,咽了气,还不是了断,还要在这个见得到的光的世界赖几天,直到棺材盖儿忽隆隆把光一步步推开,最后合上,这才是与这个世界的结扎。

    他也给别人做过许多次了断。比如,去歌厅,办了事痛快一放,还不算完,直到把票子往那小姐屁股上一拍,这事才算做了结扎。两清,谁也不认识谁了。比如,拉人去火葬场,把人往火葬场的专用车里一卸,然后车门也是这样刷啦一声拉上,阴阳分割,了断。海,不着边际,今儿不想这些不吉利的事。红卫点着火,看看前边,盘据在路上的人早散去不少了,有人朝他做了个手势。这手势不像交警的手势那么明确,有些暖昧。他却看得懂,看得得意,这是给他一个人的通过手势。他一踏油门,车子起动不了,好象拉了多重的东西,他换档,那换档杆卡卡吧吧咬牙切齿。

    今儿他的长安车里,一举一动,动静都大,带着回音,还是地下的回音,像钻在一个空墓里。红卫虽然没下过窑,但他常来煤窑,他想像的煤窑也是回音特别大,要不,多大的动静它也吃得下,消化得了?

    今儿我的手重了些,可你是从窑里出来的人,这些响动不会惊了你。我把你送到地方,你也就安全了,我也就歇心了。好了,给信号了,我们走——

    车子才哼哼吱吱地往前窜去。同时,换过档的手伸到窗前,将记程表啪地放倒了。

    平常他这个表很少摁倒。东许城的人不认计程表,信不过。只与他捏圪塔,整算,对了就坐。实际今儿这话儿也是捏圪塔,一出子多少钱,连问都不用问,死价钱,他跑了不是一次了。他放倒表。把空车两个字扣压了。这一手不像个了断,像个开始。他对自己说,我主要是通知其他想打车的人,车已经被雇了。你们不要再拦了。

    然而拦车的人根本不看他的表站着还是卧着。

    理直气壮地站在马路当中间,把手掌朝他一挥,不容他有别的考虑。

    如果在城市中心,他肯定就是交警,但这荒山野岭的,不是交警却比交警更厉害。有三种人的哥惹不起,一种是酒鬼,歪歪缠缠,又不知道怕死,见车就拦。二是料子鬼,不管什么车,也要拦。他打的不告你目的地,让他随便拉。最后你还是得倒给钱才能了事。他坐车是为了要钱。软难道。第三种人是霸王客,小混混,耍威风,见车就坐,还从不给钱。要的是这种威。

    可是叫红卫没想到的穿制服的拦车,这拦车的显然比那三种惹不起还惹不起。

    老弟,你塌实坐稳了,千万别动。这伙人九成是冲你来的。你只要帮咱过了这一关,我送你个千儿八百的,哪怕是送你个金元宝。让你路上花。但你一定得挺住。否则,你也没元宝花,我也没钱挣。

    红卫提着气,缓缓点刹车。车溜着,一直溜到这几个崭新制服跟前,路上早横着拦了一块钉钉板,一颗颗钢钉的尖儿朝天放着光。

    车刚停稳,有张脸贴近来玻璃,一张嘴扭来扭去喊什么?他看看这些人的制服,不是公安,也不是法院,也不像安全的,也不像卫生的。

    那些人已经喂熟,都有约定的。就像他去拉私烟。什么关卡也有,但什么卡也不卡他,可这几个人饿哈哈的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些服装像是拍电视剧临时打扮出来的,眼生的很。

    红卫摇下车窗玻璃。一只手朝他的眉灵凹指过来:

    你怎么特殊?没看见戒严令,现场除了警车,救护车,什么车都不许出入?

    警车,救护车?有什么了不起,走私香烟照样用。咋唬什么?红卫听他这一咋唬,反倒沉住了气。他从前盘上拿了一盒烟。朝外一递。

    我要困在山上,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呀?你们这样辛苦,还不是为了钱?我也一样,咱都是小老百姓,为了生活。你们没看见我,我也没看见你们。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行个方便?

    我们执行公务,可不受你的贿赂。车里拉着什么。

    你们数落我可以,别得罪这爷们。没见么,正睡觉呢,连着熬了几天几夜,就靠这路上丢个盹。

    他——是做什么的?你别哄祖爷们了,什么大人物能坐你这车?

    他干的行当叫没有官帽的官,谁都敢操,知道么,记者。最大的记者。记者最不讲究排场,却是最厉害的角儿。

    是么?那你这一趟走不成了。我们拦的就是记者呀新闻呀。他们要出了这座山。我们的饭碗就得砸。——弟兄们,把这位记者请下来,让他领红包去。

    应声的几个人跑去拉车门,下来,下来,咱们这儿一个苍蝇都别想不受招待飞出去。记者,到里边登记领红包去。来的都有份。老板亲自吩咐,你们辛苦了,让你们吃好喝好歇好。

    车门锁着。红卫细心地加锁是防备急转弯时甩开门把他甩出去,想不到这儿用上了。不过。这伙人一嚷,制服上的金边银道的全说清了。他们再铁面再不受贿赂,也无妨,他们是老板养的看家狗,叫得再凶,也不能咬自己人。红卫一边拨打着手机,一边应付着:你们工作认真该表扬,我正给老板联系呢。不过,你们想,现在什么形势?你们说的,一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我这么大个活人,开着车,要没有老板允许,能出了里边的山口子?这是大水冲龙王庙。咱自家人说句实话吧。红卫压低了声音,这位记不同别的记,这是老板的朋友,熟记。他是老板请来的,专门给老板擦屁股的。

    擦屁股,拿什么擦?

    拿报纸呀。

    真的?

    真的,你没听说,你们到省城茅房买一张手纸不过几毛钱,老板买一张报纸,还不是全张,半张,就上万呢。你们没见吧,我给你们说句内部话,走不了话才给你们说,这次,给这些记者发的都是元宝——,这么大。金椤椤的,上万吧。

    通了——大老板,我呀,出租车司机红卫,你怎么没给你手下的人说好,把我的车扣在路边了,要出什么事行了。我就让他们接——你们谁是头儿,来接电话,大老板的电话。误了这事你们拿舌头给舔屁眼也舔不干净。

    电话一通。红卫的根子就硬了,口气也粗了。

    车子一直颤抖着,没熄火。等路上的钉板一拉开,红卫的车子已经蹿出去,然后玻璃才摇起。

    老弟,你这次又牛比一回,我说,你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牛过吧?我这也是借你的光了。红卫朝倒车镜里做了鬼脸,然后放开车速,一溜风冲出去。直到上了国道,他才又将玻璃摇起。一只手打方向,一只手搭在窗口。让风把头发吹得冷嗖嗖的,这时候,它们再站不住了,软溜溜的,弯着身子,不扎头皮了。

    刚才我说给你个金元宝,肯定给,决不哄老弟。到地方咱就兑现,决不吃言。就是他们说的决不食言。路上闷闷的,听支歌儿吧?我说,你们爱听谁唱?刚才你不是当了一回名记,我听他们吃饭时互相就叫名妓。那就听一下名妓,杜小姐:

    郎呀郎,你是不是饿的慌,你要是饿的慌,你就对我讲,十娘为你做干粮

    他呀不吃言,倒吃饭。怎么听怎么不像妓女,倒像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塌万里长城的那个女人,那是个良家妇女。良家妇女才会说这些米面话,吃得饱不饱,穿的暖不暖。别说杜十娘,就是咱们歌厅里那些川妹子,都不说这种米面话,她们渴了喝饮料,一罐宰你二十元,还要就瓜子,一碟瓜子又宰二十元。也就是县长书记们吃老板的请不心疼,叫我花自己的钱,才舍不得再去呢。你们那钱,血汗钱,更舍不得往那地方花。我说,的对不对的,你也别告我,我说顺溜了,也就随便这么——你怎么,找死呀。

    一声尖叫扎进耳朵。车倒是及时刹住了。可是车里所有的东西都往前一撞,包括那个杜十娘的唉叹声。红卫第一反应是伸手将后座的客人拍拍:你还坐回去,别吓我。

    车外的那个女人也吓了一跳。那刻,她受了惊吓瞪大的眼里清泪盈盈的,尤其是嘴唇苍白,抖抖的,说不出话。倒也可怜,红卫的气也就消了一半。再看,车子已经进了西许境内,那个长途汽车站上“西许”两个字仿佛也被车子的突然一刹吓得呆呆的。

    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要搭车。早就朝你摆手了。

    山汉村姑,她怎么没看表已经倒了,还要叫车。红卫指着表给她做手势,可她听不懂。

    女人的脸上慢慢地有了些颜色。有了些阴晴。这本是走在村里常碰见的那张脸,可就是鼻蛾儿跟前撒了些黑蚕沙,这张脸就有了风骚气,有了小姐相,有了说道。蚕沙婆姨黑脸汉,提起日比放下脸。上了讲的,红卫不禁多看了一眼。

    女人一低头,捂着肚子哎哟哟地呻吟起来。

    哎,哎,天地良心,你别——我的车可没碰到你。这种人红卫见过,但他从来没有能不出血。他知道又遇上麻烦了,急忙要抽身。

    不是,不是你,是,我,你快救救我,我这儿,挺不住了。这女人喊了几声又朝自己的肚子指。红卫往出一探头,这才看见这个女人挺个着大肚子,那肚子害冷似的靠在长安的散热器前。

    她突然又是一阵疼痛,闭了眼,吸着冷气,爬在车前。

    她往车门前走,朝后又招手,那边还跟了个老汉来。一看那穿戴打扮就是外路家。

    红卫压了压火气。摇下玻璃,朝后边座儿一指。不是我不拉,我这车里已经坐了人,你们另要车吧。

    师傅,我给你磕头都行,给你加钱也行。你就带我们一程吧。班车没有了,我媳妇又这样子,大哥你就行行好做一回善事。

    我给你说了,老乡,不是我不拉,是车上已经坐了人,人家雇了这个车,付了钱的。

    你就给他老人家说,说,带我们一程,进了县城就行。我们又不累他的事。权当他是菩萨,救我们两命,这可真是积德的事,母子两条命呢。

    那媳妇的脸色煞白,朝他张着嘴,那嘴,鱼似的稀嘘喘气,却也鱼嘴似的娇嫩。

    这——看来得捎捎脚了。与其被人讹一家伙,不如送份人情做个雷锋好战士。

    红卫口气软下来。我与雇车的人商量一下。海,我说,你看这事,出门人都不容易,他又有个临月的妇女。老弟,你就将就一下。让他们搭个便车。怎样?

    拉上——。那声音像睡梦不醒中发出的。红卫耳根子一炸,再不容他有半点迟疑。他头都没转,照旧盯着前边,赔了个笑脸。那话分明是说给后边客人听的:行,这车你雇了就归你,只要你同意。咱好说。拉一个也是跑,拉三个四个也是跑。

    他觉得头发有些不听话,伸手往下摁摁,朝车外说:听见了么,商量通了。能送你们到医院。可是有一条,说好了,你们不能惊扰客人。客人正瞌睡丢盹。你们别惊了人家的觉。老汉,你,说你,坐后边去。红卫拔开插肖,让老头坐上车。然后又推开前门,让大肚子的女人坐在前边。你到前边舒服点。

    老头坐下来,边点头道谢:可真是大好人,帮了我们大忙了,出门人,遇到这种事,做难死我们了。

    我知道,要在平时,我也不拉。怕出事,万一你这儿媳妇坚持不住,这不是人命关天么?

    你肯救急,我们也决不能为难你呀,好心人,任是有什么事,也是我们自己寻的,自己耽着。好心人,你先收起来——,老汉唯恐慌红卫改变主意,急忙先将拳头伸过来,展开,亮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王农兵。

    红卫本来想捎带再挣一笔外快。一看这架势,根本就不懂行市,不是个常打车的主,也不是个有钱的主,索性好人做到底吧。他没有接钱,却也没有再为难老汉,任那个票子跳动。

    你们是外地的,村里的,——我给你说吧,不是我发国难财,你们这种情形,没有一两张老头票,下不来。你们也看出来了,谁都不拉。都忌讳。我说。我这,我是跑车的,别说你们万一生在车上,那——,产妇房里不过百天,都没人进呢。血污拉拉的,不吉利呀。别人还不就是耽心这个?

    不过,我也给你们说实话,如今,是个什么都卖的社会,过去讲究车上不能拉这个不能拉那个,狗屁,只能给够银子,让拉|——死人,这词不吉利,也惹眼,不能说。让拉什么人都拉,不是萨达姆跑了,美国人找不到,萨达姆跑来让我拉,我都照样拉。只要他带的美元比美国总统悬赏的多。不过,我说,你拿这一张工农兵,肯定没人拉。今儿,我看客人的面,算我学一回雷锋吧。这钱儿你也收起,就让你们搭个便车。这也是该着你们有救,你们也别谢他了。他这一觉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你们别惊醒他就是了。

    老汉一股劲儿点头。

    你们要惊醒客人,我可就对不起你们了。咱们得讲良心,不是?

    车在公路上跑起速度来,妇人的难受也忍住了,嘴里渐渐出气匀了。她一安静,那老汉也就坐稳了,缩下身子去。

    女人往齐整理理头发,五官一回位,两只又大又圆的眼晴显出双眼皮,眼皮新新的嫩嫩的,像个孩子。她才多大,就要生孩子?

    我说,老爷子,这真是你儿媳妇?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这可是上了讲的。轮子行当的人,不能放过开玩笑的机会。

    他大哥,我也真是没法子。接到电报,说儿子得了急病,我说我来看看就是了。你说她,挺着个大肚子,非要来。我能不领?

    我男人病了,我能不来看看?得不到实情,我在家里能歇得住?

    你男人不病,你更想来。这不是人之常情?红卫用眼光量了量她那肚子的圆弧,你这样子出门也太玄了。

    看看,这不是我一个人说吧。人家就是不听,再说,明明只有六个月。可谁知道如今的娃长得憨大,也性急,路上她就——

    媳妇想起来似的呻吟了一声:你儿子说六个月。我可没说。

    这种事情,你老公公说不清,你要说得清,你儿子就说不清了。

    她难活得又紧上来。老汉左右看看,小心地嘱咐,栋子媳妇,你咬住点牙,这——,咱别惊了这个好心人的觉。

    要说,也不能怪谁。这一路上,车又巅波,人又挤,又累,也真难为我这媳妇子了。

    红卫扭脸又细看这女人,带着这种哼哼声倒更有一种女人味。还有那眉毛稍,一拧,好活难活分不清。红卫越看,越觉得有声有色。拉客拉对了,这一路上不孤稀了。

    你们从那儿来?陕西?

    是哩。要坐二三天车呢。你咋晓的?一看他大哥就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比相面先生也能耐。

    我们这块儿,有你们那边来打工的。不少呢。你儿子要是在我们东许县打工,情形肯定比这边好些。我们那个窑口,老板是县长的弟弟,书记呀,公安呀,都有硬股。最近几年,隔三差五地整顿小窑,别的窑说个停,就得停。哪怕你做样子也得做。我们的这窑。从来不带停的。打工的在这儿放心。

    他大哥,你在煤窑上做什么,也是个老板呀。

    红卫语噎了一下。刚才为拉近乎,顺嘴就说成我们长短,其实,自己不过是认识老板罢了。我呀,与煤窑的老板是哥们,你儿子想来,也就是一句话。

    这个老板怎么样?待人抠门不?

    人家有的是钱,根本用不着抠。出手大方得很。我去了他办公室,哪一次甩过来的也是这个,看见了吧,大中华。真正的大中华,老板不抽假烟。一盒十几块钱呢。

    老汉伸长脖子,看一眼驾驶台上摆的烟。眼里闪过一点火星。

    妈呀,这不把一家人一天的饭钱冒了烟?可惜,我儿不在你们县。这次,我见到我儿,让他找你去。

    女儿的眼光也不禁止放过来,阳光似的踱亮了红卫这边的脸边缘。

    正说着热闹。迎头一个棒子指来。

    车已经进了城,第一个路口就被警察盯上了。停下,停下,靠边——

    挨棒子!红卫脱口把当地最时兴的一句市话骂了出来。这下,罚款倒是小事。误了大事就坏菜了。

    看这事做的,我该把你们放在城边,我是东许县的车,这要吃家伙了。

    往常,他跑西许做这等流水,总是贴着城边溜过去。不必进城。今儿只顾做好人好事,把这茬儿忘了。

    在异地他乡的,谁也不敢耍横。他乘乘地靠了边,停下来。却不熄火。他朝交警把脸笑成了一朵花。

    哥们,你看这事,我是学雷锋,救死扶伤,又不是明知故犯,这不——

    你少跟我这儿花言巧语。下来,都下来,跑到我们西许县来拉客了。还学雷锋?下来,一个不剩都下来。交警大声地当着爷,那根棒子朝红卫一指:你,跟我走。

    他的棒子像戮进女人眼里,她眼睛瞪着,张开嘴大声呻唤着,把脑袋往后挺着。喘着粗气,爹、爹,你快,给我开门,我,疼死了,娃已经露头了。快——,啊哟,我,要死了,你倒是快些放我下车。

    老汉是直作揖,警察他大爷,你行行好,他大哥真是救我们的,看在两条性命的分上,不得己让我们上来的,一份钱都没要。我拿头上这脑袋担保

    尽管老汉说的七颠八倒,可他的憨直不是装出来的,交警看得明白,再说,那女人的肚子鼓着,更是怕人,这风火之事,一时不且一刻,警察也不愿沾血腥气。他调身悻悻地走开,朝红卫扔来一句话:不赶紧走,等什么,挨棒子货?

    红卫忙不迭地挂档,踏油门,冲过去,竞然连红灯也没看见。等看见了,吐了下舌头,可那警察仰着脸,看也不看他们。

    狗,拦呀,怎么不拦了?再拦,你呀,就解放思想,叉开腿给他生在那岗楼儿上,他不是什么都要指挥?叫他指挥指挥这个。

    红卫得意忘形地扬言着,一扭头,见女人脸色泛着红潮,护着自己的肚子也不吱声。那一份娇羞与刚才要死要活的情形犹如两个人。

    我说,你真会叫,实在是叫得及时,叫得惊人。先前拦我车时,那一串叫,别说我,连车里这一位客人,本来是睡得死人似的,都让你叫得醒了,叫心软了,我这么大好心人,能不拉你。刚才那一叫,真真切切,连警察都叫得吃架不住了。你这一叫,咱这车成了救护车。笛儿笛儿,连红灯也得给咱让路。你看咱过十字路口,那威风。我说,你男人肯定喜欢你,不为别的,就你这一迭连声的叫,也叫得他丢了魂。

    老汉想给红卫递烟,掏出一支七扭八歪的烟,撸了半天也没撸直,只得憨笑了一下,自己抽着。

    哎,他大哥,我是怕官怕警察,可我们这栋儿媳妇不怕,她年纪小可是谁也不怕。你还真说对了,他们小俩口好着呢,结婚还没半年哪。感情能不好?

    怪不得你这当公公非说人家儿媳妇才六个月的身子。你看看这肚子,哪像六个月?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其实,男人爱了女人,和结不结婚没什么关系。可是,我说,和会不会叫可是关系大着呢。咱东方红歌厅有个小姐,外号就叫救护车。男人一碰,吱儿吱儿叫,叫得云里雾里放黄彩,什么男人能吃架住这一手?你老公真是上天入地的活法,家里炕头上就养救护车,不用交税,灌点油就能发动

    红卫放低声音,只让身边的女人听:别看你苦咧咧的,刚才我听出来了。嗲着呢,那时候肯定浪,你老公要不让你给叫懵懂了,会连几个月的孩子都不晓的。哎,我说,既然你是叫着上了咱的车,你还给咱叫着,别停下。咱也当开一回救护车,让耳朵也受用受用。

    他大哥,你说,这警察怎么远远地就朝咱这车来了。他怎么就能知道你的车不是本地的,没办证。这车不都是一个眉眼。

    车牌子,看车牌子呀。号儿不同,一个市一个号。老警们干什么的,一看一个准。别说看个地区,什么都看得出来。你要是688888,他别说拦,敬礼都得敬得快些,站得有样儿些。那是省里头头的。有权有势的,号儿就最好,八字最多。这可不是八路的八,也不是八格洋路的八,这是南蛮子话发财的发。不用再往高里比,我那哥们,就是东许煤窑的老板,号儿是三个8。与书记县长的车号相跟着,兄弟似的,相跟着,别说在我们东许城,就是到西许这儿,那交警也得让三分。那些保安呀什么的,见了,紧着巴结。昨儿夜里,市委书记找我们老板去了,只等了那么十分八分的,我就看见了。那车牌号没跑,我认识。不过,说实话,那些头头脑脑的,车,都是公家的。他就是有钱也不敢坐太好的车,有级别卡着呢。他也就是个奔弛,不像煤窑老板。比赛着买车玩,桑他娜3000,刚下线,人家就开回来了。卡得拉克,宝马,什么名车没有。那就像娘们,中国的外国的,黑皮子白皮子,只要时兴他都要睡。

    红卫顺手拍了一下旁边的大腿:看见没有,那儿,那广告——

    街头的广场上立着一块大牌子,火烧火燎,两个女人在牌子上对着浪,金发披裹着雪白的肩头,蓝眼睛里放着电波,黑网子胸罩紧逼着高耸的乳房,身子三调弯,撅着大屁股。几个字蹦跳着:白俄妹,疯歌劲舞,酷毙了。

    俄罗斯女人,过去只在电影上见过,贵气得像工艺品,这次来,老板们一人搂一个,想在那儿干在那儿干。事后老板说,多开销一瓶人头马都有了。穿了衣服,公主贵妇人似的,实际干,也没什么特别处,就是一股子干红萄萄酒味儿。倒有一样,她们叫的好听,叫起来全是外国话,洋腔洋调,开洋晕,你怎么不叫了——

    他又拍拍那女人,这次是两下。手落下后干脆就忘了拿开。她的腿也没躲闪。

    女人假装盯着窗外,那白俄歌女早闪过不知多远了。她怎么还盯着?这就是女人做假,她又想让我摸,又怕公公知道。装成什么也没发生。

    他的手一看有机可趁,便往高处探求,手指首当其冲。

    大哥,你停下,停停,我得坐到后边去。

    海,你怎么了。为什么,他的手收回来,她好像才感到了什么,腿竟躲了一下。坐这儿不好?你们幸亏遇到我,我知道这城里所有的妇产科医院,直接就送你们过去了,要是换个人,你就再叫得好听再难听,他们也不会停。

    她只是说换个地方,可他不许,他这么一说就是警告她,要么,你坐在前边,随便点;要么,就下车。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就忍着点。老汉终于说话了,刚才丢盹打瞌睡似的。栋儿媳妇,你咬咬牙,看样子,马上就到了。幸亏这位他大哥,要不然,在路上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再忍忍,别挪动了。这位他大哥也是好心,怕你坐后边颠。

    女人喘看气,从怀里掏出一块锅盔吃着,干噎着自己。

    还是你公公明白,你坐后边,万一颠出个孩子了,我可就真得倒了血霉了。你们上车,我说是客人他同意。红卫将脑袋往身后一点。其实,还不都是我做的主?我拉你们又不影响他去的地方,反正他迟早也就是睡一觉。出什么事,都在我车上。刚才你看见了吧,要罚一下,几百元就拿出去了,还不都是我拿?要扣了车,更惨。我不拉你们哪有这些闲事?他,只管坐车。才不会往前一步呢。什么事也得我出头。你尽管看他做什么,用不着领他的情,看我的脸就是了。

    大哥,你说说,要坐你的车,跑这一趟,得多少钱?

    怎么,打算给钱,行啦,你们稀稀惶惶的,给个半价就成。从公公掏十元钱的架势,从儿媳战战兢兢的问话的嗓音,红卫早断定他们根本就出不起多少钱。他就实打实地说:我说,你们也就一听,坐后边的这位客人,这一趟给我一千。你们是他的一半路,给五百。我答应了的,收半价,再减三百。实打实,一点都不多算,二百。这已经是一份大人情了。你还别不信我的话,人家这位客人的一千元已经先付了。叫你们见见实的。

    这倒一点不假,确实是临走给点的现板。红卫从驾驶台上揭起一个盖儿,伸手取出一迭新票子:看看吧,十张老头票,他一上车票子跟着就拍在我手上了,你细瞅,号儿都连着呢。

    一千块?天呢,他能挣多少?他这是打的要去哪儿?

    他去的地方,那可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叫什么,极乐的世界,你看,要不是极乐的地方,谁肯花这么多钱专门去。

    极乐的,那就是歌厅,现在的窑子叫这类名字,那地方,是不是有刚才说的外国小姐,有巩俐她们在哪儿蹦蹦跳跳。我从电视上见过那歌厅,只忘了名字是极乐还是什么乐。嗯,这就对了,我说他怎么从我们一上车就躲在那个旮旯里,头也不抬,还戴了顶一出水帽子,捂住脸,假装睡着了。别假迷了,能睡得着?

    哎,栋子媳妇,怎么说话呢?你要吵了人家的觉,这就对不起人家的好心了。

    她要往过扭身子,红卫拉住她的胳膊,手背趁机靠拢了乳房:你呀,趁早就别想什么开开,往后边坐,一上车咱就说好的,不让你们打扰我的客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你们要破了我的门市,以后我就再没有这种活儿拉了,你听见没有?不听话,我就抱住你不许你动了。我得为自己负责,不能让你胡来。

    他以生气为理由,从肩头搂住女人。女人使紧把胳膊往下撸。再往下,再就箍到肚子了。他没敢再篐,女人看着前方,气咻咻地说:

    爹,我不过去,你自己往旁边看看,看看他是谁,看人家多大的驮子。连的都打上了。和开的大哥这么熟,那能是一次两次?这不花钱如流水么,怎么就告我们一个月挣三百元。这是哄死人不哭呢。你别不信,你看看呀,怎么惊了觉,你老子老婆坐在跟前,他能睡得着?鬼,鬼才能睡得着,他是怕咱父女们俩个认出他来,在那儿装孙子。连他媳妇儿叫人家搂住了,都不敢吱一声,你说,这叫什么男人?你养的好儿子。

    她并没有往回转身扭脸,还是盯着窗外,口气却总是对着——这次红卫看清了,她从倒车镜里看着后排座上的客人。

    红卫心里暗笑,这娘们,为了吓唬我,竟编这种瞎话。这年头,什么虫都有,有冒领奖金的,有冒领文凭的,怎么还有冒领这个的?你可真是从街上捡了顶孝帽子戴。你要是知道真像,送给你这个老公你也不敢要。

    海,这女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怕你出乱子,扶着你点儿。你倒把自己当成付处似的,有那么吓人么?现如今处女都不值钱了,何况付的?

    红卫踩住了刹车。快,我也不学雷锋了,你们下车,该怎样就怎样。

    老汉耳灵目明,边听儿媳妇说,边看那人反应。这会子再说他睡着,那是憨人。不是他憨就是咱憨。

    哎,老板,你听见喊你没有?老汉出了手,手也挺快,一句话刚完,这个人头上的鸭舌帽已经被摘到他手上。并且老汉随着那帽子一摘也闷不笼统就跳了起来,脑袋撞上了车顶。

    我说,同志爷,你往外跳,别往高跳。红卫停着车,点着烟,看着他们表演:这不是卡得拉克敞篷车,你也不是检阅三军的总司令。

    爹,你看清了吧,这是谁?不是你那个生了病的儿子。那女人朝着倒车镜眼睛里湿湿的。爹,你看看,人们坐的是“的”一次要千把元的“的”再看人家穿的,连个臊点儿没有,人模狗样似的,做什么去,也去闻葡萄酒味儿吧?爹,你让他说,栋子,叫我挺着大肚子,叫爹这大年纪了,爬山涉水挤了火车挤汽车,远路风尘的来看你,看见你这骚样,倒不如真看见你病着,卧着,我伺候你。

    媳妇数落着,数落出的泪水道划破了倒车镜。

    栋子,你怎么啦?理亏了,胆怯了,连个响屁都放不出。娃,我把媳妇送到你手里,我也就再不管了。你给我个路费,我立马走人。原先我还欠司机的人情,这也不用欠了。反正,有你给结算。

    听他们文一板武一板的,红卫看了女的看男的:

    哎,同志们,你们别哭错了坟头。这位客人可是东许县的。你们儿子可是在西许县打工。红卫说到这儿,自己一下子卡住了话。他把自己说明白了。

    我管他东许西许。我的儿子,这就是。他即便烧成灰我也认得出。老汉说的气冲冲的。可是偏头看着,口气又见软。那神色也古怪起来,身子往后退,不相信自己的老眼了。

    我说,你们快下车吧。行了,行了,他是我的客人,哪里就成了你们的儿子,你们赶紧到城里到你们说定的地方去找病蛋子儿子,那是正经。别在这儿瞎耽误功夫。

    红卫已经彻底明白怎么回子事了,可是越明白他的话头越硬,如今时兴假做真,他却得真做假。他红卫拿得是老板的钱,得替人家把事办园满了。以后,这条路子还长。要是这次办砸了,这条路就堵了。至于这两个人,白拉他们一趟也就对得起他们了,便是以后知道了真相,他对他们也没什么亏欠。

    红卫心一硬,跳下车先来拖拉老汉下车。老汉一只手正抱着碰疼的脑袋,略一迟疑,趔趔趄趄被拉下车来。可女人这阵得理了,就搂了你一下,有什么牛比的?就是睡了歌厅的小姐,拔出来也不认账。

    你——也下来。

    我下,可以呀——抽抽噎噎的女人,抬起眼,根本没多看他半眼,只死死盯着她老公。

    你叫我男人先下车。他爹都认不出了,我可没有这么好骗,栋子,你个忘八旦,你以为你脸上涂了些红红,我就认不出来了,你闭了眼我也就眼瞎了?你就是头上长出角来,脸上拉出双眼皮来,我也认不差。栋子,别装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再看看,我肚里怀着的是谁的杂种?

    她从前边的座位上一骨碌站起来,往后边一斜,手掌就上了栋子的脸。红卫这才听懂了,他们叫栋子栋子的,其实就是这个李国栋的小名。

    女人的手快起来也如风,先扒拉一下栋子眼皮。那手有些痴呆。软软地滑到鼻子前,她发了愣睁,嘴也张大了。只那么一刻,她将栋子往过一拉,自己的脸便凑近上前,贴住。好像“咕”一声没喊出来,那疼痛就卡住了。就如同她扭着的身子,蔫溜溜地卡在两个座位中间。

    坏了——

    栋子的老爹也恍然明白过来,爬上车就抱儿子的脑袋。

    真的,真是我娃,栋子,你怎么是死人,两行老泪在他脸上跌跌撞撞。

    他们一喊一嚷,这个化过妆的小伙子张开红嘴唇,要说话,可是嘴里没牙,说不清,听着像骂他也像求他。

    半路上那一声他已经吓出一身冷汗,现在要再说出话,他还不得丢下车跑回家去?他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可他怕变活的死人。这些人有性子刚烈的,到了火化炉一下子还要坐起来,他偷看过,那就不管了,再闹也是在八卦炉里,火化厂的事。而在他的长安车里,就不能再惹这死鬼。红卫只好忍住焦急,耐下性子来处置。

    大爷,你缓缓,我说,太急会出毛病的。我说,看来,去妇产院是假的,不是真的要去生产,你们以此做幌子,要去招待所,是住乌金旅社。是不?

    是呀,电报说,我儿子病了,让我们去那儿看。老汉颤颤地掏出一片电报纸,揉得像老牛嘴里吐出来的。

    红卫一点也不怀疑他们的眼力了。乌金旅社就是东许煤窑料理这类事故的秘密据点。安排死亡家属,谈条件,签合同,点板,都在这儿进行。西许煤窑从来不在本地处理这类事。有几起伤亡事,外边的人连屁都没听到一声,就处理安稳了。因为来打工的,事先都有生死文约,钱数写得明白。遗物呢,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这个栋子与他老子与他老婆总还算有缘。不然,这一面是绝然见不上的。

    海,我说,这是天照顾你们见最后一面。咱们也是有缘分,我给你说句真话,他是拉去火化的,来西许县火化本来为的避人,谁知碰巧让你们见了一面。也算是老天开眼了。你们到了那住处就明白了,像你们这种福气的家属怕是再没了。那儿几十号子人呢,谁能见上死人一面?这次煤窑上死了四十多个人,家属们大部分在这儿住着。我说,大爷啊,女人到这时就糊涂了,她们是女人。我说,你是男人,你得清醒着,得拿事。你们别耽搁在这儿,人死不能活,你看这样,从我这儿拿上五十元,去跟前的铺子里买点香火纸钱,烧烧,送送。尽尽心。对了,一定多买一迭金纸,一迭鬼票子。给我叠个金元宝,我答应送栋子的。咱不能食言,我把你们送到乌金旅馆,你们关住门去和煤窑的人哭闹去,问他们多要几个钱。虽说,来打工的,事先都签了生死文约,可是毕竟咱人死了,他们总还是同情的。千万别在街上哭哭啼啼,叫别人听说我把死人拉到西许城来,打我一顿,还得和我打一场官司才怪。这不就害惨了我,我可是为了你们,要不送你们,我也不用进城呢。

    不行,我男人死了,不能这样轻而易举就火化了,死无对证。我得抱着我男人去打官司。我不能让黑心老板就这样泯灭了我们。

    女人挣折着要起身,可起不来,只能喘吁吁地说着,那话音低的像蝇子叫,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支撑着说完,又瘫在那前后排之间的空隙中。肚子在前,脑袋在后,红卫怕出事,将她的两条腿扶在前盘上。脚下踩着孙悦的祝你平安。

    大爷,你是大男人,可得拿准主意,这种关头,可不能使性子。你们不能把我送进黑风洞里。我最初可是好心,你们不能把送殡的埋进坟里。

    我们决不连累你就是了。你把人给我放下,你走你的。

    老天,你这还不连累我,你这是把我往火葬场送。给你说,你们现在可得想清楚,煤窑老板把事情放在西许县处理,就是要不显山不显水,图个瞒上不瞒下。我告你们个实话,这四十多个死人,老板只上报了八个。你们一闹,事情嚷开了,能有你们什么好?老板无非多花几个钱打点,把钱给了一些不疼不痒的人。可是闹的老板火了。按生死文约给你们丧葬费,那可就少得多了。你们细想想,与其那样,还不如实惠点,多要几个钱。咱怎么也是不为死的为活的吧?

    啊阿——女人突然又叫起来,脸上急长急养的汗珠子黄豆大,扑扑往下掉。这两个男人看她脸上没了血色,嘴张得要吃人,五官拧着麻花。他们都慌了手脚。红卫跑到前门,手一挨女人蹬着的腿,粘乎乎湿拉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翻腾着冲进鼻腔。

    他的手抖抖的,半天解不开女人腰上的裤带,那红丝带绾得圪塔竟慌成了死圪塔。他只觉得女人的裤裆越来越沉,重重地往下坠。

    孩子嘹亮地哭咸着,躺在救护车里进医院了。

    红卫用手背抹抹额头上的汗,狠狠吐了一口:挨棒子!我这的哥,还得管往外拽娃娃。

    他怪自己不该在出车前想到挽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