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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币上的情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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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梅决定要动用那张百元大钞了。她的例假最迟明早就要来,来了就会像洪水似的。她要买卫生巾。

    老板说过工资是按月发放的。但已经干了一个半月了,发钱的事一直没兑现。虽说吃饭是厂里包,但其它总得要花钱呀。她早就弹尽粮绝,还跟同乡芳姐借过四次钱,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了。那张一百元是雄哥送她的,上面有雄哥写下的一句话:“阿梅,我永远爱你”在她起程下广东的那天晚上,雄哥要了她。必梅还清楚地记得,做完后她就哭起来。雄哥以为她伤心,便有些惶恐,连声说,对不起啦我占了你的便宜,想不到你还是第一次哩。男人真是傻。他不知道必梅并不是伤心,而是快乐,汹涌澎湃的快乐。

    必梅想说,什么对不起呀?是我自愿的嘛。但必梅没有勇气说出口,只任由泪珠滚滚而下。雄哥于是从被子里拱出赤裸的身体,去找他的钱夹子,掏出这张大钞。还在屋子里找了半天找到一支圆珠笔,写下这句话,交给了必梅。这事来得太快,必梅感到是有点草率和腌臜的,但有了那张大钞和那些字,一切都变得圣洁而明朗了。雄哥用一辆东风大货车搞运输,是村里最有作为的男人。他四年前娶了亲,但老婆一直没生,早就扬言要离婚再娶。村里喜欢雄哥的姑娘很多,但他都没看上眼,后来他挑中了十七岁的必梅,两人暗地里来往了几次。雄哥说等办好离婚手续就跟必梅公开地好,再等必梅够了年龄就结婚。我真的爱你呀,他说。必梅想,这年头说句“我爱你”还不容易吗。最重的话也只不过是一阵风,留不下痕迹的。但,雄哥把这句话写在一张面额大得吓人的钞票上,那不寻常的味道就出来了,每个字都钤贵起来,像金子闪闪发光,又沉甸甸的压住一切可能的变数。

    所以必梅真不舍得花掉那张钞票。那不是钱(如果仅是钱,必梅就贱了),是比钱宝贵得多的东西。但随着手头日拙,必梅预感到这张钞票会保不住。为此她有过很多的犹豫。几天前她就决定给雄哥打个电话。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见。必梅总是避免跟雄哥说到和钱有关的事。打那个电话也许有点探听虚实的味道,总之再听听雄哥的声音心里才会踏实些。她刚来广东时给他打过几次手机,雄哥只准她打手机,但每次都不肯多说几句,很快就催收线,说是手机费很贵。必梅自然不恼他,她向来是懂事的,从此就很少打雄哥的手机了。但昨晚她还是打了一次。她对着话筒说,雄哥我很想你呀。雄哥那边很嘈杂,雄哥扯着嗓门说,我想你。必梅说,你怎么样想呀?雄哥不大明白“什么,什么”地喊。必梅说,你是一般想,还是很想呀?雄哥说,我是很想,想疯了,行不?别罗嗦了,我在开车。说完雄哥就收线了。打完电话必梅愣了半天,雄哥的语气好像有点不耐烦,这使必梅有些害怕。但她凡事总会向好里想。短短的一段对话,剥掉那些不重要的杂声,就剩下雄哥那句“很想”的话了,必梅心里很快又充满了甜蜜。

    事情一旦决定,心情就变得轻松起来。她把吃剩一半的晚饭倒掉,第一个回到宿舍,爬上自己的床位,打开从家乡带来的小木箱,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百元大钞。工友还在吃饭,或者在洗澡洗衣服,她独自出了鞋厂的门,向公路对面建在河边的士多走去。

    开士多的老板是个典型的广东半老头,高眉骨,发黄而粗糙的皮肤,一张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厂里的姐妹都说这老头坏,见到来光顾的妹子就笑嘻嘻的,还专往女人的胸部瞟。必梅陪芳姐来过几次,对老头总是小心地防犯着。

    杂货店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老头曲背坐在凳上发呆。店里灯不太亮,那老头浑身晦暗,两眼放光,像只蹲在暗角准备袭击人的黑狗。必梅有点后悔来的不是时候,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闯进去。

    老头接过大钞,先用手指捏摸,然后举高就着灯光照,最后说,这是假币!必梅顿时傻了眼,冲动地反驳,不!不可能!

    老头认真地摇摇头。他叫必梅等等,便进里屋去找出另一张一百元,递给必梅。你比较一下就清楚了,真钞和假钞是不同的,一摸就知道。必梅想不到事情竟会这样,原以为很简单的买卖眨眼就能完成的。她怀疑老头是想法子把她留住,老头实在形迹可疑,他趁店里没人的机会什么做不出来!必梅紧张得呼吸急促,血往心头直涌。

    但老头的眼神并没有丝毫贪婪的意味,甚至连目光也似乎在躲避着必梅的身体。必梅的两颊还留着来不及变黄的绯红,她穿着紧身背心,裸露的双臂雪白而匀称,这老头独自面对一个年轻的外省妹子,竟显得有些局促。必梅分别摸捏了一下两张纸币,情况确实如此,冷彻骨髓的失落感随即袭上心头。

    老头说,假的这张我要没收,以免它再流出去害人。必梅急得跺脚,不行!你还给我。老头说,你以为我会拿去骗人吗?不会的。我要在你面前烧了它,这你就相信我了。说着,老头真的拿出火机,揿着。

    求求你不要烧,这,这张钞票我一定要留着。必梅不敢上前抢夺,她怕这会碰触到老头的身体。这时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老头惊奇地瞟了必梅一眼,再仔细把钞票看了看。他看到那行字,严厉的表情立马变得柔和起来,甚至带着怜惜。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将钞票交还必梅。

    必梅脑袋一片空白地走到河边,坐下。忽然,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半身一直漫延到头顶。跟雄哥做的时候她并不觉痛,这痛感好像有意推迟了来折磨她的,经过几十天的积蓄,更强烈地在身上爆发出来。她慢慢地把那张纸币撕成无数碎片,最后用尽全身力气撒向河中。纸碎在暮色中飞舞,像一群茫茫无依的灰蝴蝶。

    晚上,芳姐去过一趟士多,给必梅带回一包卫生巾。“老头说是你买的,忘记拿了。”必梅心中明白是那老头白送她的,老头看来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坏,就像雄哥不是想像中那么好一样。

    但必梅什么也没有对芳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