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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荒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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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踪十天的兰岚于5月27日被警方找到,穆雪橙小组查遍了全城主干道监控,终于锁定那辆神出鬼没的套牌车,发现它曾在5月20号开去过城市边缘的建材批发市场。批发市场周围有大片自建楼,住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管理混乱。顾海带一队便衣来此侦查,用了一上午时间才从这片鱼龙混杂的自建区筛查出兰岚的下落。

    兰岚住在一栋由商业楼非法改建的居民楼内,顾海率一队便衣破门而入,在小小的出租屋的窗边发现了兰岚,但是兰岚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仰躺在地板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散发出阵阵尸臭。

    “兰岚死了?”

    周颂在公司接到韩飞鹭的电话,韩飞鹭向他传达了这一称得上是噩耗的消息。他对警方发现兰岚尸体一事并不意外,因为他比警方先一步知晓了兰岚的死亡,就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他亲眼看到了。此时听闻兰岚死亡的消息,他丝毫不意外,只是向韩飞鹭确认。

    韩飞鹭道:“对,尸体已经拉回鉴定中心了。”

    周颂站在寂静无人的楼道里,觉得闷热,用肩膀夹着手机,双手解着领带:“死因是什么?”

    韩飞鹭:“还没做毒检,初步检查她死于勒颈,机械性窒息。”

    周颂一时无言,似乎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窗外是无尽的夜色和停泊的渔船,兰岚的尸体就躺在他脚下,脖子上浮现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在沉浸式的幻想当中,他解下领带,双手各持领带一端,把领带抻得紧绷笔直,像是拿着一根绳子,绳子两端在手上饶了一圈,下一秒,他手中的绳子变成一个套索,紧紧缠住猎物的脖子......

    “喂?周颂?”

    听到韩飞鹭唤自己名字,周颂猛地回过神,把领带揣进裤子口袋:“我在听。”

    韩飞鹭头疼道:“这案子的走向越来越离奇,我以为兰岚只是潜逃,她却死于谋杀。会是什么人干的?”

    周颂把手伸进口袋里,领带一圈圈绕上手指:“你上次跟我说过,有人在暗中帮助兰岚,所以她才能逃到现在。”

    韩飞鹭:“对,现在看来,把兰岚从公园接走的人就是杀死兰岚的嫌疑人。”

    周颂:“既然如此,我认为这个人不会是兰岚的朋友,朋友可不会自相残杀。”

    韩飞鹭:“那会是什么人?不是兰岚的朋友难道是兰岚的敌人?”

    周颂沉吟片刻,淡淡道:“同伙。”

    韩飞鹭默了默,声音更加低沉:“什么同伙?”

    周颂浅浅翘起唇角,露出微弱的凉薄的笑意:“你已经猜到了。”

    韩飞鹭:“我们上次聊过的,协助兰岚杀死魏春红的同伙?”

    周颂:“兰岚或许是主谋,也有可能是从犯。总之就像我们聊过的那样,她一个人无法做到杀人埋尸,她一定有帮手。我本怀疑她的帮手是兰兆林,但是见过兰兆林之后,我的想法有了变化,兰兆林没有杀死魏春红的动机,他或许是一个自私冷酷到可以弑妻的人,但是他聪明、冷静、又沉稳,他不滥杀,所以他应该不会杀死一个自己根本没有动机要杀害的人。”

    韩飞鹭:“兰岚的同伙另有其人?”

    周颂:“是的。目前看来,只能是这样。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人当日救了兰岚,今日又杀了兰岚。如果他杀人的动机是为了甩掉一个包袱,避免兰岚被抓到后供出自己,很讲得通。”

    从办公室里走出几个女孩儿,她们结伴去卫生间,其中包括田馨。经过周颂面前,田馨还向他招手打招呼,周颂礼貌笑笑,然后走远了几步,走到更僻静的地方,问:“现场除了兰岚的尸体,有其他发现吗?”

    韩飞鹭:“你是想问有没有凶手留下的痕迹?现场还没勘察完,但是我不抱希望,这个人反侦察能力很强,我们到现才把他的车找到。”

    周颂道:“不,我指的是......遗书之类的。”

    韩飞鹭那边很吵,也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遗书?兰岚的遗书?”

    周颂走到了楼梯间,楼梯间很暗,贴着冰冷冷的灰色瓷砖的墙边站着一只红色的水桶,里面竖着一根拖把,拖把朝上,蘸满了水,水珠一滴滴往下砸,汇成一条脏污的小溪。溪水流到周颂脚边,他往后退了一步,却看到脏水里出现一双赤脚。抬起头,看到兰岚站在他面前,眼珠凝黑,面色青白,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对他说:“你已经找到我们了。”

    这幻象只存在于须臾之间,保洁阿姨走过来提起水桶,把污水拖干净,提着水桶下楼了,楼梯间空空荡荡,阴暗寂静。

    周颂倚着墙壁,轻吁一口气:“对,可能是遗书,也可能是一张字条,总之她会给我们一些提示。”

    韩飞鹭:“你慢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她给谁提示?提示什么东西?”

    周颂道“宋彩云,她想让我们找到宋彩云。或者说,她想让我们找到宋彩云的尸体。”

    韩飞鹭:“......你确定宋彩云已经死了?”

    周颂道:“很遗憾,我确定。而且我确定宋彩云的尸体就埋在那片广场,但是不知具体位置,你们警方又不能无凭无据把广场里里外外翻一遍,所以找到兰岚的提示很重要,有了依据,你们才能去挖尸体。找找床底抽屉之类的地方吧,我猜兰岚早知道自己活不久,但不确定自己会在何时死去,她会把提示提前写好,但一定来不及放在显眼的地方,你好好找找。”

    说完,他挂断电话,携着一身阴冷的寒气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但是始终不专心。大约半个小时后,韩飞鹭发来一条消息:找到了。

    他看罢,心里的压迫感仍然没有消失。

    上午的工作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兰馨邀他一起去公司对面的日料店吃饭,他答应了,和几个同事一起前往。走出大楼。周颂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瓷蓝光滑,像刷了蓝釉的碗底,白云像碗里泼出来的牛奶,坠得很低很低。

    田馨等人雀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是的,今天天气真好,但是蓝天白云之下,不远处的街心广场某个角落的地下,一个女人躺昏暗潮湿又肮脏的泥土中,已经沉睡了十年之久。她等待着被人唤醒,也已经十年之久。

    日料店生意很好,饭点人更是爆满,田馨提前定好了位置,他们一行人被服务员领到靠里的卡座。几个女孩儿负责点菜,周颂闲着无事环顾四周,无意中看到一个熟人,便向田馨打个招呼,向熟人走了过去。

    “兰先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周颂看着兰兆林,微笑道。

    兰兆林独自坐在餐桌前,正静坐出神,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看着周颂的脸迟了片刻才认出他:“是你。”

    周颂点点头,问:“我可以坐下吗?”

    四人座的餐位只坐了兰兆林一个人,兰兆林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了。”

    周颂不等他说完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道:“再坐一会儿吧,我们聊聊。”

    兰兆林温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悲伤的外壳,他被这种悲伤折磨的疲惫又懵怔,整个人迟钝了许多。所以他没有理会周颂的无礼,只是自顾自地悲伤着。他明明是一个人来的,却点了很多东西,甚至连梅子清酒都倒了两杯。两年前周颂被朋友拽去过一次同学聚会,在聚会上见到了兰岚,当时他们就在日料店聚餐,兰岚很喜欢日料,尤其喜欢梅子酒。

    周颂把面前的一杯梅子酒移开,道:“警察给你打电话了吗?”

    兰兆林不回答,但是周颂已经知道了,韩飞鹭给兰兆林打了电话,让兰兆林去警局认尸,兰兆林知晓了女儿的死亡,他此时坐在这里,是在怀念兰岚。

    兰兆林还是不说话,视周颂为空气,于是周颂决定给他下一剂猛药:“兰岚死了,是被人谋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兰兆林这才正视他,眼睛里像是被烟头烫出了两个洞,瞳孔边缘是焦热破碎的残骸,此时他看起来很愤怒,骇人的愤怒。

    周颂却在欣赏他的愤怒,目光不无戏谑:“那么你此时坐在这里,是在悼念你女儿吗?”

    兰兆林:“......你想说什么?”

    周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兰兆林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想离开餐厅。

    周颂淡淡道:“杀死兰岚的凶手是谁?”

    兰兆林闻言,登时站住脚步,眼睛里除了愤怒之外又多了点别的东西。

    周颂将那杯梅子酒拿起来,放在于自己目光平齐的位置,像是在和兰岚对视:“我知道你见过凶手。十年前的大风天,在那片广场后的小巷里,你见到了凶手。”杯子里是一个被拉宽的世界,人脸扭曲变形,被拉扯到极限,像是风力切开山体后露出的岩石层,显得那么原始、荒莽、野蛮。

    周颂又道:“十年前,9月11号傍晚6点左右。你和兰岚没有和宋彩云分开,你们一家人一起回家,经过广场工地的那条巷子,你在巷子里杀了你妻子,我猜你是就地取材,比如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砸破了你妻子的后脑勺,又比如解开自己的皮带勒断了你妻子的脖子,总之你妻子死了。你杀人时,兰岚就在旁边看着。她没有阻止你,因为她觉得你有句话说得很对:适者生存。宋彩云得了癌症,不适合生存,但是她却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导致你们负债累累,如果继续让宋彩云生存,那么你和兰岚的生存空间将无限被她挤压,所以你杀了她。”

    他放下水杯,眼前的世界恢复如常,却比荒莽的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他以看一头野兽的目光看着兰兆林,就像在看自己的同类:“我说的对吗?”

    兰兆林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复杂到装填着世间所有情绪,像一盆涮洗了无数画笔的污水。他坐回去,也看着周颂:“继续说。”

    周颂道:“你就地埋了宋彩云,就埋在那片工地里。魏春红也埋在那里,她也没有走出那条巷子,是你干的吗?因为她看到了你杀人,所以你把她也杀了?”

    兰兆林的唇角微微抽动着,像是想笑,但忘记了该怎么笑,所以看起来更像是在抽搐:“你觉得是我杀了魏春红?”

    看到他的样子,周颂心下笃定:“杀魏春红,你没有参与,可兰岚参与了,但是兰岚不是主谋。你埋宋彩云的时候,兰岚就在附近,兰岚目睹了魏春红被杀,但是她同样没有阻拦,甚至帮助凶手掩埋魏春红的尸体。”他轻轻一笑,笑容里满是将凶徒与罪恶拿捏在手中的兴味和愉悦,“你们都把尸体埋在工地,你知道是谁杀了魏春红,也知道是谁杀了兰岚,因为凶手是同一个人。你和杀死兰岚的凶手,早在十年前就见过。”

    周颂又看到了那只鸟,那只在狂风中艰难飞行的鸟,它又飞到那条巷子的上空,它俯瞰下望,看到两个人站在黄土飞沙的工地上,互相凝视,他们身边各躺着一个沉睡的女人。很快,她们会像一粒花种一样被埋入地下,但是她们无法开花,只能长满荒草。

    兰兆林眼睛里复杂的色彩已经褪去了,甚至褪的过去干净,此时他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白色,没有一个活人的眼睛里可以荒芜至此,所以他此时看起来不像一个人,他的身体变成仅仅存放魂魄的躯壳,而他的魂魄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幽灵。

    兰兆林道:“我很感谢她,她的那笔遗产是我发展事业的启动资金,如若不然,那笔遗产只能用来还债。”

    周颂道:“你过了近十年的富裕生活,你的妻子在地下躺了十年,你做的孽反噬到你女儿身上,你女儿因此丧命。你不觉得你应该赎罪吗?”

    兰兆林:“怎么赎罪?”

    周颂:“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女儿,抓到凶手为你女儿报仇。”

    这一次,兰兆林笑出来了,而且笑得很轻松:“不可以的,我打拼了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不可以的。”

    不可以的,不可以。他很清楚如若指认凶手,那么凶手一定反咬自己,他并不想为了给女儿报仇,就把自己送进监狱,所以......不可以的。

    周颂预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但还是不愿放弃:“警方正在广场挖尸体,最迟今晚,你就会和你妻子重逢。”

    兰兆林还是从容不迫,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警方挖出了尸体,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做的,他很确定。所以他微笑着说:“那我应该去迎接她。”

    他站起身,透过玻璃幕墙看到外面的天空,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这是他留给周颂的最后一句话,周颂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欣慰和一丝丝眷恋。原来这十年以来,他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宋彩云,他甚至是爱宋彩云的,但是他更爱自己,也更想成功,为此他不惜在十年前牺牲自己的妻子,十年后牺牲自己的女儿。

    兰兆林走后,周颂静坐良久,颓然地拿出手机给韩飞鹭发了一条消息:我刚才见到了兰兆林。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很快,韩飞鹭回复了,只有短短三个字: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