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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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当晚黄珊被杨过撵到他那张破板床上, 他自己反倒睡在了草窠里。黄珊不用睡觉也睡不着, 等杨过睡熟了,便从床上坐起,静静靠在砂砖墙上。她思绪纷乱的想着, 胡乱望着漆黑的窑洞,又转眼落到杨过身上, 看着看着,竟觉得这窑洞分外亲切, 草窠里的少年分外可爱。她摸摸硬板和破席子, 背上紧紧靠着墙,莫名一阵心底踏实。

    她就这样坐到窑洞外渐渐天明,洞口处一抹蒙蒙亮色淡出黑夜, 更渐渐撒进几缕金光, 杨过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他侧头一望黄珊, 见她正安安静静的瞅着自己, 打了个哈欠笑道:“你醒的好早。走,我带你去湖边。”

    他这一笑,黑眼睛里带出一抹逼人的灵气,鲜活的像日光般,哪怕照着一潭死水也能映出几分生机。黄珊心知他要约莫要去采莲蓬吃, 却不知出于什么心,只问:“去湖边作甚么?”

    杨过从草窠里跳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叶子, 道:“不干什么,糊弄五脏庙呗。”他走过来撑着破板床,向她微微笑,诱惑道,“采莲子吃,然后杨大哥带你去玩。”他这便宜大哥倒有些当的上瘾,补充一句,“给你捉蟋蟀,采花朵。”

    黄珊也不知被人送过多少金贵物事,但要给她采花捉蟋蟀的还是头一遭。她忍不住就笑了,笑着笑着,竟真觉得有些开心,道:“那好罢。”

    两人肩并肩走出窑洞,走过清晨白雾弥漫的树林,踩着水田田埂,下了绿油油的几道缓坡。七拐八拐的阡陌小路上左一棵大柳树,又一棵歪脖槐,层层叠叠杂杂错错,映得人满眼都是绿意。路旁石头旁丛生着杂草,草中探出几朵纤弱的小花,鹅黄淡紫,滴露朝阳。

    杨过走着走着见黄珊只顾看新鲜景,就伸手去牵她的左手:“快些走,你不饿么。回来再看。”但触手一片滑腻柔润,跟他全然不一样,又不由一呆,新鲜之余猛然回觉,这新捡的小叫花子是个小姑娘。他又回头瞅瞅黄珊脏污又纤细的模样,心想就这么个小姑娘早早没了爹妈,比他这能混吃混喝的还不如。这么想着,他脚下步子虽不停,却渐渐慢了些,只为照顾她走得不快。

    黄珊被杨过牵在身后,心中古怪刚生,就听他在前面唱起小曲来。他嗓门清亮亮的,歌声在小路上引起一阵小鸟啾啾,远处更有狗吠鸡叫。黄珊默然在后面听着,又瞅了瞅被他握住的手,那丝古怪的情绪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感觉替代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被驱使着动了动手指尖,轻轻回握过去。

    他俩人就像一只大鹌鹑领着只小鹌鹑,一路伴着鸡鸣狗叫,穿梭过小桥流水,绿树人家,奔到一片大湖跟前。湖边残荷叶卷,伴着蒲草丛生,远远粼粼一片波光荡漾,朝日挂在侧边山岭那一头。

    黄珊还在赏景,杨过却拉着她继续沿着湖岸走:“这边别看啦,近岸的早没了。”黄珊被他拉着,倒还乖顺,只边走边看问:“你干什么不游到里面去?”

    杨过道:“我得长多大的手才能拿得过来够吃的?难不成双手捧着,用脚蹬回来?”他自己说着,想到那情景,也笑起来,“青蛙也没那么厉害的。”

    他二人又走了一阵,打不远处几个少女分花拂柳说笑而来,她们一眼望见这边,便二三结对偷偷笑起来,瞧神情似乎早认识杨过。杨过只作没瞧见,但一会儿那边女孩娇声软哝笑道:“那边的小乞丐,湖边没几个莲蓬好采啦。”

    她旁边又一个女孩子道:“怎么今天一个小乞丐还领了一个小乞丐婆?”这话一说,旁边几个皮嫩的顿时红着脸打闹起来,间或飘来一句“你混说些甚么,不害羞”之类的话,又是一阵笑语,她们也似已把杨黄二人忘在脑后了。

    这些少女兴许本没甚么恶意,又兴许这些年月来同在附近讨生活的杨过多有些细细微微的小磕碰,出言调笑罢了。但这话叫生受着的人听了却又是个中滋味暗自尝。杨过握着黄珊的手猛然一紧,脚步硬生生停了停。他在原地向那边的少女们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用恰巧让对方听不清晰的声调嘻嘻道:“爷爷我好男不跟女斗,你们这群丑八怪,将来好作乞丐婆都做不上,倒贴小爷都不乐意!”那群少女果然没听见,说笑着在不远处绕过,只零星飘来几丝仍带着调笑意味的眼风和笑声。

    杨过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脸色不妙的朝湖里呸了一声,似乎将一口恶气都吐出去了。他呸完,这才回过头来,神情不露半点凄恨之色,只朝黄珊安抚一笑:“你别听她们放屁。”

    黄珊心中一酸却又一热,但她也全然不露,只朝他一笑:“好,杨大哥,我不听。”

    他们相携一笑,将那几个少女抛在身后,远远去了。沿着湖又走了好半晌,终于叫他们在一角偏僻湖滩摸到一处近岸莲蓬。两人撸起袖子上手就掰,吃了这顿也不管下顿了,共掰下二三十个,原地坐着吃开。

    黄珊不用吃饭,便吃点猫食,多给杨过留着。她细细嚼着一颗莲子,问:“过阵子咱们怎么办?”

    杨过苦了下脸,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道:“想那么远做甚么。总归饿不死。”他看黄珊半只莲蓬也没吃完,不由道,“你多吃点,咱们下顿还没着落呢。”

    黄珊道:“我不饿,吃多了也浪费。你多吃点罢。”

    杨过听了这话,便是一怔。他自从流落嘉兴以来,身边再没什么人曾给过他好脸色,更不要提关心他为他着想,他看着黄珊纤细的手里握着半只莲蓬,再不伸手拿其余的,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热流,但趁眼眶发红之时忙别过头去看湖,再转过来时又是笑嘻嘻的模样。杨过抛下手里的莲蓬大声道:“珊妹妹,你别怕,有我杨过一口吃的,我就分你半口!”

    黄珊被他喊的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笑起来,便道:“嗯,我不怕。”

    杨过沉默半晌,又道:“我是个孤儿,也再没有亲人了,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做个伴吧,没人对咱们好,那咱们就彼此对对方好。”

    黄珊听到最后一句,过往二十多年电光火石间纷涌而过。她望着杨过年少的脸,他清瘦的脸庞透着一股少年意气的坚忍,黑眼睛漆亮漆亮,映着湖光,却像燃着两簇温情又生机勃勃的火苗,将湖岸照的融融的亮。

    杨过道:“你怎么不说话?”

    黄珊怔怔的盯着他回神,闻言终是微微一笑,轻声说:“好,从今往后,我们做个伴。”她放下莲蓬,起身走到湖水边蹲下,杨过后仰腰身欲看她在做什么,笑着好奇问:“黄珊妹妹,你干甚么呢?”

    黄珊挽水的动作一停,声音在水边格外澈澈,也含着丝笑:“我洗把脸。”又一指荷叶旁的蒲草,“待会儿薅草。”

    杨过把莲子又扔到嘴里一颗,也从地上跳起来,跑到她身边蹲下,顺手揪下一根香蒲长叶,凑到鼻子旁嗅着玩,问:“采这个干么?我给你采点好看的花儿多好。”

    黄珊毕竟有力量在身,虽用不出来,但知道的却不少,她挽水洗着脸,想了想,道:“草芽能吃。等多采些晒干了,给你编个草席子。”

    杨过奇道:“你还会编席子?”

    黄珊从衣襟内层摸出一块干净手帕,擦干脸后道:“我只是知道怎么编,但没编过呢。”她扭头去看杨过,道,“杨大哥,先采一些,我将就编个袋子,咱们就能游到湖里面多采些莲蓬了。”她这一回首,只见面容晶莹白嫩,眉作春山,眼似秋水,容光皎皎生辉,几令湖光失色。对比之前脏污灰黑的样子,这番美貌格外令人惊心动魄。杨过瞠目结舌的“啊”了一声,全然没意料到。

    黄珊淡淡的瞅了他一眼,静静去拔湖泥里的蒲草。若要照她以往的做派,此时佯作害羞或天真问他怎么了,都是添涂爱恋的好法子,可她不知怎么竟不愿做,更心里暗暗盼望杨过也不要纠缠在这上面。

    杨过这人虽油嘴滑舌惯有一套,但本身却对男女之情极为迟钝,原著里他同小龙女相依为命长达数年,更兼做过合修玉女真经这般旖旎之事,可却直到小龙女出走,他接连遇到许多女孩儿才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更别提他此时还不到慕少艾的年纪。他瞧见黄珊长相极尽殊丽,只觉赏心悦目又有些隐隐高兴,刚要说两句夸她的话来调笑,却见她脸色又不阴不阳起来,登时没趣,想想还是凑过去,跟她一起拔草。

    编草席的草是要放在烈日下曝晒的,但做个权宜之用的袋子却不必那么麻烦,随便编编就有了。黄珊蹙着眉,闷头尝试着编了一阵,总算弄出一个编纹勉强平整的袋子来,杨过本坐在她身边看她弄,但过会儿心觉无聊跑到一边儿嚼草根晒太阳去了。黄珊抖抖编好的袋子,一股久违的志得意满之情丝缕萦心,她自己尚没有意识到,只回过身,笑着将袋子抛到杨过身上:“喂,杨过!看我编的袋子!”

    杨过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拎起草袋左瞧右瞧,笑道:“好嘛,不愧是我杨大爷的妹子,有手艺么!”他站起身,喜洋洋的甩脱掉上衣,正要脱裤子,猛然想起身边有个小姑娘,脸上一红尴尬起来。杨过想了想,把上衣抛给黄珊道:“接着!”

    黄珊伸手捧过,他又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下湖了。待会儿你离我远点,等我下水了,你在岸边替我看着衣服。”

    黄珊抿抿嘴,笑道:“好罢。”说着背过身,走远了一些,身后一阵,半晌淌水声又汩汩而起,只听杨过高声道:“我去啦!”她再转过身去看,隔着荷叶和蒲草,远远只能瞧见隐绰一只黑乎乎的头露出水面,渐渐凫远了。

    拜草袋子所赐,杨过这回拎了一大堆莲蓬回来。黄珊第二个草袋子编了一半,他已游回到水深及腰处了,一手拎着漂水的草袋,草袋上还别着一朵花色饱满的粉荷花。等回避黄珊穿上衣服,杨过乐道:“今天好叫我采了一大堆!”地上正放着鼓鼓囊囊装满莲蓬的草袋,黄珊听完他这句话,便见他将那朵娇嫩的荷花递到她跟前,说了声“喏。”

    黄珊低头瞅瞅花,又抬头瞅瞅他,接了过来。

    杨过道:“时节过了,这么大一片荷塘,就瞧着这一朵勉强还算配得上你。好看吧。”

    黄珊又瞅瞅他,再瞅瞅花,抿嘴一乐:“好看。回去养在坛子里罢。”

    杨过提起草袋,翘着嘴角却不以为意道:“随你的便啦。走,回家放东西。”黄珊闻言,抱起地上一大捧洗净的蒲草,与他并肩往原路回去。路上她四处朝田里瞧,待走到村落后面的缓坡上,才远远瞧见一大片绿油油比人高的作物,心中确信是络麻。编草席子总不能只有草,还要有筋,江浙一带惯有络麻这样的作物,野生的也不少见。精细贵重的白麻筋席要用麻作筋,编个普通席子用络麻即可,况且以她这三脚猫的手艺能编成个席子就算不错了。

    她望着络麻田寻思,杨过走在她身边,往她凝目之处一瞥,问道:“看什么呢?”

    黄珊想想,说:“过几日问问种络麻的伯伯,这阵子好拔笨头麻了,我们去帮忙,跟他把不要的笨头麻要来。”她解释了句,“笨头麻就是长的矮的,用不大上。但咱们又不卖钱,勉强编个席子也就将就用了。”

    杨过这些年能活下来,也靠着时而不得已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往后几百年,村里小孩在地里偷刨几个红薯或拽几串花生吃,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杨过听她要甚么络麻,刚要道偷偷拽几棵不就行了,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他望着黄珊白皙娇美的侧脸,一股说不出口的郁郁堵在心口,令他有些发怔又有些难受,不由快走几步,稍往前些,不想叫她看到自己的脸。

    黄珊听他不说话了,心里稍一奇怪,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落后半步,静静看着杨过瘦削的背影,心中温然一动。杨过还正在为自己生些难以启齿的闷气,下一刻就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他掌心。他默然片刻,回头一看,只见黄珊正冲他嫣然一笑,神色信赖又温柔。

    她说道:“杨大哥,你拉着我好么,我走得累啦。”

    杨过一怔,心里莫名一阵酸楚发热,他沉默着回握住黄珊的手,半晌笑道:“好罢,那我就慢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