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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沈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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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沈临渊

    帝子降兮北渚,眇眇兮予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少君刚转身离开,拥雪夫人就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般,竟已忍不住开始想念了。从前秋天的时候,每晨早起之后便可见木叶之上凝着无数圆润晶莹的露珠,十分可爱,因此拥雪夫人总是要拉着少君采集这些晨露。然而自少君北去前往华山后,拥雪夫人在一个早晨刚刚才采集了几滴露珠后便突然觉得索然无趣,再也懒得去采集了。她虽是一介女流之辈,然而却酷爱《楚辞》的诗句,因此平日闲暇时只读些《楚辞》打发光阴。

    九月中旬的一个秋日里,当拥雪夫人正读到“洞庭波兮木叶下”的诗句时,不免有些伤感,一抬头便见一片木叶飘然落下,慵懒的阳光透过不甚茂密的树叶照下来,显得分外美丽。拥雪夫人反而觉得更加伤感了,看着阳光洒下的碎格子独自发呆。突然,一个侍女叫道:“夫人快看!少君又来书信了。”拥雪夫人回过神来,果然看见一只鸽子落了下来,心情顿时愉快起来,觉得地面上的落叶也可爱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拆下信来,十分爱惜。侍女见了夫人这种仿佛初坠爱河的少女般的姿态,都觉得十分可亲,只见夫人眼睛看着信,眼角却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来,又都觉得十分好笑。虽然这一个月以来,少君常有书信传来,夫人纵然感动,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喜悦,况且自从那日之后,夫人空余时间也不再独自一人读着《楚辞》了,而是常常在水岸或者高处看着洞庭湖澄净清澈的水波,弹些时而喜悦时而伤感的曲子。少君终于快要回来了吧。大家心里都如此猜测道,为夫人感到由衷的高兴。

    十月初的时候,拥雪夫人夜里突然变得辗转难眠,白天精神非常萎顿。初十的时候她一睁眼,竟发现不觉已快过了辰时,心里讨厌丫鬟放任自己贪睡。却不知丫鬟们今年以来一直看到夫人心事忧愁,很久没见过夫人娇憨可爱的模样,此时又重新见了只觉得比以前还要更加可爱了,一时贪赏夫人美丽的丰姿才不忍打扰。

    拥雪夫人看见阳光洒在珠奁上,随口问道:“今天初几了?”丫鬟们见她每天都要将这个问题问个好些遍都不肯罢休,心里觉得好笑,答道:“初十了,庄主想必快回来了吧。”说到最后竟没忍住破了音,露出笑声来。拥雪夫人见被丫鬟窥破了心事,心中觉得可耻便不再说话,梳好妆便要去探望神君。刚出房门,便见一个小童跑过来说道:“夫人夫人,庄主回来了。”这小童正是老管家温叔的小孙子,才十一二岁,因而未免毛手毛脚。丫鬟们心里嫌怪他太失了礼数分寸,哪知夫人不但全未在意,反而也有些失态,着急地问道:“到哪了?可到了庄里么?”小童答道:“爷爷说刚刚上岸呢,知道夫人您心里记挂便要我来报告您。”拥雪夫人见众多丫鬟都在,听了这话觉得十分难为情,羞得面红耳赤。“夫人和庄主的感情真全然不似已成婚多年的夫妻呢,看夫人的样子,感觉倒真像个还未过门的新媳妇呢!”丫鬟们都在私底下议论道。拥雪夫人便又转身进屋,补了好一会妆容,看着镜子里美好的颜色不禁嘴角又挂起笑容来,这才满意地起身,十分矜持庄重地去庄门前迎候少君。及至正门,便见少君、萧潜、楚剑辞三人远远回来了。

    初十的月亮本来并不该圆朗的,然而拥雪夫人却觉得又大又圆,月光也十分温柔,一点都不像上月初十那般清冷。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便问少君。少君扭头向窗外一看,果然月亮又大又圆,也觉得十分奇怪。拥雪夫人心中喜爱这美好的月色,便满足地抱住少君,絮絮地回忆些往年秋天的事情,心情十分愉快,又说起今年自己无心采集朝露的事情,央着少君明天陪她起早。少君笑道:“在华山的时候,无痕告诉我秋天的夜露十分可爱宜人,但又哪里知道朝露的美妙多姿。”

    拥雪夫人便问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一个人彻夜站在树上么?”

    “上次他站在树上的时候被苏小妹发现了,说了许多话,到半夜时候便回房间里睡了。他一直表现得多言好动,可长年以来,却常常喜欢一个人站在树上,一站便是整整一夜。我想他心里必是有十分苍凉的往事,所谓油滑不过是在逃避自己的内心吧。但这次他能早早下来,想必是已经有勇气面对了吧。”

    拥雪夫人听了觉得十分可喜。少君又说道:“我看他和苏小妹倒是很投缘呢。他虽然不和我们顺路却原本打算和我们一同离开华山的,然而苏小妹要向他学些轻身功夫,他便答应逗留了些时日。他一向表现得很轻浮,我倒还真没见过他教导苏小妹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呢。”

    拥雪夫人听到少君提起苏雨蝉,便记起萧潜来,又有些怅然。

    少君见了,于是又说道:“说起苏小妹,我倒是有些担心他们兄妹呢。”

    拥雪夫人好奇道:“你曾写信说苏暗香病情一直拖着不能痊愈,难道你们离开华山时他仍未好么?”

    “正是如此呢。不过萧潜留下了方子,说他虽然依旧心思郁结,机虑深沉,然而毕竟不再宵衣旰食,只要善加调养便无大碍了。何况华山云雾缭绕,环境幽雅,而且他似乎也与钟老先生十分投缘,又有苏小妹在一旁照顾,因此我并不十分担心他的病情。只是我回来时极力请他们共回岳阳,可他们依然异常固执,十分坚决地拒绝了我。说至动容处,他竟还忍不住落下泪来,极力劝说我自己先回岳阳。你也清楚,从我们与他相识以来,他便心事重重,这次他态度决然,想必是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然而事情凶险,不愿令我卷入其中,最终才如此坚定地拒绝了我。”

    拥雪夫人十分欣赏这对坚强的兄妹,对苏雨蝉这位小妹妹更是钟爱有加,听到这里便难免十分担心,责怪起少君没有坚持陪同苏氏兄妹。

    少君也无可奈何,叹道:“我再三坚持,他终于才肯隐隐透露出他身负家仇,不愿假他人之手。我哑口无对,而剑辞又因为含星剑的缘故,也亟需一个安全的场所暂避一时,因此我虽然有心却也不能兼顾二人了。他便又留下一封长书交给我保管,说是他倘有意外便让我将之布公天下。他究竟有何仇家竟至于说出这种话来呢?”

    拥雪夫人感叹他们身世悲凉,回忆起三年里和苏家兄妹相处的情景,十分伤情,少君听夫人回忆往事也感触颇深。小别之后夫妻两人虽有书信寄情,然而许久未像今日这般面对面地互诉衷肠,因此拥雪夫人情感一泻千里,竟止不住地又回忆起和少君萧潜相识时的更早的故事来,悲伤自己曾经陷入泥淖的凄惨身世,以至于自己得到少君的纯粹感情时竟不敢承认自己对少君同等的爱慕。那时候的自己,对待感情的态度是多么可笑啊!可是却也那么的天真可爱呢。拥雪夫人回忆着,那时少君是说的呢?

    不论你有过怎样糟糕的过去,都不能妨碍你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想用尽余生的力量给你一个未来,不管是否美好,我都只希望能和你一起。

    一些具体的字句拥雪夫人已经记得有些模糊了,但他当时那坚定的眼神和温柔的语声,所给予自己的莫大勇气和信赖却始终一如昨日,清晰异常。至今想起来拥雪夫人还是渐渐忍不住地堕下泪来,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月光透过窗照在拥雪夫人的脸上,肌肤像雪一般无暇美丽,两行淡淡的泪痕看来楚楚可怜。少君看得痴了,伸手拂去她的泪珠,用极尽温柔的话语去抚慰她,突然却记起“莫对月明思往事”的诗句来,觉得十分不吉,心里厌恶,便说道:“今晚月色异乎寻常,想是你我今日重逢天公作美,莫要再说这些伤感的话来辜负这圆满的月色了。”拥雪夫人听了,想道往事终究已经过去,自己现在能如此真实地躺在少君怀里,实在是莫大的幸福,便心满意足地抱着少君安心地沉沉睡去。少君见她鼻息渐匀,神态安静,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嘴角挂起了一道与睡前心绪不符的微笑,觉得十分可爱,便轻轻吻了下拥雪夫人的额头,抱着她也满意地睡去了。

    少君担心苏暗香兄妹的境况,派人十分留意他们的动态下落,然而连月以来全然杳无音讯。十二月的时候,下了一场极其繁华的大雪,一脚踩在地上积雪直将要没入膝盖。有淘气的年幼孩童见了分外高兴,想要下去玩雪,哪知一走下去半个身子便埋入雪中,再也难行半步了,样子十分憨蠢可笑。苏暗香喜爱梅花,曾送了少君许多梅树,种植在拥雪山庄里,此时天气寒冷,这些梅花却开得格外旺盛,或红或紫,或黄或白,其色不一,尽态极妍。

    拥雪夫人见到这些梅花开得格外可爱,便安慰少君道:“花既如此,人岂堪忧?”少君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终于露出些笑容。拥雪夫人便又说道:“去年苏暗香送了你一坛雪水仍然埋在这梅花树下,今年他既不在,不妨我们自己也扫些雪水来。”她披着一件素紫斗篷,边上绣着白色的狐裘,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鬓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衬得肌肤如冰雪般清丽玉洁,说着便轻轻提起裙摆走到树下,小心翼翼地从梅花瓣上一片一片地将上面的白雪扫到一个素净的白玉坛中。少君只见拥雪夫人十指纤细白皙,眼波明丽清澈,如清泉一般,双唇的颜色固然不及那红梅般热烈,却十分的优雅从容,不由得怦然心动。

    “若是你将这花瓣上的雪吹落下来,化掉的雪水才真正的是人间极品呢。”少君一边调笑着一边来到拥雪夫人身旁,和她一起扫雪化水。拥雪夫人嗔怪了他一眼,少君便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拥雪夫人心中感到甜蜜幸福,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便缓缓凑近一朵红梅,双眸微闭,朱唇轻启,小心地将上面的雪花吹落到一个新的白玉坛中,飘起的雪霰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颤动。回廊上过往的丫鬟侍女们看见夫人站在雪中倚着盛开的红梅,身旁的少君一身白袍眉目多情,身形容貌果然都是美丽无双,情景已可入画,口中都十分赞美二人的恩爱。此时见了夫人弯腰吹雪的姿态,更是觉得曼妙多姿,犹如天女一般,几要感动地落下泪来,痴痴地望着挪不开步子。

    “这种过分风雅的事情我原本是做不得的,然而和你一起时却觉得十分有趣了。”

    “是啊,倘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也是做不来这些事情的,即便是做了也断然不如现在这般有趣。”说着拥雪夫人便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少君心里感动,觉得这一片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眼前人更加美妙的了,便捧起拥雪夫人的脸在红梅树下细细地吻了起来。

    “曾经公子起和了空大师曾以落叶拂身的方式比试内功高下,江湖人听了都觉得十分有趣新奇,纷纷效仿此法拼较内力,然而时至今日,始终无人能超越他们当年的成就呢。”公子起名声卓著,几尽家喻户晓,拥雪夫人对他的诸多事迹也有所耳闻。当时他和了空大师俱是十片落叶保持了八片完好,虽然貌似平局,然而了空大师年纪远长于公子起,佛门内力又十分温柔和煦,因此自承输了。但公子起也肃然起敬,说道:“这般比试更侧重于内力运用之巧妙得心,晚辈年轻却只怕还占了便宜。至于内功深厚高低自是不敢与大师相提并论。”

    少君扶着拥雪夫人回到回廊上,自己又来至庭院之中,骈指凌空虚切,激发出一道无形剑气,一剑削落十朵盛开的红梅,又拂袖一扫,掌风将那十朵红梅完好地拂至头顶高空,便双眼紧闭,双臂一震,一股罡气从周身散发出来,身旁半径三尺的圆圈内,积雪均被震得四处翻飞,地面犹如被扫过一般不留一片雪花。拥雪夫人被散落的雪花遮住了视线,看不真切,只见点点红花在少君身旁缓缓飘落,却不知是否完好。及至雪花纷纷落幕,那十朵红梅已落至少君膝盖处,拥雪夫人仔细一看,竟然无一被内力震伤,心中感到无比骄傲。然而她看到少君脸色沉着认真,嘴角却似乎有一丝笑意,心中又想道:“莫不是他早已收了力气在故意骗我?”便弯下身子团起一个雪球朝少君扔去,刚进入少君身旁的三尺圆圈内便砰然碎开,被罡气震作齑粉絮絮落下。少君依旧浑然不觉,待心中感知到十朵红梅纷纷坠地后方才睁开眼睛,径直走过去牵起拥雪夫人的手,说道:“我方才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便总是你刚刚红梅吹雪的姿态,挥之不去,全然无心顺应落花的轨迹去控制气力的强弱分布了,想必那十朵红梅早已被我摧残地凌乱不堪了吧。我作下如此罪孽全应记在你头上才对。”

    拥雪夫人笑而不语,只是用手指着他刚刚落花的位置。少君回头望去,只见十朵红梅俱都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拥雪夫人浅笑吟吟,说道:“正是全应该算在我的身上才对。”少君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想起自己以前一心一意地去操控内力流转,最多也只能保持六片叶子不败,如今放空念头反而竟一举达到了十全十美的境地。其中奇妙,倒真是难解。他又想起了楚剑辞在华山遇到蓝庭煜时说过的话,似乎又有所悟。

    第二天早上,大雪渐渐融化成水,从房檐下滴落,因天气严寒,便结成了冰柱,透明无色,晶莹亮丽。日光一照,拥雪夫人见了觉得分外可爱,一时淘气竟忍不住拿起一根青竹竿去敲击那些冰柱。只听“啪”的一声,一根冰柱便堕在地上折断碎了。

    “庄主,有大事发生了。景盟主他暴病亡了!”

    “景盟主暴病亡了?”少君看着温叔严谨的态度十分愕然,口中又喃喃念道:“如何会暴病而亡呢?几个月前分明还十分威武健壮啊!”

    少君便又问了温叔许多其他细节,然而雁荡山那边消息十分紧密,无从探知。少君便又问询了许多江湖上的近况,好在腊月岁寒,路途难行,世人大多蛰伏不出,局势尚自平稳,但苏暗香兄妹依旧毫无消息。少君十分感慨人之生死未免太过无常迅速,拥雪夫人也变得非常难过,相互抚慰。

    正月新年过后,天气渐渐变好了些,温叔又过来说道:“近些日子听说雁荡的二弟子沈临渊进京去了。”

    沈临渊被先皇封为‘铁捕’,不受体制管辖,直接受命于皇上,上惩贪官污吏,下治恶霸毒枭。江湖上虽然原有许多人对他十分鄙薄不齿,然而他为人异常正义无私,甚至三年前亲手办下叔父凤鸣楼的案子,才终于封住了众人铄金之口。沈家原本是世族大家,族人宗族观念十分坚强,他们对沈临渊的做法表示难以理解乃至深恶痛绝,甚至有族人主张将他从宗谱中除名。这提议虽然不过是沈族人的一时气语,但自此族人却是心照不宣地纷纷开始疏远他们一支。江湖中人听了便对他既敬且怕,然而沈临渊却始终坦然自若,认为公义面前决无私情。自从他被御封后,便只穿白衣,立志要扫平冤狱,澄清玉宇。先皇称赞他“其身一片白,不染半点污”,他却坚定地说:“此身一片白,不容半点污。”先皇也不由得愣住了。

    近年来,他四处奔走,洗冤销狱,不过尽是些不入流的寻常普通的案子,洗刷的也不过是些卑微小人们的清白,素来少有人在意。而惩治的那些恶霸贪官也只不过是些江湖上不入流的小角色,更是难惹世人瞩目传颂。因此在江湖中沈临渊也算是消沉了许久。此时他师父去世不及一月,一切葬仪事务尚未安排妥切,雁荡的大弟子殷无伤因为久在军旅不能自由,他如今身为雁荡派的主事,此时竟抛开一切急匆匆地前往京城,不知又有何事如此紧要?少君心中疑惑着,但并不能从温叔那里探听到答案。

    温叔便又说道:“还有一事,苏公子兄妹现在身在九江,正是要赶回岳阳。”少君久违地听到苏暗香的音讯十分高兴,然而温叔继续说道:“似乎他们是从雁荡山那边回来的,算日子的话,他们大概是在......”少君听到雁荡山时便忍不住地心里一惊,喜悦的神情骤然冷淡了下去,眼神里转而流露出许多忧戚和疑虑,忙令温叔多派人手接应苏暗香兄妹回岳阳。拥雪夫人默默地伸过手来握住少君的手,温叔领命便急匆匆地下去了,众人见了也都默默地先退了出来。

    正月快完的时候,少君派出去的人终于接应到了苏氏兄妹,将他们迎回了岳阳。苏暗香身体十分虚弱憔悴,又被重病纠缠了身体。少君见到他不禁感伤地流下泪来,苏暗香也十分动容,对少君说道:“我恐怕命不久矣,本来已无甚牵挂了,只是这一个妹妹还请你以后多帮我照拂。”说着便牵过苏雨蝉的手来交付在少君夫妇手上。苏雨蝉一路上见惯了苏暗香的虚弱,心里早已有所隐忧,此时听了这话,终于还是难以接受,忍住了眼泪拉过萧潜来极力安慰哥哥。少君心里也十分厌恶他说出这种话,答道:“萧潜在这里,你只须安心听他吩咐便好了,何由来地遐想些这许多不着天际的事情。”

    苏暗香又对楚剑辞说道:“记得去年八月你刚到岳阳时,便和我探听过我与赤焰教的渊源。我当时说了许多不诚恳的话,没有解答你的疑惑。人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便和盘托出,却不知能否帮到你了。”说完又忍不住咳出血来,苏雨蝉吓得如泪人一般,手足无措。楚剑辞答道:“事情已过去快八年了,想必说来也是徒劳,就此作罢吧。”苏暗香却不理他,又兀自说道:“欧阳,我刻意接近你确实别有用心,然而你虽早有察觉却仍作不解,与我推心置腹,我十分对不起你。华山上萧先生与楚兄也对我兄妹二人十分关照,梅长清与妹梅长雪在此拜谢各位了。”

    众人听了都不免有些惊讶,梅长清和梅长雪正是当年梅盟主梅远山一对子女的名字。然而世人皆知的是,当年梅盟主葬身火海后,景盟主不久便又告知世人说梅夫人性情刚烈,与梅盟主情深意笃,竟带着十分年少的一对子女纵身跳入火海殉夫了。那梅夫人年轻时也是一代女侠,英姿飒爽,据传她当年嫁给梅盟主时突然想到梅盟主好弄文墨,便在新婚之夜灵光一现,即兴口占一联曰:木兰从军,桂英挂帅,巾帼何曾让须眉!戏弄梅盟主说,若是对不出来便不许梅盟主进洞房。梅夫人毕竟侠义出身,这联子又是一时兴起随口而占,因此十分粗浅简单,并不难对。何况梅盟主素来好些风雅,又为形势所逼,果然也对出下联曰:红拂夜奔,文君当垆,娘子还须从相公。虽然文字也很粗陋,所表达的思想意境也及不上上联的大气爽朗,原本是十分不合梅夫人的观念脾气的。然而梅夫人真心爱慕梅盟主,对他信任依赖,反倒觉得十分富有小情趣,此后便夫唱妇随,恩爱异常了。

    因此,虽然少君心中也猜测过苏暗香与前盟主梅远山的关系,但景盟主素来也非常公义持重,梅夫人也确实个性十足,作出此等事来也并不稀奇,他便打消了这些疑虑。如今苏暗香自曝为梅盟主之子,事实与景呈毓之言出入甚大,而且如今景呈毓暴毙,苏暗香自雁荡归来,众人不敢妄猜其中隐情。

    少君想及深处,心中还是有些不忍接受,说道:“我听说梅盟主虽然武功盖世,却十分羡慕文士儒客,因此不许子女习武,只延请先生教习诗书经纶。你虽然也饱读诗书,然而剑法轻功之高却绝非梅长清了。当年他已有十四五岁,早已错过了习武的最好年龄,如何可在七年内习得你这般武功?你好好休息,莫要再说这些胡话了。”

    苏暗香摇头道:“世人愚蠢浅薄,只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觉得读书人脑袋迂腐冥顽不通,不懂世事人情。但他们又哪里知道他们所谓的那些打着人情世故的幌子,实际却是一些相互吹捧,曲意逢迎的技艺勾当,只要他们看不起的那些读书人想学,稍稍一点便全然融会贯通。然而他们之所以并没有如此去做,乃是因为他们心中自有奉为圭臬的事物,不可逾越。真正的读书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要他们愿意,想学什么其实都是极快的。君等只须看历代名士大儒为官之后,或兴土木,或建水利,或战胜于朝廷,或翻覆于政治,其仪态潇洒自如,决断成竹在胸,便知我言下无虚了。我虽不才,却还尚存几分恒心毅力,倒也勉强修得了这身浅薄的武功。”说完他又十分艰难地咳嗽起来。少君便又说道:“天色晚了,你们兄妹车马劳顿,早些安歇吧,我们明天再来看望你们,你上次留给我的长书你自己保管吧。”苏雨蝉看见萧潜面色凝重,眼泪早已禁止不住,如同泄闸的洪水,也忙在一旁附和少君。

    苏暗香却不依不饶,接过长书命人烧掉了,说道:“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化名与你们交往,现在想来实在愧疚后悔。但时至如今,我依旧有些秘密不可与人诉说,无关信任友情。因此只能和诸位坦白身世,总不能枉了与各位诚心相交一场。”

    少君见他病重如此,依旧心心念念纠缠不清,也恼他不自爱身体,便说道:“交友贵在交心,苏暗香也好,梅长清也罢,我们从始至终都是朋友。你和景盟主之间的恩怨秘密,你不想说,我们也不会过分追问。现在雁荡派上下只说景盟主暴病而亡,可见并无与你追究为难的意思,你切莫自己为难自己。”

    苏暗香苦笑了一下,凄凉而又无奈,轻轻抚慰住苏雨蝉的眼泪,又继续说道:“我很快便说完了,也了却了我今日的愿望,不说完,我夜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那便更糟糕了。”众人仍是劝解,萧潜却说道:“他的病症向来是由于心思郁结,今夜便听他说完放下心结吧。”众人犹豫一番,终于停下脚步又听他讲,苏雨蝉和萧潜在一旁小心服侍。

    “当年我父亲梅盟主和公子起尽起江湖豪杰要攻破赤焰教,母亲与父亲感情深厚,加上她武艺也十分出色,因此便随父亲一起去了。后来父亲葬身火海,我和妹妹听说后都以为父亲是不幸战死,谁知母亲回来后却告诉我们,她告诉我们,咳咳......

    “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其实竟是被景呈毓暗害而死!她武功不是景呈毓的对手,生怕被景呈毓察觉而遭到杀手,只好佯装不知,静待时机,希望待大局已定,善后事了,便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为父亲报仇。然而无奈事后天下豪杰尽数被景呈毓欺瞒,甚至连钟先生也十分信任他,还将盟主之位荐举给了他。母亲她一生大气坦荡,何曾有过如此隐忍,受过如此委屈,因此终日忧戚惶恐,终于被景呈毓看出破绽,不得已带了我们连夜出逃,最后甚至用性命换回了我和妹妹的安全,嘱咐我务必要揭穿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亲手手刃仇敌。

    “为报父仇,我刻苦学习武功,然而雁荡派经过父亲和景呈毓的经营早已非同父亲创派之初了。为了抗衡雁荡派的势力,我才创建了暗香楼。然而里面有许多凶恶斗狠之徒,喜欢欺压良善。有一次我得知他们欺辱了一对母女,我看到那位母亲的尸体,便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们死前留下的那种绝望而痛恨的眼神是那么地相似,动人心魄,逼人骨髓。

    “后来,我随意找了个借口将那些争凶斗狠之徒召集在一起,把他们全部毒杀了。杀了他们之后,我却突然明白了,我需要的并不是百万甲兵,而是百万甲兵的气势,只需以此来抗衡雁荡的声威便可以了。因此后来我便只收留些贫弱善良,帮助他们经营生活,让他们帮我宣扬暗香楼的声势,远香楼便是最成功的一个案例了。当时战乱刚平,天下苦寒之人何其多也,我带着他们互相扶持,终于快速在江湖上建立了一个声势强大的暗香楼。

    “然而我身体终究太过孱弱,身边又没有十分得力的帮手,恐怕也不是景呈毓的对手。何况我隐忍数年,早已定计不仅要将真相公之于众,还要一众华山与会之人统统陪葬,治其愚昧不察之罪。我刻意结交欧阳,正是想借欧阳山庄之力助我行计。我踌躇满志,却不料中途杀出个宫田诚,将朝廷卷入其中。我担心依计行事会误伤顾太傅性命,危及朝廷政治,再次陷无辜万民于水火,便始终犹豫不决。何况又有欧阳你亲自护卫顾太傅,这些年你的恩情我时常感念在心,君以诚待我,我亦必不负君。怪只怪当时景呈毓离开华山太早,我后面也始终无缘展开计划。

    “你们走后,我在华山想了很久,终于还是觉得楚兄当日之语十分有理。父母之仇不可假手于人,我仇他之心隐忍七年,从未动摇半分,又何惧他区区一介弑兄夺名的苍髯老贼?于是我便带着决心前往雁荡找景呈毓寻仇,可是,可是......”

    苏暗香声音儒雅,语气始终竭力克制,保持平静,波澜不惊,可说到此处时却不觉眼眶含泪,语言也凝滞艰涩,不能表达了,终于导致气脉郁结,“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众人见了急忙止住他,表示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劝解他安心歇息。但苏暗香看起来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或许是说到了他方才所说的至今不可与人诉说的秘密了吧。他犹豫一阵,果然再难继续开口,终于还是安分地躺下,静静地闭上眼睛休息了。众人分明看见他眼角的泪水已经溢出,心里都十分可怜他们兄妹的身世遭遇。

    苏雨蝉仍是十分体贴地照顾苏暗香,众人便先行退了出来。如今景呈毓已死,必是苏暗香成功手刃仇敌。然而他刚刚讲述的这段故事,苏暗香自己却并未将之公之于众,而且说到最后还面有难色,想来是另有更加骇人听闻的隐情。但此时众人都无心去细想,只悄悄地问萧潜苏暗香病情如何。萧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着不肯说话。

    此后,少君等人便每天都前来探病,然而苏暗香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始终不见好转。正月的最后一天,竟又下起了一场大雪,苏暗香见了心情愉快了许多,自觉身体似乎好了很多。他仔细端详着苏雨蝉的脸,虽然削瘦了些,然而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越看越觉得精致好看,便说道:“当年你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怎么一转眼你就长成了这般亭亭玉立,我竟一直还没发现原来我的妹妹长得如此好看呢。”苏雨蝉见苏暗香精神好了很多,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念头,但很快便被难掩的喜悦冲走了,心想萧潜到底不愧为“小圣手”,照顾苏暗香更殷切了。苏暗香又说道:“你扶我出去看看雪吧。”苏雨蝉看向萧潜,萧潜别过脸去,似是在看外面气候是否适宜,一会儿便又转过脸来笑着点了下头。少君等人看着苏暗香穿好衣物后便自觉地退走,只留下他们兄妹二人说话。

    苏暗香与苏雨蝉步下石阶,走到院中,还有盛开的梅花,在雪中格外的俏丽清香。苏暗香说道:“梅花开完,春天就要到了,万物便又要复苏了。”

    “是啊,以后我们索性就不要姓梅改姓苏了吧,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不再提起过往的事情了,好不好?”

    “好啊。当初我易名改姓的时候,也正是希望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命,手刃仇敌。我叫你雨蝉,也只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像那雨后的鸣蝉一般,即便经历过风雨,依旧可以高声长歌呢。”

    “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我还知道你以暗香为名原本是为了警醒我们的姓氏仇恨的。可在我看来,你名字的意义就像这梅花一样,暗放幽香,一直处处维护着我。所以这些年来,我也很好,一直都好。”

    苏暗香眼角湿润了,哽咽着说道:“这些年来我做哥哥是十分失败的,不仅没有照顾好你,还连累你一直照顾我。若有来生,我希望可以重新做一回你的哥哥,一定好好照顾你。”

    “今生已足愿,何需寄来生。当年若不是为了照顾我,你怎么会在大雪里冻了几天几夜变成这副模样。”苏雨蝉也终于说不下去了,嗫嚅着哭了起来。

    苏暗香心中不忍,十分怜惜,便强挤出一个笑容,刮刮她的鼻子,温柔地说道:“刚刚才说的不提过去的事了,怎么还是又提了呢?我们去那边石阶上坐会儿,仔细看会儿这红梅白雪吧。”

    苏雨蝉擦干涕泪,扶着苏暗香过去,又拿来暖和的蒲团垫在地上。苏雨蝉搂着苏暗香的胳膊,偏着头靠在苏暗香的肩膀上。雪,渐渐地又下起来了,覆在梅花上,洁净不染。

    “你以后要过得幸福啊,心里不要怪我。”

    苏暗香似乎觉得十分困顿了,语气越拖越弱,说完便轻轻合上了眼睑。

    苏雨蝉点了点头,答了声“嗯”,便紧紧地抱住了苏暗香,轻声地说道:“我一直都很幸福,怎么会怪你呢?”说完,她双目紧闭,睫毛轻轻地颤抖,两行清泪从眼角顺着清瘦的脸庞渐渐滑了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雪,还在下,终于覆没了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