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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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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6日

    21:00 pm

    津岛修治定定看费奥多尔, 他的打扮与在场人皆不相同, 涩泽龙彦不说,穿白色燕尾服, 全身上下唯有束缚衬衣的小马甲是黑色;津岛修治又恰恰相反,太宰治从来没有限定他的穿着打扮, 他却无师自通爱上了英伦风的小礼服, 外套、领结、短裤、皮鞋都是黑色, 只有衬衣是白的;中原中也穿他贫民窟的一套, 普通的窄外套, 普通的收口牛仔裤, 放在人堆中同他有相似打扮的人太多,在船上倒成了绝无仅有的, 有人说他是“野孩子”,以讽刺他庶民式的穿着。

    但与费奥多尔比起来,中原中也又好太多。

    你看费奥多尔第一眼,脑海中的初印象就是“不健康”, 他骨骼纤细,皮肤又太苍白,纵观全身不说瘦骨嶙峋, 却也是病弱的。他身上的衣服, 不知道是囚服还是医院服,底白色,有浅蓝色的粗条纹,衣服太大了, 不符合孩子的尺码,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像骨头架子撑起大风衣。钢铁打造的镣铐束缚住他的手腕脚腕,冰冷而情、色,有特殊嗜好的人会喜欢这一幕,他的四肢太过纤细,轻轻一折就能把腕骨折断,津岛修治联想到了某些情景,在天空翱翔的鸟儿被弹弓击中翅膀,羽翼痛苦地皱成一团,再从明朗而空无一物的天上坠落,像一颗滑落人间的流星。

    涩泽龙彦也不说话,他用充满兴趣的眼神看费奥多尔,说:“可以啊。”此人略有唯我独尊的习性,故不将他人的想法考虑在内。

    津岛修治也笑盈盈的,他不说话。

    桌上除他俩之外还有一成年人,他已被众人无视了。

    中原中也远远看着,他本想直接离开,但在费奥多尔走入会厅后,情况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赌场中的人用眼角的余光关注古怪的一桌,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喂,什么情况?]中原中也想,[他的镣铐难道是装饰吗?]他眯眼睛打量一会儿又觉得不像,镣铐低端拖着长长的锁链,锁链一头有平整的断口,它们是被用利刃斩断的。

    钢筋材料是实打实的,对瘦弱的孩子来说沉重得过分。

    “那桌怎么回事?”他身边恰好是俩交好的富豪,正在议论津岛修治他们,中原中也的听力很好,就竖耳朵听。

    “涩泽龙彦你不认识吗?”其中一人悄悄说,“听说是国家瑰宝,拥有不得了的异能力,他在收藏家圈子里很有名,喜欢收集奇珍异宝。”

    “二阶堂说是搞军工的。”

    “我当然认识二阶堂,没让介绍他。”另一人压低声音说,“我是讲那两个小孩儿,什么来头。”

    “穿黑西装的是一青年人带上来的,可能是父子,那青年的身份没人知道,看上去跟涩泽龙彦差不多大,年纪轻轻就能上幽灵船,肯定有过人之处。”他意味深长地说,“很多人在问年轻人是谁,目前没人知道。”

    第二人听他这话,心里打突,秘密让人恐惧,尤其无人知晓秘密背后的真实,汇聚在这里的人各个神通广大,遍布众多领域,忽然冒出个人,不被任何一人认识。自负的精英格外讨厌超出预计的事与人,而太宰治就是未知符号。

    “带镣铐的是谁家的孩子?”

    “你问我?”

    “对。”

    “可能不是谁家的,看他模样,搞不好是带上来的宠物。”说话人挤挤眼睛,“谁给正经子侄带镣铐?跟何况你看他的样子……”

    由心思龌龊的人来看,再高雅的画都会变得猥琐,费奥多尔苍白面颊上的病态嫣红,瘦弱的四肢,纤细的脖颈,直接点地没穿袜子的足尖,还有镣铐,在他的话语中都蒙上了淡淡的□□,他看费奥多尔,像是受到了低级的暗示,大脑皮层活跃起来。

    中原中也听懂对方的话,他由流莺抚养,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在理解他意思的刹那,中原中也依旧觉得恶心,呕吐的欲望是从胃底涌上来的,他花了好一阵功夫平息躁动不安的胃袋,又恨不得用眼神把成年人的脑袋打爆了。

    [真恶心。]

    [太恶心了。]

    一桌人玩纸牌游戏,他们玩得是最经典的二十一点,很考验计算能力,桌上每个人的取牌动作都很娴熟,成年人二阶堂的表情最严肃,其他三人游刃有余,津岛修治又戴上了笑面具,其他二者嘴角向上扬,中原中也从远处看,认为他们三的表情一模一样。

    三局过后,二阶堂身前的筹码只剩一点儿,几乎全输出去了,其他三人的筹码都有增高,他额头上全是汗珠,终于在筹码输完之前宣布退出游戏。

    奇妙的一桌周围全是人,他们在看牌局,在观察坐着的三人。

    津岛修治对他人的话充耳不闻,他还是紧盯中原中也,看他没有走远,不怀好意地说:“蛞蝓君,来吧,我们还差一个人。”

    中原中也当没听见,他对自己的赌博技术有数,知道不可能赢过,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参与三人的活动,就干脆不玩。

    蠢蠢欲动的大有人在,大体上抱着“怎么能输给小孩儿”的心思,一个接着一个上来送死,只可惜没人算得过他们三,人上去,输完筹码,下来,循环往复,短短十几分钟内,已经“杀”好几个人了。

    中原中也觉得无聊了,他要出去,要往外走,心里不住唾弃自己:[看三人打牌,有什么意思,你真无聊。]

    前脚踏出宴会厅,后脚船内的警卫姗姗来迟,他们不配枪(说是会惊扰贵客),手上都拿电击棒,气势汹汹地冲进厅内,领头的长了双小眼睛,却很凶恶,他逡巡场内一圈,最后将视线锁定在费奥多尔身上。

    警卫长勾勾手指头,身后人应声而上,他一把拽住男孩儿的头发,以相当粗暴的姿势把他从椅子上拖下来,拽头发一定很疼,但费奥多尔偏偏像丧失了痛觉神经似的,一句话不说,姿态还很闲适,他活生生被从椅子上拽下来,瘦弱的身躯跌倒在地上。

    静默。

    全部声音消失了,人们看着小孩儿与警卫,神色各不相同,却一致没有发出声,在被暴力拖拽后,警卫长身后人高马大的青年们一拥而上,用捆绑精神病人的束缚带把费奥多尔绑成了一个茧。

    现在终于有人出面发问了,他关注的当然不是小孩儿的去向,而是自己的人生安全能否得到保障:“他是什么?”这话问的,好像费奥多尔不是具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样东西,“我们宾客的人生安全能得到保障吗?”

    “当然可以。”警卫长赔笑道,“他不是什么危险分子,只是一样出逃的拍卖品。”

    [拍卖品?]

    [出逃?]

    中原中也的神色有点危险,他不至于天真到没听说过人口买卖,只不过,对警卫长的话他嗤之以鼻。

    [喂喂,开什么玩笑,这家伙还不是危险分子吗?]他瞥见被斩断的锁链,[能够让被拍卖品逃出来,就证明这艘船的安保系数堪忧对吧,现在来的是个孩子,要是什么角斗士也突破束缚跑出来大开杀戒怎么办,就这群弱鸡肯定碰上一个死一个。]

    他吸了下鼻子,发出不屑的嗤声:[我敢打赌,看守他的人肯定没命了。]

    他看得出来,费奥多尔跟津岛修治差不多,心脏。

    中原中也能想到的问题,其他人不会想不到,一时间偌大的宴会厅喧闹起来,质问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警卫长的表情没变化,其他人却不行,高大青年的神色以肉眼可见混乱起来。

    [接下来是不是那谁要登场了?]中原中也费了好大功夫才想起对方的名字,[马拉卡佐夫,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说时迟那时快,穿黑西装气宇轩昂的男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闪现出来,劝说大家稍安勿躁,他的声音很奇特,有强烈的感染力,听者的心情随他的话语上下起伏。

    [真无聊。]中原中也没意思地想。

    ……

    7月16日

    21:10 pm

    阵阵音符涤荡在空气中,绝不是什么乐曲界传世名曲,而是太宰随意编造的荒腔走板的小调,他双手插兜里,穿他日常的黑风衣,在船舱内的隧道中歪歪扭扭地走着。

    其实船开得很稳,但他走得很斜。

    费奥多尔听见乐声,头微微扬起,他抬头的动作实在不留痕迹,看守他的人都没有多想。

    太宰治与警卫队的人狭路相逢。

    “哎呀。”太宰治停下步子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警卫队长认为他问的是小孩儿,就赔笑说,“我们在押送商品。”绝口不提费奥多尔出逃的事情。

    “商品?”他脸上写了“好有意思”四个字,在警卫队成员戒备的眼神中弯下膝盖,他稍微侧身,视线穿过警卫队长身侧的空隙,与费尔多尔四目相对,至于语言,也切换成了流利的俄语。

    “我每一次见到你,你都很狼狈。”他问,“你被迫害、被追捕、被束缚,人间的一切悲剧与残暴似乎都被你遇见了。”

    警卫队长懂日语跟俄语,听见太宰治的话,他脸色猛变,又碍于对方尊贵客人的身份,无法粗鲁地叫他闪开,只能以扭曲的姿势贴着墙角,试图避开太宰治走过去,他一手拽着小孩儿手上的镣铐,往前走。

    费奥多尔终于说话了,他以俄语回答:“因为那就是生活本身。”

    “悲剧、冲突、战争与虚伪的和平,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

    7月16日

    21:30 pm

    卡拉马佐夫一脸阴沉。

    他巡视仓库,仓库位于轮渡的最底层,只有船上的员工才能进入这里,卡拉马佐夫与这些人签订了生死契约,只要是船上的员工他就能轻易夺走他们的生命,因此没有人敢违背他,更没有人敢放商品走。

    从仓库到上头一共要经过十二道门,每道门都有人看守,于是他从上一路向下走,就看见了一路的尸体,每个守门人都死了,并且是死于自杀。

    有的人干脆利落扭断了自己的脖子,有的人对头颅来了一枪,他觉得这情况非常不正常,来之前就看了监控。

    他的员工被骗了,被巧舌如簧满嘴谎话的小滑头骗了,他们以为自己中了异能力,自己在幻想空间里,只要死亡就能脱离幻想空间,当他们自杀时还满心欢喜,以为自己从无尽的循环中脱离出来了。

    费奥多尔被重新困在墙上,他四肢大张,手腕脚腕上绑了更粗的锁链,卡拉马佐夫看他一眼,拳头在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下,生理反应让小孩儿哇的一声吐出胃酸,在短短一小时内,他的腹部连续受到两次重击。

    呕吐时,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云淡风轻。

    卡拉马佐夫眯眼睛看他,觉得有些不对,他眼神上下扫视费奥多尔,露出个不知道该说是释然还是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你感觉不到疼痛。”他问,“其他感官你有吗?味觉、嗅觉、触觉?”

    费奥多尔没有被激怒,他看卡拉马佐夫,像在看蝼蚁,像在看草履虫,他眼神有点儿怜悯,但他的怜悯却又没落在实处。

    穿黑西服的中年人不再得意了,他被看得很恼火,冷冷地说:“我必须把你卖出个好价钱,你杀了我手下好几个人,损失要有人来偿还。”

    “我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又是被谁发卖到船上来,总之你上来了,就别想逃下去,你现在不是自由人,是货品,是买卖的对象。”

    他鼻子几乎贴着费奥多尔的鼻子:“记住这一点。”

    7月16日,完。

    ……

    7月17日

    6:00 am

    织田作之助起床很早。

    他是杀手,对身体管理十分严格,除非在做任务期间,日常生活都很规律,早睡早起。

    六点他准时起床,晨练,冲澡,给自己做早饭,随后就带着先前没看进去的小说,来到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开门时间很早,他们兼卖早饭,三明治做的很好吃,绝大多数的上班族都没时间坐在店里细细品鉴食物,他们打包咖啡跟三明治,用纸袋子一裹,上电车或者轿车,三明治被包得严严实实,香味停留在纸皮内,不会进入公共场合,给他人造成负担。

    织田点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咖啡,还有一盘香肠炒蛋,坐在靠边角的位置上,他身体左侧是墙壁,右侧零零散散插了一排细竹。竹枝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格,把人给遮住了,织田坐在这里,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上班族看不见他,店内的服务生也不会在意他。

    他满足于片刻的安宁,并打开了手下的书。

    上次他带这本书来咖啡厅,盯着第一眼看足足二十分钟,却没有一个字儿印进脑子里,织田作之助知道,自己的心不够静,脑子里全是些纷乱的,不成句子的心思。

    今天,他的心安定下来了,来自d先生的回复让他高兴了好几天,直到今天,都有快乐的因子在血液中流淌。

    看书速度变得很快,手下是本侦探小说,前段时间她问d先生,什么侦探小说有趣又具有日本风情,对方推荐这本书给他,还在信件里不怀好意地叙述:

    /看完这本书,你一定会对书中的内容念念不忘。/

    书封面没有写名字,扉页也没有作者信息,更没有出版社、印刷数量等,于是织田作之助知道,这是一本没有出版的书,是作者私底下的作品。

    [肯定是d先生自己写的吧。]他想,[前段时间d先生说,想要写一本侦探小说,说不定就是这本。]

    故事的开头说一则失踪案件,在短短几年内,警员接连不断地失踪,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他们失踪前的情景,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但是某一天,东京一区的下水系统堵塞,员工从中清理出一堆白色骨头,为绵延几年的失踪大案拉开序幕……

    织田作之助看着看着先入佳境,他的思维被跌宕起伏的情节带着跑,心里的某个角落又将这本书同自己过去看过的作品比较,他敏锐地发现,作者文笔似曾相识,与这些年来某位混得风生水起的鬼才作家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如果那位作家写侦探小说,成品就是这一本书。]

    他不自觉地想,随后嘴角微微上扬,好像侦破了某个大秘密。

    织田作之助的心情,像是从傍晚开始出现在空中的上弦月,一点儿一点儿地升起来,月光宁静而柔和,氤氲着浅色,他认为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披露,神秘的d先生也有了向他告知自己身份的意图,所以就寄了本没有署名的书过来。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沉浸在书籍构建的世界里,但在近下午一点时,织田作之助向后翻页,却发现这本书已经到底了。

    “没有了?”他十分惊愕,以至于长了两搓小胡子的教授走到面前才发现他的存在,他抬头看夏目漱石,而夏目漱石也低头看他,望着那本书意有所指道:“今天有心情看书了?”

    “是的。”织田作之助说,“我把它看完了,心里却十分困惑。”

    “怎么?”

    “这是本侦探小说。”他说,“但作者没有写结局,我猜他可能是还没有写完,就把上半本寄给我了,现在我很想看剩下的故事,却没有文字供我阅读,心不上不下地吊着,非常难过。”

    “没有写完的书。”夏目漱石笑了,“我懂,世界上最让人不舒服的,就是看本书,到最后却发现这么书没有完结。”

    织田作之助说:“好在,我与这本书的主人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我想把这本书带过去,见面的时候询问他最后结果到底是什么。”

    “那样的话不会觉得少了点儿趣味吗?”

    织田作之助没太懂对方的意思,他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夏目漱石,仿佛在问:那应该怎么做。

    “如果是我的话。”年长的教授具有老顽童似的性格,他兴致勃勃地说,“如果是我的话,会在知道最终结果之前,为它编造无数条剧情,每条剧情都走向不同的结尾。”

    “你说他是侦探小说对吧,既然是侦探小说的话,就是推理剧,依靠前半本书提供的信息,推理出可能的结果,不是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吗?”

    织田作之助听了,也觉得很有意思,但他说:“编造剧情是作家的工作,我不是作家,提笔写就是在班门弄斧。”

    “重点不是,是不是作家。”夏目漱石却说,“重点是,你想不想写,有没有从构造故事中获得乐趣。”

    织田作之助没说话。

    他猜自己大概是喜欢写作的,他把自己的热情灌在同d先生的通信上,他们俩的往来信件可以节选出一本通信集,他随身携带小本子,看见了有趣的事情,听见了有趣的句子就记录在小本子里,之后又反馈在信上,这何曾不是搜集素材的过程,不是写一本小说的过程?

    d先生是他文学上的前辈。

    [我,我想为它编织合乎逻辑的故事,写出我想象中的结局,然后把我写的故事拿到d先生的面前,请他看看,看看我在他教导下写出来的故事,让他看我的进步,看我的文字,看我的灵魂。

    d先生曾经说过,文字与文字的交流就是灵魂与灵魂的交流,他早就把灵魂摊在了读者的面前,现在则是摊在了我的面前,我想以相同的方式同他交流,诉说我对他的关心、崇敬与爱。]

    他说的爱并不是饱含了情、欲的爱,而是一颗孤独且包容的心灵,靠近另一颗孤独心的过程。

    “我明白了。”他站起来,对夏目漱石鞠躬,“我会试着写写这本书的结局,然后把它拿给作者看。”

    “说不定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说不定不一样,但我相信,我写出来的拙劣文字,起码能让我自己感到愉快,也能带给他些许的乐趣。”

    他甚至能想象到,d先生拿着一沓纸阅读,嘴角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7月29日。

    他用油性笔在心灵的日历上重重画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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