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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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家大舅这一路跑过来, 可真是半点儿都不低调。

    沈画春节回村的消息并未遮掩。

    再加上大年初一串门,全村的人都来了,谁都知道她回家了, 初二肯定也还没走。

    消息要传到柳湾村太容易了。

    在村里有时候就是这样,也不能说某些村民是恶意, 但总归就是想看热闹的心思。

    沈画现在不一般了, 县上领导都亲自来家里慰问,话里话外都是在夸沈庄出了个好姑娘。

    说村民们嫉妒吧, 肯定是有点儿, 说要害她, 倒也不至于。

    毕竟沈画现在出名了, 还在海市大医院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村里谁不想着, 以后万一家里人得了大病,需要去大医院, 有个熟人总归比没有好吧。到底是一个村的, 该帮肯定会帮。

    其实细说起来还带着些炫耀的心理。

    那柳家当年闺女抛夫弃女跑了,结果那柳家连这外孙女竟也不认了, 甚至还闹到在镇上写断绝关系的说明书。

    做人做事不是这么干的。

    你柳家闺女跑了,本来就对不起这父女俩,你们柳家当外婆当舅舅的, 不说非把闺女找回来吧, 至少对这外孙女客气点儿, 疼爱点儿吧。

    但凡有点儿良心的家庭,在面对这样的外孙女时,都不会那么绝情,甚至当外婆的当舅舅的, 还会因为觉得亏欠了孩子,就越发对孩子好的。

    而到了柳家这边,真是绝了。

    孩子才那么小一点儿,跌跌撞撞从沈庄跑去柳湾找妈妈,柳家狠心地把孩子丢外面,任凭孩子哭闹也不理。

    那么小不点儿的娃娃,也真是万幸了才没被人贩子给抱走,不然才叫作孽呢。

    而柳家,半点儿不心疼不说,可能是怕那父女俩再来纠缠,就闹到了村上,后来又闹到镇上。

    因为画丫头一岁的时候在外婆家住过一年半载,柳家就跟沈彰要钱。

    也不知道是真想要钱,还是就想找借口断了关系,断了父女俩的念想。

    沈彰那时候也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大男人硬着口气借了钱,给了柳家,也签了说明,从此和柳宁欣一刀两断,娃归他一个人,跟柳湾柳家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俩人本来也没领证,这声明签了就算是离婚了,孩子归沈彰,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关系断的明明白白的。

    早前些年,柳家人也没上过沈庄,没找过沈彰沈画父女,柳家那边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钱,农村的老宅里里外外翻新盖了楼房,家里车也买了,还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

    柳家人说是儿子在外打工挣钱,攒的资本,可实际上谁都知道,柳家老大游手好闲的,上哪儿挣钱?

    人们表面上逢迎,背地里谁不说几句闲话。

    无非就是说,柳家姑娘肯定找了个好人家,有钱的很,才能拉拔娘家。

    人们都背地里说沈家那父女可怜哟。

    说柳家人真是丧良心啊。

    你闺女就算是想攀高枝,想高嫁,跟人家沈家好好说不成吗?非得弄这一出,抛夫弃女的名声自古以来都不好听。

    后来柳家老婆子腿上烂,生疮,人们都说是坏良心的报应。

    反正三天两头去医院,长年累月吃的药多的无数,还天天都得给自己打针,也还是治不好,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其实柳家老婆子的病就是糖尿病,说出来了人们也知道,但依旧不妨碍人们认为这是报应。

    沈家也的确可怜。

    沈彰一个人拉扯女儿到七八岁,才又结婚,又生了个儿子。

    闺女也争气,14岁就考上大学,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

    可没过几年,沈彰就出车祸差点儿丧命,这些年挣了点儿钱,全都有赔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现在总算苦尽甘来。

    沈家闺女长本事了,又是参与人家教授课题,又是当大医院的医生,还上电视上报纸,县里领导啥的都来慰问。

    大部分人可能搞不清楚沈画这到底是干啥的,但不妨碍他们通过县领导的态度,知道沈画现在是个能人。

    再说也有聪明人,别的不说,只说沈画老师喻老那身份,可是被第一代亲口称为大国医的老中医!

    喻老过世,7点新闻都发讣告,追悼会上领导们悼念喻老的画面,也上了当天7点新闻,新闻画面中甚至能看到沈画。

    那谁都能上7点新闻的吗?

    那谁都能叫领导们亲自去悼念、慰问的吗?

    别的不说,就县上这些领导们,要是没啥机缘,一辈子都甭想亲自见到那些领导们一面。

    可想而知沈家姑娘现在的能耐。

    再看今年春节人家姑娘回来村上,带了多少好东西。

    大年初一那天,听说去沈家串门的男的,小辈们一人一包软中华,长辈们都是黄金叶。

    去的女的和小孩们,进口巧克力、糖,全都随便吃,走了还一人给抓一包。

    谁不说人家处事大方?

    村支书他老婆腿上一直不舒服,走路拎着腿,县医院市医院都检查过说没事儿,找不着毛病,可就是疼,不敢落地。

    大年初一不好瞧病,那姑娘就说婶子辛苦,给婶子按按肩膀,这一按还没看出来啥,等村支书的老婆走的时候,人们一看,嘿,好了!

    这可不就是神医么。

    难怪人家小小年纪能在海市那大医院当医生,难怪能上电视。

    也难怪有人会说,人家沈家姑娘现在可是能给大领导瞧病的。

    十里八乡几百年才出这么一个能人。

    村民们想炫耀的心理,其实可以理解。

    尤其是再想起来小时候,柳湾柳家,对沈家这姑娘多绝情,人们心里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柳湾那边打听沈画,这边的村民可不就是痛痛快快地说了。

    肯定还要再加上几句阴阳怪气地嘲讽。

    “你们当初死活不认这外孙女哦,谁能想到今天是不是?”

    “早看出来那画丫头是个有出息的,14岁就考上大学,这可不就是活脱脱的文曲星下凡?你们当年咋就走了那一步,硬生生把人往外推,再瞧瞧你家孙子孙女,就孙女上了个大专,孙子高中都没上完。”

    “文曲星下凡算啥,全国年年出多少高考状元,各个都是文曲星,人家画丫头是华佗在世才对,县领导都得巴结人家。你们家可真行,这样的亲外孙女都不要,这要搁别人家,得稀罕成啥样啊。”

    于是就在村民们半炫耀半嘲讽的传话中,柳家人顺利找来林庄,找到沈画。

    从柳家大舅进林庄村时,林庄的人就都知道了。

    沈画的名气早就传开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林庄这儿因为林凤雅是沈画后妈,人们闲聊的时候就总爱问林家情况。

    有人羡慕,说林凤雅也算是熬出头了,儿子凭着姐姐的关系出了国,姑娘也出息成这样,可算熬出来了。

    又说林家肯定也都跟着沾光。

    但也有那眼红的会说,谁知道人家姑娘认不认这门亲。

    初二这天,不少人都等着看林家笑话。

    直到沈画带着厚礼上门,算是亲自认下了林家这门亲戚。

    林家也是挣足了面子,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村上人也只能酸溜溜地,面上谁也不敢乱说。

    毕竟人吃五谷杂粮,谁敢说自己永远不生病,林家老大是医生,还在县医院里,往常村上人去看病直接去找林家老大,都不用提前挂号。

    现在又出了个外孙女沈画,是更厉害的医生,甭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是肯定不愿意得罪。

    这会儿柳湾那边,沈画的亲大舅找过来。

    一进林庄,半个村子都知道了。

    “当初那柳家办的不是人事儿,这会儿倒找上来了,也真是好意思。”

    “甭管咋说,那都是人家亲外婆家,真能不管?”

    “要不说那柳家人心毒,今儿初二上舅家,人家沈家姑娘正式来认亲,他们柳家人又跑出来搅合。”

    “也不能这么说吧,谁叫那柳家老婆子病的不是时候,大过年的住院,这一听人家姑娘回来,可不就找过来了么。”

    林家这边。

    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

    院里院外,更是一大群人。

    农村就这样,谁家有点事儿就能围一院子人,都是不请自来。

    柳家大舅柳强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画丫头啊,你外婆真的不行了,就想再见你一面,说是不见着你,闭不上眼啊。”

    沈画皱眉,指着林家外婆说:“我外婆好好在这儿坐着儿,你这大过年跑到人家家里,张口就咒人,哪儿来的规矩!”

    林家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但有些话他们不好说。

    林凤雅的婶子,为人灵活的很,一看沈画这么说,她就立马站出来:“就是,我老嫂子好端端坐着身体再好不过,大过年你进门就咒人,信不信立马把你赶出去?”

    柳强盛一愣,“画丫头,你咋能这么说?柳湾那边才是你亲外婆啊!”

    沈画笑了:“那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你忘了,你小时候在柳湾住过一年,这么小一点儿。”柳强盛着急忙慌地说,“你咋能连亲都不认咧?”

    沈画不吭声。

    林家婶子连忙说:“哎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亲哪是能乱认的?我们家画丫头现在出息了,按理说乡里乡亲们有什么事儿,只要不违反规定,画丫头肯定也愿意帮。可你这不能胡乱来认亲吧。”

    “怎么是胡乱认亲?我是画丫头亲大舅!画丫头亲妈是我妹妹。”柳强盛说。

    沈彰脸色很是难看,他沉着脸说:“当年在镇上派出所,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跟……你妹妹,没有领证只办了酒,人家警察说我跟她那不算结婚,你们也说我们那不算结婚,说她给我生了画丫头,画丫头也在你家住了一年,只要给你们1800块钱,就算两清,我跟你妹妹分手,画丫头也归我,我们跟你们柳家从此再没有半点儿关系。”

    “你承不承认有这回事?”

    村人都议论纷纷,对着柳强盛指指点点。

    柳强盛也是臊得满脸通红:“以前是……是……”

    沈彰:“是我要找老婆,画丫头要找妈妈,你们怕我们父女俩非要找人,纠缠不清,就索性到派出所告我们。你们做的对,我跟你妹妹没领证,的确不算结婚,也不该去骚扰你们。所以钱我也出了,声明书也签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这会儿又跑来认什么亲?”

    “还不是看画丫头出息了,又粘上来。”

    “真是没良心啊。”

    “啥丑事都干得出来。”

    有些性子厉害的村民,还直接对着地上啐口唾沫。

    柳强盛平时也不擅长撒泼打滚,又当了这么些年的小老板,怎么说也算有头有脸,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当面啐痰,还真是有些受不了。

    “你们把我们想成啥人了?”

    柳强盛说,“画丫头再出息,我这当舅的也只会替她高兴,认她又不是图她啥。就是说她外婆现在情况是真不好,老人家都快死了,想起当年的事儿就后悔,就想再见外孙女一面,别的我们啥都不要,不想认也行,就只叫画丫头去见见,行不?”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沈画要是连去见老人最后一面都不肯,就显得太冷血了点。

    沈彰看了闺女一眼,说道:“既然是去见老太太最后一面,成,画画,咱们一家都去,甭管以前咋样,哪怕就是乡里乡亲的,人快不行了想见见,去见一面也是应该的。”

    沈画点头,看向林家大舅林建行:“爸妈,还有大舅舅妈,你们陪着我去吧。”

    “行。”林建行夫妻俩连忙点头。

    林凤雅也忙点头。

    看着沈画真的叫林凤雅妈,叫林家老大为大舅,当着周围那么多村民的面儿,柳强盛真觉得沈画这是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不用看都知道,这村里人都在看他笑话呢。

    画丫头现在这么出息,却是半点儿都不肯认他这亲舅舅,倒是对后妈娘家这边一口一个外婆一口一个大舅,叫得那么亲热。

    要不了半天,这事儿就得传遍柳湾,再以画丫头如今在县里的名头,只怕是一个阳江县都要传遍。

    他这亲外家亲舅家,可就真成笑话了。

    一行人去了县医院。

    到医院门口,就看到有人在边上站着观望,看到沈画他们下车,立刻就有人跑了进去。

    大年初二,县医院难得冷清。

    住院部这边也是没多少人。

    大过年的,基本上能回家的都回家了,除非是真的离不开医院仪器的,就只能住院了,确实没多少人。

    沈画他们才进医院大厅,正在等电梯呢,就有人匆忙走过来。

    “这位是沈医生吧?”

    有人笑着打招呼。

    要来医院,林建行从家里拿了不少口罩,他当医生的还是比较注意这点,来的时候就叫大家都戴上。

    不过人群中,哪怕是戴着口罩,沈画也实在是亮眼。

    “林主任你也是,带沈医生来医院也不说一声。”那人笑道。

    林建行连忙说:“黄院长您怎么还在医院?这大过年的,您这忙了一年,也就春节假期能休息两天。”

    黄院长摆摆手:“习惯了习惯了。这不是听说沈医生要来,我这紧赶慢赶过来,咱们县医院这两年也发展的不错,可跟人家海一还是没有可比性,正好叫沈医生看看,有什么改进的地方。”

    这架势,把沈画捧得够高的。

    沈画连忙说:“黄院长,您这话可是说笑了。”

    黄院长显然也不是真心求指导,不过是客套一番。

    他比林建行更清楚,沈画的身份有多特殊。

    她老师是喻老,即便被誉为大国手,可在很多人看来那也是中医,在西医上说不上话。但实际上喻老的影响力已经不仅是在医疗系统,更是在上层之中。

    这个身份能接触到的,都是真正的大佬。

    黄院长笑着说:“沈医生春节回来能待几天?抽个空给咱院中医科做个讲座?”

    沈画摇头:“明天就得回海市。”

    黄院长叹气:“那只能日后再说了,凑沈医生的时间。”

    沈画点点头。

    黄院长又说:“我听说,住院这位是沈医生的外婆?糖尿病已经很严重了呀,血糖控制的也不好,这次被紧急送到医院是出现了昏迷,我专门问了,咱院医生说老人情况很不好,高渗性昏迷,肾功能不全,心血管问题也很大,现在人抢救过来了,但后续治疗……很有压力啊。”

    这是在变相告诉沈画,不好治,所以如果治不好人死了,也不能怪医院。

    沈画点头:“非酮性高渗性昏迷发生几率较小,但一旦发生,死亡率极高,若病人身体情况差,确实很难救治。”

    黄院长:“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行人走到了病房门口。

    黄院长说:“咱院的专家,最好的设备都在这儿了。老太太人是抢救过来,但治疗难度太大,我们还真不敢保证什么。”

    沈画点头:“谁都没法保证的。”

    黄院长点头。

    可柳强盛的脸色却不大好,赶忙说道:“画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那是你亲外婆,你就算不肯认,可……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外婆去死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黄院长脸上的笑容也淡去。

    沈彰脸色铁青,来之前还说什么都不求,只要带沈画过来给老太太看一眼,现在就又开始逼着沈画救人了!

    这人还能不能要点脸。

    门口的几位医生,眼神也一言难尽,大家心里都难免不舒服。

    老太太已经抢救回来了,糖尿病高渗性昏迷,是很少见的并发症,一旦发生死亡率就非常高,他们大过年的,原本可以不必来的,接到医院的任务,又听说是沈医生的外婆,就都过来了。

    可现在人是他们救回来的,家属却又对着沈医生叫救命,搞得他们大过年的跑来不是救人,而是来当屠夫的一样。

    实在是叫人心寒。

    林建行在医院工作这么久,最能明白其中关节。

    他连忙说道:“咱院最顶尖的专家,都已经把老太太抢救回来了,你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沈画也微微皱眉:“糖尿病高渗性昏迷,就算是在海一,也没有医生敢说百分百能抢救回来,也没人敢说能比咱院这几位专家做得更好。你们若是对治疗不满的话,大可以转院。”

    这么一说,几位医生心里就舒服了,脸色也缓和不少。

    不过看样子,沈医生跟她这位外婆舅舅家的关系,的确不怎么好啊。

    其实想想也是,这关系换谁,都亲近不起来啊。

    今天沈医生能来,都已经是大度了呢!

    柳强盛一张脸涨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咱们专家不好,我是想说……画画,你医术那么高明,能给你外婆治好吧?”

    治好?

    沈画笑了:“这世上恐怕没一个人敢说,能把老人的病治好。”

    那几位专家也忍不住说:“你们家属,病人都得糖尿病这么多年,还一点儿知识都不懂吗?糖尿病只能控制,谁告诉你说能完全治好的?况且老人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控制都难,还说治好?”

    柳强盛沉着脸不吭声。

    就在这时,柳强盛的老婆也从楼梯那边打着电话走过来,一看这么多人,她连忙挂了电话快步跑过来。

    “外甥女呢?哪个是……”

    女人扑上来就想拉沈画的手。

    被沈画躲开。

    林凤雅赶紧挡在沈画面前:“别动手动脚的。”

    女人柳眉一拧:“你?画丫头那后妈是吧,要不都说后妈没有好东西,我可是画丫头亲舅妈,我亲近外甥女怎么了,你挡什么挡?”

    林凤雅气得脸通红。

    沈画看向林建行的妻子,说道:“我舅妈在这儿,麻烦别乱认亲戚。不是说叫我来见老人最后一面吗?开门吧,我进去见完,还等着回去。”

    柳家舅妈脸色立刻就变了:“画丫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现在出息了,亲外婆亲舅舅亲舅妈都不认了是吧。”

    沈彰真要被气死:“是不是非要我把当初断绝关系的声明书给拿出来,叫大家都看看?当初我抱着画画去你们家找她妈,你们家所有人都说,我跟画画她妈没领证不算结婚,后来还逼着我到派出所写断绝关系声明书,现在还非要攀扯什么亲外婆亲舅舅,我告诉你们,画画从3岁起,就没妈没外婆没舅舅,啥都没有!”

    沈彰实在是气炸了,嗓门儿也控制不住。

    住院部其他病房里仅剩的几个病号,陪床的家属都从病房里探出头来看热闹。

    沈画面色淡淡的:“我爸说的对,我从3岁的时候,就没有外家了,到后来,我妈跟我爸结婚,林家就是我外婆家,这才是我大舅和舅妈。”

    她一点儿不避讳跟林家的关系。

    柳强盛和妻子屈秀梅也都被吓了一跳。

    沈画又看着他们说:“到底还要不要看老人?不用看我们就回去了。”

    柳强盛连忙说:“看,看……”

    屈秀梅一脸憋屈,阴沉着脸跟进了病房。

    病床上,老太太的情况着实不好,是昨天大年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发病,赶紧送来医院抢救。

    这会儿人已经清醒,能说话。

    看到沈画,老太太眼里泪花就涌出来了。

    柳强盛抹着眼泪:“妈,画丫头来看你来了。”

    屈秀梅眼神一转,立刻说道:“妈,画丫头现在可出息着呢,都上电视,成大医院的医生了。就是咱们先前去住院的那个海市第一医院。可厉害着呢。我看你这病,画丫头肯定能治。”

    说话之间,又有不少人围到病房内外。

    “这就是画丫头?长这么大了,出息了,了不起啊。”有上了年纪的人说道。

    “画丫头你可不能忘本,甭管咋说,这都是你亲外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以前都是不得已,到底血脉相连,这才是亲的。”

    “是啊画丫头,你外婆的病可指着你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

    沈画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们。

    屈秀梅在边上说:“这是你大外公,这是你三外公,这是你五外婆……都是咱一家的人,亲的不能再亲。”

    “画丫头啊,你身上流着的就是咱家的血,这亲的不能再亲,咋能不认呢?你看看你外婆都病成什么样子了,你咋忍心不管?”

    沈画笑了。

    这是真打算把她给绑在架子上了。

    沈画道:“你们想叫我怎么管?”

    屈秀梅眼睛一亮:“这简单啊,画画你不是大医院的医生吗?你外婆病成这样,小地方怎么治得了,医生水平都不行,得转去大医院啊!我看就海一就很好,以前也不知道你在海一,要不然上回就不出院了,这出院回来才几个月,就又病程这样。那边医院才靠谱。”

    “这么着,你叫海一的救护车过来接,把你外婆接过去住院,你上班肯定是没时间招呼,再给你外婆请个护工……”

    “老人家这岁数,这罪可遭大了,你这外孙女这么多年都没管过,现在可到你尽孝心的时候了。”

    “你不是一直想找你妈吗?我可跟你说,只要你好好照顾外婆,把你外婆病治好,你妈知道了还能不高兴?那一高兴了不就认你了?”

    沈彰差点儿被气晕。

    沈画深吸口气,缓缓说道:“外婆的情况这么严重……还是叫我先看看吧。”

    沈画拿过了病例,仔细看。

    沈彰沉着脸:“画画!”

    沈画冲父亲微微摇头,沈彰紧抿着唇,憋着不吭声。

    他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但他也不会拆女儿的台。

    沈画在看了病例之后,就开始给老太太检查身体,把脉。

    屈秀梅见沈画这么认真,心里大喜。

    女孩子果然就是心软。

    嘴上再怎么硬,一看到老人病成这样,就肯定会心软,会不忍心的。再怎么说都是亲外婆,血脉相连,她要是不救,那日后想起来不得愧疚终生啊!

    屈秀梅笑着说:“这就对了,咱家画丫头就是善良,这是你亲外婆,你要不好好尽心,日后想起来心里不亏得慌吗?现在尽了心,等老人百年之后你心里也不会觉得亏欠。再说了,你妈看了也开心不是?”

    沈画没吭声。

    但一大群人都在顺着屈秀梅的话说。

    话里话外就是血脉亲缘孝道……

    沈画在给老太太检查完了之后,看向老太太:“您觉得呢?”

    老太太看着沈画,眼球已经有些浑浊,她眼中带着愧疚:“画丫头,算是外婆求求你,外婆这会儿还死不得。你小舅坐牢还没出来,你小舅妈跟人跑了,你表哥还没结婚,你表姐也还没工作……我这闭不上眼啊。画丫头,外婆知道你最孝顺,你救救外婆……”

    黄院长和那一群医生,简直叹为观止。

    沈医生是很厉害。

    是他们这些医生这辈子恐怕都达不到的高度。

    但问题是,再厉害,也得合乎情理啊。

    老太太病成这个样子,你非叫沈医生救你,治好,这已经不是在强人所难了,这是异想天开!

    几个医生忍不住说:“别说是在咱们县医院了,就是去海市去京市打听打听,这种程度的有能治好的吗?”

    边上其他病房的一个女家属也叹了口气:“我们就是从京市回来的,最好的医院,也没办法,只能叫回来进行常规治疗……”

    女家属说着就掉眼泪:“我婆婆恁好的人,谁能想着一个糖尿病,稍微不注意,发展起来就能要了人的命。早知道……早知道我们两口子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耽误她的病。我可真是要后悔一辈子……”

    屈秀梅却说:“哪里会没治了,肯定有得治。治不好那是医生不行,一个糖尿病还能要人命不成?”

    “你这大嫂胡搅蛮缠,你去打听打听,这糖尿病发展到后期,肾都坏了,心脑血管也都坏了,那人还咋活下去?”

    甭管别人怎么说,屈秀梅就是不信。

    她看向沈画。

    沈画说:“老太太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严重,老太太自己的意愿也是想活,你们家属的意见呢?救的话,可能要付出很大代价。”

    屈秀梅和柳强盛对视一眼,连忙说:“付出在大代价也得救!画丫头,你把你外婆转到海一,咱这儿条件不行,医生也是真不行,就会说治不了。”

    沈画点点头:“你们要是全都同意救治的话,那我可以帮忙转到海一院。”

    屈秀梅大喜:“真的?哎呀画丫头就是善良!就是不忘本!我就说,咱画丫头心软的很。”

    沈彰的眉头已经拧死。

    周围的医生们,简直无语地看着沈画。

    这位沈医生,医术可以,但脑子只怕不太清楚哟。

    沈画:“别急,我还没说完。老太太的情况非常严重,你们应该知道的。我也不是神仙,救她也不是嘴上说救,就能救的。”

    屈秀梅迟疑了一下:“咋,还要啥?要钱?钱不是问题,只要给你妈打电话,多少钱她肯定都管。你妈说过,只要你外婆还活着,多少钱她都管。”

    沈画挑眉。

    原来是这样。

    只要老太太活着,她的那位亲妈要多少钱就会给多少钱,难怪这位舅舅和舅妈舍不得老太太死,也难怪老太太自己也舍不得死。

    沈画:“钱的问题只是其一,最重要的问题是,肾脏。老太太的血糖我可以控制住,心脑血管方面,那些血栓暂时也不会危及生命,最重要的就是肾。可以说现在不是糖尿病的问题,是肾衰竭的问题。老太太的肾已经坏了,她现在的心脑血管太脆弱,撑不住透析,必须尽快换肾。换肾之后,老太太应该还能再多活上十来年,不成问题。”

    屈秀梅心里一梗:“换肾?那……那在哪儿换?”

    沈画:“海一有做肾移植手术的资质,我可以联系给你们插队。”

    “那……那就做?”屈秀梅说,“手术费跟你妈要。”

    沈画:“你们同意的话,就让所有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都来做配型吧,谁配型成功,捐个肾给老人,老人这条命暂时就算保下来了。”

    屈秀梅和柳强盛懵了:“咋……咋还要咱们配型?不能找其他肾吗?”

    沈画:“亲属之间配型比较容易成功,等外面的□□,最长的已经等了好几年,都很难碰到。老太太根本等不起,她这情况,我最多只能拖上一周。一周之内不做手术,那……我就也没办法了。”

    柳强盛和屈秀梅脸色变了。

    沈画淡淡地说:“人只有一个肾也能活的,捐肾不会要你们的命,只不过以后可能会干不了体力活,会比较容易疲惫,抵抗力也会下降,吃东西也得注意点,不能多吃多喝,避免加重肾脏负担,也要定期检查,毕竟只有一个肾脏了,万一保养不好,肾脏负担太重,很容易导致肾衰竭,到时候要是没人给你捐肾,那就……”

    她越说,柳强盛和屈秀梅的脸色越难看。

    “这,也不一定配得上啊。”柳强盛说。

    沈画:“配不上那就没办法了。”

    屈秀梅咬牙:“画丫头你是不是不想治,故意说这话来推辞的!”

    沈画:“不管你们谁能配型成功,我马上帮你们联系海一,给你们做移植手术,保证能救活老人的命。”

    屈秀梅脸色变来变去。

    沈画说:“亲属之间配型成功的几率很高,柳家那么多人,总有能配上的。还是说,你们不想配也不想捐?”

    屈秀梅:“这……”

    柳强盛蹲在墙角,抓着自己的脑袋,低着头不吭声。

    沈彰忍不住冷笑一声:“本来只说要让画画来见一面,来了就又逼着画画救人,谁不知道老太太的是绝症。行,画画心善,答应给你们想办法,既然你们都这么孝顺,这么想救人,赶紧去抽血配型啊,看看谁能配得上,给老太太捐个肾不就行了?又没要你们的命。”

    屈秀梅:“我这跟老太太没血缘关系,怕是……”

    沈画:“我们国家规定,活体器官捐献,要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夫妻之间要结婚三年以上,或者是其他能证明亲戚关系的。您,也是可以合法捐献的亲属。配型成功率低,不代表配型不能成功。完全可以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屈秀梅脸白了,支支吾吾地:“你说这少了个肾,不能干体力活,我这身体本来也不好,家里活也都指着我干,这……”

    柳强盛:“你整天就看个门收钱,干啥体力活?进货查货送货还不是我,我要是啥都干不成了,我看你那店就甭开了,一家子都喝西北风去吧。”

    推来推去,没个干脆话。

    沈画又看向门口那所谓一大家的大外公三外公五外婆之类的,说道:“法律规定只要能证明亲属关系,就可以捐献,要不你们也都配个型?人多成功可能性也高嘛。看看你们谁要是配成功了,给老人捐个肾?刚才不说都是一家的,你们总不能对老人见死不救吧。”

    门口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这是你们家事,我们跟你们……这都快出五服了……”

    “早就出五服了……我家还有点事儿,先走了啊。”

    “我家亲戚都没招呼……”

    呼呼啦啦的,门口柳湾村那些所谓的“一家”的人,全都走了个没影。

    沈画看向柳强盛和屈秀梅:“救还是不救,你们商量着办,尽快,老人撑不住了。”

    柳强盛夫妻俩的脸色不能更难看了,柳强盛拉了屈秀梅一下,屈秀梅猛地拽走自己的袖子,狠狠地瞪了柳强盛一眼:“反正我不捐,你也不准捐,俊豪和婷婷还都没结婚,那是你亲儿子亲闺女,你忍心叫他们割肾?”

    柳强盛抱头:“那咋办?”

    屈秀梅咬牙:“问你妹妹,叫她来管,她不是说回来了吗?”

    沈画微微挑眉。

    这时,门口刚才那位女家属,热不住说:“医生啊,你说捐个肾就能救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沈画挑眉:“具体要看个人情况。”

    “那……那能不能去看看我婆婆?真要是捐个肾能救她,我们全家都愿意!捐谁的都行!”那女人说道。

    屈秀梅脸色更难看了。

    病床上的老太太,听了这么一场闹剧,混沌的眼球,却干涩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沈画想了一下,跟柳强盛说:“我去给这位老太太看看,你们好好考虑,我时间不多。”

    黄院长和医院的几位专家都忍不住跟上:“沈医生,老太太的情况,肾移植手术只怕风险也很高。”

    沈画点头:“对,风险是很高,不过我有把握稳定情况,海一肾移植方面的医生水平也都很高,能最大限度确保手术成功。”

    黄院长叹了口气:“这算是另辟蹊径,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那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把沈画带到他们病房,病床上的老太太,跟沈画外婆的情况非常相似。

    不同的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媳妇是真心实意在伺候,也是真心实意想让老太太好。

    沈画在给老太太做了检查之后,说道:“你家老人情况不一样,目前甚至没有做手术的条件。”

    女人有些失望:“那就没办法了吗?”

    沈画想了一下,说道:“可能要花费很大,治疗过程也会很漫长,你们能接受吗?”

    “能能。只要能治!”女人赶紧说。

    沈画点点头:“这样的话,你们这两天就想办法把老太太转到海市,海一肯定不会收治,你们去也排不上,你们去喻和堂,看中医。”

    女人一愣:“看中医?”

    沈画点头:“我勉强试试。”

    女人还没搞明白,边上的黄院长却是赶紧说道:“还不快谢谢沈医生!沈医生出手,多少人想都想不来。”

    女人赶紧就道谢。

    沈画:“不用谢我。你们好好准备,到海市的话,在喻和堂那边的花费很高,且不能报销,还有你们一家吃住,都要考虑在内。单纯治疗的话,花费大概会在十万以上。”

    “只要有希望,我们就想试试!”女人哭着说。

    她又立马打电话,激动得不行:“川,你快来医院,我跟你说,咱妈有救了……”

    沈画给了女人喻和堂那边的联系方式之后,就离开了。

    其中一个医生,是这个病人的主治医生,他留下来低声跟这个女人说:“你这算是走运了,那位敢叫你去,就说明有把握!你可别看她年轻就不把她当回事。”

    女人赶忙说:“那肯定不会。”

    医生点点头:“恐怕也是觉得你们真孝顺……”

    像这边这样真正纯孝的人,好像到哪儿办事儿都能说动人,实际上,只不过是他们这份心,确实打动人罢了。

    而绝大多数人,都会被这样的心所打动。

    沈画他们回到柳家病房时,病房里正在吵闹。

    “那捐个肾能是说着玩的吗?”

    “你说捐就捐,你捐啊。你有钱,以后就算身体出问题也能治,你哥跟我们捐了,以后有个什么毛病,那不只能等死了?”

    屈秀梅的声音尖锐至极。

    就在病房里,就当着病床上老太太的面,大呼小叫,根本没想过老太太听着会是什么心情。

    “我现在怀孕,不方便,妈根本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一个温温柔柔,却带着冷意的声音。

    沈画和沈彰都站住了。

    父女俩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而在看到病房内站的人时,林凤雅的脸色也是一白。

    那就是柳宁欣啊,沈画的亲妈。

    真……漂亮。

    一点儿都不像是四十多的女人,衣着打扮,气质,就跟电视上的明星似的,再看看自己,就是一个乡下人……

    林凤雅忍不住看向沈彰。

    果然,沈彰也在看柳宁欣。

    林凤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酸涩。

    屈秀梅见沈画他们回来,心里正恼火着呢。

    “反正我们不捐,柳宁欣你也少在这儿装模作样,整天就会嘴上说着孝顺,真孝顺的话,早把妈也接过去港岛住了吧,妈要是跟你去港岛,有大别墅住着,有佣人伺候着,每个月去医院检查,哪儿还能成现在这样?”

    屈秀梅越说越起劲:“我看你就是假孝顺。你以为每个月寄回来那点儿钱够干什么?这么一大家人吃吃喝喝,哪样不要钱?你在港岛当阔太太,随便一件珠宝都几百万,每回往家里寄十万八万,都得求你。”

    “我看你是当阔太太当得忘本了,记不住当初你都干了什么丑事,没家里人给你遮掩,人家港岛老板能要你?”

    柳宁欣气得脸发青,纤瘦的身子几乎站不住。

    “你……”

    柳宁欣指着屈秀梅,手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对上屈秀梅这种泼妇,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屈秀梅又得意地看向沈彰和沈画:“亏得当初她不要你们父女俩,要不然啊,还不得作死你们,那绿帽子不送得你一顶又一顶,一辈子都戴不完。”

    “够了!”

    柳宁欣脸色惨白,咬着牙说:“屈秀梅你别忘了,这些年给的钱,我可都留有记录。信不信我能打官司,叫你们把这些年拿的钱全都给我吐出来!”

    屈秀梅眼睛瞬间瞪大:“你想得美,评啥理?那钱是你孝敬你妈你哥的!”

    柳宁欣冷声说:“那钱可以是孝敬,也可以是敲诈勒索,看你想是哪种。”

    屈秀梅顿时憋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看向柳强盛:“死人啊,你说句话!就瞅着你妹妹欺负我!”

    柳强盛坐在老太太病床边上,低着头唉声叹气,却是一言不发。

    柳宁欣看了一眼门口的沈彰和沈画,眼神格外复杂,但最终她还是说:“画……画,你一定救救你外婆……”

    沈画的目光极其淡漠,从柳宁欣的脸上掠过,看向病房内老太太的心电监护仪。

    “谁把心电监护仪关了?”她问。

    柳宁欣、屈秀梅和柳强盛都愣了一下。

    柳宁欣立刻回头,果然,原本显示着老太太身体情况的心电监护仪,这会儿屏幕一片漆黑,再看,插头竟然不知道被谁给拔掉了。

    柳宁欣立刻快步走到病床边上,看病床上的老太太。

    柳强盛和屈秀梅也连忙趴在床边看老人。

    病床上,老太太两眼瞪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呼吸。

    “妈——”

    柳强盛惨叫起来。

    屈秀梅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心里猛然一惊,可是再一看柳强盛和柳宁欣,屈秀梅直接扑倒在老太太身上,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妈啊,你是被你闺女给活活气死的哟,妈你这是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柳宁欣脸色惨白如纸,扶着病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