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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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峰回路转

    队伍回京后那几天,训练馆上空笼罩了一层密不见光的阴云。

    球馆四面墙壁上挂满一条一条大字横幅。“用信念坚定理想,用信心接受挑战”!“同一份理想,同一种荣耀”!

    大赛前备战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犯事的人诚惶诚恐地等待一纸即将落地的罚单。程辉很有可能被总局严惩禁赛的小道消息,在网络上甚嚣尘上。有球迷甚至在国羽论坛贴出游行总攻的布告,号召大家到总局大院门口集体静坐,请愿示威,要求“惩处黑裁判,释放苹果侠”,“辉辉辉辉我们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萧羽又去求过两次钟总,别处罚小辉辉,别剥夺辉辉参加奥运会的机会。

    钟全海拍着萧羽的肩膀安抚:“这事跟你无关,你别瞎掺乎,认真备战,你给老子打好你自己的比赛就成!”

    萧羽斟酌着说:“钟总,谭冰这孩子精神上一直不太好,我觉得他可能是,可能有……总之,如果这次他和程辉打不成奥运会,心理上的打击一定很大,弄不好就把这孩子废了。”

    钟全海听得诧异,队花年纪比萧羽还大一岁,怎么就成了“孩子”?萧羽这小孩时不时地说话口气跟个大人似的,脑子里琢磨一大摊子事,小队花如果能有萧羽在比赛场上的自信心和意志力,哪至于搞到现在这个地步!

    钟总当然并非真心想要处罚程辉。哪个主教练会在奥运开赛之际盼望自己麾下的主力因为犯事儿被禁赛?钟全海发觉总局上层有些人似乎与自己不太对付,在这个时候想要掣他的肘,妨碍他的夺牌战略,削弱队伍的实力,简直太可恶了!

    萧羽的担心也很有道理。

    在小辉辉吊儿郎当等待禁赛处罚的这段日子里,谭冰整个人都消沉下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憔悴得不成人形,漂亮的眼窝微微凹陷,人比黄花瘦。

    每顿饭只能吃下两片面包,后来是喝半碗粥,就这样还要程辉逼着吼着或者哄着喂着才能吃得下去。一开始还能勉强坚持训练,几天后终于在训练馆里虚脱昏倒。

    队医急忙请来心理专家会诊。专家直接宣布这人无法继续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只能服药静养。

    教练组集体抓狂,谭冰怎么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发病!

    静养的日子里,谭冰每天就睡在床上,从早到晚不起身,就像一段会流泪的木头,泪水哗哗哗地流。因为过度失水,皮肤和眼神都变得干涩晦暗。

    队里希望安排谭家父母进京,这孩子有父母在身边劝解照顾,或许能尽快恢复。可是冰花坚决不肯知会父母。他害怕被父母知晓他不能参加奥运会的真相。

    程辉每晚在被窝里搂着他陪他说话的时候,谭冰的情绪会好很多。程辉不在身边时,他就一个人蒙在被窝里,手里攥着小闹钟,一分一秒地数着训练课什么时候结束,小辉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实在熬不住了就偷偷地抹泪,压低声音哭泣,咬被子,咬枕头,咬自己的手背,整个人沉浸于极度痛苦的情绪,在灭顶的自卑和愧责感中无法自拔。

    程辉晚间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惊讶地瞧见谭冰穿着睡衣,孑然呆立在窗口的桌子上,手扒窗棱,面朝窗外。

    羽毛球队宿舍恰好位于“大裤衩楼”的最高两层,两条大粗腿当间,被队友们戏谑为“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的部位,窗口能够眺望到整个南城城区熙攘繁华的街市。

    国际饭店顶楼的射灯光柱扫过谭冰的脸,他的脑袋几乎顶到天花板,窗口处一丛玫瑰色的明亮光芒勾勒出颀长的身形,宽松的裤管遮掩不住瘦如竹节的长腿。

    “冰冰!你干啥呢?”

    程辉惊愕地扑过去一把抓住谭冰光/裸的脚踝,不由分说把人拖下来,按在床上。

    “你爬那么高干什么?你开着窗户干什么?你脑子里究竟想什么啊?!”

    程辉为脑子里某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而发抖,咬着谭冰的耳朵狠狠地说:“你别乱来,要不要我把你捆在床上你就老实了?!”

    谭冰躺在他身下发抖,喉头因为抽泣而话音含糊:“我没有,我就是,特别难受,难受得受不了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太难受了……”

    桌子上散乱着五颜六色的盐酸氟西汀和盐酸帕洛西汀胶囊药粒。这些药就像毒品,吃多了上瘾,戒断不掉,逼得人想死。

    谭冰的眼泪从眼眶里不要钱似的涌出来,铺洒在脸颊上,脸孔像浸没在水中的冰冷的雕塑。程辉一下子心软了,用被子裹住两个人的身体:“冰冰,别哭成吗?我陪着你不离开,你肚子饿吗,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辉辉,局领导下发通知了么?”

    “没。管他们呢!”

    “辉辉你要被禁赛了是么?他们一定会处分你,我也不能打球了……”

    “谁说领导就一定要处分我啊?没准儿让辉爷到奥运会上将功折罪呢!”程辉满不在乎。

    “最糟糕的事情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发生,它就一定会发生。”谭冰固执地小声咕哝。

    “你这是哪门子理论,你怎么不说它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性不会发生啊!”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和姓梁的打架;如果不是因为跟那个人打架,你也不会挨处分,就不会被剥夺参加奥运会的资格……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他混在一起,他就不会送我钱;如果不是我收了他的钱,我爸妈根本就不会开那个小店;如果不是因为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他们也不会对我失望,他们将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多么失望啊……我怎么面对爸爸妈妈,怎么跟他们解释,他们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培养我这么多年,他们每天就吃土豆和粉条,现在终于生活好一些了,就是盼望有一天在电视上看见我打奥运会,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弄砸了……”

    这些话一字字一句句,在每个苦闷失眠的夜晚像车轮一样从谭冰的脑子里碾过,让他痛不欲生。他像背书一样念叨,反反复复唠叨过无数次的话再一次流利地灌进程辉的耳朵。

    程辉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抓着谭冰摇晃:“冰冰!冰冰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能不能把这些胡思乱想毛线团一样的玩意儿从脑子里挖出去?!你没做错什么,你没错!”

    谭冰绷不住情绪哭了出来:“我是一个人活着吗?如果我是一个人我才不会在乎我就眼睛一闭从窗口跳下去就行了!可是我有父母的,我还有你……我对不起我爸妈,我也对不起你,我做错事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挽回呜呜呜呜……”

    “你没对不起我!你怎么这么傻啊你……”

    程辉把谭冰瑟缩的肩膀收进怀中,吻他脸上的眼泪,把咸涩的泪吃尽,头一次知道牵挂和怜惜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这感觉和以前与萧羽在一起完全不同,因为小鸟从不需要旁人的怜惜和照顾。萧羽那种小爷们儿,脑子里的神经弦就好象码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的钢丝,强悍坚韧且有条有理,自己能搞定周遭的一切,哪支队伍里都混得如鱼得水。

    程辉时常会沮丧失望,小鸟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存在。他在对方面前经常自感多余,每每惹是生非之后再等着小鸟替他擦屁股。

    小鸟最终还是厌倦了,烦他了,飞走了。

    可是眼前的小冰花不一样。

    程辉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人信任和依赖。谭冰现在半天看不见他就活不了似的。这人柔软得像一潭弱水荡漾在池中,脆弱得像一挂藤条攀在大树身上,仿佛只要离开所依附的力量就会彻底崩塌。

    这样的情形让程辉止不住地紧张惶恐,又心疼心软,无形中被逼得,在小冰花面前无论如何也要撑出一副坚强可靠独当一面内外兼修的贤惠男人形象。

    却原来被人依靠也可以逼着自己迅速长大。

    玫瑰色灯火绕过窗帘的缝隙,在小床上勾勒出模模糊糊的人影。程辉不断用手抚摸谭冰的头发和后颈,听到对方的呼吸逐渐平复到和谐的节奏。

    “辉辉……”谭冰从程辉肩窝里抬起眼来,低声问出盘桓心头多日的迷惑:“那天晚上,我喝醉那晚,你,你跟我,有没有,做什么?”

    “啊?……嗯……”程辉扯住额前一缕黄发,脸色突然有些不自在。

    “到底,有没有?”

    “你觉得咱俩有没有?”程辉抛了一记很不正经的眼神。

    “……真恶心。”谭冰脸红了,别过脸去。

    “你觉得那种事恶心,是么?”

    “……”谭冰无语,以前从未想过做那种事,对danny梁那类型浑身发光闪瞎狗眼的男人也不感兴趣,可是如果是小辉辉……他有些后悔那晚醉成一滩烂泥,两人究竟亲密到何等地步,完全都没感觉到,白瞎了!

    “我就是,嘿嘿,借你身上一处用了用呗。”程辉咬唇乐出来,露出无赖的笑容。

    “你,你用我哪里了?”谭冰把大半张脸埋进被子,心怦怦地跳。

    “手,你的右手,还有这里……”程辉歪过头去在谭冰轻颤的喉结上用舌尖舔过。

    “你这种人……真不要脸。”谭冰口里唾弃,脖子被舔的地方像通电一样快意流畅,脸颊浸润红潮。他忍不住又问:“你那晚为什么,没做呢?”

    程辉挑眉乐道:“我没上你,你特别特别失望吧?”

    谭冰狠狠白了程辉一眼。他是稍许有些失望,小辉辉真心喜欢自己吗?

    这人平日里三天两头地贱招。比如在他洗澡的时候,找各种借口咚咚咚敲门,试图偷窥他围着大毛巾半/裸着湿漉滴水的模样。再比如有好几回,竟然在他拉开裤子解手的时候闯进洗手间。

    “你干嘛啊?”

    “我刷牙!”

    “我上厕所呢,你等我弄完了再刷牙不行?”

    “你上你的。你撒尿没妨碍我刷牙啊!”

    这人骨子里就是个流氓,各种花招轮番挑逗,不胜其烦。可是,如果是真心喜欢,为什么都那样了还不下手呢……

    程辉仿佛知道谭冰心里在琢磨什么,凑上嘴在冰花眉间重重地一吻,附耳笑道:“你醉得不醒人事了,我做什么啊?辉爷要上你也是等你清醒的时候,乖乖撅着屁股给我上……我就喜欢看你脸红喘气儿的样子,我想听你叫/床是什么声儿……你给我等着的!”

    下流的挑逗像一股强力的电流射进谭冰的耳膜,沿颈间胸口的各路经脉流淌到手指脚趾神经末梢颤抖战栗的尖端。

    谭冰面红耳赤,低声咒骂,骂声随即招致更加激烈的侵犯。两个人的身体扭缠在一起,床单棉被揉出暧昧的纹路,喘息声在天花板上盘旋。

    ****

    程辉没想到他还能逃脱内部禁赛的处罚。他的意外免责其实间接源于唐少的幸运。

    唐晓东错失奥运资格,已经考虑打包离开马来西亚国家队,黯然退役。

    他当初来这个地方,纯粹就是为了奥运会。

    黄阿明为了哄唐少开心,带他回槟城的家,以“干哥哥”的身份拜见父母。

    马六甲海峡之湄,海岸被碧水白沙描画出一条旖旎动人的曲线。

    小阿明的家就坐落在岸边的崖顶,花团锦簇,俯瞰碧波荡漾。宽敞的欧式庭院,华美的二层联体式别墅洋房,走廊像迷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洗手间就有十几个。院落里还种植了大片的热带凤凰木和棕榈树,滴水观音叶片上滚动着一粒粒晶莹的珍珠。

    唐少忍不住喃喃:“明明,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过的,我父母做生意的。”

    “做什么生意?”

    “殡葬生意。”

    “……殡葬?”

    反应慢半拍的唐少,后来是从马来半岛销量最大的《星岛日报》双开彩页大广告上找到了他岳父的名字。他岳丈家是槟城华人圈的大富豪。

    唐少抓头:“做殡葬生意可以赚这么多钱?”

    阿明认真地点头,眼睛都不眨:“是啊,这种行业很赚钱的,比打羽毛球赚得多了。人死了最后一次花钱了,都是拼命地花,花少了会被亲朋好友议论的。墓地每平米的价格比房价贵十几倍呢。”

    唐少傻吧唧地点头,操,辛辛苦苦拼搏了半辈子,挣的钱都不够给自己将来买一块好墓地、一副好棺材板的。

    黄阿明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巴巴地恳求:“唐唐,你如果真的退役了,不要回去,留下来好不好?”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我这人挺废物的!”唐晓东垂头惨笑。

    黄阿明眸子里闪着光,一本正经说道:“我爸爸年纪大了,你留下来帮我们家打理墓地生意,好吗?”

    黄阿明掰着手指头说出他筹划的美好蓝图:“唐唐,我都帮你想好了。咱俩退役后,就接管爸爸的生意。我负责管理前山的殡仪馆和经堂,你接待后山墓园里拜祭的客人。你长得这么帅这么温柔,你就负责向丧偶的师奶顾客推销咱们的骨灰盒、殡仪馆、墓地三合一套装一条龙服务,那些阿姨和奶奶一定会喜欢你的……我们两个一起赚钱养家,在海边买一座房子,你看这样好不好呢,行不行呢?你别走好吗,唐唐……”

    唐晓东觉得自己捡到宝贝了。

    眼前这小孩就是他的宝。

    他这辈子最倒霉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就是最幸运的时候,天上掉下来的福分。

    唐晓东没想到的还在后边,他的好运气接踵而来。

    他前脚刚刚与小阿明私定了终身,决定退役后改行帮岳丈家推销墓地,大马羽协后脚就接到羽联下发的运动员参赛通知。

    原本铁定参加奥运会的印尼球员瓦迪。竟然在赛前一个月手指严重受伤!

    这家伙在中国站幸运夺冠,赚取9000分,排名激涨,兴奋得忘乎所以,吃咖喱大蟹的时候用钳子夹螃蟹腿,用力过猛,夹掉了自己握拍手那一根食指的指甲盖!

    食指就是羽毛球运动员握球拍的发力手指,指甲盖掉了疼痛难忍,没有两三个月不能完全恢复,瓦迪的奥运之旅就这样悲惨地泡了汤。

    排名第33位的唐晓东幸运地得到递补参赛的资格。

    唐晓东重获参赛资格就是压爆钟总神经弦的最后一根稻草。

    海外兵团狼来了!

    展翔膝伤愈演愈烈,冰花抑郁症自废武功,程辉若是因为犯事被总局禁赛,自己手底下去掉了半个夺冠阵容,对手那边如虎添翼来势汹汹,男单女单的金牌都很悬,这奥运会忒么的还怎么玩儿?!

    钟全海在总局领导面前用头磕桌子申诉,程辉这孩子必须一定要进入奥运阵容名单。

    尤其这人身兼男双、混双两个项目,程辉禁赛就等于撤掉两对双打参赛名额,把谭冰和田小蕊连带也给废了,这将是难以弥补的惨重损失!

    混双虽说不是夺金点,程辉田小蕊却是队内唯一有实力打入四强的搭档。

    而冰辉组合虽然只是国家队的二双,奥运会如此重大的比赛,可不敢把宝全部压在羽翔身上。世锦赛孤军作战一举夺冠的奇迹只适合新人爆冷,羽翔如今是众矢之的,全世界都盯着,就怕被别人给爆冷了。冰辉这艘护卫舰绝对不能提前抛弃!

    程辉这时才回想起当初萧羽对他说的话,“小辉辉你管它是男双还是混双,一个萝卜一个坑,咱先眼明手快扑上去把坑都填上。你在国家队里兼项越多,摊子铺得越大,地位也就越重要,别说教练组走马换届什么的,雷劈都劈不走你的主力位置!”

    程辉以前总觉得萧羽这人性格里藏了几分圆滑和世故,对上对下都是一副和气笑脸,谁都不得罪,活得远不如辉辉小爷这般潇洒自得和随心所欲。

    如今转念又一想,小鸟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羽毛总指挥在人生的某一个转折点终究是比自己站得高看得远,对诸如“雷劈”这类百年不遇的狗血事件都有预见性。

    出于奥运会重于泰山的金牌战略,也是因为程辉的绝对主力位置,总局领导最终决定让这小混蛋戴罪立功,各种劣迹暂且记录在案,队内严厉警告,奥运会如果演砸了,回来咱再一齐算总帐!

    程辉怀揣警告处分,哼着小曲儿得意洋洋回到宿舍,口里吆喝着“老子南霸天又杀回来了!”

    谭冰从被窝里蹦出来,张嘴结舌,难以置信:“辉辉,你没有被禁赛?你可以参加奥运会?!”

    那晚,谭冰破例吃掉一大碗粥。

    晚上主动抱着程辉,又说了一筐内疚自责对不起的话。

    半夜突然醒了,从被窝里爬出来,喊“饿”,想吃东西。

    程辉乐了:“你饿啊?你这回知道饿啦?一个月没正经吃东西了,你都饿傻了吧?以后别吃那些小药丸了,正经给老子吃饭!”

    程辉把所有的零食拿出来摆在床上。

    俩人并排靠着偎在被窝里,你喂我一粒果冻,我喂你一块牛肉干,眼神互相瞄着对方,傻兮兮地乐。

    程辉凑上去捉谭冰的嘴唇,却捉到冰花主动送出的柔软的舌,两个人用舌尖认真地描绘对方眉眼、鼻梁、脸颊的轮廓,直吻到月光缓缓铺满一张小床,银子一样润泽的光芒流泻在地,映出一双缠绵的对影。